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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锁西洲
残阳如血,沉沉地涂抹在天际线上,将广袤无垠的西洲戈壁染成一片悲壮的赭红与暗金。风,裹挟着千年沙砾的粗粝呜咽,卷过嶙峋的怪石和稀疏的枯胡杨林,发出令人齿冷的尖啸。几只漆黑的寒鸦,羽毛被风掀得凌乱不堪,嘶哑地叫着,倏然掠过几株虬枝盘结、早已失去生机的枯树,扑棱着翅膀,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凶戾气息惊扰,迅速消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
就是在这样一幅苍凉、肃杀、充满不祥意味的画卷中,沈白衣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峭。他一身素白长衫虽经连日风沙侵袭,却奇迹般地只沾染了些许尘灰,此刻正半蹲在一处被风蚀严重的巨大砂岩旁。他的目光沉静如深潭之水,专注地凝视着沙砾间一点微弱的光泽。修长如玉的手指并未直接触碰,而是并指如剑,谨慎地催动内息。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气劲自指尖轻柔探出,精准地撬开覆盖的浮沙,将半块掩埋其中的玉牒缓缓挑起。
玉牒入手冰凉,触感温润中透着刺骨的寒意,显然是上等古玉。然而岁月的风霜与戈壁的狂沙早已是世间最无情的刻刀。曾经精致绝伦的琅琊古篆边缘已被打磨得圆钝模糊,但那深刻于玉石肌理内的四个大字,却如同淬了剧毒的银针,带着跨越时空的森然恶意,狠狠刺入沈白衣的眼底——
太子遗诏。
这四个字,重逾千钧,沾满血腥与阴谋的气息扑面而来。沈白衣的呼吸在刹那间微不可察地一顿,深邃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原本沉静的气息瞬间变得如出鞘利刃般冷冽。多年的江湖漂泊与明镜台严苛的修行,早已让他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但这短短四字所蕴含的滔天巨浪,依旧让他心神剧震。它不仅仅是一件遗物,更像是一个无声的诅咒,一个足以撕裂整个王朝平静表象的惊天秘密。
当心!
一声清越如龙吟凤唳的断喝,伴随着承影剑撕裂空气发出的尖锐嗡鸣,几乎同时抵达沈白衣的耳畔!这声音干净、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与关切。
一股冰凉刺骨的杀意,如同毒蛇的信子,已然舔舐到他后颈的皮肤!
沈白衣甚至没有回头,身体的本能远快于思考。他足尖在原地迅疾一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向后疾掠,衣袂翻飞如流云倒卷,姿势优雅而决绝。就在他身体后仰的刹那,三点幽蓝如鬼火的寒芒擦着他咽喉原先所在的位置激射而过,笃笃笃三声闷响,深深地钉入他刚才倚靠的那块砂岩,深入石缝,只留下三点微小的孔洞,无声地昭示着其上所淬剧毒的致命性。
与此同时,一道雪亮的剑光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银河匹练,后发先至,精准地从沈白衣让开的空档中切入!剑光过处,带起一片凄艳的血梅。一个穿着破旧皮袄、面目狰狞的马贼,喉咙处骤然绽放出一朵妖异的血花,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眼中的凶悍便永远凝固,魁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一片沙尘。
一匹神骏非凡、通体乌黑的骏马踏着碎玉般的蹄声疾驰而来,马背上,身影矫健地翻身落地,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雪色的衣袂在空中划出一道潇洒的弧线,轻盈地扫过沙地上那半块染血的玉牒,仿佛只是无意间拂过一片落叶。
云无涯站定,眉目如画,唇边习惯性地噙着一抹似有若无、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张扬与漫不经心的弧度。他并未立刻看向沈白衣,靴尖带着几分嫌恶,随意地踢了踢地上那半块被血染污的玉牒残片。暮色四合,光线越发黯淡,他摊开的手掌中,那独特的朝霞状纹身在昏黄的光线下明明灭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神秘气息。
又是这种东西。云无涯的声音清朗依旧,但尾音却微微下沉,透出掩饰不住的厌烦与一丝凝重,自雪岭归来,不过短短十日,这已是第七次了。阴魂不散,比戈壁里的蝎子还烦人。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沈白衣,带着询问,也带着某种了然。
沈白衣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视线从脚下蜿蜒如毒蛇般流淌的、渐渐渗入黄沙的暗红血迹,缓缓移向远方苍茫的地平线。暮色正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最后的光明,将天地万物都染上一层压抑的暗红。十七天前的那一幕,如同鬼魅般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天山之巅,折梅峰下。他们为寻访一味罕见的冰魄雪莲,机缘巧合(或者说,更像是被某种力量刻意引导)之下,闯入了一个被坚冰尘封千年的隐秘洞窟。洞窟深处,巨大的冰棱如水晶丛林般耸立,寒气刺骨。就在那晶莹剔透的冰壁环绕之中,一具通体漆黑、缠绕着早已黯淡失色的五爪龙纹的棺椁,静静地躺在冰台之上。那绝非普通的帝王规制,龙纹的形态古奥狰狞,充满了前朝遗风,棺盖甚至微微开启了一道缝隙,仿佛里面的东西随时可能破封而出。仅仅是靠近,便有一股来自幽冥般的阴冷和不祥之感直透骨髓。
自那日起,他们二人便如同被无形的厄运标记,无论行至何处,追杀便紧随而至。起初是些手段诡秘、身份不明的江湖客,后来竟连悍不畏死的西域马贼也掺和了进来,目标明确,只为夺命,不问缘由。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涂抹在云无涯手中紧握的承影剑上。这柄名动天下的神兵,此刻剑身光滑如镜,清晰地映照出两张年轻却经历风霜的面孔——沈白衣的沉静内敛,云无涯的锋芒毕露。两张脸的轮廓在剑光中微妙地重叠、交融,光影流转间,恍然勾勒出七年前那个同样弥漫着血腥与烟尘的黄昏。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西域边陲,龟兹故城。残破的黄土城墙在落日下投下长长的阴影。一支满载着香料、宝石和美酒的庞大波斯商队,在狭窄的城门口遭遇了最凶悍的马贼围攻。刀光剑影,惨呼连连,丝绸撕裂,香料倾洒,与浓重的血腥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那时年仅十六岁的明镜台弟子沈白衣,奉师门之命护送一批重要典籍西行,恰好受困于这座孤城。他白衣染血,虽剑法精妙,但终究寡不敌众,被数名悍匪围逼至一处断壁残垣的死角,冰冷的弯刀映着血色残阳,几乎要割裂他年轻的脸颊。
就在血雾弥漫、绝望悄然滋生的时刻,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撕裂阴霾的闪电,御风而来!那身影快得几乎超越了视觉的极限,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流光。紧接着,少年的剑光乍起,并非大开大阖的霸道,而是灵动缥缈如破晓时分天际流泻的初阳流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与美感。剑光所至,悍匪的围攻圈如同投入滚烫炉石的积雪瞬间消融瓦解。混乱中,少年清越的声音穿透喧嚣:接着!一道银弧划破血雾,冰冷的剑柄精准地落入沈白衣手中——正是承影!
惊鸿一瞥间,沈白衣看清了对方腰间悬挂的玉牌。温润的白玉,上面以极其古拙的刀法刻着云雾缭绕的九嶷二字。九嶷山,传说中剑道圣地,神秘而超然。
这惊险的初遇,奠定了两人日后亦师亦友、性命相托的复杂情谊。
接着!记忆中的清喝声犹在耳畔,带着纯粹的信任与豪情。然而眼前,现实的声音却突然中断!
沈白衣思绪瞬间被拉回现实,心头警兆再生!只见刚才还话语清朗、姿态飒然的云无涯,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脸色在暮色中骤然变得苍白无比,甚至泛起一层诡异的青灰。那双总是亮若星辰、时而慵懒时而锐利的眼眸,此刻竟蒙上了一层浑浊涣散的阴翳,仿佛晴空突然被浓重的乌云遮蔽。
沈白衣心头巨震,瞬间明白了——迷雾森林!是三天前他们为躲避另一波追杀,强行穿越的迷雾森林深处那无色无味的毒瘴!当时云无涯为掩护他突围,吸入瘴气最深。本以为以他深厚的内功和九嶷山的解毒秘药已无大碍,没想到这毒竟如此古怪刁钻,如同跗骨之蛆,在此刻骤然爆发!
无涯!沈白衣低喝一声,身形疾掠上前,一把扣住云无涯的手腕,欲探其脉息。入手处一片冰凉粘腻,脉搏紊乱如鼓点狂擂。更令他心头寒意顿生的是,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他清晰地看到云无涯后颈衣领下裸露的皮肤上,正有数道诡异扭曲的青色纹路如同活物般向上蔓延,透着妖异的死气!那正是毒瘴侵入心脉的征兆!
毒瘴正在贪婪地吞噬着少年剑客最后一丝清明。
呃……云无涯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痛苦的嘶吼,原本清澈的眼眸瞬间被一片狂暴的血色所取代!那不再是人类的眼神,而是属于受伤濒死的凶兽!就在沈白衣扣住他手腕的刹那,云无涯体内残存的、强大的九嶷心法被剧毒刺激得狂乱奔腾!他猛地反手一扣,五指如同冰冷的铁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死扣住了沈白衣手腕内侧的要害——内关穴!这一扣灌注了他此刻混乱却沛然的真力,沈白衣只觉半条手臂瞬间酸麻,劲力一滞。
更可怕的是,云无涯另一只握着承影剑的手,竟在神智迷失的驱动下,本能地遵循着战斗的轨迹,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朝着沈白衣的咽喉直刺而来!剑锋冷冽,映照着暮色,也映照着云无涯眼中那片疯狂的、非人的混沌。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迫近!
沈白衣瞳孔骤缩,体内明镜台独有的澄心诀急速运转,强行冲开被制的穴道,然而剑尖已至,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无涯那双被血色和混乱充斥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挣扎了一下!那疯狂深处,一丝熟悉的、属于云无涯本我的意识如同沉船前最后挣扎的浮木,骤然冲破毒雾的封锁!他眼底浓重的、仿佛亘古不化的霜雪,在这瞬息之间,碎成了点点带着无尽痛苦与挣扎的春水涟漪!
当……年……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模糊的字词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艰难挤出,伴随着一声痛苦到极致的抽气,你说……要观尽……四海……霞色……
这破碎的、来自遥远记忆的声音,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沈白衣的心脏。那是很久以前,在江南烟雨楼头,他们初识不久,沈白衣曾指着漫天绚烂的晚霞,随口说过的一句少年意气的话!观尽四海霞色……踏遍人间山河……
这微弱的呼唤,成了云无涯对抗体内狂暴毒素和杀戮本能的唯一锚点!
刺向咽喉的承影剑,在这句未尽的低语中,猛然发出一声清越的悲鸣!云无涯握着剑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如同与无形的巨力抗衡!剑锋在距离沈白衣喉结不足三寸之处,硬生生、极其诡异地向外强行偏转了三寸!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听得人头皮发麻!鲜血瞬间迸射!
然而,那剑锋刺穿的,并非沈白衣的咽喉,而是云无涯自己的左肩!他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将夺命的利剑,狠狠刺入了自己的身体!
温热的血珠如同断了线的红玛瑙,带着生命的滚烫,喷洒在近在咫尺的沈白衣胸襟之上。那素白如雪的衣料上,用银线精心绣制的点点白梅纹饰,瞬间被染上了刺目惊心的点点猩红,如同雪地中骤然绽开的红梅,凄艳绝伦。
云无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的血色与挣扎如同潮水般褪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涣散。扣着沈白衣手腕的力道骤然消失,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
沈白衣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他下滑的身体。触手处,云无涯的身体冰冷得吓人,只有肩头伤口流出的血带着一丝病态的温热。
就在这时,那半块一直躺在沙地上的染血玉牒,因为云无涯倒地时的震动,恰好撞击在一块裸露的坚硬石头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玉牒的外层竟应声碎裂剥落,露出了隐藏在内部的微小暗格!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泛黄的古旧帛书,静静地躺在暗格之中。
沈白衣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出那张薄如蝉翼的帛书,借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缓缓展开。上面的字迹并非琅琊古篆,而是用一种更加古老、更加隐秘的皇家秘文书写,但沈白衣恰好认得这种文字——源于明镜台浩如烟海的典籍收藏。
帛书的抬头,四个字如同惊雷般轰入他的脑海:
琅琊王诏!
传说!那场湮灭于三十年前深宫大火的惊天秘闻!武帝临终前,并未将传位密诏交付给当时的皇后或重臣,而是秘密交给了自己的幼弟,封地琅琊的亲王!传言密诏中指明传位太子,但琅琊王尚未及将密诏公诸于世,一场蹊跷的离宫大火便吞噬了一切,琅琊王一系也随之销声匿迹,密诏也成了永不现世的传说!
若眼前这块玉牒外层刻着的太子遗诏是某种标记或信物,那么这内层暗格中真正的帛书——琅琊王诏,很可能就是那传说中的武帝密诏!至少,是与之直接关联、揭开当年秘辛的关键钥匙!
这个念头如同万钧雷霆在沈白衣心中炸开!他猛地抬头,看向昏迷中云无涯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玉牌。白玉温润,上面除了云雾缭绕的九嶷二字,此刻在沈白衣眼中,那玉牌边缘若隐若现、缠绕盘旋的精细纹路,哪里是什么普通的装饰云纹
那分明是只有储君或特定皇室成员才有资格使用的——螭龙纹!
九嶷山……螭龙玉佩……云无涯神秘的身世……突如其来的龙纹棺……阴魂不散的追杀……太子遗诏……琅琊王诏……这一切破碎的线索,在沈白衣的脑海中疯狂地旋转、碰撞、试图拼接!一个足以颠覆朝野、血流成河的巨大漩涡,正以他和怀中昏迷的少年为中心,缓缓形成!
咻!咻!咻!
就在沈白衣心神剧震,被这惊天秘密冲击得几乎窒息的刹那,数道比之前更加阴狠、更加刁钻的破空尖啸,撕裂了暮色笼罩下的死寂!暗器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从三个刁钻的角度同时袭来,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闪避路线!出手之人,绝对是高手!
然而,这一次,沈白衣甚至没有动。
因为一道比暗器更快、更决绝的剑光,已经亮起!
噗!噗!噗!
三道沉闷的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承影剑!那柄刚刚刺穿了主人自己肩膀的神兵,此刻竟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它并未握在任何人手中,而是在云无涯身体软倒、手臂垂落的瞬间,被他体内最后一股潜藏的、守护的本能真力所激发,化作一道有去无回的流光,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贯穿了从侧后方一块风蚀巨岩后扑出的偷袭者的咽喉!将其死死钉在了岩石之上!至死,那偷袭者脸上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表情。
另外两个方向的暗器,则被沈白衣衣袖拂起的无形罡气无声震落。
尘埃落定,死寂重新笼罩四野。只有风声呜咽,以及云无涯肩头伤口处,血液滴落在滚烫沙砾上发出的轻微滋滋声。
云无涯靠在半截风化的、刻满岁月痕迹的古老石碑上,面如金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剧痛似乎短暂地驱散了一些毒雾,让他勉强维持着一线微弱的清明。他艰难地掀起沉重的眼皮,望向沈白衣,唇边竟又艰难地扯出一抹极其虚弱、却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痞气和调笑意味的弧度。
呵……他气若游丝,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淹没,沾着血渍的手指却固执地抬起,轻轻抚过沈白衣那被暗器劲风撕裂了一道寸许长口子的袖口,原来……咳……你沈大公子……也会失误……
看着怀中少年即使在剧毒侵蚀、重伤昏迷的边缘,依旧强撑着流露出的那抹熟悉的、带着点欠揍的倔强笑容,沈白衣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沉重,有杀意,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缓缓抬头,望向西方那已经完全被黑暗吞噬的地平线。浓重的、仿佛凝固的墨色天幕下,危机四伏。
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更久远的记忆碎片。
天山寒潭,万载玄冰凝结如镜,倒映着亘古不变的雪山孤月。凛冽的寒气仿佛能冻结灵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那时他们初识不久,为寻一株只生长在极寒深处的雪魄莲,冒险深入这绝域之地。
沈白衣记得自己当时功力尚浅,彻骨的寒意几乎将他经脉冻僵,四肢麻木得不听使唤,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就在他感觉自己要被这无边的冰冷吞噬之际,一只温热的手忽然抓住了他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腕。
是云无涯。
少年剑客的掌心如同蕴藏着一轮小小的太阳,一股精纯、温暖却又带着锐利锋芒的内息,不容拒绝地渡了过来。那暖流如同凿开冰层的初春溪水,瞬间驱散了盘踞在沈白衣四肢百骸的酷寒。紧接着,一块温润圆滑、触手生暖的羊脂白玉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冻僵的掌心。
拿着!云无涯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依旧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九嶷山的小玩意儿,驱寒管用。他指尖残留的温度似乎还烙在玉上,那暖意透过冰冷的皮肤直抵心尖。
沈白衣低头看着玉石,温润的光泽在冰蓝的寒潭映照下流淌,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滋生。他抬首,却见云无涯已行至寒潭中心最厚实的冰面上。承影剑在幽蓝的光线下划出清冷的弧线,剑尖轻点坚冰,发出细微又清晰的叮叮声响。少年剑客的动作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写意,剑尖在万载玄冰上刻下一行苍劲又不失飘逸的字迹:
天地共白头。
那一刻,万籁俱寂,唯有剑尖与寒冰的低语。冰面上的字迹在月华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仿佛一个跨越时空的无声约定。沈白衣握着手中温热的暖玉,看着冰面上那五个字,心跳在极致的寒冷中擂鼓般清晰。一种超越生死、超越江湖的羁绊,仿佛在这冰封绝域中被郑重地刻下。
云无涯刻完最后一笔,回头,对着岸边伫立的沈白衣扬眉一笑。那笑容在冰雪映衬下,清澈明亮,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踏冰而回的瞬间——
咔嚓!
一声清脆却令人心悸的碎裂声骤然响起!云无涯脚下看似坚不可摧的冰面,竟毫无征兆地迸开蛛网般的裂痕!薄冰承受不住骤然加重的力道,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崩裂!冰蓝色的寒潭水瞬间涌上,吞噬了那行新刻的誓言,也猛地淹没了云无涯的靴履!
小心!沈白衣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惊呼脱口而出。
记忆的画面定格在云无涯骤然失去平衡的身影,和他脸上那抹未来得及褪去的惊愕笑容,瞬间被冰冷的潭水与破碎的月光吞噬。
那夜月下的薄冰,碎裂得猝不及防,一如当下的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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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春山旧约
承影剑折断的脆响,如同九天惊雷,又似玉碎昆冈,撕裂了祁连绝顶死寂的夜。那声音短促、绝望,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金铁哀鸣,末了只余下空荡荡的回响,久久盘旋在深不见底的雾渊之上。
崖边几丛枯草间栖息的寒鸦被这突兀的悲鸣惊起,扑棱棱地飞窜向墨色的苍穹,发出呱呱的聒噪,更添几分凄厉。几点黑羽飘落,打着旋,无声地追随那坠入无尽深渊的身影而去。
沈白衣僵立崖边,手中握着那半截犹带余温的断刃——冰冷的触感直刺骨髓,掌心被锋利的断口割破,鲜血沿着剑脊蜿蜒流下,滴落在脚下的积雪上,绽开朵朵刺目的红梅,旋即又被呼啸的罡风吹散、冻结。他死死盯着那翻滚如沸的浓雾,仿佛要将目光化作绳索,将那个坠落的身影拖拽回来。然而,深渊以其亘古的沉默吞噬了一切,唯有雾气翻涌,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
视线凝固在腰间。那是云无涯最后映入他眼帘的物件——一枚螭龙盘绕的羊脂白玉腰牌。此刻,浓稠的鲜血正从其主人的腰间汩汩涌出,将那莹白玉质浸透,染成了妖异的赤红,只有螭龙的眼睛和蜿蜒的鳞片缝隙边缘,在破碎的月光下倔强地透出一点幽蓝的冷光。那光,冰冷、死寂,赫然映照在沈白衣眸中,那双曾映照天山雪月、大漠孤烟的眼眸,此刻已凝成两潭万载玄冰,再无一丝波澜。
十七载光阴,在这生死须臾间,被无形的力量骤然折叠、压缩。他仿佛看到一只断了线的旧纸鸢,挣脱了岁月的束缚,乘着腥咸苦涩的风,掠过千山万水,逆着时光的长河,飞回了那个被夕阳点燃的遥远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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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滩的落日壮烈得近乎残酷。流霞似火,将整片无垠的沙砾都烧成了熔化的赤金,空气被炙烤得扭曲变形,腾腾热浪蒸腾着粗粝的风沙,打在脸上针扎般疼。
新丰酒肆,孤零零地矗立在通往玉门关的荒凉古道旁。褪了色的杏黄酒旗在灼热的风中猎猎作响,几乎要挣脱旗杆的束缚。旗幡上新丰二字已被风沙侵蚀得模糊不清。
竹帘被一只骨节分明、麦色皮肤的手猛地掀开。
接住!
清朗中带着三分醉意的声音穿透了风沙的呜咽。
十八岁的云无涯大步跨出酒肆门槛,一身洗得泛白的靛青窄袖劲装,衣摆处精心绣着的流云纹在霞光中仿佛真的在流淌。他眉间那一点天生的朱砂痣,在炽烈的晚霞与初升的朦胧关山月双重光影下,红得惊心动魄,如同跳跃的火焰,又似一滴凝固的血泪。
一只羊脂白玉雕琢的玲珑酒盏,被他信手一抛,在空中划出一道莹润的弧线,精准地飞向倚在拴马桩旁的沈白衣。
沈白衣眼皮微抬,在那玉盏即将触及衣襟的刹那,右手闪电般探出,屈指如钩,稳稳夹住了杯盏的边沿。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然而杯中美酒——那源于西域、浓烈如火的琥珀光,已在空中泼洒出半盏,酒液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腾起一小股白烟,瞬间湮灭无踪。
酒肆旁,几株虬劲的红柳在风中摇曳,嶙峋的枝干在酒杯中投下破碎斑驳的暗影,竟与云无涯衣摆上飞扬舒展的流云纹奇妙地纠缠、重叠,在这荒凉的背景下,透出一种奇诡的生命力与宿命般的羁绊。
云无涯大步走来,毫不客气地挨着沈白衣坐下,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风沙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自顾自地拿起沈白衣面前尚未动过的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间,一线酒痕顺着脖颈滑入敞开的衣襟。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充满锐气的轮廓。
九嶷山近日不太平。云无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酒后的微醺,却字字清晰,清晰得如同冰棱坠地。他突然反手抽出腰间佩剑——那柄日后名动江湖、此刻锋芒初露的承影剑,剑身如一泓清泉。剑尖并非指向敌人,而是轻轻一挑,精准地挑起了沈白衣一直挂在左腕间的一枚古朴小巧的银铃。
银铃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叮铃,在这喧嚣的风沙背景中几乎微不可闻。
七日前琅琊阁传出风声,云无涯的目光透过挑起的银铃,牢牢锁住沈白衣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淡漠的眸子深处,此刻也泛起了涟漪。说他们找到了武帝遗诏。
遗诏沈白衣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夹着玉盏的手指却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武帝,那位结束乱世、建立赫赫王朝又神秘消失的传奇帝王,他的遗诏重现江湖,无异于将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深潭。
据说,云无涯收回剑尖,任由沈白衣腕上的银铃垂落,目光转向酒肆内袅袅升腾的烟气,里面藏着关乎社稷气运和……长生之谜的秘密。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惊天秘密的兴奋与跃跃欲试。
话音未落,酒肆角落那只黄铜香炉里,一块上好的迦南香木突然噼啪爆开一朵硕大的火星,橙红色的火光骤然亮起又瞬间熄灭,腾起一股更为浓郁的奇异甜香。
就在这光影明灭的瞬间,沈白衣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云无涯无意识扭动脖颈时,一闪而逝的异样——在他耳后发际线下方,一道诡异的青黑色纹路悄然蔓延,比上次分别时深了许多,如同一条毒蛇的尾迹,蜿蜒没入衣领深处。
沈白衣的心猛地一沉。
自月前云无涯为追踪一条线索,不慎误入西域边境那片被当地人视为禁忌的迷雾森林,出来后便染上了这古怪毒痕。它如同附骨之疽,不痛不痒,却如影随形,更可怕的是,每逢月圆之夜,这青纹便会顺着脖颈下的经脉悄然向下侵蚀,伴随着神智的短暂混沌与难以抑制的暴戾气息。云无涯对此讳莫如深,只道是寻常瘴气,但沈白衣知道,绝没有这么简单。
跟我去个地方。云无涯似乎并未察觉沈白衣的目光,或者说习惯了掩饰。他猛地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一件折叠整齐的玄色斗篷被他随手抛向沈白衣,斗篷的边角绣着细密的银色暗纹,在夕阳下流转着冷光。承影剑的剑穗——一串玄色丝绦系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扫过酒肆简陋木桌上那副残局犹在的棋盘,几枚棋子被撞得微微晃动。
玉牒上的路线指向祁连山深处一座废弃的古墓,云无涯的声音被呼啸的夜风撕扯得有些零碎,他望向祁连山方向,目光灼灼,带着探寻未知的冒险光芒,琅琊阁的消息未必尽实,但那地方……或许有能解我这身鬼东西的线索,或许……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几近于无,或许也能找到些关于遗诏真伪的蛛丝马迹。
或许二字后面的沉重,被骤然刮起的更猛烈的夜风彻底卷碎。
云无涯话音未落,身旁骏马嘶鸣,一道白影已如惊鸿般翻身上马。沈白衣抖开玄色斗篷,利落地披在肩上,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峻的下颌。他勒紧缰绳,白马四蹄刨地,喷吐着灼热的白气,那双凝冰般的眸子看向云无涯,无声地催促。
哈哈,痛快!云无涯大笑一声,眉间朱砂在暮色中鲜艳欲滴,他飞身上马,承影剑鞘在马鞍旁轻轻一磕,走!看看那古墓里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两骑绝尘而去,卷起漫天黄沙,将新丰酒肆和那未尽的棋局远远抛在身后,也奔向那未知的、交织着危机与秘密的祁连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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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祁连绝顶断崖边的风,远比十七年前新丰酒肆外那裹挟着沙砾热浪的夜风残酷百倍。它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仿佛能冻结灵魂。
沈白衣的五指死死攥紧那半截承影断剑,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皮肤下的血管根根凸起,如同濒死的藤蔓缠绕着枯木。鲜血早已凝固,在剑柄和断口处结成暗红的痂。他的身体绷紧如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唯有胸膛在剧烈的喘息中起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剧痛。
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并肩站在那座传说中刻有《人间碑》的古老祭坛前。祭坛深藏于祁连龙脉之中,机关重重,布满死亡陷阱。寻找并非武帝遗诏,而是传说中可以压制或解读武帝遗诏关键物品的线索——一枚失落已久的山河鉴。一路披荆斩棘,破解无数致命机关,终于来到祭坛核心。
当云无涯依照玉牒指引,将最后一块象征着星辰轨迹的符文嵌入石碑基座时,异变陡生!整个祭坛发出沉闷的嗡鸣,地面剧烈震颤,巨大的石碑内部传来齿轮咬合的恐怖声响。暗藏于碑身和四周石壁中的玄铁锁链骤然弹出,如同苏醒的毒蟒,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刁钻无比的角度笼罩而来,目标直指站在碑前正解读铭文的云无涯!
那是基于八卦死门设计的绝杀之阵!一旦触发,避无可避!
生死关头,云无涯的反应快到了极致!他根本没有试图自救。在锁链破空的瞬间,他猛地旋身,将毕生功力毫无保留地灌注于手中的承影剑身。长剑发出一声悲怆的龙吟,光芒暴涨!他没有挥剑格挡,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承影剑凶狠无比地刺入身旁一块看似毫无关联的、坚硬无比的万年玄冰地面!剑身入冰三分,剑尖处磅礴的内力轰然炸开!
走!
一声嘶吼,伴随着承影剑不堪重负的断裂脆响。这股沛然莫御的巨大推力,并非攻击敌人,而是精准无比地撞在站在相对安全位置的沈白衣胸前!沈白衣只觉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巨力传来,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被向后猛推,险之又险地抛出了锁链最密集交织的死门核心区域!
就在沈白衣踉跄倒飞出死门范围的刹那,他清晰地看到——
噗嗤!
数根婴儿手臂粗细、尖端淬着幽蓝暗光的玄铁锁链,如同地狱探出的魔爪,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云无涯奋力扭转后暴露出的胸腹!鲜血如同怒放的红莲,在他靛青的衣衫上瞬间弥漫开来。其中一根最为粗大的锁链,甚至穿透了他的身体,尖端带着淋漓的血肉和破碎的衣帛,深深扎入了他身后的《人间碑》!
云无涯的身体被锁链的巨大冲击力带得向后弓起,双脚离地。剧痛让他英俊的面容瞬间扭曲,但他握着那半截已然断裂的承影剑柄,眼神却在穿透身体的锁链和淋漓的鲜血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炽烈的光芒!
他借着锁链贯穿身体的恐怖推力,手臂肌肉贲张,用那半截断刃,在冰冷的《人间碑》上,刻下了铭文的最后一句!断刃划过石碑,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石屑纷飞,火星四溅!每一笔,都沾着他喷涌而出的热血!那景象,悲壮、惨烈到了极致!
当最后一笔刻完,石碑似乎发出一声低沉悠远的嗡鸣。弥漫在祭坛四周、仿佛有生命般的冰冷浓雾,如同受到召唤般,骤然加速翻涌,贪婪地扑向那浸满热血、刚刚刻完最后一句铭文的人间石碑。
就在沈白衣目眦欲裂,几乎要不顾一切冲回死门的前一刻,那即将被浓雾彻底吞噬的身影,艰难地侧过头,望向被推出圈外的他。
沾满血沫的唇无声地开合。
没有声音,但沈白衣读懂了那唇形。
那不是遗言,不是诀别,而是一句穿透了十七年时光长河的私语——当年你说要观尽四海霞色…
那是在天山寒潭边,万载玄冰之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刻下天地共白头后,沈白衣望着冰湖尽头绚烂的晚霞,随口说过的一句向往。
十七年前的稚语,十七年后的绝响。在这祁连绝顶,幽冥死门之前,被鲜血浸透,惊破了西洲万年不化的残雪,也凝固了沈白衣体内奔流的血液。
云无涯——!!!
嘶吼破开喉咙,却被罡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看到云无涯最后的目光掠过他,望向碑上那染血的铭文,嘴角似乎艰难地扯动了一下,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不甘,有释然,有遗憾,最终却定格为一丝极淡、近乎虚无的……安慰随即,那具被锁链贯穿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向后倒去。玄铁锁链铮然作响,拖拽着那具残破的身躯,连同那绣着桀骜流云纹的靛青衣衫,一同坠向祭坛边缘那深不见底的迷雾深渊!那件他曾扔给沈白衣、此刻却染满主人鲜血的玄色斗篷一角,在浓雾中如同折翼的巨鸟,无力地翻飞、沉没。
天边,最后一抹残霞如血泼溅,映照着断崖上那道凝固的身影和冰冷石碑上尚未凝结的淋漓血字。
沈白衣如泥塑木雕般钉在原地,握着半截断剑的手剧烈颤抖,那刺骨的寒冷仿佛不是来自山巅的风,而是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冻结了他的一切感知。那双凝冰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他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为何云无涯总在半醉半醒间,执着地描摹一种从未见过的岭上奇花。
那花并非开在人间山岭。
那是黄泉彼岸,忘川河畔,接引亡魂的曼珠沙华。
灼灼其华,开在生死彼岸,以绝望为壤,以思念为引。
殷红如血,寂寥永生。
断崖之上,风声鹤唳,唯余沈白衣一人,与那浸透挚友鲜血的半截残剑,以及石碑上那句以生命为代价刻下的、冰冷而滚烫的《人间碑》末句。玄色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似在呜咽,又似在无声地召唤着什么。深渊的迷雾缓缓合拢,将一切吞噬,只留下无尽的空洞和比祁连风雪更刺骨的绝望。
3
雪满归途
尾章:
雪满归途
碎叶城,孤悬于西域瀚海深处,被无尽的黄沙与连绵的雪峰环抱。今年冬天的第十七场雪,以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姿态,悄然落下。不再是初冬时的疾风暴雪,而是细密、无声、连绵不绝的絮状雪绒,从铅灰色的苍穹深处飘洒而下,覆盖了残破的城垣,覆盖了干涸的护城河,也覆盖了城外连绵起伏、埋葬着无数商贾与旅人枯骨的沙丘。
沈白衣裹紧那件早已不复洁白、沾染了太多风尘与血渍的白梅纹大氅,步履沉重地踏过城门处厚厚的积雪。靴底踩在松软的雪层上,发出咯吱、咯吱的低沉声响,在这片被大雪抹平了所有棱角的世界里,显得孤寂而空旷。他的身影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如同一株被风雪侵蚀殆尽的枯树,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凝着天山寒潭最深处的冰,冷冽、空洞,倒映着这座死寂边城的荒凉。
碎叶城,这座曾因丝绸之路而繁盛一时的古城,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寥寥几户不愿离去的原住民,在风雪的肆虐中苟延残喘。十七年前天山寒潭边的誓言,新丰酒肆的夜谈,祁连绝顶的诀别…一幕幕破碎的画面随着每一次呼吸带来的冰冷刺痛,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云无涯坠入深渊时那染血的、无声的唇语,如同刻印在灵魂深处的诅咒,日夜折磨着他。他来此,并非找寻什么希望,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流放,将自己放逐到世界的尽头,与风雪和记忆一同腐朽。
转过一处几乎被积雪彻底掩埋的残破墙角,一阵奇异的声响穿透了落雪的寂静。
笃…
笃笃…
笃…
是某种尖锐物体反复敲击硬物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略显稚拙的韵律感。
沈白衣的脚步顿住,目光穿透纷纷扬扬的雪幕,投向声音的来源。
就在一面半塌的夯土墙根下,背对着他,坐着一个裹着单薄旧青衣的身影。那身影很小,显然是个孩子,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风雪几乎将他覆盖,只有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衣在雪色中透出一点黯淡的色彩。他正全神贯注地俯身在地上刻画着什么,手里握着的,似乎是一截…断剑
沈白衣的视线瞬间定格在那孩子裸露的脖颈间——那里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红绳下端,一块温润之物在雪光映衬下闪烁着熟悉的莹白光泽。螭龙盘绕的纹路,即使隔着风雪,也清晰可辨!那形状、那大小、那盘龙的姿态……与云无涯腰间那块被鲜血浸透的玉牌,如出一辙!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一股混杂着惊骇、荒谬与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那孩子似乎并未察觉身后有人。他正用那柄断剑残缺的剑尖,极其专注地在已被冻得硬实的沙土地上刻画。剑尖划过冻结的沙砾,发出笃笃的轻响,带起细小的冰屑。沈白衣悄无声息地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地上的刻痕上。
那不是胡乱涂鸦。一行行古老苍劲的字迹正在男孩的剑尖下逐渐成形。字体虽因孩童手劲而显得有些歪扭,但那字形的骨架和神韵,沈白衣却刻骨铭心——《白驹谣》。那是一首流传于九嶷山一带古老的歌谣,相传为山中隐士所作,辞句古朴苍凉,暗含天地流转、时光飞逝的意境。云无涯曾在某个雪夜,踏碎天山寒潭的冰面,一边痛饮烈酒,一边用承影剑在冰上刻下过这首谣辞,彼时月光如水,剑光流泻,少年意气风发,仿佛天地万物皆在剑下流转。
雪,无声地落在男孩瘦弱的肩头,落在他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的稚嫩侧脸上。沈白衣的目光,从男孩脖颈间的螭龙玉牌,缓缓上移,掠过他冻得通红的耳廓,最终定格在他因专注而抿紧的嘴唇和微微皱起的鼻梁上。
就在这一瞬间,风雪似乎骤然凝滞。时间与空间诡异地扭曲、折叠。
眼前青衣男孩稚气未脱的面容,竟不可思议地与沈白衣记忆深处,那个新丰酒肆外、霞光映照下、眉间一点朱砂如血的十八岁少年云无涯的面容,缓缓重叠!并非完全一致,却有一种源自骨血的、令人心惊的熟悉感扑面而来!那种专注的神态,那种用剑刻字的姿态,甚至那微微蹙眉的弧度……如同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沈白衣冰封记忆的闸门!
呃……一丝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沈白衣喉间溢出,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宽大的白梅纹衣袖拂过地面。
那覆盖在断墙残垣上的积雪,连同男孩刚刚刻下的最后一行《白驹谣》诗行,被这微风般的拂动扫乱了大半。沙地上清晰的刻痕变得模糊。
男孩终于惊觉,猛地回头。
一张冻得通红却难掩清秀的小脸完全暴露在沈白衣的视线中。凌乱的黑发被雪濡湿贴在额角,鼻尖冻得通红,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细小的冰晶。当他仰起头,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向沈白衣时——刹那间,仿佛有万千星辰骤然坠入其中,璀璨、纯净,带着不谙世事的明亮光芒,几乎要灼伤沈白衣被黑暗侵蚀已久的眼底。
你是谁男孩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清晰,他警惕地握紧了手中那柄布满豁口、锈迹斑斑的断剑。
沈白衣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柄断剑上。剑身只有不到一尺长,断裂处参差不齐,非金非铁,材质极为特殊,呈现出一种古旧的哑光青铜质感,上面布满了时光侵蚀的痕迹。然而,当沈白衣看清那断裂缺口的具体形状时,一股更为强烈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那缺口!那锯齿状的、不规则的断口形状!竟与他怀中那半截自祁连绝顶带下、属于云无涯的承影断刃的断口,完美地契合!仿佛它们本就同为一体,只是被一股恐怖的力量强行撕裂!
更令他心神剧震的是——就在那青铜断剑的断裂面深处,靠近剑脊的位置,一个极其微小、非经特殊角度绝难发现的凹槽,正幽幽地反射着雪光!
沈白衣几乎是本能地探手入怀,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坚硬的承影断刃。无需仔细比对,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动便已告诉他结果。他缓缓掏出那半截伴随他走过无数绝望日夜的断刃,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在青衣男孩好奇而略带戒备的目光注视下,沈白衣将手中冰冷的承影残刃,小心翼翼地、无比专注地,靠近男孩手中那柄青铜断剑的缺口。
咔哒。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严丝合缝的机栝咬合声响起!
两块断裂的残兵,跨越了十七载光阴,跨越了祁连绝顶与西域荒漠的万里之遥,在碎叶城的风雪中,如同失散多年的骨肉,瞬间合二为一!断裂处完美地衔接在一起,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分离!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两截断刃结合的一刹那,沈白衣清晰地感觉到,那柄青铜断剑靠近缺口处的内部,似乎有极其精密的微小构件被瞬间激活,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微震颤——就像当年,他们在迷雾森林深处,九死一生后找到的那片记载着神秘路径的残缺玉牒,嵌入云无涯随身携带的另一块玉牒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这柄看似普通的断剑,竟是开启某个尘封秘密的关键锁钥与迷雾森林、与玉牒、与云无涯……有着怎样致命的关联!
暮色,如同泼墨般从天际倾泻而下。浓重的昏黄与铅灰混合,将碎叶城笼罩在一片死寂而压抑的色彩中。残阳如血,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恰好投射在不远处半埋在积雪中的一块残缺石碑上——那是一块风化严重的古碑,其上隐约还能辨认出一些模糊的铭文痕迹。
就在沈白衣心神剧震、凝视着手中合二为一却依旧断裂的奇异兵刃时,那青衣男孩的目光却被暮色中的残碑吸引。
他歪着头,清澈的童音带着一丝不确定,轻声念诵起残碑上仅存的、被风刀霜剑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几个古老铭文:杳…杳…天…际…起…长…歌……
稚嫩的尾音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倏!
几只栖息在石碑顶部裂隙里的寒鸦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扑棱棱地炸飞起来,发出刺耳的嘎嘎嘶鸣,黑色的羽翼搅乱了暮色与雪幕,留下几片飘飞的绒羽。
杳杳天际起长歌……沈白衣的心神被这童音再次狠狠攫住!这并非残碑上的原句,这句之后的下半句,正是当年祁连绝顶《人间碑》上那句以云无涯的生命为代价刻下的、染血的铭文!这男孩,怎会知晓!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男孩的眉心。
风雪吹开男孩额前濡湿的黑发,一点殷红色的印记,清晰地烙印在双眉之间!
不是污渍,不是冻伤,而是一点天生的、小小的、如同被最精致的朱砂点染过的——朱砂痣!
轰隆!
沈白衣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所有的思绪碎片被这惊天动地的巧合彻底轰碎!新丰酒肆外霞光中眉间朱砂鲜艳欲滴的少年云无涯,祁连祭坛上被锁链穿透胸膛时那失去血色的面容,还有那句无声的、穿透十七年时光的唇语……所有的画面疯狂交织、旋转、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张稚气未脱、眉间一点殷红、眼底星河璀璨的小脸上!
若有来世……
一个雪夜,天山寒潭边,云无涯踏碎冰潭上凝结的月影,醉眼朦胧地望着远处冰峰上皑皑白雪,唇边噙着半是调侃半是怅惘的笑意,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模糊:沈白衣,你说这轮回有没有意思若有来世啊……我定要……
后面的话被呼啸的山风卷走,淹没在冰层碎裂的咔嚓声中,沈白衣当时并未听清,只当他酒后的呓语。如今,这未尽的话语,这眉间的朱砂,这螭龙玉牌,这能完美契合承影断刃的青铜残剑……难道……难道这荒谬绝伦、悖逆伦常的猜想……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悠远而沉闷的驼铃声,由远及近,穿透风雪暮色,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汹涌的思绪狂潮。
一支小小的、只有两三头老驼组成的商队,驮着些皮毛和杂货,正疲惫地从城门处缓缓踱进来。领头的老驼脖颈下的铜铃随着步伐单调地摇晃着。
那青衣男孩被驼铃惊醒,眼中的好奇瞬间压过了警惕和方才念诵碑文时一丝莫名的茫然。他不再看沈白衣和他手中那奇怪的断剑,像只敏捷的小兽般,嗖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积雪,蹦跳着就朝不远处一间门口挂着破旧酒旗的土屋跑去,大概是饿了,去寻些吃食。
沈白衣没有阻拦,也没有呼唤。他依旧站在原地,如同风雪中一尊沉默的石雕。手中,那柄刚合拢又分开的奇异断剑(承影残刃和青铜断剑)冰冷刺骨。他的目光越过男孩奔向酒肆的身影,越过缓缓移动的驼队,投向更远方——大漠孤烟早已被风雪吞没,天地间唯余一片莽莽苍苍的灰白。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沉重的棺盖,正缓缓合拢。
就在这极致的死寂与苍茫中,祁连绝顶那悲壮的一幕再次清晰地浮现:云无涯在最后的时刻,用尽生命力气操控半截承影断刃刻下的碑文最后一道刻痕!那不是任何文字!当时心魂俱碎的沈白衣并未多想,只当是剑势耗尽留下的凌乱划痕。此刻,在手中这两截断刃奇迹般的共鸣与契合之后,在目睹男孩眉间那点刺目的朱砂之后,在杳杳天际起长歌这半句童谣引发的惊雷之后……
那道刻痕的形状,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沈白衣被绝望冰封的思绪!
那不是乱痕!
那分明是一组极其古老、极其隐秘、指向星辰方位的坐标符号!其轨迹走向,赫然与他怀中那份从祁连古墓深处带出的、云无涯用命换来的残缺星图,后半部分完美衔接!
星图的终点,直指九嶷山腹地——传说中埋葬着无数上古秘密,甚至可能通向武帝地宫的所在!
原来……原来云无涯最后刻下的不是碑文,而是以身为笔,以血为墨,为他留下的最后指引——通往九嶷地宫的完整星图!他早已预料到可能的结局他从琅琊阁的风声、从玉牒的线索、甚至从自身所中的诡异毒痕中,早已推演到了这一步!他将最后的希望,刻在了自己的绝命之时!
噗。
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沈白衣的手背,打断了他翻江倒海的思绪。他低头,看到自己雪白的大氅前襟上,一点刺目的红。
不是血。
他缓缓抬头,望向碎叶城残破的城墙最高处——那里,不知何时,在冰冷的暮色与飘飞的雪花中,竟颤巍巍地开出了一朵孤零零的花!花朵不大,形似山茶,却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极其纯粹、仿佛凝固了生命精华的赤红色!它扎根于墙缝的残雪与枯草之中,在一片死寂的灰白世界里,绽放得如此妖异,如此凄绝。
一片血色花瓣,被寒风卷下,如离人的泪,无声地飘落,最终,轻柔地、精准地,覆盖在沈白衣大氅前襟上,那一道当年被云无涯玄铁锁链穿透时,溅上的、早已干涸发黑、如同永不愈合伤口的陈旧血痕之上。
赤红的花瓣覆盖着暗红的血痕。
生与死,在此刻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照。
沈白衣怔怔地看着襟前这诡异的红,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攥住了心脏。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刹那,一阵低沉而熟悉的笑声,毫无征兆地、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呵……
是云无涯的笑声!不是少年时爽朗的大笑,也不是醉后的恣意,而是一种带着无尽释然、甚至一丝顽劣的、仿佛跨越了永恒时空的低沉轻笑!
沈白衣猛地转身!
目光如鹰隼般投向远方的天际尽头!
暮色沉沉的天空,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缝隙之中,金红色的霞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汹涌澎湃地倾泻而下!
就在那片辉煌得近乎燃烧的霞光中央,一道人影傲然立于云端!白衣胜雪,衣袂翻飞如云!他背对着沈白衣,手持一柄光华流转的长剑,身形挺拔如孤峰绝仞,正是云无涯!
只见霞光中那道白衣身影手腕轻抖,一道难以形容其璀璨与凌厉的剑光骤然亮起,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缕光!剑光并非斩向敌人,而是划出一道玄奥无比的轨迹,自上而下,朝着下方祁连山脉的某个方位,悍然劈落!
轰隆隆——!!!
大地仿佛都在这一剑之下震颤!即使相隔万里之遥,沈白衣也仿佛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崩塌巨响!在他的视线里,祁连绝顶那座承载着《人间碑》、吞噬了云无涯的古老祭坛所在的山崖,轰然倾塌!
巨石崩裂,雪尘冲天!而在那崩塌的山体深处、原本祭坛基座的位置,一个巨大无比的青铜器物,在霞光与烟尘的掩映下,露出了狰狞而古老的一角!其形如龟蛇缠绕,其上密布着星辰江河的刻度与符文,散发出洪荒般厚重磅礴的气息!
北方七宿玄武之象——青铜地动仪!
传说中能感应地脉龙气、甚至调动山河之势的镇国神物!
它就深藏在祁连龙脉的核心,深藏在《人间碑》之下!
霞光中的白衣剑客做完这一切,并未回头,身影在万丈光芒中渐渐淡去,最终与那片燃烧的云霞融为一体,消失无踪。唯有那低沉的笑声余韵,似乎还在沈白衣的识海中袅袅回荡。
幻觉
还是……某种跨越时空的启示
沈白衣的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两截断刃。方才男孩念出的杳杳天际起长歌下半句,那染血的《人间碑》末句,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现:
……长歌当哭祭山河!
九嶷地宫!青铜地动仪!山河鉴!武帝遗诏!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那朵诡异的红花、那声幻境中的笑声、那道劈开山峦的剑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彻底串联了起来!
目标,从未如此清晰。
他甚至不再看那跑向酒肆的青衣男孩一眼。风雪灌满他的大氅,白梅的纹路在暮色中如同泣血。沈白衣紧握着手中象征着宿命与指引的两截断刃,猛然转身,朝着与碎叶城相反的方向,朝着东方,朝着那座埋葬着无数秘密的九嶷山,迈开了脚步。
每一步踏在厚厚的积雪上,都沉重无比,却又带着一种破开混沌的决绝。
雪,依旧在下。归途漫漫,风雪载途。但这
风雪,此刻已不再是埋葬过往的裹尸布,而是催征的号角,是洗涤前路的洪流。他身影融入漫天飞白,如同投入命运漩涡的箭矢,再不回头。身后,碎叶城残破的轮廓连同那酒旗下隐约的稚气身影,皆被疾舞的雪幕温柔而决绝地覆盖、抹去。
天地苍茫,唯余一行足迹,深深浅浅,倔强地向着九嶷的方向延伸。风雪呼啸,似在低吼着一个古老的名字,又似在吟诵那未尽的、泣血的歌谣:
长歌当哭祭山河!
那足迹的尽头,是真相的渊薮,抑或是轮回的起点无人知晓。唯有承影断刃在掌心冰冷地嗡鸣,呼应着万里之外深埋于玄武岩下的青铜巨仪,昭示着一场跨越生死界限的征程,已然在风雪中——铿然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