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寻瓷少年 > 第一章

1
碎瓷之音
手机屏幕的光,是方宇(小宇)世界里唯一稳定的光源。指尖在虚拟战场翻飞,精准、冷酷,每一次击杀带来的短暂快感,像吗啡般麻痹着神经。客厅里的谈笑声,隔着门板模糊地传来,像钝刀子割肉。是母亲林薇和那个即将成为他继父的男人,讨论着婚礼的细节,餐盘碰撞的清脆声响,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露台布置白色玫瑰…对,小宇的礼服尺寸我明天再确认…
林薇的声音带着一种方宇陌生的轻快。
砰!
一个虚拟敌人被爆头,血浆特效溅满屏幕。方宇猛地将手机扣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视线落在床头柜——那里曾摆着他和母亲、生父的合影。现在,照片的位置空着,取而代之的,是今天下午那个男人不小心挪动书架时,碰落摔碎的旧飞机模型。那是生父送他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
一股冰冷的愤怒瞬间攫住了他。他冲出房间,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
客厅里,温馨的灯光下,林薇和准继父张谦正在翻看婚纱照样片。茶几中央,一个崭新的银色相框里,是林薇和张谦依偎而笑的合影。那笑容,在方宇看来,是对过去的彻底背叛。
小宇怎么了
林薇抬头,笑容僵在脸上。
方宇没说话,眼神死死钉在那张合影上。他一步步走过去,空气凝固了。张谦下意识地想开口。
别碰它!
林薇的惊呼被淹没在一声刺耳的碎裂声中。
方宇抓起相框,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光洁的地砖。玻璃碎片四溅,如同他心中那个名为家的脆弱泡泡,彻底破灭。照片上林薇的笑容在裂痕中扭曲。他看也没看母亲瞬间煞白的脸和张谦错愕的表情,转身冲回房间,抓起背包胡乱塞了几件衣服,在母亲带着哭腔的呼喊和追赶的脚步声到达门口前,从窗户翻了出去,融入了城市冰冷的夜色。
2
雨夜迷途
货运火车在鲁中山区的腹地穿行,像一条疲惫的钢铁巨蟒。车厢里弥漫着机油、灰尘和陌生货物的混合气味。方宇蜷缩在角落一堆麻袋后面,最初的愤怒早已被夜风刮走,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茫然。窗外,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月光下勾勒出黑黢黢的剪影,深邃的峡谷张开巨口,蜿蜒的铁轨像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细线。无人机视角下(方宇想象着自己漂浮在空中),这莽茫群山更显出无情的壮阔,而他,不过是其中一粒微小的尘埃,被命运粗暴地抛掷于此。
天快亮时,下起了雨。冰冷的雨丝从车厢缝隙钻入,打湿了他的衣服和头发。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火车减速,方宇抓住机会跳了下来。双脚落在泥泞的地上,他打了个寒颤。站牌上模糊的字迹指向一个陌生的地名。雨越下越大,他漫无目的地奔跑,只想找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风雨中,一片破败的建筑群出现在视野尽头。高耸却倾颓的砖窑烟囱,像指向天空的断指。陈旧的砖墙在闪电的惨白光芒中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方宇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雨水冲刷着堆积如山的陶土胚和散落的碎瓷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陈年草木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数百年的古老气息。这里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坟墓,破败不堪,却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黑暗中,他摸索着前进,脚下不时踩到硬物,发出细碎的声响。突然,一点幽微的蓝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木架子上,一块形状奇特的琉璃残片,在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和微弱的月光映照下,内部仿佛有蓝色的液体在缓缓流淌,神秘而忧伤。他忍不住伸手去碰……
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他重重地撞在木架上!
哗啦——!!!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刺耳的碎裂声响彻寂静的古窑场,远比砸碎相框的声音更惊心动魄。方宇狼狈地摔在泥水里,惊恐地抬头。月光恰好透过残破的屋顶缝隙,精准地投射在那堆新添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碎片上。那流淌的蓝色釉光,在雨水和月华的共同作用下,仿佛拥有了生命,在碎瓷片上蜿蜒、滴落,美得惊心动魄,也破碎得令人绝望。方宇呆住了,忘记了疼痛,忘记了逃跑,只剩下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心脏。
3
守窑人
一道苍老的身影,如同从窑场厚重的阴影里生长出来,无声地出现在方宇面前。他身形瘦削却挺拔,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脸上刻着岁月和窑火留下的深刻沟壑。最让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在昏暗中锐利如鹰隼,沉静地扫过一地狼藉,最终定格在方宇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痛惜,以及一种近乎宿命的沉重感。
他蹲下身,布满老茧的手极其小心地拈起一片最大的、流淌着蓝釉的碎片。指尖微微颤抖。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
我…我不是故意的…
方宇的声音干涩发颤。
老人沉默着,将碎片仔细地放在旁边一块相对干燥的石板上。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方宇,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涅槃盏’,元代孤品,就剩这些残件。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窑砖一样沉重,想留下,就把它修好。修好它,抵你的食宿。
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是他的世界,他的法则。方宇看着老人眼中那不容抗拒的决绝,又望了望外面倾盆的暴雨和陌生的荒野,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点了点头。在这个冰冷的雨夜,破碎的琉璃盏和破碎的少年,被一个守窑的老人,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
4
琉璃密码与无声的刻刀
日子在陈氏古窑场缓慢流淌。陈老(方宇后来知道窑场主人都这么叫他)给了方宇一堆灰扑扑的瓷片,正是那涅槃盏的一部分。拼。
他只丢下一个字。
方宇坐在小马扎上,面对着散落一地的残片,头大如斗。瓷片冰冷、硌手,边缘锋利,稍不留神就会割破手指。更让他崩溃的是,每一片残片的边缘或背面,都刻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像火焰,像水滴,像扭曲的蚯蚓,像龟裂的冰面。这简直是天书!
陈老偶尔会踱步过来,指着某个符号,吐出几个晦涩的词:‘窑神之怒’,火候过了,釉面起泡。
‘天泉引’,水多了,釉色发乌。
他讲解时面无表情,术语艰深,眼神常常飘向窑炉深处,仿佛那里藏着只有他能看懂的故事。方宇听得云里雾里,烦躁地把瓷片一推,真想一走了之。可一想到外面的茫茫未知和无处可去,又只能咬牙捡起来。
挫败感像藤蔓缠绕着他。这天,他又一次对着两块似乎永远拼不上的碎片较劲,气得差点把瓷片摔出去。一只纤细却稳定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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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宇吓了一跳,抬头。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同样洗旧的布衣,面容清秀,眼睛像古窑深处未被污染的潭水,清澈沉静。她不会说话,只是对他微微摇头,然后指了指他手中的瓷片,又指了指地上另一块。方宇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两块瓷片断裂处的符号,一个像半朵花,一个像花蕊——拼在一起,竟是一个完整的火焰符号!他惊讶地看着女孩。
女孩——阿青,浅浅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摆了摆手。方宇明白了,她是聋哑人。阿青坐到他旁边的小凳上,拿起她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几根细如发丝的刻针和几颗米粒大小的琉璃珠。她挑了一颗半透明的蓝色小珠,固定在特制的木托上,拿起最小的刻针。
方宇屏息看着。阿青的世界仿佛瞬间收缩到指尖那方寸之地。她微微低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呼吸变得极其轻缓绵长。刻针的尖端在坚硬的琉璃珠表面轻轻落下,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频率细微震动、游走。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极致的专注在她周身弥漫。方宇看着那细如毫芒的针尖,在几乎看不见的珠面上勾勒出极其细微的线条——那是《天工开物》中古窑炉的轮廓!炉膛、烟道、甚至砖缝的纹理,都在她稳定到不可思议的手下一点点浮现。时间在她身边仿佛真的变慢了,坚硬的琉璃在她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般的柔顺。
方宇忘记了烦恼,只剩下纯粹的震撼和敬佩。他看着阿青沉静的侧脸,第一次在这个破败的古窑场,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力量。阿青刻完最后一笔,轻轻吹去浮尘,将那颗在微弱光线下闪耀着微雕奇迹的珠子递给方宇看。又指了指地上那些刻着古窑工暗语的瓷片,眼神鼓励。
5
尘封的日记与暴雨将至
在阿青的帮助下,拼瓷片的进度快了许多。方宇不再排斥这些冰冷的碎片和神秘的符号,他甚至开始尝试理解那些窑神之怒、天泉引背后的故事。古窑场的角落成了他的探索乐园。一天,他在清理一个漏雨的废弃工具间时,挪开一堆腐朽的木板,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掉了出来。
他好奇地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本硬壳笔记本,封面已经褪色。翻开,扉页上是一个娟秀的签名:林薇。
方宇的心猛地一跳。母亲的名字!
他迫不及待地翻阅。纸张泛黄,字迹是少女特有的清秀。日记里记录着一个少女在古窑场的生活:第一次拉胚的笨拙,被父亲(陈老!)训斥后的委屈,对窑火变幻莫测的着迷,对外面繁华世界的向往…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琉璃技艺的热爱,也充满了与严厉父亲之间的隔阂与挣扎。
…爹说我是他唯一的传人,可这窑炉像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省城博物馆的修复师招人了,那是我梦想的地方,可爹说那是背叛祖宗…他不懂,修复难道不是另一种传承吗…
翻到日记本最后几页,方宇发现纸张中间似乎有夹层。他小心地拆开缝线,一张折叠的信纸滑落出来。展开,是两种笔迹。
第一封,字迹苍劲,力透纸背,却带着浓烈的失望与愤怒:
薇儿:你执意要走,便是弃窑于不顾,弃祖宗技艺于不顾!你贪慕那城里的浮华,忘了这窑火才是你的根!走了,就别再回来!我没你这女儿!——父字
第二封,字迹是日记主人的,墨迹有些洇开,仿佛被泪水打湿过:
爹:您永远把您的窑看得比女儿重要!您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您只想要一个守着死窑的傀儡!好,我走!如您所愿!——不孝女
林薇
方宇拿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母亲!陈老!原来他们是父女!原来母亲也曾在这里生活、学艺!原来他们之间有过如此激烈的决裂!难怪母亲从未提起过这里,难怪陈老听到林薇这个名字时毫无反应(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母亲现在的名字)!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方宇,他拿着日记和信,冲出去找到了正在查看窑炉的陈老。
陈爷爷!您…您认识林薇吗她是我妈妈!
方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陈老正在检查窑砖的手猛地顿住。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锐利的鹰眼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看着方宇手中的日记本,目光死死盯住那熟悉的封面。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日记本时,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方宇把夹在里面的信递过去。陈老展开信,那苍劲的字迹映入眼帘。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最终,他抬起眼,望向窑场外铅灰色的天空,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底:
她…走了。为了…外面的世界。
他走到窑炉边,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冰冷的窑壁,像是抚摸着一段不愿触碰的过往。她说…这窑是死的,是牢笼…她要去修复…那些不会说话的‘死物’…
陈老的语气里充满了当年的不解、愤怒,以及深藏的痛苦。走了…就走了。这窑…还在。
方宇听着,看着老人倔强挺直的背影,心中对母亲的复杂情绪翻腾得更加厉害——是怨恨她抛下自己和外公还是理解她当年被束缚的痛苦亦或是,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
就在这时,阿青急匆匆地从外面跑来,脸上满是焦急。她指着天空,双手快速比划着,又指向窑炉的顶部——那里有几处明显的旧裂缝。方宇抬头,只见天空乌云密布,黑沉沉地压下来,风势陡然增强,带着湿冷的腥气。要下暴雨了!而且是大暴雨!
陈老脸色骤变,他冲到窑炉边,仔细查看那些裂缝,又用手感受着风的方向和湿度。糟了!
他低吼一声,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桑皮纸!快!熬胶!拿桑皮纸来!
这窑炉本就年久失修,暴雨一旦灌入,不仅正在阴干的涅槃盏修复坯体会彻底毁掉,窑体本身也可能坍塌!
6
桑皮纸的救赎
暴雨,如同天河倒泻,轰然而至。豆大的雨点砸在窑场的瓦顶、地面和窑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狂风裹挟着雨水,从四面八方灌入本就残破的古窑场。窑炉顶部的裂缝处,雨水开始像小瀑布一样往下淌,窑内的温度急剧下降。几处窑壁在雨水的冲刷下,泥土簌簌而落,裂缝甚至有扩大的迹象!
快!小宇,去灶房把熬好的浆糊端来!用最大的盆!小心烫!
陈老在风雨中大吼,声音几乎被雷雨声淹没。他正指挥着阿青,用能找到的木板、麻袋暂时堵住窑门和一些大的漏风口。
方宇跌跌撞撞冲进灶房。一大锅粘稠的、冒着热气的浆糊正在翻滚,散发出一种混合了某种植物清香的奇特气味。他端起沉重的木盆,滚烫的温度透过盆壁传来,烫得他龇牙咧嘴,但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滑地端了出去。
窑炉边,风雨如注。陈老浑身湿透,花白的头发紧贴着头皮。他接过浆糊盆,放在一个相对避雨的角落。阿青!裁纸!按我教你的尺寸和纹理方向!小宇!跟我上!
陈老抱起一叠韧性极强的、泛着米黄色的桑皮纸,抄起一把宽大的鬃毛刷子,蘸满滚烫的浆糊,像一名即将冲锋的老战士。他指向窑炉顶部一道正在疯狂漏水的裂缝:跟我上去!把纸递给我,听我口令!
窑炉侧面有一个供检修用的简易木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方宇看着那高度和湿滑的木梯,心里发怵,但看着陈老布满红血丝却无比坚定的眼神,看着阿青在下面飞快而精准地裁剪桑皮纸,他深吸一口气,抱起一叠裁好的纸,跟在陈老后面往上爬。
风雨抽打在脸上,生疼。木梯湿滑异常,方宇每一步都踩得心惊胆战。陈老却异常敏捷,他爬到裂缝处,一手死死抓住窑壁的凸起,一手挥动刷子,将滚烫的浆糊狠狠刷在湿冷的窑砖上。浆糊接触到冰冷的砖面,瞬间冒起白气。
纸!
陈老吼道。
方宇赶紧递上一张裁好的桑皮纸。陈老接过,精准地覆盖在刷了浆糊的地方,用刷子柄用力擀压,让纸张紧紧贴合砖面,排出气泡。接着,他蘸取更多浆糊,刷在纸张边缘和上方,再覆盖第二张纸,边缘与第一张重叠……一层又一层,像战士在修补破损的铠甲。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们的身体,浆糊混着雨水流下,又粘又烫。
阿青在下面也没闲着。她负责窑炉底部和侧壁一些较小的裂缝和易被雨水冲刷浸泡的薄弱点。她个子小,动作却异常灵活精准。她踩在垫高的砖块上,学着陈老的样子,刷浆糊,贴桑皮纸,擀压。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每一次粘贴都力求完美。她甚至用微雕工具修整纸张边缘,确保严丝合缝。
方宇在梯子上,成了陈老和地面阿青之间的运输工。他一次次爬上滑下,传递桑皮纸、浆糊桶(当陈老刷子上的浆糊不够时)。冰冷的雨水让他浑身发抖,滚烫的浆糊又灼烧着他的手。有几次他差点从梯子上滑下来,是陈老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此刻却有着惊人的力量。
快!那边!雨水冲开了!
陈老指着窑炉另一侧一道扩大的裂缝。
方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浆糊混合物,抱起一叠纸,又冲向新的战场。风雨声、陈老的吼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他从未如此狼狈,浑身泥泞,又冷又累,手掌被烫红,手臂被碎瓷片划破的小口子被雨水和浆糊蛰得生疼。然而,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心中升腾——一种被需要的感觉,一种与陈老、阿青并肩作战、共同对抗灾难的归属感!他不再是那个只会用愤怒和逃避解决问题的叛逆少年,此刻,他在守护!守护这座古窑,守护那件残破的涅槃盏,也守护着这份在风雨中淬炼出的、奇特的羁绊。
他看见陈老在风雨中爬上爬下,那苍老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每一次挥刷都带着守护者的决绝。他看见阿青在下面,小小的身影在暴雨中忙碌,她的眼神专注而明亮,没有一丝恐惧和抱怨,只有全然的投入。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张桑皮纸严严实实地覆盖住最后一道主要裂缝,并用多层纸加固了边缘后,肆虐的雨水终于被这古老而坚韧的铠甲暂时挡在了外面。窑炉内部虽然潮湿阴冷,但致命的灌水和坍塌危机暂时解除了。
三个人精疲力竭地瘫坐在窑炉边一个勉强能遮雨的棚子下。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脸颊、衣角不断流淌。陈老靠着柱子,胸膛剧烈起伏,闭着眼,雨水顺着他深刻的脸庞皱纹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阿青靠在小宇旁边,脸色苍白,但嘴角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对着方宇比了个成功的手势。方宇大口喘着气,看着眼前被桑皮纸覆盖的窑炉,再看看身边两个同样狼狈不堪的人,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疲惫和莫名温暖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的堤坝。他咧开嘴,想笑,眼泪却和雨水一起,无声地涌了出来。
破碎的窑炉,用古老的桑皮纸法暂时粘合了。而某种同样破碎的东西,在这风雨同舟的守护中,似乎也悄然弥合了一点点。
7
尘归
暴雨后的清晨,空气清冽得如同琉璃。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劫后余生的古窑场上。到处是泥泞、积水和散落的枝叶,一片狼藉。但被桑皮纸精心覆盖的窑炉主体,如同一个缠满绷带的战士,倔强地挺立着,默默吸收着阳光的热量。
棚子下,方宇、陈老、阿青几乎同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他们挣扎着睁开疲惫的眼睛,看向窑场入口。
一个身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那里,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昂贵的风衣下摆沾满泥点,高跟鞋早已不见,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泥水里。她的目光焦急地扫视,最终死死地定格在方宇身上。
小宇——!
林薇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她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
方宇下意识地站起身,手中下意识地紧握着——那是昨夜护窑时,阿青塞给他的一块形状特殊的涅槃盏残片,似乎带有某种关键纹路。此刻,残片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回神。
陈老也猛地转过身。他浑浊的目光先是落在林薇身上,带着被打扰的愠怒和对陌生闯入者的审视。然而,当他的视线触及林薇那双眼睛——那双因疲惫和焦虑而布满血丝,却依然清澈,眼角微微上挑,带着某种他刻骨铭心熟悉感的眼睛时,他脸上的愠怒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林薇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落在这个挡在儿子身前、浑身泥泞、穿着破旧靛蓝布衣的老人脸上。那布满沟壑的脸庞,那倔强的嘴角,那花白的鬓角…记忆深处尘封的影像如同被闪电劈开,轰然炸响!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陈老的身体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柱子才站稳。他死死地盯着林薇的脸,像在辨认一件失传已久的古瓷。从陌生,到模糊的熟悉,再到某个瞬间——当林薇无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那动作与他记忆中少女倔强时的模样瞬间重叠!陈老眼中的世界仿佛瞬间崩塌又重建,巨大的惊愕、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撕裂的确认!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锐利了一辈子的鹰眼,此刻被汹涌而来的浑浊泪水瞬间淹没。
方宇站在两人之间,看看母亲那震惊到失魂落魄的脸,再看看陈老那从未见过的、如同被巨锤击中的痛苦表情,最后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块冰冷的、刻着特殊暗语的涅槃盏残片。昨夜在日记中读到的决裂信,母亲年轻时的梦想与挣扎,陈老守窑的孤绝与沉默…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对视,彻底拼合在了一起!
妈…他…他是…
方宇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林薇的目光艰难地从陈老脸上移开,看向儿子,又看向儿子手中的残片,再看向这座在晨光中显露出熟悉轮廓的破败窑场…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向陈老,眼泪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嘶哑的、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声音,冲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爸…!
这一声呼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凝固的空气,也击穿了陈老最后的心防。他猛地闭上眼睛,浑浊的老泪再也无法抑制,顺着刀刻般的皱纹滚滚而下。他倔强地别过脸,不想让女儿和外孙(此刻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方宇的身份)看到自己的狼狈,但那剧烈耸动的肩膀,暴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与激荡。
方宇手中的那块涅槃盏残片,终于啪嗒一声,掉落在潮湿的地面上。这一次,碎裂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晨光里。这声音,仿佛预示着旧有裂痕的彻底暴露,也敲响了某种艰难愈合的开始。
破碎的瓷器(残片落地),破碎的亲情(三代人无言相对),以及被暴雨洗礼过的古老窑场(桑皮纸覆盖的窑炉在晨光中沉默矗立),构成了一幅沉重而充满无限可能的画面。真正的涅槃,才刚刚点燃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