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蒲公英的烙印
城市的苏醒带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天穹初露灰白,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群如同沉默的钢铁巨人,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出晨光熹微的天空,冰冷、光滑,不近人情。顶层那间视野最佳的办公室里,林骁已经站在了落地窗前。昂贵的手工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却裹不住一身挥之不去的疏离和倦怠。他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小小的东西——一枚早已黯淡无光的旧衬衫纽扣,塑料质地,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这枚纽扣是他记忆之门的唯一钥匙,打开的是十七年前那个被阳光晒得发烫、弥漫着青草和泥土腥气的下午。街心公园里,七岁的他笨拙又心急,想帮那个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糊了满脸的小女孩擦干净,结果慌乱中一把扯掉了她新衬衫上的这枚扣子。女孩没哭,只是眨着沾了白色绒毛、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睫毛膏晕开了一点,像两片小小的乌云。他窘迫得满脸通红,攥着这枚罪证,手心里全是汗。
林总,上午十点跟宏远的视频会议,资料已经发您邮箱了。助理陈放的声音从内线电话传来,平稳克制,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氤氲的旧日幻影。
林骁猛地回神,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柔软瞬间冻结。他松开手,纽扣无声地滑入西装内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知道了。声音低沉,听不出丝毫情绪。他转身走向宽大的办公桌,桌面光可鉴人,堆叠的文件和亮着的电脑屏幕散发出高效而压迫的气息。他就是这庞大商业王国里精准运行的冰冷核心。偶尔财经杂志的专访里,会隐晦提及这位年轻的掌舵者似乎执着于寻找什么,但无人知晓那具体是什么。只有陈放,跟了他最久,见过他在无数个应酬结束后的深夜,独自一人驱车前往早已面目全非的街心公园旧址,或者坐在车里,长久地凝视着手机里一张模糊不清、只依稀能看到一片绿色草地的照片。
林总,陈放推门进来,将一份打印件放在桌上,这是技术部刚提交的‘旧城文化街区’改造计划初步评估报告,涉及几个老社区,包括…西林巷那边。他顿了顿,观察着林骁的反应。西林巷,离那个早已消失的街心公园很近。
林骁的目光在文件封面上停留了一瞬,指尖下意识地隔着西装布料触碰了一下内袋里的纽扣。放下吧。他语气平淡无波,仿佛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地名,下午的行程
下午三点,与瑞丰资本的赵董在高尔夫俱乐部有个非正式会晤,主要谈北区那块地的联合开发。对方对我们在文化街区项目上的理念很感兴趣,想探探底。陈放迅速汇报。
林骁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财报数据上,屏幕的冷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那个蒲公英飞舞的下午,那双沾着白色绒毛、晕染着一点黑色睫毛膏的眼睛,被更深地压进了记忆的箱底,落满尘埃。寻找,成了他生活背景里一段无声而固执的旋律,却总是找不到正确的和弦。
城市的另一端,阳光艰难地穿过狭窄楼宇的缝隙,落在指尖童话美甲店的玻璃门上。九点刚过,玻璃门被推开,风铃叮咚一响。
苏晚姐,早!年轻的学徒小敏元气满满地打招呼。
早。苏晚抬起头,露出一张干净温婉的脸,笑容像初春的阳光,能驱散角落里的阴霾。她挽着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臂,正麻利地将一排排色彩斑斓的甲油胶按色系归位,动作娴熟得像在打理自己的花园。预约单我放桌上了,上午张太太十点,要补钻;李小姐十一点半,想试试新到的雾霾蓝猫眼。
店里弥漫着淡淡的丙酮和香薰精油混合的味道。靠窗的工作台前,苏晚正专注地给一位年轻的妈妈做手部护理。女人神情有些疲惫,手指因常年操劳略显粗糙。她三岁的小女儿正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好奇地摆弄着几瓶迷你甲油。
宝宝,别乱动哦。妈妈轻声提醒,带着歉意看向苏晚。
没事的,很可爱。苏晚抬头笑了笑,声音温和。她用小矬子轻柔地打磨着顾客的指甲边缘,神情专注。阳光透过玻璃,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小女孩踮起脚,伸手去够工作台上一瓶刚打开的亮片甲油胶,小手猛地一推——瓶子啪地掉在地上,鲜亮的玫红色胶体溅开,瞬间在地砖上开出一朵刺眼的花,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苏晚浅色的裤脚和白色帆布鞋上。
哎呀!年轻的妈妈惊呼,慌忙去拉女儿,对不起对不起!苏晚,这……
小女孩也被吓到了,扁着嘴要哭。
店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小敏赶紧拿着抹布跑过来。苏晚看着裤脚上醒目的玫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飞快舒展开。她蹲下身,平视着快要哭出来的小女孩,声音依旧柔和得像羽毛:没关系,小宝贝,这个颜色很漂亮对不对像不像小公主的裙子呀她轻轻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然后站起身,对满脸愧疚的妈妈说:王姐,真没事,清理一下就好。您坐好,我们继续,马上就好了。她语气轻松,仿佛刚才只是洒了一杯水。
她利落地清理地面,又用湿巾仔细擦拭裤脚和鞋子上的污渍,动作麻利,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年轻妈妈连声道谢,眼神里满是感激。苏晚只是笑着摇摇头,重新拿起工具,专注地继续工作。阳光重新落回她身上,仿佛刚才那点小小的意外,不过是风吹皱了平静湖面的一丝涟漪。生活就是这样,琐碎、意外、需要不停地弯腰擦拭,但她早已学会在尘埃里开出自己的花。那个蒲公英纷飞的遥远下午,那个笨拙的男孩和他手里那枚小小的纽扣,偶尔会像遥远星子一样在记忆的夜空闪烁一下,随即隐没在日复一日的烟火气里。那更像一个模糊的、带着阳光温度的童年印记,与眼下这瓶打翻的甲油胶相比,轻飘得如同蒲公英的绒毛,风一吹,也就散了。
二、逆光而来的身影
夜色浓稠,像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包裹着城市。白日喧嚣的商业区此刻只剩下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和偶尔疾驰而过的车灯。一场冗长的商务晚宴终于散场,空气里残留着昂贵香水、雪茄和酒精混合的沉闷气息。林骁拒绝了司机,独自一人步出金碧辉煌的酒店大门。深秋的凉风带着湿意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身上的奢靡气味,却吹不散眉宇间积压的烦躁与疲惫。应酬场上虚伪的笑容和暗藏机锋的试探,像一层油腻的膜糊在心上,让他只想透口气。
他下意识地避开灯火通明的主干道,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后巷。巷子狭窄,路灯昏黄,光线勉强勾勒出堆在墙角的杂物轮廓。他靠在一面冰冷的砖墙上,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烟草辛辣的气息暂时压下了胃里翻腾的不适。巷子深处,城市背景噪音的缝隙里,隐隐传来几声模糊的争执和带着醉意的叫骂,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他蹙了蹙眉,并未在意。都市的夜,从来不缺这样的插曲。
然而,那声音却陡然拔高,变得异常清晰和刺耳。
装什么清高!老子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
就是,陪哥几个喝一杯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
放开我!你们滚开!一个极力压抑着恐惧却依然带着颤抖的女声猛地穿透污浊的空气,像一把生锈的刀,猝不及防地划开了林骁麻木的神经。这声音……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像隔着重重迷雾传来的微弱回响,让他夹着烟的手指瞬间僵住。心脏猛地一缩,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循声望去。
巷子更深处,几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围堵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借着远处漏进来的微弱光线,林骁看清了那个被围在中间的女孩——她背抵着冰冷的墙壁,一只手紧紧抓着肩上帆布包的带子,指节用力到发白,另一只手横在身前,做出防卫的姿态。她的脸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在极度惊惧下瞪得很大,瞳孔里映着一点微弱的光,像被困的小兽。虽然隔着距离和昏暗的光线,但那模糊的轮廓,那挣扎时一闪而过的倔强侧影,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猛地击中了林骁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臭娘们,给脸不要脸!一个满身酒气的壮汉被女孩挣扎着推开,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扬起巴掌就朝女孩脸上扇去。
身体比思维更快。林骁几乎是瞬间掐灭了烟蒂,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皮鞋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急促的哒哒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如同擂鼓。
住手!
冰冷低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压,硬生生让那只扬起的巴掌停在了半空。几个醉汉愕然回头,看到一个身形挺拔、西装革履的男人逆着巷口微弱的光线走来。他面容冷峻,眼神在昏暗中锐利如刀,周身散发的气场与这混乱肮脏的后巷格格不入,充满了无形的压迫感。
你他妈谁啊少管闲事!为首的醉汉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吼道,但脚步却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另外两人也警惕地打量着林骁。
林骁根本没看他们,他的目光越过这几个障碍,牢牢锁在那个靠着墙壁、微微发抖的女孩身上。巷口的光线模糊地勾勒出她的轮廓,瘦削,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沉,是对着那几个醉汉,目光却依旧落在女孩身上:滚。或者,我叫人请你们去该去的地方。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手指悬在拨号键上。
data-fanqie-type=pay_tag>
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震慑。几个醉汉交换了一下眼神,酒似乎醒了大半。为首的那个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晦气、多管闲事,却终究没敢再上前,互相拉扯着,骂骂咧咧地、脚步虚浮地朝巷子另一端退去,很快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狭窄的后巷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苏晚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刚才那一瞬间的极度恐惧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双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她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快要炸开的胸腔,视线因为生理性的泪水而有些模糊,只能看到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挡在她和巷口之间,像一道突然降临的屏障,隔绝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恶意。
没事了。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少了几分迫人的冷硬,却依旧带着一种疏离的平稳。他转过身,面朝着她。
巷口路灯的光线终于能更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深邃的眼窝里眸光沉静,像不见底的寒潭。昂贵的西装外套在刚才疾步走来时起了细微的褶皱,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矜贵与距离感。苏晚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接触过这样的人物,他整个人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壁垒,隔绝着周遭的一切,包括她。
谢…谢谢您。苏晚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细微颤抖,她努力想站直身体,脚踝处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刚才挣扎后退时不小心崴了一下。她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林骁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动作迅捷而稳当,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肘,避免了她的跌倒。隔着薄薄的衣袖,他手指的触感很轻,甚至有些僵硬,一触即离,仿佛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但苏晚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支撑的力量,和他指尖微凉的触感。
能走吗他问,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目光在她略显狼狈的身上扫过——头发有些凌乱,脸颊上不知蹭到了哪里,有一小块灰痕,裤脚似乎也沾了点污渍。
苏晚咬着下唇,忍着痛尝试迈了一步,脚踝的刺痛让她眉头紧锁。嘶……好像,扭了一下。她吸着气说,脸颊因为疼痛和窘迫微微发烫。在一个如此冷峻矜贵的陌生人面前显露狼狈,让她感到难堪。
地址。林骁言简意赅,甚至没有用疑问句。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再次亮起,照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显然是在准备叫车。
不…不用麻烦了,先生,我自己……苏晚连忙摆手,不想再给对方添麻烦。
地址。他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分量。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平静,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既定流程的事务。那眼神让苏晚后面推辞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报出了自己租住的公寓地址,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西林巷,梧桐公寓,7栋304。
林骁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西林巷……离那个早已消失的街心公园旧址,只有一街之隔。他面上波澜不惊,迅速叫好了车。
黑色的豪华轿车无声地滑到巷口停下。司机下车,恭敬地拉开了后座车门。林骁示意苏晚先上。苏晚看着那光洁如新的深色真皮座椅,又低头看看自己沾了灰尘的裤脚和帆布鞋,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我还是坐前面吧她怕弄脏了人家的车。
林骁已经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闻言动作一顿,目光淡淡地扫过她不安绞着的手指和裤脚的污渍。后面。他吐出两个字,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仿佛她坐后座是天经地义。他拉开的是驾驶座后方的车门。
苏晚抿了抿唇,不再坚持,小心翼翼地坐了进去。林骁关好车门,自己则绕到了另一侧,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这个细节让苏晚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点。他刻意保持着距离。
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一种高级皮革和淡淡木质香氛混合的清冷气味,干净得一尘不染,与苏晚身上还残留的后巷尘土气息格格不入。她局促地缩在宽大的座椅一角,尽量不碰到太多地方,双手紧紧抱着自己那个旧帆布包,像个误入异世界的闯入者。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夜晚的车流。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送风声。林骁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下显得冷硬而疲惫。苏晚偷偷看了一眼他的侧影,高大,沉默,像一座遥不可及的冰山。她收回目光,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心里乱糟糟的。感激,后怕,窘迫,还有一丝对这个陌生男人强大气场的不安。她从未想过,自己平凡的生活轨道,会以这样一种惊险又离奇的方式,和一个看起来属于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产生交集。刚才那双在昏暗巷子里看到的眼睛,深邃、沉静,此刻在安静的车厢里,却奇异地淡化了她残留的恐惧。她疲惫地闭上眼,只想快点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安全的蜗居。
车子最终停在了梧桐公寓略显老旧的楼下。这是一个有些年头的开放式小区,路灯昏暗,墙皮斑驳。苏晚连忙道谢,推开车门准备下车。脚踝的刺痛让她动作一滞。
林骁也下了车,站在车边,看着眼前这栋充满生活痕迹的老楼。他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目光落在苏晚微跛的脚上,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几楼送你上去。
啊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了!太麻烦您了!苏晚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脸都急红了。她一个普通美甲师,何德何能让这样一位人物送到家门口这让她浑身不自在。
林骁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出情绪。那目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苏晚的拒绝显得苍白无力。他抬步,径直走向单元门入口,行动代替了言语。苏晚看着他挺拔而略显孤高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能一瘸一拐地跟上。楼道里的声控灯应着脚步声亮起,光线昏黄,照着剥落的墙皮和堆在角落的杂物。
狭窄的楼梯间里,只有两人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回荡。苏晚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牵扯着脚踝的痛楚。林骁走在她斜前方半步,保持着距离,却在她明显吃力时,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他高大的身影在前方投下长长的影子,几乎将她笼罩其中。苏晚低着头,只看到他擦得锃亮的皮鞋和一丝不苟的西装裤脚,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台阶上,有种荒诞的违和感。这沉默的同行,比刚才在车上更让她感到无所适从的压抑。她只想快点到家,结束这场离奇又尴尬的遭遇。
终于到了三楼。苏晚掏出钥匙,手因为紧张和疼痛有点抖,捅了好几下才打开那扇老旧的防盗门。一股独居女孩特有的、混合着淡淡花香和饭菜余味的暖融融气息扑面而来,与楼道里的阴冷潮湿截然不同。
谢…谢谢您送我上来。太麻烦您了。苏晚站在门口,侧身让开,声音依旧带着局促,没有邀请对方进去的意思。这小小的、私密的空间,实在不适合容纳眼前这位气场强大的不速之客。
林骁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内一眼可见的玄关——一个小小的鞋架,上面摆着几双女鞋;墙上挂着几个可爱的毛毡收纳袋,塞着钥匙、零钱等杂物;再往里,能看到客厅一角,收拾得很整洁,但家具显然都有些年头了。他没有立刻回应她的道谢,视线在玄关墙壁上掠过。那里挂着一个简单的木质相框,里面嵌着一张明显年代久远的彩色照片。
照片有些褪色泛黄,边缘微微卷起。背景是模糊的绿意,似乎是某个公园的草地。照片中央,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碎花小裙子的小女孩,正对着镜头,手里高高举着一大捧毛茸茸的蒲公英,咧着嘴笑得无比灿烂,露出掉了两颗门牙的豁口。阳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定格在她纯真无邪的笑脸上。那双眼睛,因为笑容弯成了月牙儿。
林骁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整个人瞬间僵立在原地,仿佛一座瞬间冰封的雕像。他深邃的眼眸骤然收缩,瞳孔深处掀起惊涛骇浪,那是一种极度震惊下灵魂被狠狠攫住的震颤。他死死地盯着照片里那个小女孩的脸,那个笑容,那双弯弯的眼睛……
十七年的时光碎片,在这一刻疯狂倒流、旋转、拼凑!街心公园刺眼的阳光,漫天飞舞的白色绒球,手忙脚乱的自己,还有眼前这张褪色照片里女孩灿烂的笑容……所有模糊的细节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带着灼热的温度,狠狠撞进他记忆的最深处!那个蒲公英纷飞的下午,那个被他扯掉纽扣、睫毛膏晕开像小乌云一样的女孩……原来她长这样!原来……在这里!
他找了她整整十七年。像大海捞针,像追逐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在某个高级酒会,在某个慈善晚宴,甚至是在某个异国他乡的街头……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老旧公寓的门口,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看到这张定格了她童年最纯粹笑容的照片!
时间仿佛凝固了。楼道里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僵硬的轮廓。苏晚看着他骤然剧变的神色和死死盯着照片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林先生您……她迟疑地开口,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林骁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炬,锐利得几乎要穿透她。那不再是之前的疏离和审视,而是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探寻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巨大情绪,仿佛要剥开她此刻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去确认那个深埋了十七年的印记。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薄唇微张,像是要说什么,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丝极其压抑的、破碎的气音。
苏晚被他这从未见过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目光看得心头狂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脊背抵在了冰凉的门框上。
三、时光胶囊里的答案
那目光太烫了。像骤然点亮的探照灯,带着要将人灵魂都穿透的力度,死死地钉在苏晚脸上。苏晚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她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上冰凉坚硬的门框,才找回一丝支撑。林骁的眼神太陌生了,不再是方才的疏离冰冷,里面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惊涛骇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探寻。这眼神让她害怕,比刚才在后巷被流氓围堵时更甚。
林…林先生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不安,您…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玄关墙上那张再普通不过的童年照——她七岁生日那天在街心公园拍的,举着蒲公英笑得没心没肺。这照片有什么问题吗
林骁没有回答。他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无视了苏晚的询问和戒备,径直向前一步,跨进了这个小小的玄关。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高大的身影瞬间填满了狭窄的空间,投下的阴影几乎将苏晚完全笼罩。苏晚吓得又往后退了一步,几乎要退进客厅里。
他停在照片前,近在咫尺。修长的手指抬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抚过那个老旧的木质相框边缘,指尖最终停留在照片里小女孩灿烂的笑脸上。他的指腹隔着薄薄的玻璃,轻轻摩挲着那张小小的、泛黄的容颜,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苏晚屏住了呼吸,看着他这怪异的举动,大脑一片空白。
是…你林骁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汹涌的情绪。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再次攫住苏晚的脸,不再是刚才那种穿透性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和渴望,西林路…街心公园…那年的蒲公英…是你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砸进苏晚尘封的记忆之湖。西林路街心公园蒲公英
她茫然地看着林骁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试图在那张冷峻的、此刻却因激动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上找到答案。七岁的夏天…西林路尽头的街心公园…好像是有这么个地方,妈妈带她去过几次。蒲公英…对,公园里有很多蒲公英,风一吹,白茫茫一片,像下雪……
一个模糊的片段,如同深水里的气泡,挣扎着浮上意识的表面——刺眼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漫天飞舞的白色绒毛,像无数小小的降落伞。她好像被糊了一脸,眼睛鼻子都痒痒的,气呼呼地用手去抓……然后,好像有个身影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笨手笨脚地帮她擦脸,动作很重,擦得她脸皮都疼了。她好像还被扯了一下,低头一看,新衬衫的纽扣崩掉了……那个男孩窘迫得要命,脸涨得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一个劲儿地道歉,声音结结巴巴的……后来呢后来妈妈好像叫她回家了……
记忆的闸门被这猝不及防的叩问撞开了一条缝隙,模糊的影像和感觉汹涌而出。苏晚的眼睛一点点睁大,瞳孔里映着林骁近在咫尺的、写满急切的脸。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抚摸着照片的手指上,骨节分明,修剪得干净整齐。然后,她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移向他此刻因情绪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膛,隔着那件昂贵挺括的深灰色西装……
一个几乎被她遗忘的、无比微小的细节,如同沉船遗骸中被打捞起的珍珠,骤然在记忆的深海里发出微光——那个手足无措的男孩,帮她擦完脸后,窘迫地摊开手心。一枚小小的、圆圆的塑料纽扣躺在他汗湿的掌心,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廉价的彩色光泽。他像捧着什么重要的东西,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我、我帮你捡起来了……以后…以后我赔你新的!
纽扣……苏晚失神地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像梦呓。她的目光穿透了眼前昂贵西装的布料,仿佛看到了十七年前阳光下那枚小小的、带着男孩体温和汗水的塑料纽扣。是…是你那个…扯掉我纽扣的……小男孩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林骁,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时空错位的荒谬感。
是我!林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激动,眼中那层万年不化的寒冰在这一刻彻底碎裂,涌动着滚烫的暖流。他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跋涉了万水千山终于抵达了终点。他几乎是立刻、毫不犹豫地伸手探入自己西装内袋。动作因为急切甚至显得有些笨拙。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东西——不是钱包,也不是名片夹。
那是一个小小的、方形的铁皮盒子。盒子的红蓝漆色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铁锈,边角处磨损得厉害,显出陈旧的岁月痕迹。上面依稀还能辨认出卡通糖果的图案,却早已模糊不清。
苏晚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认得这种盒子!小时候学校门口小卖部卖的那种水果硬糖,吃完糖,盒子就被孩子们当成宝贝收藏起来!
林骁的手指带着轻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盒子内部相对完好一些,没有生锈。里面没有糖果,也没有别的杂物。只有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发黄的彩色糖纸,以及一张同样泛黄、边缘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字条。
他深吸一口气,用近乎虔诚的动作,先将那张保存得异常完好的彩色糖纸在掌心摊开。糖纸上印着鲜艳的草莓图案,即使历经岁月,颜色依旧明丽。然后,他极其轻柔地拿起那张小小的字条,同样在掌心展开。
苏晚的视线完全被那两样东西吸引。当林骁将摊开的字条和糖纸并排放在一起时,她看清了上面的字迹——稚嫩、歪歪扭扭,是用铅笔写的,用力很深,透着一股孩子的认真劲儿。
字条上,一行字迹稍显端正拘谨,显然是努力想写好:
要永远在一起!
而那张鲜艳的草莓糖纸上,则是另一行字迹,带着小女孩特有的圆润和一点点飞扬的笔锋:
要永远在一起!
两张纸拼在一起,一句完整的、属于两个七岁孩童最天真也最郑重的誓言,跨越了十七年的漫长时光,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苏晚眼前。
轰——
苏晚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随即是巨大的轰鸣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景象都模糊了。眼前只剩下那两张拼在一起的、泛黄的童年笔迹。十七年前那个阳光炽烈、蒲公英纷飞的下午,所有的细节如同潮水般汹涌地冲垮了记忆的堤坝,清晰地奔涌而来!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那个笨手笨脚、急得满头大汗帮她擦蒲公英的男孩。她新衬衫上被扯掉的、她很喜欢的那颗彩色塑料纽扣。男孩摊开汗湿的手心,里面躺着那枚罪证。她当时其实没怎么生气,反而觉得他窘迫的样子有点好玩。后来,他们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男孩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崭新的、刚吃完糖的铁皮盒子,宝贝似的打开,里面还有一张漂亮的草莓糖纸。他红着脸,撕了一小张不知道哪里来的作业本纸,又递给她一张糖纸和一小截铅笔头,小声提议:我们…我们写个约定吧藏在这里面……等以后长大了,再一起打开看!她觉得这个主意简直棒极了!于是,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在人来人往的公园长椅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这句稚气却无比认真的话。她把写好的字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铁皮盒子里。男孩郑重地盖上盖子,用力按紧,然后环顾四周,跑到一棵最大的梧桐树下,用小树枝挖了个浅浅的坑,把盒子埋了进去,还用小脚丫把土踩得严严实实……
我们拉钩!男孩伸出小拇指,脸依旧红红的,眼睛却很亮。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也伸出小拇指,用力勾住他的,笑得像照片里一样灿烂。
等我们长大了,赚了大钱,一起回来挖!男孩信誓旦旦地说。
好!谁不来谁是小狗!她大声应和。
阳光穿过梧桐树叶的缝隙,落在他们交缠的小拇指上,也落进了那个装着小小约定的铁皮盒子里。
后来呢后来妈妈叫她回家,她蹦蹦跳跳地走了,回头还朝站在树下的男孩挥了挥手。再后来,那片街区改造,街心公园拆了,那棵标志性的大梧桐树也没了。那个埋着时光胶囊的约定,连同那个扯掉她纽扣的男孩,就这样彻底消失在她童年的记忆里,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了无痕迹。
原来……他一直记得。原来,那个铁皮盒子,被他找到了他一直……留着
巨大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苏晚的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模糊,眼前林骁高大的身影、他掌心里那两张拼凑完整的童年字迹、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都扭曲变形,融化成一片朦胧的光晕。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像被滚烫的棉絮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哽咽。眼泪毫无阻碍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一滴,两滴,砸在脚下微尘轻浮的水泥地上。
林骁看着她的眼泪,看着她眼中翻涌的震惊、恍然和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一直紧绷的、属于林总的那层坚硬外壳终于彻底碎裂剥落。他上前一步,动作带着一种迟来的、笨拙的小心翼翼,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一方质地精良、带着淡淡冷冽木质香气的深灰色手帕。
他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微微倾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用那方柔软的织物,极其轻柔地擦拭她脸颊上滚烫的泪痕。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手帕布料,轻轻碰触到她的皮肤,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别哭……他的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不再是命令,不再是疏离,而是饱含着失而复得的巨大珍重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了十七年的温柔,蒲公英……糊眼睛了。
这句带着旧日光影的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苏晚泪水的闸门。她再也控制不住,压抑了十七年的、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某种委屈和巨大的宿命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无声的哭泣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呜咽。
就在她低头哭泣的瞬间,林骁的目光越过她微微颤抖的发顶,落在了她身后客厅的矮脚茶几上。那上面除了几本杂志和一个遥控器,还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透明的亚克力盒子,里面精心地装着几小束风干的蒲公英。毛茸茸的白色绒球被定格在盛放后的姿态,安静地躺在盒子里,像凝固的、不会消散的雪。
那几束风干的蒲公英,像一个无声却无比清晰的注脚。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人被那个下午的印记所缠绕。原来,那份属于童年的、纯净的约定,早已在时光的流转中,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彼此的生命脉络,只是被岁月的尘埃暂时掩埋。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迟来了十七年的重逢气息刻进肺腑。手中的铁皮盒子被握得温热,那两张拼凑起来的稚嫩字迹,在玄关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散发着穿越时光的微光。他抬起头,目光温柔地落在苏晚微微颤抖的、沾着泪珠的睫毛上,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宁静与满足:
你看,我们的‘永远’,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