师父临终前死死攥住我的手:斩断它!
我举起刀,砍向师父被尸毒侵蚀的手臂。
血溅在青铜椁上,饕餮纹的眼睛骤然睁开。
师父最后说:别信任何人,它在等……
十年后,我独自重返那座古墓。
墓室空荡,唯独那具青铜椁消失无踪。
只有我的腰带上,残留着当年喷溅的、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
夜浓如墨,几乎要凝固在这片荒凉的山野之上。风在山谷间打着旋,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脚下是厚厚的枯叶层,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恐惧之上。
师父走在前面,身形佝偻,像一块移动的、沉默的古老岩石。他背上那个巨大的帆布包,随着脚步轻微晃动,里面装着洛阳铲、分土剑、捆尸绳、黑驴蹄子……这些吃饭的家伙什儿,在死寂的夜里碰撞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是这片坟场里唯一的活物证明。我紧跟在师父身后,背上同样沉重的包袱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紧绷的神经。
师父,我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嫌恶的颤抖,这……这地方阴气也太重了。
师父的脚步没有停顿,连头都没回一下。他那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在风里传来:怕了怕就滚回去,继续当你的泥腿子。咱们这行,走的是阴阳道,挣的是阎王钱。怕趁早收心。
我喉咙发紧,不敢再言语。师父的话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我那点可怜的勇气上。他是我唯一的依靠,也是将我引入这条黑暗歧途的人。他叫陈瘸子,不是因为真瘸,是年轻时一次下地,被棺椁里喷出的毒气伤了肺,走路总带着点拖沓,说话也漏风似的嘶哑。北派倒斗,他算是这片地界上响当当的把头,手段狠辣,经验老道。能被他收作关门弟子,是我那个泥瓦匠父亲磕破了头才求来的机缘,也意味着我此生注定要与黄土下的亡魂打交道。
他忽然停住脚步,就在一片乱石坡下。那是一面陡峭的土崖,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裸露着深色的土层。师父蹲下身,从帆布包侧袋摸出那把被磨得锃亮的洛阳铲。铲头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冷硬的乌光。他熟练地将铲杆一节节接上,动作精准得像是在组装一件艺术品,没有丝毫多余的声音。
看好了,狗儿。他头也不抬,声音压得更低,这叫‘望气’,也叫‘问土’。地下的东西,隔着九尺黄土,也能闻到味儿。
他双手握紧铲柄,腰背发力,洛阳铲带着一股沉稳的狠劲儿,噗嗤一声,垂直扎进了脚下松软的泥土里。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韵律感。他不断加长杆子,深入,再深入,每一次提铲上来,都带出一筒颜色、质地各异的泥土。他仔细捻动着那些冰冷的土样,凑到鼻尖嗅闻,有时甚至伸出舌头舔一下,细细品味。
五花土……夯层……还有……嗯师父捻动最后一筒泥土的手指猛地顿住。那土的颜色深得发黑,带着一种诡异的粘腻感,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腐甜气息弥漫开来,钻进我的鼻腔,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找到了。师父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的兴奋,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深不见底,还有这‘香土’味儿……下面压着的,是条‘大鱼’!动手!
命令一下,他和我立刻化身成两只不知疲倦的鼹鼠。工兵铲、短柄镐在黑暗中轮番上阵,泥土簌簌地被掘开,很快在崖壁下挖出一个仅容一人佝身进入的盗洞。洞壁垂直向下,黑黢黢的,像一张通往地狱的巨口。我打着手电筒,微弱的光柱勉强撕开洞口的黑暗,只能照见几尺内潮湿的土壁。
师父毫不犹豫地矮身钻了进去,动作灵活得完全不像一个肺有旧疾的老人。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心脏的狂跳,紧随其后。泥土的腥气、霉菌的腐朽味,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腻香土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浊流,瞬间将我吞没。洞壁狭窄,冰冷的土石蹭着我的肩膀和后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土腥味,仿佛在咀嚼着这座古墓本身的尸骸。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手电筒的光束像风中残烛,只能照亮前方师父那双沾满泥污、却异常稳健的破旧解放鞋。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前进了多久,空气变得越来越污浊粘稠,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泥浆。就在我感觉肺部快要炸开的时候,前方的师父猛地停住了脚步。
到了。他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嗡嗡回响,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感。
我艰难地挤到他身边,手电光柱随着我颤抖的手向前方晃去。
光柱刺破浓稠的黑暗,首先撞上的,是巨大、冰冷、泛着幽绿铜锈的轮廓。那是一个庞然大物,几乎占据了前方整个空间的视野。它并非规整的长方体,而是呈现出一种扭曲、粗犷、充满原始压迫力的形态。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墨绿色的铜锈,像凝固的血液,又像某种诡异的苔藓。光线艰难地爬行其上,勾勒出深深刻印在青铜表面的巨大纹路——那是无数双狰狞的、凸起的眼睛!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眼睛上。它们形态各异,有的狭长如蛇瞳,有的浑圆似铜铃,眼珠的位置深深凹陷下去,在手电光下形成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幽暗孔洞。无数只眼睛密密麻麻地排列、堆叠、甚至相互吞噬,构成一张庞大到令人晕眩的、疯狂而混乱的巨网,覆盖着整个青铜巨椁的每一寸表面。被这无数双空洞冰冷的眼睛凝视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麻痹。
嘶……我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嘶哑的气流。
师父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但他浑浊的眼睛里,那抹近乎狂热的亮光却更盛了。‘百目青铜椁’……操他姥姥的,老子倒了半辈子斗,头一回见着活的!他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传说这玩意儿里头,不是‘尸王’,就是‘魃’!狗儿,咱们……撞上大运了!
大运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正从那无数双眼睛的孔洞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浸透我的骨髓。手电光柱颤抖着,掠过椁身那些扭曲的饕餮纹路,最终定格在椁盖与椁身的缝隙处。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光线下微微反光。
是蜡。
一层厚厚的、颜色浑浊发黑的蜡,像凝固的脓疮,严严实实地封死了椁盖与椁身之间的每一道缝隙。
封……封棺蜡我牙齿都在打颤。
嗯,还是加了料的‘镇尸蜡’。师父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在那层黑蜡上刮下一点点碎末,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紧锁,黑狗血、朱砂、雷击木粉……下葬的人,怕极了里面的东西出来啊。
他放下手,目光死死盯着那巨大的青铜椁盖,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既有贪婪的火焰在燃烧,又有深入骨髓的忌惮在蔓延。开,还是不开他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墓室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石壁,又被那无数只青铜眼睛无声地吞噬。那股甜腻的香土味,此刻浓郁得如同实质,缠绕在鼻端,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开!师父猛地一咬牙,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狠厉取代,到嘴的肥肉,还能让它飞了北派的规矩,不见红不走空!动手!
他从大帆布包里掏出两把特制的撬棍,前端带着沉重的弯钩。他递给我一把,自己则紧握着另一把,迈步走向那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铜巨椁。沉重的撬棍入手冰凉,那股寒意似乎能穿透皮肉,直抵骨髓。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沙砾,每一步靠近那具百目青铜椁,都感觉踩在无形的冰层上,随时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师父蹲下身,将撬棍前端的弯钩狠狠楔进椁盖与椁身之间那层厚厚的、污浊发黑如凝固脓血的封棺蜡里。他双手紧握撬棍,额头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到双臂之上。
嘎吱——嘎吱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尖锐地撕裂了墓室死水般的寂静。那声音像是生锈的巨兽在痛苦呻吟,又像是无数细小的金属碎片在相互刮擦,直往人脑仁里钻。声音在狭窄的墓室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撞击在冰冷的石壁和那无数只空洞的青铜眼睛上,形成诡异而令人心悸的回响。
我强忍着捂住耳朵的冲动,学着师父的样子,将撬棍楔入另一端的缝隙。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杆,双脚蹬住地面潮湿的泥土,用尽全身力气向后压去。手臂的肌肉在疯狂颤抖,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椁盖沉重得如同山岳,每一次撬动,都只换来极其微小的、令人绝望的位移。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我额头滚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视线模糊中,我瞥见师父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憋得通红,浑浊的眼球因为极度用力而微微凸出,里面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每一次撬动,他喉咙深处都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点点流逝。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的咸腥、泥土的霉味、青铜的锈蚀气息,还有那股越来越浓的、甜腻得发齁的诡异香土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咔!
一声脆响,如同朽木断裂,又像冰层崩开。
那层污浊发黑、厚重粘稠的封棺蜡,终于在两根撬棍持续不懈的暴力撬动下,沿着椁盖边缘裂开了一道扭曲的缝隙!
就在蜡层裂开的瞬间——
嗡……
一种低沉到几乎无法听见,却又仿佛直接在颅骨内部震响的声音猛地扩散开来!如同巨兽沉睡中被惊醒时发出的不满低鸣。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流,带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败甜腥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地从那道狭窄的缝隙里汹涌喷出!
唔!我和师父同时闷哼一声,被这股冰冷的气流冲得几乎站立不稳。那气流扑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入毛孔,瞬间带走所有体温。
师父反应极快,低吼一声:闭气!退!他猛地松开撬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两人踉跄着向后急退数步,直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墓室石壁上。
我死死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手电光柱剧烈晃动,勉强照向那道裂开的缝隙。
只见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灰黑色的雾气正从缝隙中滚滚涌出,如同活物般在墓室有限的空间里翻滚、弥漫。而在那翻滚的雾气之中,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幽绿磷光的星星凭空出现!
它们不是星星。
是翅膀!
无数细小的、翅膀快速扇动时留下的残影,密密麻麻,如同翻滚的绿色星河,裹挟在灰黑色的浓雾之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到极致却又汇聚成一片诡异声浪的嗡嗡声!
尸蛾!是尸蛾群!师父的声音嘶哑尖锐,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操他娘的!这鬼东西还没死绝!快!黑驴蹄子!快!
他的吼声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我因恐惧而凝固的思维。尸蛾!传说中只生于积年老尸口鼻之内,以尸毒为食,其粉沾身即溃烂见骨的恐怖毒物!眼前这铺天盖地、闪烁着致命磷光的虫群,数量多得足以将我们两人瞬间啃噬成白骨!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手忙脚乱地去扯腰间那个沉甸甸的布袋,里面装着师父千叮万嘱、视为护身符的黑驴蹄子。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冰冷而僵硬得不听使唤,布袋的系绳仿佛打了死结。
师父!我……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别他妈磨蹭!师父怒吼着,动作却比我快得多。他早已从自己包里掏出一个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黑驴蹄子,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翻涌着绿色星河的浓雾中心狠狠掷了过去!
那乌黑干硬的驴蹄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笨拙的弧线,精准地砸进了雾气最浓、磷光最盛的区域。
噗!
一声沉闷的轻响。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浓烈的恶臭猛地爆发开来!那味道像是一千个腐烂的鸡蛋混合着烧焦的毛发,又夹杂着浓重的硫磺和某种腥臊的动物气息,霸道无比地瞬间盖过了甜腻的香土味和尸腐气,直冲脑门!
奇迹发生了。
那翻滚的灰黑色雾气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石头的雪堆,剧烈地波动、收缩!那些闪烁着致命幽绿磷光的小星星——密密麻麻的尸蛾群——如同遇到了最恐怖的天敌,瞬间变得无比混乱。原本有序的、如同星河般的飞行轨迹彻底崩溃,无数尸蛾疯狂地相互撞击、跌落,幽绿的磷光乱成一片,嗡嗡声陡然拔高,变成了一片混乱刺耳的嘶鸣!
它们如同退潮般,仓皇地、争先恐后地朝着椁盖那道裂开的缝隙里钻去!绿色的磷光如同倒流的溪水,迅速消失在黑暗的缝隙深处。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汹涌的灰黑浓雾和致命的绿色星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如同实质般弥漫在墓室冰冷的空气中,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并非幻觉。
我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浑身被冷汗浸透,双腿抖得像筛糠,后背死死抵着粗糙冰冷的石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刚才那铺天盖地的尸蛾群和致命的毒雾,如同地狱的画卷在眼前展开又瞬间消失,留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尽的恐惧。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细小的、带着尸毒的磷粉似乎还沾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虚幻的刺痒和灼烧感。
师父的状态更糟。他靠着另一侧石壁,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声咳嗽都撕心裂肺,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他一只手死死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浑浊的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刚才那奋力一掷,似乎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
师……师父我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师父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示意自己没事。他喘息了好一阵,才勉强压下咳嗽,抬起头。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刚才的惊骇尚未完全褪去,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偏执的疯狂火焰。
狗……狗日的……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黑驴蹄子……镇住了!看见没狗儿!看见没!这椁里头……得是多大的‘肉’!多大的‘肉’啊!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布满皱纹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裂开的椁盖缝隙,仿佛那里通向的不是死亡,而是堆满金山的宝库。
可是师父,那蛾子……我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蛾子算个屁!师父猛地打断我,眼中凶光毕露,那是一种被巨大财富刺激到不顾一切的赌徒眼神,开弓没有回头箭!都到了这一步,天王老子也别想拦住我陈瘸子!他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背,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狼,重新抓起地上的撬棍,脚步甚至带着一种怪异的踉跄和亢奋,再次扑向那具沉寂下来的青铜巨椁。
过来!搭把手!一鼓作气,掀了它!他吼着,声音在空旷的墓室里回荡。
看着他近乎癫狂的状态,我心中警铃大作。但师父的命令是绝对的。我只能压下翻腾的恐惧和不安,咬着牙,再次捡起沉重的撬棍,走到椁的另一侧。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
这一次,撬动变得容易了许多。封棺蜡已破,椁盖与椁身之间的缝隙暴露出来。两根撬棍同时发力,沉重的青铜椁盖发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在巨大的力量下一点点、一点点地移动、倾斜……
嘿——哟!
伴随着师父一声用尽全力的嘶吼,我们两人同时将全身的重量狠狠压向撬棍!
轰隆——!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在墓室中炸开!
巨大的青铜椁盖,终于被彻底撬开,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滑向一侧,最终哐当一声巨响,斜斜地砸落在坚硬的地面上!整个墓室都仿佛随之震动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冰冷、带着强烈陈腐气息的阴风,混合着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土味,如同压抑了千年的叹息,猛地从敞开的椁内喷涌而出!
我和师父都被这股强劲的气流冲得一个趔趄,踉跄着后退几步才站稳。手电光柱迫不及待地射向那敞开的巨椁内部。
光柱刺破翻涌的浊气,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内椁。
那是一具略小一号的棺椁,材质并非青铜,而是通体乌黑发亮,像是由一整块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墨玉雕琢而成!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黑暗,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它静静地躺在巨大的青铜外椁中央,散发着一种比青铜椁更加古老、更加沉寂、也更加令人心悸的气息。这黑玉内椁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充满威慑的警告——里面沉睡的存在,绝非寻常。
而在黑玉内椁与青铜外椁之间的狭窄空隙里,并非空无一物。
手电光柱颤抖着移动。
金!黄澄澄、沉甸甸、堆积如小山的金饼!它们被随意地堆叠在角落,在光线下反射出诱人而冰冷的光泽。
玉!温润细腻,雕工精美绝伦的玉璧、玉琮、玉璋……如同垃圾般散落其中,有的甚至被金饼压在了下面。
还有各种形态奇异的青铜礼器、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成串的珍珠玛瑙……无数在尘世足以引发血雨腥风的珍宝,此刻如同不值钱的碎石瓦砾,填满了这狭窄的回形空间,在光线下闪烁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珠光宝气。
嗬……嗬嗬……师父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声音。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宝光,瞳孔因为极度的贪婪和狂喜而放大到了极限,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理智的火焰。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他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踉跄着,不由自主地向那敞开的、流淌着致命诱惑的椁口扑去!
师父!别!我失声惊叫,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攀升到顶点!太不对劲了!这满椁的珍宝,这黑玉内椁的诡异,还有师父此刻完全失控的状态!
我的喊声迟了半分。
师父的手,那只布满老茧、沾满泥污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贪婪,已经伸向了离他最近的一枚嵌着巨大绿松石的金戒指!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金器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枚静静躺在金饼堆上的戒指,镶嵌的硕大绿松石表面,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噗!
一声轻响,微不可闻。
一团更加浓稠、更加粘腻、颜色如同凝固淤血的暗红色雾气,猛地从戒指的绿松石裂缝中喷涌而出!
这雾气出现得毫无征兆,速度快得如同闪电,瞬间就笼罩了师父伸出的那只手,并且沿着他的手臂急速向上蔓延!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师父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惊骇,瞬间撕裂了墓室短暂的死寂!
师父触电般猛地缩回手,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踉跄着向后跌倒,重重摔在冰冷的墓室地面上!
师父!我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手电光柱剧烈晃动,终于照清了师父的右手。
那景象,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头!
只见师父的右手,从指尖到小臂,已经完全被那诡异的暗红雾气包裹。那雾气如同活物般蠕动着、渗透着。而师父手臂上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恐怖的变化!
皮肤的颜色迅速变得灰败、发黑,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机!皮肤下的血肉,如同投入沸水的蜡块,开始诡异地软化、溶解!先是皮肤表面鼓起一个个恶心的、充满浑浊液体的水泡,然后水泡破裂,流出粘稠的、散发着甜腻腐臭的黄黑色脓液!脓液流过之处,皮肤和肌肉如同被强酸腐蚀,一层层地剥落、消融!甚至连森白的指骨都开始暴露出来!
师父的身体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老脸上,肌肉痉挛,眼球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暴突出眼眶,布满了猩红的血丝!他仅存的左手死死抓住自己正在飞速溃烂的右臂,指甲深深抠进正在融化的皮肉里,试图阻止那无法阻挡的消融,却只是徒劳地带下更多的腐肉和脓血。
毒……毒……尸……尸王毒!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叶里挤出来的血沫,狗……狗儿……刀……我的刀!
刀!我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去摸师父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用厚厚油布包裹的短柄开山刀!
快……快啊!师父的嘶吼已经变成了绝望的哀嚎,他那只正在消融的右臂,溃烂已经蔓延到了手肘以上!暴露出的臂骨都开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黑色!
我终于摸到了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开山刀抽了出来!冰冷的刀柄入手,带着师父的体温和……死亡的气息。
砍……砍了它!师父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剧痛和恐惧而几乎裂开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着我,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对生的最后渴望和决绝的哀求,趁……趁毒……没……没到心脉!砍!砍断它!快!!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仅存的左手猛地抬起,用尽全身力气指向自己正在飞速溃烂消融的右臂肩膀连接处!
砍断它!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响!
砍断师父的手臂!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沉重的开山刀。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手电光下闪烁着寒芒,映出师父那张因剧痛和绝望而扭曲变形的脸,映出他那条正在如同蜡像般融化的、露出森森白骨的恐怖手臂!脓血和腐肉的气味混合着那股甜腻的尸毒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胃里翻江倒海,恐惧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
狗……狗儿!师父的声音已经微弱下去,带着垂死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你……你想……看着……老子……烂……烂透吗!动手!!他仅存的左手死死抠进地面坚硬的泥土里,指甲瞬间崩裂,鲜血淋漓,仿佛要用这剧痛来对抗身体另一侧那更恐怖的消融之痛。他浑浊的眼球死死瞪着我,里面是濒死野兽般的疯狂和催促。
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师父那双濒死的眼睛,那条正在化为脓血的胳膊,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灵魂上。不能犹豫了!不能!
我双手死死攥住冰冷的开山刀刀柄,用尽全身的力气,高高举起!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死亡的弧线,带着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所有对师父命令的盲目服从,朝着师父指向的位置——他那条正在消融的右臂肩膀连接处——狠狠劈了下去!
刀锋入肉,发出一声沉闷而粘腻的撕裂声。
噗嗤——!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腥甜气味的血泉,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猛地从断口处狂喷而出!
温热的、带着生命余温的鲜血,如同泼墨般,毫无阻碍地飞溅开来!
大部分,兜头盖脸,带着灼人的温度,狠狠泼洒在我脸上、身上!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冲入鼻腔,呛得我几乎窒息。粘稠、滚烫的液体糊住了我的眼睛,视野里只剩下一片刺目的、令人作呕的暗红。
然而,还有几道血箭,如同长了眼睛,带着惊人的力道和诡异的精准,不偏不倚,正正地喷射在那具巨大、冰冷、布满无数狰狞眼睛的青铜巨椁——那具百目青铜椁之上!
啪嗒!啪嗒!
粘稠的血浆,如同沉重的雨点,狠狠砸在青铜椁表面那厚厚一层墨绿色的铜锈和深深刻印的饕餮纹路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墓室里只剩下师父那骤然中断的、如同被掐断喉咙的微弱嘶鸣,和我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粗重混乱的喘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尸毒甜腻的腐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气息。
就在那滚烫的、带着师父生命气息的鲜血溅落在青铜椁饕餮纹路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到极致、却又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整个墓室中震响!如同远古巨兽从沉睡中被滚烫的鲜血惊醒时发出的第一声不满的低吼。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青铜椁表面,原本只是死物雕刻的、无数双形态各异的巨大饕餮眼睛——狭长的、浑圆的、凸起的、凹陷的——在沾染上师父鲜血的位置,那些深陷的眼窝里,一点幽暗、冰冷、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最深处的红光,骤然亮起!
一点!两点!十点!百点!
如同被点燃的鬼火,又像是沉睡的恶魔睁开了眼睛!那红光并非炽热,反而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冰冷和邪恶!它们密密麻麻,在那巨大的青铜椁表面次第亮起,瞬间连成一片!无数双散发着不祥红光的眼睛,在昏暗的墓室里死死地、无声地凝视着瘫倒在地的师父,和那个手持滴血开山刀、浑身浴血、如同恶鬼般呆立当场的我!
被这无数双突然亮起的、充满冰冷恶意的红色眼睛凝视着,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一片片密密麻麻、无声燃烧的红色光点,烙印在视网膜上,烙印在灵魂深处!
嗬……嗬……地上传来师父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声音。
我猛地回过神,手一松,沉重的开山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几点血泥。我踉跄着扑到师父身边。
师父仰面躺着,脸色灰败得如同坟墓里的石灰,嘴唇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紫色。他那只被我斩断的右臂断口处,肌肉和血管狰狞地外翻着,鲜血依旧在汩汩涌出,只是颜色变得暗红粘稠。而那股可怕的尸毒,似乎真的被这壮士断腕的一刀暂时阻断了,溃烂停留在肩膀断口附近,没有继续向上蔓延。
他的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如同破布被撕裂的杂音。他浑浊的眼睛艰难地转动着,瞳孔有些涣散,最终费力地聚焦在我沾满鲜血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痛苦,有解脱,有难以言喻的疲惫,还有一丝……深深的、洞悉了某种真相的恐惧和悲哀。
师……师父……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落下来,带着咸腥的铁锈味。
师父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我赶紧把耳朵凑近他嘴边,心提到了嗓子眼。
……狗……儿……他吐出的气息微弱而冰冷,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别……别信……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别信……任何人……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他的目光,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开,不再看我,而是死死地、死死地盯向那具巨大的、无数双眼睛正散发着幽幽红光的百目青铜椁!那目光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悸、困惑,还有一种……仿佛看到了某种终极宿命般的绝望。
……它……师父的嘴唇再次翕动,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在……等……
最后一个等字,只发出了一半的气音,便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死死盯着青铜椁的眼睛,瞳孔骤然放大,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那只仅存的、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左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师父的头,缓缓地歪向一边,彻底不动了。
死了。
师父死了。
被我亲手斩断了手臂,然后……死了。
巨大的、冰冷的、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绝望和悲伤,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吞没。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脸上温热的血污迅速变得冰凉粘腻,像一层沉重的面具糊在脸上。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般的怪响。
墓室里死寂得可怕。
只有那具巨大的青铜椁表面,无数双饕餮眼睛依旧散发着冰冷而邪恶的幽幽红光,如同无数点来自地狱的鬼火,无声地、持续地凝视着地上师父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和那个如同石雕般僵立、浑身浴血的少年。
那红光,是活的。
它们在……看。
十年光阴,如同指间流沙,无声无息,却又在灵魂深处刻下无法磨灭的沟壑。师父那双临死前死死盯向青铜椁、充满惊悸和绝望的眼睛,如同永不愈合的疮疤,日日夜夜灼烧着我的神经。那句破碎的遗言——别信任何人,它在等……——更像一个解不开的诅咒,一个沉甸甸的铅块,坠在我生命的深渊里。
十年间,我像一头孤狼,在古玩行当的阴暗面里挣扎求生,凭着师父当年零碎传授的本事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倒也混出了点吴老狗的名号。财富、地位、旁人的敬畏……这些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嚼在嘴里却如同蜡块,索然无味。只有腰间那条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牛皮腰带,内侧深深浸染着一片早已干涸板结、变成暗褐色的污迹——那是十年前那个地狱般的夜晚,师父断臂处喷溅出的、滚烫的鲜血。每次手指无意间触碰到那片硬痂,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都会瞬间将我拉回那个充满血腥、尸毒和无数双红色眼睛的墓室。
它在等。
等什么
我找遍了所有能接触到的古籍、秘闻,旁敲侧击地向那些同样在黑暗中掘食的老辈人打听。线索如同断线的珠子,散落无踪。那座荒山,那片乱石坡,连同那个吞噬了师父的墓穴入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地图上彻底抹去。只有那片干涸的血迹,腰带上那片冰冷的暗褐,像一块永不熄灭的烙印,日夜提醒着我那个未完成的仪式,那个必须由我独自踏上的归途。
终于,在一个与十年前同样死寂、同样浓黑如墨的深秋寒夜,我独自一人,背着远比当年沉重、也远比当年精良的行囊,凭着记忆深处模糊的指引和一种近乎宿命的牵引,重新站在了那片乱石坡下。
山风呜咽,卷起枯叶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声响,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腐烂植被的冰冷气息。十年岁月,似乎并未在此地留下太多痕迹,只有乱石坡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更加荒凉和拒人千里。
没有犹豫。工兵铲在月光下划出冰冷的弧线,泥土簌簌落下。动作远比十年前熟练、沉稳,也远比十年前沉默。没有师父嘶哑的训导,没有少年粗重的喘息,只有铲刃破开泥土的单调声响和自己压抑在胸腔里的心跳。
盗洞很快重现,黑黢黢的洞口如同通往过去的时光隧道,散发着陈腐的土腥味。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香土气息,如同幽灵般,再次从黑暗深处悄然飘出,缠绕上我的鼻尖。心脏猛地一缩。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气灌入肺腑。我矮身,钻进了那条狭窄、潮湿、仿佛从未改变的通道。手电的光束撕开浓稠的黑暗,照亮前方熟悉的、被岁月侵蚀的土壁。空气污浊粘滞,每一步都踏在记忆的碎片上。十年前那场噩梦的每一个细节,师父的怒吼、尸蛾的嗡鸣、开山刀劈开骨肉的闷响、鲜血喷溅的灼热……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我的神经。
通道的尽头,终于到了。
手电光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猛地向前方刺去——
光柱在空荡的墓室中徒劳地扫过。
冰冷、粗糙的石壁,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潮湿凝结的水珠。地面上,散落着一些早已朽烂不堪的木片、碎裂的陶片,还有零星几点早已黯淡无光、蒙着厚厚污垢的细小玉石珠子——是当年那些堆积如山的珍宝留下的残骸,在岁月的侵蚀下彻底失去了光彩,如同被遗弃的垃圾。
墓室中央,空空荡荡。
没有那具巨大、冰冷、布满无数只眼睛的青铜巨椁。
没有那具通体乌黑、沉寂如墨玉的内椁。
什么都没有。
只有光秃秃、湿漉漉的地面,残留着一个巨大、模糊的、被重物长期压陷的方形轮廓印记,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烙在石板上。印记的边缘,散落着一些墨绿色的铜锈碎屑,在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微光。
死寂。
墓室里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荡的四壁间碰撞、回响。手电光柱凝固在那片空地上,微微颤抖着。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猜想、所有的准备、所有的决绝,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空荡面前,被瞬间击得粉碎。
它……不见了
那具沉重如山、诡异莫测的百目青铜椁,连同里面那具更加神秘的黑玉内棺,就这么……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脊梁骨,冻结了四肢百骸。我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脚踩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我走到那片巨大的压痕印记旁,蹲下身,手指颤抖着,轻轻拂过地面残留的墨绿色铜锈碎屑。触感冰冷、粗糙,带着金属特有的坚硬感。
是真的。曾经存在过。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向自己腰间那条洗得发白的旧皮带。
皮带内侧,那片十年前师父断臂处喷溅而出的、早已干涸板结、变成暗褐色的血迹,在冰冷的手电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它在等……
师父临死前死死盯着青铜椁的眼睛,那绝望而洞悉的眼神,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它在等……等我的归来
还是……等我腰带上的这片……血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失落、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某种诡异宿命感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
墓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手电筒光束照射下漂浮的微尘,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在无声地舞动。我蹲在冰冷的石地上,指尖捻着那点墨绿色的铜锈碎屑,冰冷的触感仿佛能顺着指尖一路冻到心脏。空荡的压痕印记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巨口,吞噬了我十年的执念和最后一丝侥幸。
它……走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沉重的青铜椁,难道自己长了脚这念头刚升起,就被更深的寒意压了下去。不,更像是……被什么无法想象的东西,连同里面的黑玉内棺,一起……带走了。
视线再次被腰带上那片暗褐牢牢吸住。干涸的、属于师父的血。它在等……等这片血
我几乎是本能地,用沾着铜锈和灰尘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那片硬痂般的血渍。粗糙的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来自遥远过去的温热。
就在指尖触碰到血渍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到极致、仿佛直接在我颅骨深处震响的嗡鸣,毫无征兆地炸开!
这声音……与十年前,师父的血溅上青铜椁、百目红光亮起时那声嗡鸣……一模一样!
我浑身剧震,猛地抬头!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只见空荡荡的墓室中央,那片巨大压痕印记的上方,空气……扭曲了!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平静的水面上猛地搅动。光线诡异地折射、弯折,形成一个模糊、动荡、边缘不断波动的圆形轮廓!在那扭曲的光影中心,一点幽暗、冰冷、充满不祥气息的猩红光芒,骤然亮起!
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
无数点猩红的光芒,如同被唤醒的恶魔之眼,在那扭曲的光影轮廓中次第亮起!密密麻麻,无声燃烧!它们排列、组合的形状……赫然与十年前那青铜椁上无数饕餮巨眼的分布……分毫不差!
是它!是那具百目青铜椁的眼睛!它们在……这里!
不!不是实体!它们仿佛存在于另一个维度,隔着无形的屏障,正透过这扭曲的空气,死死地、冰冷地凝视着我!那无数点猩红的光芒,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恶意、贪婪,还有一种……仿佛终于等到了猎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它们在等!
等我的血等这片……来自师父断臂的、浸染在我腰带上的血!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我的灵魂!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恐怖的凝视!但双腿如同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腰带上那片暗褐的血渍,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正透过布料散发出微弱的、却足以吸引那些眼睛的诡异波动!
扭曲光影中的无数双猩红眼睛,光芒猛地炽盛了一下!
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带着浓重甜腻香土气息的吸力,猛地从那光影中心传来!目标,直指我的腰间!那片血渍!
不——!!!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的麻痹!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仰,同时双手死死捂住了腰间那片血渍!
就在我动作的瞬间,那扭曲光影中的无数红点,光芒骤然暴涨!仿佛被我的抗拒彻底激怒!
嗡鸣声陡然变得尖锐刺耳!
一股更加强大的、几乎要将我灵魂都撕扯出去的冰冷吸力,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了我!
眼前猩红一片!耳边只剩下那尖锐的、仿佛能撕裂空间的嗡鸣!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猩红和尖锐的嗡鸣中,迅速沉沦、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尖锐的嗡鸣如同退潮般远去。
我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感让我差点呕吐出来。身体僵硬冰冷,像是刚从冰窟里捞出来。
我依旧躺在冰冷的墓室地上。手电筒滚落在不远处,光线斜斜地照射着布满灰尘的石壁。
空荡。
那片扭曲的光影,那无数双猩红的眼睛,那恐怖的吸力……全都消失了。墓室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我濒临崩溃时产生的幻觉。
我挣扎着坐起身,心脏还在疯狂地撞击着胸腔。手指颤抖着,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腰带还在。
但当我的指尖触碰到那片熟悉的、浸染着师父干涸血迹的位置时——
那里,空了。
原本硬痂般凸起的、暗褐色的血渍印记……消失了。
只剩下光秃秃的、洗得发白的旧皮带表面,残留着一点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息。
我僵在那里,手指死死抠着那片空了的皮面,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它在等……等这片血。
现在,它拿走了。
墓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冰冷的石壁沉默地围拢着,像一座巨大的石棺。手电筒的光线在地上投下我扭曲而孤独的影子,随着灯光的晃动而微微颤抖。指尖下,皮带那片空了的区域,触感光滑而冰冷,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如同一个残忍的烙印,证明着刚才那恐怖而诡异的瞬间并非虚幻。
师父的血……被它……拿走了。
这个认知带着刺骨的寒意,一点点渗透进我的骨髓。它在等,等了十年,等的就是这片浸染在徒弟腰带上的、来自它上一个牺牲者的血这究竟是一种怎样扭曲的仪式一种怎样恐怖的循环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僵硬和恐惧而显得笨拙。不能再留在这里!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混乱的思绪。这里的一切都透着无法理解的邪异!那青铜椁虽然消失,但那无数双猩红的眼睛……它们还在!它们只是暂时隐去,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睁开!
我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盗洞的方向,甚至来不及去捡那支滚落的手电筒。黑暗瞬间将我吞没,但我顾不上了。通道里熟悉的土腥味和那股甜腻的香土气息,此刻闻起来如同催命的毒气。我手脚并用,拼命地向上攀爬,粗糙的土石磨破了手掌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反而让我感到一丝活着的真实感。
冰冷的夜风终于灌入洞口,带着草木和自由的气息。我狼狈不堪地爬出盗洞,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枯叶层上,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刺痛着灼热的肺部。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层极其微弱的、如同死鱼肚皮般的灰白色。
黎明将至。
我瘫在冰冷的枯叶上,精疲力竭,身心俱寒。逃出来了。但真的逃出来了吗腰带内侧那片空了的、光滑的皮面,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比任何实物都要沉重地锁在我的身上。
师父死了,血被拿走了。而我,吴老狗,成了这场诡异循环中唯一活着的见证者,也成了……唯一带着它印记的猎物。
它在等……下一次
我挣扎着爬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如同巨兽之口的幽深盗洞,转身,踉跄地、头也不回地冲入渐渐褪去墨色的山林之中。身后那片荒山,连同山腹中那个空荡的墓室,被越来越亮的晨光勾勒出模糊而狰狞的轮廓,像一块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疤,深深地烙在了大地上,也烙在了我的余生里。
阳光终究会驱散黑暗,但有些东西,一旦沾染,便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