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妹妹双双重生回选夫那日。
上辈子她选了闲散王爷,独守空房半生,最终因偷情被幽禁至死。
而我嫁给冷面将军,随军献策,琴瑟和鸣惹尽京城艳羡。
这次她扑进母亲怀里:女儿要嫁将军!
我垂眸掩住冷笑:她不知道,将军府真正的掌权人是那位瘫痪的婆婆。
更不知道,婆婆最恨年轻女子。
后来妹妹被抬出府时形如枯槁,抓住我的裙角哭求:姐姐救我...
我俯身轻笑:当年你抢走的,是口活棺材啊。

前世我死在初冬的寒夜里,窗棂外是京城罕见的鹅毛大雪,屋内却暖得如同盛春。
炭盆里银丝炭烧得正旺,噼啪轻响,将军温热的手掌覆在我冰凉的手背上,他刚从北疆风雪中归来,甲胄未卸,眉梢还凝着霜雪,却先俯身笨拙地喂我喝药,低沉的声音带着风沙磨砺后的粗粝:夫人,慢些。
那碗药很苦,苦得我舌尖发麻,可心里却像煨着一块暖玉。
他那样一个在尸山血海里都不曾皱眉的男人,此刻眉头却拧得死紧,眼里的疼惜几乎要溢出来。
我知道,京城里多少双眼睛羡慕地看着我,羡慕我得了这样一位位高权重又情深似海的夫君。
可这暖意终究没能留住我。
魂魄离体时轻飘飘的,最后看到的,是他那双瞬间被巨大空洞吞噬的眼睛,和喉间滚出的一声破碎呜咽。
……
再睁眼,竟是满室春光。
窗外柳枝抽着新绿,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风卷着,打着旋儿扑在糊了碧色轻纱的窗格上。
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花香和一种过于浓重的脂粉气。
我躺在一张熟悉的雕花拔步床上,身上盖着的是出嫁前盖了十几年的鹅黄锦被。
心跳得有些急,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触到微凉的丝缎被面。
这触感太真实,真实得不像一场梦。
阿姊醒了一个娇脆的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在门口响起。
我猛地侧过头。
妹妹苏玉瑶正立在门边,一身簇新的桃红春衫,衬得她那张脸愈发娇艳明媚。她款款走进来,裙裾拂过光洁的青砖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她手里拈着一支开得正好的芍药,走到我床边,微微俯身,将那支花轻轻簪在我鬓边,动作亲昵自然,仿佛我们真是毫无芥蒂的姐妹。
瞧这颜色,多衬阿姊。她笑着,那笑意却只浮在脸上,眼底深处是一片冰冷的、淬了毒的快意。
我浑身僵硬,任由那冰凉的花瓣贴着我的鬓角。簪花
前世这个时候,她可没这份闲情逸致来亲近我。她在忙着……对,忙着在母亲面前撒娇卖痴,只为抢在我前头,定下那门她自以为一步登天的亲事。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是了,是了!
这场景,这脂粉气,这窗外过分明媚的春光……正是我们姐妹俩被召去母亲房中,由母亲最终定下亲事的那一天。
前世,她选了那个看似富贵逍遥的闲散王爷萧承泽。而我,则顺从家族意愿,嫁给了以冷硬不近女色闻名的镇北将军沈回。
阿姊怎么不说话苏玉瑶歪着头,笑得天真无邪,那双眼睛却像淬了毒的钩子,在我脸上逡巡,可是昨夜没睡好也是,今日可是关乎我们终身的大事呢。
她语气里的试探和得意几乎不加掩饰。她知道了!她一定也回来了!带着前世那被幽闭在后院、听着我的佳话一点点被嫉妒啃噬成灰的记忆,回来了。
我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指尖掐进掌心,用那细微的刺痛强迫自己冷静。
再抬眼时,脸上已挂上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刚睡醒的迷茫笑意:做了个怪梦罢了,有些恍惚。玉瑶今日……气色真好。
她满意地弯起嘴角,那笑容里是猎人看到猎物即将踏入陷阱的笃定:是呢,今日春光好,心情自然也好。阿姊快些梳洗吧,母亲该等急了。
她催促着,转身先一步出了房门,那桃红色的背影摇曳生姿,像一朵迫不及待要盛放到极致的、带着毒的花。
我慢慢坐起身,取下鬓边那支芍药。艳红的花瓣在我苍白的手指间显得格外刺目。前世,她选了萧承泽,洞房花烛夜便独守空房,其后几年在王府后院郁郁寡欢,渐渐失了分寸,竟与府医私通,最终被撞破,落得个终身幽禁的下场。
而我,在将军府……我闭上眼,沈回那双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却会在替我描眉时微微颤抖的手,他披着风雪夜归时带进满室的凛冽寒气,还有他在灯下与我推演沙盘时专注的侧脸……那些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我能走进沈砚的书房,能看懂他案头的舆图和兵策,能在他深锁的眉头下说出此策可行或此处有诈的基础上。
没有那些在闺中偷偷研读的兵书和山川游记,没有那些被斥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旁门左道,沈回那样一个心硬如铁的男人,凭什么会多看我一眼又凭什么容许一个女人干预他的军国大事
所谓的琴瑟和鸣,所谓的满城艳羡,从来不是凭空掉下来的。那是用命,用脑子,用一次次在生死边缘与他并肩拼杀换来的。
小姐贴身丫鬟锦书捧着水盆进来,见我捏着花怔怔出神,轻声唤道。
我松开手,那支芍药轻飘飘落在锦被上。更衣。我的声音平静无波,素净些的。
*
正厅里檀香袅袅。母亲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上,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的妆花缎褙子,衬得她容色端庄,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手里慢慢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目光温和地扫过垂首立在厅中的我和苏玉瑶。
都坐吧。母亲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慈和,今日唤你们来,便是为了你们的终身大事。将军府和靖王府那边,都有了回音。都是顶好的门第,你们姐妹……
母亲的话还未说完,苏玉瑶已经像一只翩跹的蝶,轻盈地扑了过去。
她娇小的身子依偎在母亲膝边,仰起那张精心描绘过的俏脸,声音又甜又糯,带着十二分的孺慕和撒娇:母亲!女儿想好了!女儿要嫁入将军府!
厅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母亲捻着佛珠的手顿住了,连那袅袅的檀香烟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伺候在旁的几个心腹婆子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满是诧异。
我安静地坐在下首的绣墩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木偶。
宽大的袖袍下,指尖却深深陷进了掌心软肉里。来了。她果然迫不及待地,要抢走她以为的通天梯。
母亲显然没料到一向娇怯、更偏爱风花雪月的二女儿会如此斩钉截铁地选择武将门庭。
她微微蹙眉,低头看着膝边的苏玉瑶:瑶儿那沈将军……听闻性子冷硬,常年在外征战,府里怕是清苦。靖王殿下性子洒脱,王府富贵清闲……
女儿不怕清苦!苏玉瑶急切地打断母亲,她挺直了背脊,脸上泛起一层激动的红晕,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憧憬,女儿倾慕将军保家卫国的英雄气概!女儿愿为将军打理后宅,让他无后顾之忧!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决绝,母亲,女儿心意已决,非将军不嫁!求母亲成全!
她说着,竟伏下身去,额头轻轻抵在母亲的膝盖上,姿态卑微又固执。
母亲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眼神复杂地在苏玉瑶和我之间来回扫视。
她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了抚苏玉瑶的发顶:罢了,难得你这孩子……竟有这份心思。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然,阿妩,你看……靖王那边……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母亲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古井。厅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探究,有同情,更多的是等着看戏的隐秘兴奋。
苏玉瑶也从母亲膝上微微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和一丝挑衅。
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她此刻心中的狂笑:苏妩,你的好日子,你的将军夫人,你的京城艳羡,都归我了!这一世,该轮到我风光了!
心底深处,一股冰冷的嘲讽如同毒藤蔓般疯狂滋长。她以为她抢走的是什么是沈砚的宠爱是将军府的权势是那令人艳羡的琴瑟和鸣
呵。
她根本不知道,那座森严的将军府里,真正坐在权力巅峰、掌控着所有人命运的人,从来不是沈砚。
而是那个终年瘫痪在床、深居后宅最幽僻院落,连一丝风都吹不到她跟前的——沈老夫人,柳氏。
更不知道,那位柳氏,对一切年轻、鲜活、可能威胁到她那病态掌控的女子,怀着怎样深入骨髓的恨意。
沈砚的不近女色,沈府的清冷空寂,从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是柳氏用她扭曲的意志和铁腕,在将军府上空布下的、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前世我能在那张网下喘息,甚至获得沈砚的敬重,不是因为我侥幸,而是因为我能踏入沈砚的书房,成为他棋盘上不可或缺的一枚棋子。
我的价值,超出了柳氏能轻易捏死的范畴。
而苏玉瑶,她有什么除了那张脸和满心的嫉妒算计,她有什么筹码
我微微牵动嘴角,那弧度几乎不能称之为笑,更像是一个冰冷的、洞悉一切秘密的嘲讽。在母亲和所有下人屏息的注视下,我垂下眼帘,声音清晰而平淡地响起,如同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但凭母亲做主。女儿……愿嫁靖王。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听到苏玉瑶那边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狂喜的、短促的抽气声。
她赢了,赢得如此轻易,如此彻底。
母亲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怅然,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好……那就这么定了。
尘埃落定。
我安静地坐着,看着苏玉瑶如同终于捕获了最珍贵猎物的雀鸟,强忍着得意,努力维持着矜持的姿态,但眼角眉梢那飞扬的神采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已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被她彻底踩在脚下的失败者。
锦书担忧地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轻轻拂开她的手,目光平静地掠过窗外。春光正好,明媚得有些刺眼。
将军府那高耸的、如同堡垒般的青灰色院墙,仿佛已经在我眼前拔地而起,将苏玉瑶和她那盲目的狂喜,一同吞噬了进去。
那里面,没有阳光。
只有经年不散的药味,和一种死水般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好戏,才刚刚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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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滑过。
苏府上下都在为两桩亲事忙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只是这喜气,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股。一股热热闹闹地涌向苏玉瑶的锦棠苑,将军府流水般送来的聘礼堆满了库房,各色珍奇异宝、绫罗绸缎晃花了人眼。
另一股,则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克制的喜意,萦绕在我的听雪轩外——靖王府的聘礼规格同样不低,却透着股清雅的富贵气。
苏玉瑶成了全府上下最耀眼的存在。
她穿着新制的、用将军府送来的云霞锦裁成的衣裙,行走间流光溢彩,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她每日忙着试戴各种珠钗首饰,挑剔着嫁衣上金线的疏密,享受着下人们愈发殷勤的奉承。
偶尔在回廊或是花园里遇见我,她总会停下脚步,微微扬起下巴,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优越感的眼神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才拖着长长的裙裾,仪态万方地离去。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属于你的荣华富贵,现在是我的了。而你,只配去守那个冷清的王府空房。
我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待在听雪轩的书房里。窗前的书案上,摊开的并非女则女训,而是那几本早已被我翻烂了的《孙子兵法》、《尉缭子》和几卷厚厚的山川地理志。
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那些熟悉的、关于山川险隘、攻守谋略的文字仿佛有了生命。
前世沙盘推演时的凝神屏息,烛火下与沈回争论某处关隘是否可破时的激昂,还有他最终采纳我计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那些画面依旧鲜活。
只是这一次,指尖划过的,不再是北疆的风沙和铁血。
我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那些描绘江南水网、记载着各地风物、奇闻异事的游记杂书上。
靖王萧承泽……那个前世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闲散王爷,他的喜好、他的行踪、他那些看似不着调的游山玩水,或许都藏在这些字里行间。
锦书有时会带着外面听来的消息进来,压低声音:小姐,二小姐那边,听说将军府又送了一匣子南海明珠过去,颗颗都有龙眼大呢!语气里难免有些酸溜溜的羡慕。
我只淡淡嗯一声,头也未抬,目光落在一本前朝孤本的《水经注疏》上,手指划过关于江南某处隐秘水道的描述。
又过了几日,锦书匆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解气的神情:小姐,打听到了!二小姐那边……今日不太痛快!
我这才从书卷中抬起眼。
说是将军府派了两位老嬷嬷过来,教导规矩。锦书凑近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幸灾乐祸,严厉得很!二小姐不过多问了一句将军何时归京,就被其中一个姓严的嬷嬷板着脸训斥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说什么‘夫人未过门,当谨守本分,勿要过问外男之事,更不得有失体统,妄议将军行止’,句句都像刀子!二小姐当场脸都气白了,可又不敢发作,听说回房就砸了一套茶具!
妄议将军行止我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这哪是教导规矩这分明是柳氏的手,已经隔着重重院墙,迫不及待地伸了出来,要狠狠掐灭苏玉瑶任何一丝可能靠近沈砚的苗头。规矩在柳氏眼里,苏玉瑶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失体统。
知道了。我合上手中的书卷,声音平淡无波,去把我那件月白色的素锦披风找出来,过两日归宁,穿那个。
锦书愣了一下:小姐,归宁是喜事,穿月白……是不是太素了些靖王府那边……
无妨。我打断她,目光投向窗外,靖王府送来的几盆名品兰花在廊下开得正好,姿态清逸,靖王殿下……想必不会在意这些虚礼。更在意的大概是,他的王妃会不会成为他游历山水时的累赘。
归宁的日子很快到了。
我穿着那身月白素锦披风,发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由锦书和王府派来的两个沉稳仆妇陪着,乘着王府一顶并不张扬却处处透着雅致的青帷小轿,回到了苏府。
刚下轿,还未走到正厅,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啜泣声,还有母亲焦灼的劝慰。
瑶儿,我的儿,快别哭了……这才几日,怎么就瘦了这么多眼睛也肿了……可是将军府的人给你委屈受了
我脚步顿了顿,示意锦书她们稍候,自己则悄无声息地走到厅外的廊柱阴影处。
厅内,苏玉瑶正伏在母亲怀里,哭得浑身发抖。她身上那件嫁人时穿的大红遍地金百蝶穿花云锦袄还在,此刻却像一团揉皱了的、失去了光彩的破布,衬得她那张脸更加惨白憔悴,眼下的乌青浓得吓人,哪里还有半分新嫁娘的娇艳
不过短短三日,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副空荡荡、惊魂未定的架子。
母亲……她抬起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那府里……那府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她猛地抓住母亲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母亲的肉里,身体筛糠似的抖:静!太静了!静得……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一样,撞得我脑仁疼!下人们走路像鬼魂,一点声音都没有!看人的眼神……都是直的,冷的!我问句话,半天都没人应,好不容易有个婆子回话,声音也跟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她打了个寒噤,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仿佛那将军府无处不在的寂静和冰冷目光正穿透墙壁追着她:还有……还有‘慈安堂’!母亲,就是将军母亲住的那个院子!大门永远关得死死的,一股子……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着……混着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的怪味,一阵一阵地飘出来!我按规矩去晨昏定省,守门的那个老虔婆,脸拉得比马还长,说老夫人病体沉疴,受不得惊扰,让我在院门外磕个头就走!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尖利起来:凭什么我是她正经的儿媳妇!连门都不让进那老虔婆看我的眼神……像看……看什么脏东西!她猛地又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母亲!我害怕!我真的害怕!那府里……像座冰窟窿,像座……活人的坟!沈砚……沈砚他根本不在府里!我连他面都没见着!母亲,我不要回去了!我不要!
母亲被她哭得心都碎了,搂着她不停地拍抚,也跟着掉眼泪:我苦命的儿啊……怎么会这样那沈将军……他怎能如此苛待新婚妻子不行,我得去问问……
母亲!苏玉瑶猛地抬起头,脸上是极度的恐惧,她死死抓住母亲的手,拼命摇头,不能问!不能!那个严嬷嬷……她说……她说……她咽了口唾沫,艰难地模仿着那刻板冰冷的声音,‘夫人既入沈家门,当谨遵沈家规矩。老夫人病中喜静,最忌喧哗琐事烦扰。若因夫人之故,惊扰了老夫人静养,恐将军震怒,后果……夫人需自行承担。’母亲……她那个语气……我……我怕……
她瑟缩着,眼神涣散,仿佛那后果二字后面藏着择人而噬的怪物。
厅内只剩下母女俩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我站在廊柱的阴影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我脚边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厅内那撕心裂肺的哭诉和恐惧,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传来,清晰,却无法在我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前世第一次踏入将军府时,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那森严到近乎诡异的规矩,那慈安堂飘来的、混合着药味和腐朽气息的怪味……又何尝不是我的噩梦
只是那时,我别无选择,只能把所有的恐惧死死压在心底,用尽全力去抓住唯一能改变命运的稻草——沈回书房里的兵书和沙盘。
而苏玉瑶,她抢着跳进了这座活人坟,却只想着坐享其成,等着沈回的宠爱从天而降。
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探究那扇紧闭的院门后,究竟藏着什么。
现在,她尝到了。这还只是开始。
柳氏最拿手的,是温水煮青蛙。用这死寂,用这规矩,用这无处不在的、无形的压力和恐惧,一点点磨掉人的生气,碾碎人的意志,直到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我无声地转身,没有惊动厅内哭作一团的母女,带着锦书她们,走向我出嫁前居住的听雪轩。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靖王府的仆妇规矩地跟在后面,沉默而安分。
身后,将军府那巨大的、青灰色的阴影,似乎正贪婪地吞噬着厅内那绝望的哭声,一丝一缕,永不餍足。
*
日子不紧不慢地向前淌,像结了冰的河面下无声的暗流。
苏府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这份平静下,关于二小姐的流言蜚语如同水底的苔藓,悄然滋生蔓延。
锦书成了我最灵通的耳目。她隔三差五便从相熟的、在将军府当差的婆子嘴里,或是从苏玉瑶陪嫁过去的、偶尔能溜出来透口气的丫鬟口中,带回一些零碎的、却足以拼凑出苏玉瑶在将军府境况的片段。
小姐,听说二小姐又病了!锦书一边替我整理书架上的游记,一边低声道,语气里说不出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说是夜里魇着了,惊叫起来,把守夜的丫鬟都吓得不轻。请了大夫,只说是‘思虑过甚,心胆气虚’,开了几副安神的药。可那药……吃了也未见好。
思虑过甚我指尖拂过一本《南越异物志》粗糙的书脊,没有言语。
困在那座活坟里,对着满府行走的木偶和那扇永远紧闭、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院门,能不思虑过甚吗
还有,锦书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将军府后角门看门的张婆子,跟咱们府里管采买的李嬷嬷沾点亲。她说……慈安堂那边,越来越不对劲了!
我抬起眼。
锦书凑近了些,脸上带着一丝本能的惧色:张婆子说,前些日子轮到她在慈安堂外头那条回廊上值夜。半夜里……她听见那院子里头,有动静!她咽了口唾沫,模仿着那婆子的语气,‘不是风声!是……是铁链子拖在地上刮擦的声音!嚓……嚓……嚓……一下,一下,慢得很,听得人后脊梁骨都冒凉气!’
铁链刮擦声我微微眯起眼。前世,柳氏的院子是绝对的禁区,除了她身边那几个心腹老奴,无人能靠近。铁链……是用来锁什么的还是……锁谁
张婆子吓得一夜没敢合眼。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她壮着胆子朝那院子门缝里瞄了一眼……锦书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她说……就看见一只枯树枝一样的手!指甲老长老长,黑黢黢的,扒在门里边的地上!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趴在地上往外看似的!吓得她魂都飞了,连滚带爬地跑了!
枯爪般的手,长长的黑指甲,趴在地上……这些破碎的意象在我脑中拼凑,勾勒出柳氏那瘫痪扭曲的躯体可能的模样,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作呕的恐怖感。
现在府里下人间都偷偷传,说那慈安堂……怕是真的不太干净。锦书最后总结道,声音里满是后怕。
我沉默着。不干净那里住着的,本就是一个被病痛和扭曲的掌控欲彻底腐蚀了的活死人。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将军府最大的不干净。
这些流言,恐怕也是柳氏默许甚至纵容的,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整个将军府都笼罩在对她的恐惧之下,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又过了些时日,锦书带来的消息愈发沉重。
二小姐……快撑不住了。锦书的语气带着真实的唏嘘,听说瘦得脱了形,眼窝都陷下去了,整日里恍恍惚惚的,稍微有点动静就吓得直哆嗦。饭也吃不下,夜里睡不踏实,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醒。那个严嬷嬷……简直像个活阎王!二小姐稍有行差踏错,哪怕只是用错了杯盏,或是行礼时慢了一瞬,轻则罚跪,重则……听说前几日,二小姐不知怎么惹了那老虔婆不快,竟被罚在慈安堂院门外的小佛堂里,对着那扇黑漆漆的大门,跪抄了一整夜的《女诫》!
跪在慈安堂院门外抄《女诫》那扇门后,柳氏是否就看着想象着门外年轻女子惊惧交加、瑟瑟发抖的模样,以此来获得病态的满足
抄到后来,二小姐手抖得握不住笔,墨迹糊了满纸……天快亮时,佛堂里值夜的小丫头偷偷看见,二小姐瘫在地上,眼神都是直的,嘴里念念叨叨,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像是……像是吓傻了。锦书的声音低下去,将军府的人只说是‘静心思过’,可……这也太作践人了!
作践在柳氏眼里,这恐怕只是最轻的敲打。
将军呢还没回来我问。
锦书摇头:没有。听说北边军务吃紧,归期不定。
沈回不在。这将军府,就是柳氏只手遮天的炼狱。苏玉瑶连最后一丝渺茫的指望都没有了。
她就像一只被投入蛛网的飞蛾,在柳氏精心编织的、名为规矩和孝道的粘稠丝线里,徒劳地挣扎,被恐惧的毒液一点点注入,直至麻痹、枯竭。
这炼狱般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直到一个深秋的午后,消息终于传到了靖王府。
锦书几乎是跑着冲进我的书房,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小……小姐!将军府!将军府来人了!说……说二小姐病得……病得很重!怕是不好了!求夫人……求夫人看在姐妹情分上,过去……过去瞧瞧!
她的手冰凉,紧紧抓着我的衣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惶。
终于,到了这一步吗我放下手中一卷关于西南瘴疠之地的笔记,指尖冰凉。
备车。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
将军府那两扇沉重的、钉满铜钉的乌木大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发出沉闷滞涩的吱呀声,像垂死巨兽的喘息。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陈年药渣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腐败植物根茎的腥腐气味,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空旷死寂的阴冷霉味。
这味道,比前世记忆中更加浓郁,更加令人窒息。
引路的婆子依旧是那个严嬷嬷。
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的深褐色袄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紧贴着头皮,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每一道都透着冷硬和漠然。
她垂着眼皮,对我这个靖王妃的到来,没有半分恭敬,也没有半分惶恐,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
王妃请随老奴来。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擦。
府内静得可怕。深秋的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空旷的青石板庭院里打着旋儿,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反而更衬得死寂。
回廊曲折幽深,两侧的房屋门窗紧闭,偶尔有一两个穿着灰扑扑衣服的下人匆匆走过,脚步轻得像猫,目不斜视,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的灰白。
他们看到严嬷嬷,更是如同老鼠见了猫,立刻垂首躬身,贴着墙根快速溜走,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座府邸,仿佛一个巨大的、活着的坟墓。每一块砖石,每一片瓦,都浸透了柳氏那扭曲意志散发出的腐朽气息。
而行走其间的活人,不过是些被抽走了魂灵的傀儡。
一路行来,严嬷嬷没有再说一个字。沉重的寂静压得人胸口发闷。
终于,停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前。
院门虚掩着,那混合着药味和腐味的气息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正是从这院里散发出来。
院门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漆色剥落的匾额——栖梧院。
名字倒雅致,可惜栖息的并非凤凰。
严嬷嬷没有推门,只侧身让开一步,依旧垂着眼皮:二夫人在里面。王妃请自便。她甚至没有通报的意思,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闯入者。
我示意锦书留在院外。独自一人,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仿佛随时会倒塌的院门。
吱呀——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院子里更是破败不堪。几丛枯死的竹子东倒西歪,假山石上爬满了枯黄的苔藓。正屋的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被风一吹,呜呜作响,像鬼哭。
那股浓烈刺鼻的、混杂着药味、尿骚味和一种……如同血肉腐烂般的恶臭,几乎将我熏得一个趔趄。
屋里光线昏暗。
借着破窗透进来的、惨淡的天光,勉强能看清屋内的情形。
桌椅蒙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堆着些辨不出原貌的杂物。
一张挂着灰扑扑、辨不出颜色的帐幔的拔步床,孤零零地摆在最里面。
床上,蜷缩着一团模糊的影子。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鞋底踩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那团影子似乎被这声音惊动了,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蠕动了一下。
接着,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辨不出原调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地响起:
水……水……给我水……
我停在床前,终于看清了苏玉瑶。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旧让我的呼吸窒了一瞬。
那还是苏玉瑶吗
曾经娇艳明媚的脸庞,此刻凹陷得如同骷髅。皮肤是蜡黄的,紧贴在嶙峋的骨头上,布满了干裂的纹路和几块可疑的暗沉斑痕。
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深深地陷在巨大的、青黑色的眼窝里,浑浊不堪,瞳孔涣散,几乎看不到一丝活人的光彩。
她的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微微翕张着,发出那微弱痛苦的呻吟。
头发枯黄稀疏,如同深秋的乱草,胡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
她整个人蜷缩在散发着霉味和异味的被褥里,瘦小得像个未发育完全的孩子,裹在宽大的旧衣里,空荡荡的。
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细得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皮肤松弛地搭在骨头上,布满了青紫的淤痕。
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浑浊中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我。
那眼神里,最初是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接着,如同即将溺毙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爆发出一种濒死的、燃烧生命最后火焰的疯狂亮光!
姐……姐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破音,干枯的手猛地从脏污的被子里伸出,如同鹰爪般,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抓住了我垂落在床边的、干净素雅的裙裾。
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能发出的。
冰凉的、枯槁的手指像铁箍一样,死死攥着我的裙角布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救我!姐姐!救救我!!她嘶喊着,声音凄厉绝望,如同夜枭啼血,在这死寂破败的屋子里回荡,刺得人耳膜生疼。
浑浊的眼泪混合着眼角的污垢,在她枯槁的脸上冲出两道肮脏的痕迹。
她整个人都因为极度的恐惧和这拼尽全力的挣扎而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最后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
带我走……离开这里……求你了……姐姐……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仿佛我身后那扇破败的院门随时会涌入择人而噬的妖魔,这里有鬼……有鬼啊!那个老太婆……她不是人!她……她夜里会出来!我听见了……铁链……刮地的声音……她在看我!她一直在暗处看着我!她要我死!她要我死啊!姐姐……看在我们姐妹一场……救我出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抢你的……我什么都不要了……求你……救我……
她哭喊着,哀求着,涕泪横流,卑微到了尘埃里,哪里还有半分前世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得意洋洋的影子
她像一条被剥了皮、扔在烈日下曝晒的鱼,只剩下绝望的抽搐。
我静静地站着,任由她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攥着我的裙角,任由她肮脏的泪水沾湿我月白的裙裾。
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这绝望的深渊里徒劳地挣扎。
直到她声嘶力竭的哭嚎渐渐变成破碎的呜咽,只剩下身体本能地、剧烈的抽搐,那双深陷的、充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充满无尽哀求和恐惧地仰视着我,像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我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弯下了腰。
凑近她耳边。
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属于死亡和腐朽的气息。
然后,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轻柔得如同情人低语、却又冷冽得如同冰锥般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送进她嗡鸣的耳朵里:
当年你哭着喊着抢走的……
我微微停顿,看着她骤然放大的、被无边恐惧彻底吞噬的瞳孔,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是口活棺材啊,妹妹。
话音落下的瞬间。
苏玉瑶那双死死抓住我裙角的手,猛地一僵。
紧接着,像是被无形的、最恐怖的东西狠狠击中,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怪响。
那双深陷的眼睛,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随即猛地扩散开,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倏地熄灭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凝固的、死灰色的绝望和空洞。
抓着我裙角的手,无力地、软软地垂落下去。
重重地砸在散发着霉味和污秽气息的床褥上。
激起一小片微不可察的尘埃。
我直起身。
不再看床上那具彻底失去生气的躯壳一眼。
转身。
月白色的裙裾拂过积满灰尘的地面,像一片无瑕的云,飘过这污浊绝望的泥潭。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那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药味与腐臭的、属于将军府柳氏的味道。
推开那扇腐朽的院门。
深秋惨淡的天光重新落回身上,带着一丝凉意。
严嬷嬷依旧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垂着眼皮立在院外阴影处,仿佛里面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王妃。她平板的声音响起,毫无波澜,请。
我微微颔首,目不斜视地随着她,沿着来时那条死寂的回廊向外走去。
将军府巨大的阴影,沉默地匍匐在身后。那座名为慈安堂的院子,依旧大门紧闭,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吞噬一切的黑洞。
行至二门处,与严嬷嬷分开。将军府那两扇沉重的乌木大门再次在我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终结般的声响,隔绝了里面那个腐朽的世界。
靖王府的马车安静地等候在门外。锦书扶着我上车,她的手指依旧冰凉,带着后怕的颤抖。
车厢里熏着淡淡的、宁神的苏合香。我靠在柔软的锦垫上,闭上眼。
苏玉瑶枯槁绝望的脸,柳氏那可能存在的、枯爪般的手,还有沈回那双在沙盘前专注的眼……无数画面在黑暗中纷至沓来,又倏然远去。
马车轻轻晃动,驶离将军府那令人窒息的阴影范围。
我睁开眼。
目光落在车厢角落小几上,安静躺着的那卷翻开的《南越异物志》上。书页停留在一幅描绘着奇异溶洞和地下暗河的插图旁。
回府。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车帘外,是京城深秋寥廓的天空。
棋盘才刚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