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唐时明月照今尘》 > 第一章

考古学家顾衍在暴雨夜捡到自称永宁郡主的李明月。
他教她用手机,她教他唐代礼仪。
当明月身体开始透明时,顾衍翻遍古籍发现:
时空排斥者,将归于来处
最后那夜,她在他怀里消散成星尘。
十年后敦煌壁画修复现场,顾衍突然顿住——
新剥落的壁画角落题着娟秀小楷:
贞观廿三年元月,李明月寄顾君。
而史书记载,永宁郡主正是那年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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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砸在考古工地的临时板房屋顶上,声响震耳欲聋几乎要压垮这薄薄的铁皮。
实验室里唯一的光源是顾衍面前那台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他眉宇间一道深刻的刻痕。
数据流瀑布般刷过全是碳十四测年的原始图谱复杂得令人眩晕,他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咖啡猛灌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清醒。
顾老师,还不走啊助手小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穿着湿淋淋的雨衣探头进来。
这鬼天气变电站那边估计又跳闸了整个工地都黑了就您这儿还有备用电源撑着赶紧撤吧路都成河了。
顾衍没回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冰冷的桌面目光胶着在屏幕上一条异常的数据曲线上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咬住了。
那曲线来自昨天出土的一枚残破玉佩本该属于北魏地层可测年结果却顽固地指向一个荒谬的区间——误差范围内竟无限接近唐初贞观。
快了,再看几个图谱。他声音沙哑
小刘叹了口气:行吧,您悠着点别熬太晚,我锁大门了您走时记得拉总闸。脚步声和关门声很快被暴雨吞没。
实验室彻底陷入一种被风雨包裹的寂静,只有电脑风扇低微的嗡鸣和窗外雨水的咆哮。
顾衍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正想集中精力解决那个该死的贞观误差啪的一声轻响屏幕瞬间漆黑连同头顶那盏应急灯也熄灭了。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兜头泼下,停电了备用电源也耗尽了最后的电量。
他低咒一声,摸索着抽屉里的强光手电刚推开抽屉,突然!一道耀眼的光芒一闪而逝伴随着惊雷响彻天际。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厚土腥味和水汽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桌面的纸张哗啦作响。
实验室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顾衍动作一僵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电光柱倏地亮起,惨白的光束像一柄利剑猛地刺向门口那片浓稠的黑暗。
光柱的边缘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那身影异常单薄紧贴着冰冷的门框仿佛随时会被门外的黑暗重新拖走。
湿透的衣物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线条,颜色是一种近乎于墨色的深青。
雨水顺着她散乱贴在脸颊的黑发往下淌,在光柱下闪着微光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冻得发紫,微微颤抖着。
她像一只被暴雨彻底摧毁了巢穴惊惶失措的幼鸟,浑身散发着一种濒临极限的脆弱和……一种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令人心悸的陌生感。
光束似乎灼伤了她她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颤动,整个人瑟缩着往门框的阴影里又缩了缩,仿佛要融进那片黑暗里。
喉咙里逸出一丝微弱的气音细若游丝被淹没在暴雨的轰鸣中。
顾衍的心跳在死寂的黑暗中擂鼓般撞击着耳膜,他下意识地往前踏了半步手电光柱也随之移动,更清晰地照亮了门口那片区域。
她身上那件深青色的衣服样式古拙得惊人,宽大的袖子被雨水浸透沉重地垂落着衣襟交叠的方式……
顾衍脑子里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被猛地撬开!这绝不是现代任何一种戏服或者仿古装束能模仿出来的拙朴感。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紧绷,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警惕和探究。
怎么进来的外面雨这么大。
那女子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似乎在积攒力气。
半晌,她才极其困难地掀开眼帘,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即使在极度的恐惧和虚弱中,依旧清澈得如同山涧寒潭。
只是此刻潭底翻涌着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惊涛骇浪。
她的目光仓皇地掠过顾衍身上简单的T恤和工装裤,掠过他手中那个发出强光的手电筒,掠过整个实验室里冰冷奇异的仪器轮廓,最终落回顾衍脸上,眼神里是全然崩溃的茫然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才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字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悠长的腔调:此……此乃何地
声音微弱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顾衍记忆深处某个布满灰尘的锁孔。
这发音……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巨震放缓了语气尽量让每个字都清晰:这里是长安城郊,考古研究所工地,外面在下暴雨,很危险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湿透的在初春寒意里微微发抖的身体。
你需要帮助吗先进来避避雨。
长安女子听到这个词,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但那光亮随即被更深的困惑和绝望覆盖。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散乱的湿发甩出冰冷的水珠。
不……不对……此处绝非长安!长安无此……无此钢铁巨兽!她惊恐地瞥了一眼窗外工地上影影绰绰的挖掘机轮廓身体抖得更厉害。
我……本在郡主府花园……天象骤变……九星……九星连珠……
九星连珠顾衍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种荒谬绝伦却又令人头皮发麻的联想瞬间攫住了他,令他不由的想起了那些关于九星连珠的传闻。
那女子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晃了晃软软地沿着门框往下滑落,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扶住什么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纤细的手腕。
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一件东西即使在昏沉的光线下,顾衍也一眼看清了那东西的形状——一支极为精美质地上乘的玉簪,上面似乎有极细微的刻痕。
顾衍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她完全瘫倒之前扶住了她冰冷的手臂。
触手所及是刺骨的寒意和湿透的厚重衣料,他顾不得多想半扶半抱地将她安置在实验室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折叠椅上。
别怕,先坐下。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想给她披上却在她惊恐后退的眼神中顿住。
他转而拿起旁边一条用于擦拭仪器的干净软布递过去擦擦脸。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颤抖着接了过去动作生疏地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和泥污,露出一张更加清晰的面容。
眉如远黛,肤若凝脂,即使狼狈至此依旧掩不住那份天生的矜贵与秀丽,只是那双眼睛始终盛满了惊弓之鸟般的惶恐。
顾衍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她倾城的面容上愣了片刻,你……顾衍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害。
你刚才说你是郡主,那你是唐代哪朝的郡主顾衍看着眼前一身唐装打扮的女子轻声询问道。
女子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取代:然!我乃永宁郡主李明月!贞观天子御妹!汝……汝可识得我可知此为何处如何……如何归返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浓浓的旧时官话腔调急切地砸向顾衍。
顾衍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牢牢锁定了她因为急切而微微松开的手掌纤细雪白的手掌中不经意间露出了玉簪上雕刻的文字。
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那两个纤细古雅的篆字清晰地映入眼帘——永宁
一瞬间顾衍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冰冷的玉簪陌生的古语,一身唐代的装扮,九星连珠的巧合……无数碎片在顾衍脑中疯狂旋转、碰撞,拼凑出一个让他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都感到脊椎发寒的轮廓。
他缓缓抬起眼,迎上李明月那双充满了恐惧希冀和巨大困惑的清澈眼眸。
窗外是倾盆的现代工业社会的暴雨屋内是一个自称来自一千四百年前大唐王朝的郡主。
我……顾衍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叫顾衍这里……是公元2035年。
李明月眼中的光熄灭了,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整个人僵在椅子上连颤抖都停止了,只有紧握着玉簪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痉挛。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顾衍身后那台沉默的属于二十一世纪的电脑轮廓以及顾衍脸上那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荒谬的确认。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实验室,窗外的暴雨声此刻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遥远的喧嚣。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沉沉的黑暗被一种死寂的湿漉漉的黎明前的灰蓝色取代。
实验室里只有一盏应急灯重新接上备用电源后发出的微弱白光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阴影。
李明月蜷缩在顾衍硬板床的一角身上裹着他找来的研究所劳保棉大衣,那粗糙厚重的深蓝色布料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她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仿佛一尊被遗弃在时间长河此岸的玉雕,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
那把她视若生命的青玉簪被她紧紧攥在胸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僵硬发白。
顾衍靠在墙边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眼底他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白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几个小时前那场颠覆认知的对话,每一个字都还在他脑中轰鸣回响。
永宁郡主李明月……贞观天子御妹……
九星连珠……天旋地转……再睁眼便在此间……
此物乃……乃我及笄之年,皇兄御赐……
她断断续续的叙述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和无法言喻的迷茫,顾衍调动了脑中所有关于唐初宗室的知识碎片试图拼凑印证。
永宁郡主史书似乎只有零星提及语焉不详。
但贞观天子御妹这个身份以及她言语中流露出的对宫廷礼仪长安布局的熟稔又绝非寻常人能伪装,顾衍起身来到电脑前登陆数据库开始查找起任何与永宁郡主有关的资料。
李明月依旧蜷缩着对窗外的世界充耳不闻她只是偶尔抬起眼,目光空洞地扫过那些闪烁的指示灯和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
她不懂这些冰冷的铁盒子是什么,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叫顾衍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专注、紧张和……某种近乎朝圣般的期待这期待像针一样刺着她。
漫长的等待顾衍站在电脑前,背脊挺直,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紧盯着屏幕的眼睛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终于,电脑上的智能搜索停止了屏幕上关于永宁郡主相关的资料告弹了出来。
顾衍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报告页面最顶端,一行加粗的黑色数字,冷酷而清晰地宣告着结果:
名讳:李明月
封号:永宁
父:李渊(唐高祖),母:薛婕妤,唐高祖第六十女生于武德九年......
电脑上的信息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中炸开,顾衍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手脚一片冰凉。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床上的李明月晨曦的微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苍白失神的脸上,落在她紧握着的那支雕刻着她封号的玉簪上。
一千四百年的时光鸿沟,就这么突然被被连接在了一起荒谬绝伦的猜想被最冷酷的实证砸在了眼前。
她真的是从那个万国来朝金戈铁马的遥远盛世,被一场诡异的天象,抛掷到了这个钢筋水泥、信息爆炸的陌生时代!一个活生生的,来自大唐贞观年间的郡主!
李明月似乎被顾衍骤然剧变的脸色和那直勾勾的充满了巨大震惊的目光吓到了。
她下意识地又往墙角缩了缩,裹紧了身上那件粗糙的蓝色棉衣,声音细弱蚊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如何此物……可是……不妥
顾衍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该怎么告诉她她回不去了,因为她的故乡,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只存在于故纸堆中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口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电脑……没有问题。他避开了最核心的冲击,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只是……证明了你说的是真的。
李明月眼中的恐惧并未散去,反而因为他闪烁的言辞和凝重的表情而加深了。
她似乎并不完全理解证明的含义,但真的两个字,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落入她绝望的冰湖。
她抿了抿苍白的唇,眼中第一次燃起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希冀,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那汝可知……如何送我……回去
回去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在顾衍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个被抛离时空的孤魂,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一股沉甸甸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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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垂下眼睑,看着仪器屏幕上那串冰冷刺目的年份数字,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李明月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光,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茫。
她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裹着粗糙棉衣的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抽动起来。那把贞观年间的玉梳,被她死死攥在掌心,硌得骨节生疼。
阳光透过研究所宿舍简陋的纱窗,在地面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里飘浮着细微的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舞动。
李明月端坐在一张塑料方凳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她无数次在宫廷宴席上那样。
然而,她身上穿着顾衍从女同事那里借来的、略显宽大的米白色棉麻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素色帆布鞋。
这身现代装束,与她脸上那份刻入骨髓的端庄仪态形成了奇异的割裂感。
顾衍拿着手机,屏幕对着她,语气带着一种考古学家讲解文物的耐心:你看,这个叫‘手机’像这样轻轻点一下屏幕……他用指尖演示着解锁的动作,它就能亮起来。这是‘相机’,可以……他点开拍照功能,镜头对准了李明月。
几乎在镜头对准她的瞬间,李明月如同受惊的鹿,猛地侧身避开,宽大的衣袖下意识地拂向面颊,做出一个极其标准的掩面避讳动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可!画影图形,非礼也!
顾衍的手指停在半空,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不是画像,不会摄魂。
只是……一种记录,像照镜子一样,很快。他试图解释,但看着她眼中那份根深蒂固的警惕和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矜持,只得作罢,默默收回了手机。
那……这个,他转移目标,拿起桌上的一个小面包,撕开包装袋,吃的东西。叫面包。他掰下一小块递过去。
李明月谨慎地接过来,指尖捻着那松软微黄的一小块,凑到鼻尖闻了闻,秀气的眉毛微蹙,带着一丝探究:此……非蒸饼亦非胡麻饼她犹豫片刻,才极小口地咬了下去。
陌生的甜味和口感让她微微一怔,随即小口小口、极其斯文地咀嚼起来,仪态无可挑剔,只是眼神里依旧带着一丝对新奇事物的茫然。
味道尚可。她咽下最后一口,用顾衍找来的纸巾极其仔细地擦拭着指尖,评价道,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恶。
顾衍看着她一丝不苟的动作,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唐代社会生活史》,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一幅线描图:你看,唐代的叉手礼,是这样吗
图上仕女双手交叠于胸前,微微躬身李明月瞥了一眼,眼中掠过一丝极其轻微的不以为然。
她放下纸巾,站起身,整了整身上那件并不合身的衬衫,姿态瞬间变得沉静而高贵。
她双手抬起,左手紧握右手拇指,右手四指伸直,掌心向内,置于胸前,同时颔首、躬身,动作流畅而含蓄,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韵律感和优雅风致,仿佛从古画中走出。整个行礼过程,无声地诠释着何为真正的礼。
当如是。她直起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那瞬间流露出的气度,让顾衍这个见惯了古物自以为对唐代有所了解的人心头也微微一震。
书上那僵硬的线描,在她活生生的演绎面前,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
一种奇特的教学在狭小的宿舍里悄然展开。
顾衍笨拙地试图将李明月拖入这个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教她识别电器开关解释水龙头原理演示如何用微波炉加热食物。
每一次接触新事物,李明月眼中都闪烁着巨大的困惑和警惕,像一个误入巨人国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周遭的一切。
她学习能力极强,但那份属于大唐贵女的矜持和刻在骨子里的礼仪规范,如同无形的屏障,让她始终带着一种疏离的审视。
与此同时顾衍也在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携带的那个鲜活唐朝的气息。
他会指着书上的某个名词询问:‘步辇’在宫中,是否真如记载那般常用李明月便会微微蹙眉,回忆片刻,清晰而具体地回答:非也。陛下尚俭,非大典或疾行,多乘马或安车。
步辇……多用于掖庭宫人。她的描述带着亲历者的细节,为那些冰冷的文字注入了生命力。
更多的时候,是李明月在问她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那些移动的钢铁盒子发出巨大的噪音和刺鼻的气味让她眉头紧锁。
此……铁兽奔行,无需牛马她指着顾衍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闪烁变幻的画面。
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此中人物……缘何能动是……皮影戏乎每一次提问,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打着顾衍早已习以为常的现代认知,让他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的怪异。
顾衍会尽量用她能理解的概念去解释:铁兽……呃,叫汽车,靠一种叫‘汽油’的东西燃烧驱动,像……像火牛阵的火牛,但不用火把点尾巴。电脑里的画面……嗯,你可以想象成非常非常精细、快速的连环画。他解释得磕磕绊绊,常常词穷。
李明月有时会露出恍然的神色,有时依旧困惑地摇头,但那份认真的求知欲,让顾衍心底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顾衍带她开始熟悉这个千年后的世界。
超市里她对着会说话的智能机器惊叹;马路上她被疾驰的汽车吓得攥紧他的衣袖;电影院中她流泪看完《长恨歌》的改编电影喃喃:杨贵妃的结局竟与史书不同……
顾衍陪她逛遍长安旧址,现代高楼取代了朱雀大街她却总在某个角落找到熟悉的地方仿佛时空故意留下线索。
日子在磕磕绊绊的适应与小心翼翼的探索中滑过,李明月已学会用手机查阅古籍甚至帮顾衍破解了一块唐代墓志铭的谜题,顾衍享受着与李明月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李明月似乎也将回去这件事暂时的抛之脑后两颗跨越千年的心在这一刻逐渐靠近。
顾衍向研究所请了长假以研究需要为名将李明月小心翼翼地藏在这方寸之地,他成了她与这个陌生时代唯一的连接点,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李明月的身体似乎格外畏寒,在这初夏时节,也常常需要裹着厚衣服她的胃口越来越小,精神也时好时坏常常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茫不知望向何处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如同看不见的藤蔓悄然缠绕着她。
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
阳光炙烤着大地蝉鸣聒噪顾衍正在书桌前整理资料,李明月安静地坐在床边手中拿着顾衍给她找来解闷的一本唐诗选集。
她读得很慢指尖轻轻划过那些熟悉的文字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追忆往昔的温柔笑意。
顾衍不经意地抬头,目光掠过她拿着书页的右手。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
阳光透过窗户,清晰地照亮了她的指尖。
那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本该是健康的粉色。然而此刻从指尖开始正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变得……透明!
不是苍白,不是褪色,而是如同投入水中的冰块,正一点点消融在空气里!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她指尖的轮廓甚至能看到她指骨下方书页上清晰的墨字!
顾衍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滚落在地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明月!他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慌而扭曲变调。
李明月闻声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沉浸于诗句的柔和微光顺着顾衍惊骇欲绝的目光她看向自己的手。
当视线落在自己那变得如同琉璃般剔透仿佛随时会碎裂消失的指尖时李明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唇边那点温柔的笑意僵住随即被一种灭顶的恐惧取代。
她像被滚烫的东西灼伤一般猛地将手缩回藏进宽大的衣袖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不……不……她摇着头声音细碎而绝望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此为何故此乃何故!
顾衍几步冲到床边想抓住她的手查看却又硬生生顿住。
他看着她藏在袖中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和那双盛满巨大惊惶的眸子,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指尖的透明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现实的心脏它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他无法理解更无力抗拒的可怕进程已然开始。
研究所资料室厚重的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只留一盏孤灯,在堆积如山的古籍文献上投下昏黄的光圈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陈腐而压抑的气息。
顾衍深陷在一张旧沙发椅里,双眼布满骇人的红血丝,像两簇燃烧殆尽的炭火他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黑色的胡茬,脸色憔悴灰败面前的矮几上,摊开着一本本厚重泛黄的书册。
书页被他翻得哗哗作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线装书粗糙的纸张边缘甚至在他急躁的翻动中留下了淡淡的血痕。
《云笈七签》、《洞玄灵宝定观经》、《历代神仙通鉴》……这些他曾经嗤之以鼻、归类于古人臆想的道藏仙典、志怪笔记,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疯狂地在这些晦涩难懂充斥着玄炁劫数洞天等虚幻词汇的字里行间搜寻着,试图抓住任何一丝可能与时空、异客归返相关的蛛丝马迹。
天纲紊,地维绝……星移宿易,则有时空交叠之隙……他喃喃念着一段文字眉头紧锁,又烦躁地翻过一页……生人误入他界,形神相斥,终将如朝露散于曦……
形神相斥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脏一抽。
他猛地丢开这本又抓起旁边一本更破旧的县志手抄本,泛黄的纸页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找着。
宿舍里,李明月安静得可怕。
她蜷在窗边的旧藤椅上,身上裹着顾衍给她加上的厚毯子,初夏的阳光本该温暖,她却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往外渗着寒气。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窗外不再是熟悉的郡主府庭院里盛放的牡丹或亭亭的翠竹,而是几株高大陌生的行道树,枝叶在风中摇晃,发出沙沙的轻响。
树下偶尔有穿着短袖T恤的行人匆匆走过,那些暴露的臂膀和随意的姿态,每一次都让她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心头掠过一丝难言的羞赧和格格不入。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对着光线,阳光透过纱帘,柔和地落在她的掌心。
曾经莹润的肌肤,此刻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玉石般的通透感,皮肤下的血管纹理清晰可见指骨的轮廓也隐隐透出。
她试着弯曲手指,动作变得有些滞涩,仿佛这双手正在渐渐脱离她的控制,变成一件陌生的易碎的琉璃制品。
一种冰冷彻骨的恐惧无声无息地攥紧了她的心脏比初临此、面对钢铁巨兽和会动的皮影戏时更深的恐惧。
那时是无措是迷茫而现在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在的一点点瓦解消散,她想起顾衍昨夜离开前,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焦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他把自己关在那个充满了古老书卷气息的屋子里,像一头困兽,她知道他在找什么,一个阻止她消散的方法。
回去……长安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平康坊彻夜不息的灯火,上元夜漫天绽放的火树银花,皇兄威严中偶尔流露的关切眼神……那些鲜活温暖的画面,如今想来,遥远得像一场前世的梦。
而身体这诡异的透明,像冰冷的潮水,正一点点淹没这梦境残存的轮廓。
她将变得透明的手紧紧按在胸前,隔着薄薄的衣料和毯子,感受着自己急促的心跳。
那心跳声,是此刻唯一证明她还存在的声音。她闭上眼睛,一滴冰凉的泪珠终于挣脱了长睫的束缚,无声地滑过她变得有些透明的脸颊,留下一条湿冷的痕迹。
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像一粒渴望藏进尘埃的露珠,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彻底降临的无声的湮灭。
根据天文观测三日后将出现难得一遇的九星连珠奇景.....客厅突兀的响起一条新闻播报。
李明月听着新闻微微一愣呢喃道:九星连珠...是要回去了吗她看着自己透明的手掌那未知的恐惧似乎有了缓解,但心中更多的好像还是对顾衍的不舍,从藤椅上站起莲步轻移来到桌前取过一页纸张提笔洛字.....
资料室的灯光,在堆积如山的古籍上投下顾衍佝偻的身影,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维持着俯身翻阅的姿势已经太久,脖颈僵硬得如同锈蚀的轴承,每一次细微的转动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
布满血丝的眼睛干涩灼痛,视线里那些竖排的繁体字迹和虫蛀的墨点,如同无数扭曲的黑色小虫,在昏黄的光晕里爬行、模糊。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他自己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
就在意识因为极度的疲惫和绝望而开始模糊游离的边缘,指尖下粗糙的纸页触感忽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妙的异样。不是边缘的毛糙,而是纸张本身,似乎比旁边的页数更厚实一些一种考古工作者对细微差异近乎本能的敏锐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收回手指,凑到灯下,眯起眼睛仔细审视。
眼前是一本破烂不堪的《天象异闻录》,抄本,纸张泛黄发脆,边角缺损严重他正翻到记载星变的一卷引起他注意的,是其中一页。
乍看之下并无特别,但凑近了,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分辨,纸张的纹理、色泽,与前后页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别更关键的是,这一页的边缘,似乎……有极其轻微的曾被小心揭开的痕迹
顾衍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从抽屉里取出一枚考古用的细头镊子和一把小巧的放大镜。
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如同对待一件刚出土的脆弱漆器他用镊子尖极其小心地探入那页纸的边缘缝隙,屏息凝神,借助放大镜的光,一点一点地……
一张薄如蝉翼、颜色略深、质地更为坚韧的纸页,被完好无损地分离开来!它原本被巧妙地粘合在书页的夹层之中!
这张薄纸上的字迹,并非抄本原有的工整楷书,而是一种更为古拙、带着一丝潦草却力透纸背的行草墨色深黑,仿佛带着书写者当时的某种激烈情绪。
顾衍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让他一阵眩晕。他颤抖着举起放大镜,凑到那行草字迹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辨认:
……天维倾覆,星轨逆乱,九曜连珠,非吉兆,乃大劫之始也……
……有异客自他世至,形骸虽存,然神与世忤,天地不容……
看到这里,顾衍的呼吸几乎停滞。
……其躯渐虚,如雾如幻,终至……
最后一行字,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烙进他的视网膜,也烙进他濒临崩溃的灵魂:
终至——归于来处!
归于来处!
四个字,像八把冰冷的钢刀,瞬间捅穿了他所有的侥幸和挣扎。顾衍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眼前金星乱冒,握着放大镜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拿捏不住。
噗通一声闷响。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剧痛,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撕裂的万分之一。
归于来处……他失神地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回……回去回去……她终归是要离开了。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像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
原来,她身体透明的征兆,并非疾病,而是这个世界对她这个异客最残酷的排斥!是时空法则无情的驱逐!她终将如同朝露般消散,而消散的终点……竟然是回到她来的地方这算什么只是一场美丽的梦吗
啊——!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从顾衍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抬起双手,十指深深插入自己凌乱油腻的头发中,用力撕扯着,仿佛要将这残酷的认知连同头皮一起撕下来!额角青筋暴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彻底崩溃的赤红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噬人的痛楚。
昏黄的灯光下,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无声的绝望至极的呜咽那张记载着残酷真相的薄纸,飘落在他脚边,上面归于来处四个字如同魔鬼的诅咒在光影里无声狞笑。
等顾衍回到家中时房间内早已没有了李明月的身影,唯有桌上那张写着娟秀字迹的白纸证明她真实存在过。
明月有幸与君相逢,已是今生幸事,天意难违,若有轮回愿来世相逢,与你共看一夕星河。
敦煌。
莫高窟。
正午炽烈的阳光被隔绝在厚重的窟门外,窟内是恒久的带着岁月尘埃的清凉与幽暗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矿物质颜料和木头朽坏混合的独特气味,古老而沉静。
顾衍站在高高的修复脚手架上,一手扶着冰冷的金属支架,一手拿着强光手电。
十年光阴,并未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沉淀了太多的东西,像深秋的湖水,幽邃而平静,只在偶尔凝望某处壁画细节时才会掠过一丝专注的微光。
他穿着沾满各色矿物颜料的工装背心,动作沉稳而精准,正小心翼翼地用极细的软毛刷,清理着一幅大型经变画下方一处因盐碱侵蚀而污损严重的壁面。
十年。
距离那个暴雨夜,已经整整十年。
那个名字,连同那段短暂得如同幻觉的经历被深埋在记忆最底层覆满了时光的尘埃。
他成了敦煌研究院的资深研究员,生命似乎只剩下眼前这些千年不朽的色彩和线条,以及日复一日的清理、加固、临摹。
只有在最深的夜里,偶尔被窗外呼啸的风沙惊醒时,指尖才会残留一丝冰冷的仿佛星尘滑过的错觉。
顾老师,这边清理得差不多了,您看看这层浮土下面好像有东西下面传来年轻助手小周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新线索的兴奋。
顾衍回过神应了一声:好,我下来看看。他放下工具,扶着脚手架,动作利落地往下移动。
小周正蹲在壁画最下方靠近地面的角落,用一把小刷子极其轻柔地拂去一层沉积的浮土和鸟粪污垢。
随着他的动作,一片被长期覆盖的区域渐渐显露出来那似乎原本是壁画供养人像队列的末端或者某个不起眼的空隙。
看,顾老师。小周指着那片新清理出来的壁面语气带着惊奇
这里好像不是主画内容倒像是……后来人题的字
顾衍蹲下身凑近那片区域强光手电的光柱打了过去。
光线照亮了壁面,那里果然没有绚丽的佛像或飞天,只有一片略显粗糙的泥壁底子。
而就在这底子上靠近最边缘的极其不起眼的角落清晰地呈现出几行墨书的字迹!墨色因年代久远而变得沉暗却依旧清晰可辨。
字迹不大,娟秀灵动,带着一种属于女子的清雅风骨,笔锋转折间却又隐隐透出一股内敛的力道。
顾衍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凝固在那几行墨字上。
周遭修复工具的轻响助手低低的交谈声甚至窟外隐约传来的风沙声……所有的声音都在刹那间退潮般远去。
整个世界,只剩下手电光柱里那几行穿越了漫长时光静静躺在敦煌壁角的小楷。
他看得极其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尽毕生的力气去辨认。
第一行:
贞观廿三年元月
时间!一个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脑海中的时间!贞观二十三年正月!正是……正是史书记载中,永宁郡主病逝的那一年!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一片冰凉顾衍的呼吸彻底屏住,握着电筒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光柱在壁面上剧烈地晃动。
他强迫自己稳住手腕,目光艰难地向下移动。
第二行:
李明月
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扎得他眼前瞬间一片模糊,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猛地闭上眼又强迫自己睁开,死死盯着那三个字,每一个笔画都熟悉得让他心胆俱裂!
是她!只有她!只有那个在绝望中依旧挺直脊背的大唐郡主才会写出这样的字!
顾衍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残叶。
他几乎是匍匐着,将脸凑得更近,滚烫的额头几乎要贴上冰冷的壁画光柱颤抖着照亮了最后一行字那行字的位置更低更靠近地面仿佛是书写者最后耗尽心力的一笔:
寄顾君
寄顾君……
三个字,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惊雷,带着跨越一千四百年的风尘与余温,带着无法言喻的思念与执念,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与永诀,轰然劈开了顾衍用十年光阴筑起的看似坚固的遗忘堤坝!
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刻意封存,所有的归于来处的冰冷认知,在这一刻被这三个字彻底粉碎!
她回去了!她真的回去了!回到了属于她的贞观盛世!在经历了那场无人能解的时空放逐之后,她活生生地回到了大唐!而且……她记得!她记得那个短暂的、充满惊惶与温暖的2035年,记得那个叫顾衍的现代人!
巨大的失而复得却又得而复失的狂喜与剧痛,如同两股狂暴的洪流,在他胸中猛烈地撞击撕扯!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的一切——斑驳的壁画古老的佛龛晃动的光柱——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模糊。
顾老师!顾老师您怎么了助手小周惊恐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顾衍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那壁角的三行墨字死死攫住。
贞观廿三年元月,李明月,寄顾君。
史书冰冷的记载在她亲笔的印证下碎裂开来她不是病逝于深闺她是带着跨越时空的记忆回到了属于她的时代。
这寄顾君三字,是她留给漫长时光、留给他这个千年之后的人,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印记。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彻底被水光模糊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沿着他沾满尘灰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脚下干燥了千年的沙土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抬起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不是去擦泪,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小心翼翼的虔诚,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伸向那冰冷的、承载着千年思念的壁面。
指尖,带着十年思念的重量,带着穿越时空洪流的颤抖,终于,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那娟秀墨迹的边缘。
触手冰凉。是敦煌千年的沙土,是洞窟恒久的寒意。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仿佛穿透了冰冷的泥壁,穿透了无情的时光,带着长安城春日桃花的微香,带着她消散时最后那抹星尘般的微光,带着她落笔时全部的、无声的思念,轰然涌入他的指尖,流遍四肢百骸,直抵灵魂深处。
冰冷的泥壁之下,是滚烫的、跨越了生死与时空的回应。
顾衍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额头重重抵在了那片冰冷而滚烫的壁面上,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了十年的呜咽,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终于冲破了所有束缚,在这供奉着千年神佛的寂静洞窟里,低低地、绝望地回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