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流浪归途 > 第一章

五十五岁后,我们成了儿子家的免费保姆和提款机。
洗衣做饭、接送孙子、补贴退休金,换来的却是理所当然的白眼。
结婚纪念日那晚,全家为亲家母庆生,留我们守着冷掉的蛋糕。
卖掉老家房产证换成房车钥匙时,老伴的手在抖:这次方向盘,该握在自己手里了。
行驶在向前的路上,我们相视一笑:向前,一直向前。
身后,那个曾经倾注所有的家,正因失去基石而轰然崩塌;前方,未知的旅途上,我们笨拙地学习拥抱自由,却意外收获了世界的善意,甚至,成为了别人的光。
1
家的基石
厨房的窗户蒙着一层细密水雾,隔绝了外面深秋清晨的凛冽寒意。李淑芬站在灶台前,手腕带动锅铲,在锅里翻炒着油光发亮的肉丝,滋滋的声响裹着油烟气息,填满了这间不算宽敞的厨房。她微微佝偻着背,这姿势她保持了太久,腰间那团熟悉的酸胀感又固执地冒了头,像有根生了锈的弹簧顶在那里。她下意识地抬手,用手背蹭了蹭被油烟熏得发涩的眼角,指尖还带着点洗菜留下的凉意。
客厅墙上的电子钟,红色的数字无声地跳动着:06:45。
锅里的肉丝变了颜色,她迅速将旁边备好的一盘切得细碎均匀的碧绿芹菜段倒了进去。又是一阵更响亮的滋啦声,混着扑鼻的香气蒸腾起来。她习惯性地偏过头,目光穿过厨房门框上挂着的半截旧布帘,望向客厅另一端紧闭的卧室门。门后,儿子陈伟、儿媳张莉,还有他们十岁的宝贝疙瘩小宇,此刻还沉沉地陷在各自的睡梦里。这个点,离小宇上学的时间还早得很。李淑芬收回目光,继续翻炒着锅里的菜,动作熟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她眼角余光瞥见料理台角落里,自己那只用了多年的旧钱包,瘪瘪地摊开着,里面几张零散的钞票一览无余。昨天下午接小宇放学时,孩子眼巴巴望着校门口小摊上热腾腾、撒满糖霜的鸡蛋仔,小手拽着她的衣角晃啊晃,那眼神像钩子。她终究没能硬下心肠,钱包里最后一张红票子,就这么变成了孙子手里捧着的那份甜蜜负担。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闷咳声从身后的客厅传来,短促,带着痰音。
李淑芬端着刚出锅、热气腾腾的芹菜炒肉丝走出厨房。客厅里,老伴陈建国裹着那件洗得领口都磨薄了的旧夹克,正弯腰费力地往脚上套一双厚实的棉袜。他花白的头发有点乱,脸上沟壑深刻,眉头习惯性地拧着,那咳嗽似乎还在他胸腔里留下些微弱的余震。沙发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半旧的塑料盆,里面胡乱堆着几件刚换下来的衣物——有儿子的深色T恤,儿媳的浅色连衣裙,还有小宇那件印着卡通怪兽的卫衣。
药吃了没李淑芬把菜碟放在餐桌上,声音不高。
陈建国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声音沙哑。他套好了袜子,撑着膝盖慢慢直起身,目光落在那个盆上,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弯腰端起盆,趿拉着拖鞋,一步步挪向阳台角落那台老旧的洗衣机。他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出几分僵硬的沉重。
李淑芬没再追问,转身又进了厨房,去盛刚熬好的小米粥。锅盖掀开,白蒙蒙的热气猛地扑了她一脸,带着谷物的清香。她轻轻吹了吹,用勺子小心地搅动着粘稠的米粥。客厅里传来洗衣机沉闷的启动声,轰隆隆地开始转动。这声音,还有锅里米粥的咕嘟声,窗外偶尔掠过的汽车声,构成了这个家清晨最平常的背景音。
小宇揉着惺忪的睡眼,趿拉着大大的拖鞋从卧室晃出来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小家伙一屁股坐下,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伸出筷子,精准地拨拉着盘子里的肉丝,把芹菜嫌弃地扒拉到一边。
小宇,芹菜有营养,不能挑食。李淑芬把一碗粥轻轻推到他面前。
就不吃!小宇头也不抬,筷子戳着碗里的粥,难吃死了!奶奶做的菜总是这样!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烦躁和一种被惯坏的任性。
李淑芬端着粥碗的手顿了一下,碗沿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她看着孙子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想再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快吃吧,要不上学该迟到了。
她垂下眼,默默夹起一筷子被孙子嫌弃的芹菜,放进自己碗里。这味道,哪里难吃呢她心里茫然地想着,明明每次都是照着孩子们的口味做的。
卧室门开了,儿子陈伟打着哈欠走出来,头发睡得翘起一撮。他径直走到餐桌边坐下,拿起筷子,眼睛还半眯着:妈,这月的水电费单子来了吧好像比上个月多不少。
他夹起一大块肉丝塞进嘴里,含糊地说着。
李淑芬的心像是被那筷子肉丝戳了一下。她放下碗,转身从冰箱顶上一个装杂物的旧饼干盒里,翻出一张折叠的纸片,默默地递了过去。
陈伟接过来,展开扫了一眼,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啧,又五百多你们白天在家,空调暖气省着点用嘛。
他随手把单子放在桌角,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轻微责备。
李淑芬张了张嘴,想说白天家里就他们老两口,她连客厅的大灯都舍不得开,电视也很少看,暖气更是调到最低档还觉得心疼……可这些话在舌尖滚了几滚,看着儿子埋头扒饭的样子,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她默默地拿起那张被嫌弃的水电费单子,重新折好,指尖捏得发白。她转过身,又去厨房给小宇剥水煮蛋。蛋壳碎裂的细微声响,在突然变得有些沉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建国沉默地吃着粥,他放在桌下的手,几根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在触摸那并不存在的退休金存折的厚度。
日子像上了磨损发条的旧钟,沉闷地、毫无意外地往前挪动。陈建国和李淑芬像两个被设定好程序的零件,嵌在这个家的运转体系里。接送小宇上学放学的路,李淑芬闭着眼都能数清每一块松动的地砖;超市特价区那些绿叶菜的成色和价格,她比谁都门清;陈建国则成了家里的万能修理工,水龙头滴水、灯泡憋了、甚至小宇玩具车的轮子掉了,都会响起一声爸——。
李淑芬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汇入这个家的日常开销里。陈建国从厂里退下来时拿的那笔钱,原本是打算留着回老家翻修老屋,或者去年轻时想去的几个地方走走看看的念想。可这念想,在儿子一次说生意需要周转、一次说小宇要报个挺贵的机器人兴趣班后,就像被戳破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地消散了。钱拿出去时,儿子陈伟脸上是松了口气的感激,儿媳张莉也会难得地多说几句贴心话,可那份感激和贴心,就像夏日里的朝露,太阳一出来,就蒸发得无影无踪,从未真正沉淀下来。
唯一能让李淑芬感到一丝慰藉的,是她摆在狭小阳台角落的那几盆花。一盆茉莉,几盆月季,还有一盆生命力顽强的绿萝。那是她在这钢筋水泥丛林里,一点点为自己开垦出来的小小花园。每当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给翠绿的叶片镀上金边,或是洁白的茉莉悄悄绽放,溢出清甜的幽香时,她站在这里,小心翼翼地修剪掉枯黄的叶尖,手指拂过柔嫩的花瓣,心头的褶皱仿佛也被这生机和香气短暂地熨平了那么一小会儿。
这天下午,李淑芬照例去接小宇。刚走到校门口那条熟悉的小街拐角,就看到孙子正和几个同学围在一起,手里举着一辆崭新的、造型夸张的遥控赛车,银蓝色的外壳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小宇兴奋地操纵着遥控器,赛车发出尖锐的嗡鸣声,在水泥地上飞快地打着转,引得旁边的孩子一阵阵惊呼羡慕。
小宇!李淑芬喊了一声。
小宇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她的瞬间明显淡了下去,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奶奶,你怎么才来!他撅着嘴,手里炫耀似的晃着那辆闪亮的新车,看,爸爸刚给我买的!最新款!
李淑芬的心沉了一下。早上出门前,她还听见儿子在客厅压低声音跟儿媳抱怨,说这个月信用卡账单又超了,压力大得很。那这车……她看着那炫目的蓝色,喉咙有点发干,只是说:放学了,快回家吧,奶奶给你炖了排骨。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小宇敷衍地应着,注意力全在他的新玩具上,对排骨毫无反应。他把遥控车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磨磨蹭蹭地跟着李淑芬往回走,一路都在抱怨车子跑得不够快,抱怨同学某某的玩具比他的更好,抱怨奶奶走路太慢挡了他的道。
回到家,小宇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抱着赛车就冲进了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门。李淑芬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厨房里,炖锅里正咕嘟着排骨汤的香气,丝丝缕缕飘散出来,带着温暖的家的味道,却似乎怎么也飘不进那扇门里。
晚饭桌上,气氛有些异样。陈建国闷头吃饭,眉心的纹路比平时更深。李淑芬试探着提起:小宇今天拿回来个新赛车,看着挺贵的
陈伟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哦,孩子喜欢嘛。成绩有进步,奖励一下也应该。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成绩李淑芬想起昨天刚签过字的那张数学卷子,上面鲜红的75分格外刺眼。她张了张嘴。
哎呀妈,一旁的张莉笑着插话,声音带着点圆滑的打岔,男孩子嘛,都喜欢这些。钱挣来不就是给孩子花的再说了,伟伟也是为了孩子高兴。她轻巧地把话题带了过去,给陈伟碗里夹了块肉,快吃,菜都凉了。
李淑芬剩下的话,被儿媳这温温柔柔的一句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儿子儿媳神色如常地继续吃饭,看着小宇房间里隐约传出的赛车马达声,一股说不出的憋闷和寒意,慢慢从心底渗了上来。那昂贵的玩具,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她心头仅存的那点微弱暖意。
2
变冷的心
转眼间,深秋的寒意被日历上那个用红笔圈得格外醒目的数字驱散了些许。十一月二十日。这个日期,像一枚沉甸甸的勋章,刻在李淑芬和陈建国共同走过的三十五年漫长岁月里。三十五年前的这一天,两个穿着崭新却土气的蓝布衣服的年轻人,在厂区简陋的食堂里,对着主席像鞠了躬,在工友们善意的哄笑和祝福里,红着脸喝了交杯酒。那场景,在李淑芬的记忆里,像一张微微泛黄却依旧清晰的老照片,每每想起,心里总会泛起一点带着暖意的酸涩。
提前好几天,李淑芬就开始悄悄地忙活。她翻出压在箱底、许久没用过的漂亮桌布,仔仔细细熨平了每一条褶皱。她特意跑了一趟离家很远的那个大菜市场,那里的基围虾活蹦乱跳,价格贵得让她咋舌,但她还是咬咬牙称了一斤。老伴陈建国年轻时最喜欢吃虾,尤其是她做的白灼虾,蘸着姜醋汁,能吃一大盘。后来年纪大了,怕胆固醇高,医生让少吃,加上退休金都贴补了儿子家,这口爱好也就被搁置了许久。这一次,李淑芬想让他解解馋。
她还订了一个小小的蛋糕。不是那种花里胡哨堆满奶油和水果的,就是最朴素的圆形鲜奶蛋糕,中间用红色的果酱裱了四个小小的字——三十五载。字写得有点歪扭,却透着一种笨拙的真诚。蛋糕店的小姑娘问她要不要写名字,她摆摆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用不用,就我俩,知道就行。
结婚纪念日这天,李淑芬起了个大早,比平时更麻利地准备好了早餐。餐桌上,她看着儿子儿媳和小宇坐下,心里像揣着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得有些快。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些:那个……伟伟,小莉,今儿……今儿是我和你爸结婚三十五年的日子。她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扫过儿子和儿媳的脸,晚上……晚上咱们在家一起吃个饭吧我买了虾,还订了个小蛋糕……
话还没说完,陈伟正低头刷着手机,闻言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意外和……为难。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张莉。
张莉正把一勺粥喂给小宇,动作没停,脸上的笑容却像是排练好的,立刻扬了起来:哎呀妈!这么重要的日子,您怎么不早说呀!她放下勺子,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真是不巧了,您看这事儿闹的!我差点忘了,今儿正好是我妈生日!六十六,可是大寿呢!我们早就说好了一家人过去给她热闹热闹的,酒店包间都定好了!这……这可怎么好她看向陈伟,眼神里传递着某种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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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立刻接上话茬,语气带着点安抚:是啊妈,你看这事赶得……丈母娘六十六大寿,不去实在说不过去。要不……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措辞,要不你们老两口自己在家吃也挺好,清净!蛋糕放着,我们晚点回来尝尝也一样!心意到了就行!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日程安排冲突。
小宇从碗里抬起头,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嚷嚷:我要去给姥姥过生日!姥姥家有大蛋糕!还有好多好多礼物!奶奶家的蛋糕太小了!他一脸嫌弃地撇撇嘴。
李淑芬脸上的血色,在儿子、儿媳、孙子一人一句的话语里,一点点褪尽,最后变得像厨房墙上那片擦得过于干净的瓷砖,一片惨白。她端着粥碗的手指冰凉,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她看着儿子那理所当然的神情,看着儿媳那无可挑剔的歉意笑容,看着孙子满不在乎的嫌弃,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建国一直低着头,沉默地扒拉着碗里那点早已凉透的米粥。此刻,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陈伟,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着。他握着筷子的手在发抖,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是一种濒临爆发的、却又被某种更沉重的力量死死压住的颤抖。
好……好……李淑芬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你们……你们去……好好给亲家母过生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结了冰的湖底艰难地凿出来的。
一顿早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结束。儿子一家三口很快收拾妥当,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张莉在门口弯腰换鞋,随口叮嘱:妈,阳台上我泡的那盆浅色羊毛衫,您记得帮我手洗一下,机洗怕缩水。陈伟则对着玄关的镜子整理着领带,头也不回地说:爸,卫生间那个顶灯好像又有点闪,您得空看看,晚上小宇起夜不方便。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家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单调的嘀嗒声,一声声,敲在空旷的客厅里,也敲在两位老人凝固的心上。
陈建国像一尊骤然失去支撑的泥塑,猛地跌坐在身后冰冷的硬木椅子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佝偻着背,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脸,粗糙、骨节粗大的手指深深陷进花白的鬓角里。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抖动起来,起初是无声的,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粗重喘息。渐渐地,那喘息变成了断续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野兽被困在陷阱里发出的哀鸣,沉重而绝望。浑浊的泪水从他捂着脸的指缝间汹涌地渗出,顺着手背蜿蜒而下,砸在油腻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李淑芬还僵立在餐桌旁,手里紧紧攥着那只早已冰凉的粥碗,指关节白得吓人。她的目光失焦地落在对面空荡荡的椅子上,又茫然地扫过桌上那几盘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剩菜——那盘她特意早起炒的鸡蛋,已经失去了金黄的光泽,蔫蔫地堆在盘底。她感觉不到碗的温度,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被掏空般的剧痛,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窗玻璃,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怪陆离的影子。
老婆子……陈建国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动。他终于放下了捂着脸的手,露出一张被泪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写满疲惫和一种近乎毁灭般绝望的脸。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冰冷的桌面,投向李淑芬。那眼神空洞,却又像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燃烧,烧尽了最后一点温顺和妥协。我们……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刀片在刮擦喉咙,我们……还图个啥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李淑芬心口那道早已不堪重负的闸门。一直强忍着的、冰凉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剧烈的颤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手中的粥碗里,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是啊,还图个啥图这日复一日的操劳图这被视作理所当然的付出图这被弃如敝履的纪念日图这连一句暖心的爸妈辛苦了都换不来的心寒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两人。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个念头却像黑暗海面上骤然点亮的一星灯火,微弱,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的亮光,同时在两个被伤透的灵魂深处,挣扎着冒了出来。
3
新的决断
几天后一个沉闷的午后,儿子一家都不在。陈建国从他们卧室衣柜最顶上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皮箱夹层里,摸出一个深蓝色的硬皮本子。房产证。老家那套七十多平米旧房子的证明。封皮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纸张也微微泛黄,透着一股遥远而陈旧的气息。
他把这沉甸甸的小本子,轻轻放在客厅的餐桌上。
李淑芬正坐在桌旁,戴着老花镜,手指笨拙地在她的旧手机上滑动。屏幕上,是一个房车销售网站的界面。一张张图片展示着那些带着轮子的小房子:紧凑的床铺,小小的灶台,明亮的窗户,窗外是不断变换的田野、山峦或是大海。阳光透过图片,仿佛带着自由的味道。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深蓝色的本子上,又移向手机屏幕里那片象征远方的风景。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对面老伴的脸上。陈建国也正看着她,眼神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沉淀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有痛楚,有茫然,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破釜沉舟的决心。那眼神在问:敢不敢
李淑芬没说话。她只是伸出手,布满岁月痕迹的、不再光滑的手指,缓慢而坚定地,覆盖在陈建国同样苍老粗糙的手背上。她的手冰凉,却在微微颤抖。两只布满老年斑、关节粗大的手,在冰冷的桌面上紧紧交握,传递着无声的、滚烫的答案。
敢!有什么不敢难道留在这里,等着被遗忘,等着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等着心彻底凉透、烂透吗
决心一旦落定,行动便异常迅速而沉默。他们没有告诉儿子儿媳任何风声。陈建国借口要去看看老战友,回了一趟老家。李淑芬则开始不动声色地整理他们自己的旧物。那些陪伴了几十年的衣服、物件,能送人的送人,实在用不上的,就打包好送到社区的旧衣回收站。每一次整理,都像在剥离一层旧日生活的皮,带着痛,却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新生的轻松。
房子是老城区一个有些年头的单位家属院,面积不大,但位置尚可。陈建国通过一个相熟的老中介,很快找到了买家。价格不算顶高,但对方是诚心要,付钱也爽快。签合同那天,李淑芬没去。陈建国一个人坐在中介公司那间小小的会客室里,拿起那支沉甸甸的签字笔时,手抖得厉害。他闭上眼,脑海里闪过那套老房子的模样:门口那棵每到夏天就开满粉紫色花朵的泡桐树,厨房窗台上那盆养了十几年、总是郁郁葱葱的吊兰,还有墙上那张早已褪色的、他和李淑芬年轻时抱着刚满月儿子的合影……笔尖最终落下,在需要他签名的地方划下歪歪扭扭、却无比沉重的几笔。放下笔的瞬间,他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背负半生的巨石,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随即又挺直了脊背。那笔钱,很快打到了他新开的一个银行账户里。
拿到钱,他们立刻联系了之前在网上看中的那家房车销售公司。选了一款基础实用、空间布局合理的B型房车,白色车身,简洁干净。付定金,签合同,一气呵成。整个过程,两人都异常沉默,只有眼神在无声地交流,传递着紧张、期待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房车到位需要几天时间。这几天,成了他们在这个家里最后的倒计时。李淑芬依旧默默地做饭、洗衣,只是动作变得更加机械,眼神常常放空,不知落在何处。陈建国也依旧修理着家里那些似乎永远修不完的小毛病,只是敲打声变得格外沉闷。儿子儿媳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即将到来的风暴,依旧过着他们的日子,抱怨着工作,讨论着小宇的功课和要买的新玩具,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老人的付出。这种可怕的、习以为常的麻木,像最后一把冰冷的盐,撒在了两位老人早已鲜血淋漓的心口上。
离开的日子终于到了。选在一个周日的清晨,儿子儿媳难得都在家休息。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给客厅洒下一片虚假的暖意。
李淑芬和陈建国已经收拾好了。他们所有的行李,只有两个半旧的、鼓鼓囊囊的旅行箱,静静地立在客厅门口。那里面,装着他们精简到不能再精简的衣物,几样常用药,几张老照片,还有那本已经作废、却依旧被李淑芬收好的老家房产证——那是他们过去生活的最后一点凭证。
陈建国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客厅里早晨惯常的慵懒气氛:伟伟,小莉,我们……要走了。
陈伟正拿着手机打游戏,头也没抬,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啊爸你说啥走哪去买菜啊钥匙在鞋柜上。
张莉坐在沙发上,一边往脚指甲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一边看着电视里吵闹的综艺节目,随口应道:妈,中午想吃点清淡的,昨天那红烧肉有点腻了。
小宇坐在地毯上,全神贯注地拼着一个复杂的乐高飞船模型,对他们的对话充耳不闻。
李淑芬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三张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心口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属于家的暖意,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她再没有一丝犹豫,弯腰,拉起了自己那个旅行箱的拉杆。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在突然变得极其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建国也拉起了他的箱子。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们付出所有心血、却最终将他们吞噬的地方,眼神复杂,有痛,有恨,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李淑芬的胳膊,示意她走。
两人拉着箱子,一前一后,走向大门。
哎爸,妈陈伟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放下手机,脸上带着真实的困惑,你们……提箱子干嘛出远门啊他站起身。
张莉也停下了涂指甲油的动作,有些愕然地看过来。
李淑芬的手已经握在了冰凉的金属门把手上。她停顿了一秒,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我们走了。以后……你们自己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小宇。
说完,她轻轻拧动门把手,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深秋清晨凛冽的空气,猛地涌了进来。
走走去哪啊陈伟的声音明显提高了,带着一丝慌乱,几步追到门口,妈,爸!你们这是闹哪出好好的走什么走谁惹你们生气了
他试图去拉李淑芬的箱子。
张莉也跟了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诧和不解:就是啊爸妈!这大清早的,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家里离了你们怎么行小宇谁接送饭谁做这……她看着那两个箱子,仿佛看到了某种巨大的麻烦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
李淑芬只是微微侧身,避开了儿子伸过来的手。她拉着箱子,一步跨出了那道门槛,站到了外面冰冷的楼道里。陈建国紧跟着出来,回身,砰地一声,关上了身后那扇厚重的防盗门。
门关上的瞬间,清晰地隔绝了门内儿子儿媳惊愕的追问声和小宇不明所以的嚷嚷。世界,瞬间安静了。只有楼道里穿堂而过的冷风,呼呼地吹在脸上,带着一种陌生而自由的凉意。
他们拉着箱子,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告别,又像是新生。再也没有回头。
4
流浪归途
房车销售中心在城市边缘,一个巨大的停车场里。他们的那辆白色B型房车,安静地停在一片钢铁丛林之中,像一只等待起飞的白色大鸟。阳光照在崭新的车身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交接手续简单利落。销售员是个年轻小伙子,热情地介绍着车内的各种设施:小巧的燃气灶台,能收起的折叠桌板,头顶的储物柜,车尾固定的双人床铺,还有那至关重要的——驾驶室上方那个可以翻折上去的额头床。陈建国听得格外认真,浑浊的老眼此刻闪烁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新奇光芒,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方向盘、仪表盘,感受着那光滑冰冷的触感。李淑芬则围着车子慢慢转了一圈,指尖轻轻划过洁白的车身,像是在确认它的真实存在。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车尾那扇小小的车窗上,想象着未来透过它看到的风景。
销售员递过一把簇新的车钥匙,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冰凉质感。陈建国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了过来。当冰凉的金属钥匙落入掌心,被紧紧攥住的那一刻,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眼圈瞬间就红了。他猛地低下头,用另一只粗糙的大手迅速抹了一把脸,再抬起头时,眼底的湿润还未完全退去,却已亮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泪光的坚定神采。他看向站在身旁的李淑芬,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凿出来的:
老婆子,他晃了晃手里那把钥匙,阳光下,金属的光泽刺眼,这次……方向盘,该握在自己手里了!
李淑芬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久违的、属于一个男人的光亮和力量,望着那把象征着崭新开始的钥匙。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巨大悲怆、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用力地点着头,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她没有去擦,任由它们滚落。这泪水,不再是心碎的冰雨,而是冲刷过往阴霾、洗亮新生道路的暖流。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陈建国那只攥着钥匙的、青筋毕露的手。两双苍老的手,共同紧握着那把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钥匙,也共同紧握着彼此余生的方向。
陈建国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他坐进去,调整着座椅和后视镜,动作有些生疏,却无比专注。李淑芬绕到副驾驶那边,拉开门坐了进去。车门关闭,发出沉闷而安稳的一声响。狭小而崭新的空间将他们包裹,隔绝了外面那个熟悉又令人窒息的世界。皮革和塑料混合的新车味道,带着一种充满希望的气息。
陈建国插进钥匙,拧动。引擎发出一声低沉而顺畅的轰鸣,车身随之传来轻微的震动。这震动,仿佛也传递到了他们的心上,带来一种踏实的、属于自己掌控的力量感。他打开中控屏幕上的导航系统。屏幕亮起,蓝色的地图界面铺展开来。
陈建国和李淑芬同时转过头,目光在小小的车厢内相遇。在彼此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深处,在经历了半生奉献、被弃如敝履的彻骨心寒后,他们看到了同样燃烧着的、对未知远方的渴望,看到了同样挣脱枷锁后的轻松,看到了同样破茧而出的、对自由最纯粹的向往。
李淑芬布满泪痕的脸上,嘴角一点点向上弯起,最终绽放出一个疲惫却无比明亮、如释重负的笑容。
陈建国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扯开一个同样灿烂的、带着泪花的笑容。
没有言语。两人同时伸出手指,带着一种默契的决绝,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用力地点在了导航屏幕地图上,那个代表着前方的、不断延伸的、无限可能的箭头之上。
白色房车缓缓驶出停车场,汇入城市清晨的车流。阳光穿过前挡风玻璃,暖暖地洒在他们身上。窗外,高楼大厦飞速地向后退去,渐渐模糊成一片灰色的背景。前方,道路笔直延伸,通向遥远的地平线,与广阔无垠的天空相接。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平稳而充满力量的声响。那声音,是他们为自己奏响的,新生的序曲。
就在这时,李淑芬口袋里的老年机突兀地、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车内的寂静。屏幕上跳动着儿子陈伟的名字。
陈建国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说话。李淑芬看着那名字,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甚至下意识地开了免提。
妈!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陈伟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一声不响就走了还把行李都带走了你们这是要干嘛离家出走吗!快回来!小宇早上都没人送,上学差点迟到!张莉请假去送的,老板脸都黑了!
李淑芬握着手机,指节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伟伟,我们昨天说了,我们走了。以后,你们自己过。
自己过说得轻巧!
电话那头传来张莉抢过手机的声音,尖利而急促,妈!你们不能这样!家里一团糟!洗衣机不会用,衣服都洗坏了!爸昨天说修的那个灯,今天彻底不亮了!小宇晚上回来谁管谁做饭外卖贵死了还不健康!你们闹什么脾气赶紧回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背景音里,还夹杂着小宇带着哭腔的抱怨:奶奶!我要吃奶奶做的糖醋排骨!爸爸做的难吃死了!呜呜……
听着电话那头兵荒马乱的控诉和抱怨,李淑芬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最后沉到一片冰冷的湖底。原来,他们存在的价值,仅仅是洗衣、做饭、修灯泡、接送孩子。原来,他们的离开,带来的不是反思和挽留,而是对生活被打乱的指责和抱怨。
陈建国猛地踩了一脚刹车,把车缓缓停在应急车道。他伸手拿过李淑芬手里的手机,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力度:
陈伟,张莉,你们听着。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我和你妈,伺候你们一家子,伺候了快十年。洗衣做饭,接送小宇,贴钱贴人,连个谢字都听不到。我们累出毛病,腰疼得直不起来,咳嗽咳得整夜睡不着,你们问过一句吗只当我们是铁打的!你妈那次头晕差点栽倒,你张莉在旁边刷手机,连头都没抬一下!你们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陈建国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我们老了,不中用了,也寒透了。这个家,我们待不下去了。房子,我们卖了。以后的路,我们自己走。你们是大人了,有手有脚,孩子也十岁了,该学会自己过日子了。别打电话了,打,我们也不会回去。
说完,不等对面有任何反应,陈建国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顺手关掉了手机,然后,直接拔掉了电池。世界,彻底清净了。
李淑芬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种决绝的、甚至带着点狠劲的光芒。她知道,老伴这次是真的被伤透了,也彻底醒了。她默默地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也关了机。
卖……卖了房子
电话那头,陈伟和张莉拿着被挂断的手机,面面相觑,脸上血色尽失。他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前几天父亲似乎提过要回老家一趟……一种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攫住了他们。他们从未想过,那对沉默的、仿佛永远会在那里任劳任怨的老父母,竟然有如此决绝的勇气,釜底抽薪!
没有了电话的骚扰,房车里的空气似乎都轻盈了一些。最初的茫然过后,两人开始笨拙地适应这种全新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生活。
第一站,他们开到了邻省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县城。把车停在风景优美的河边停车场。陈建国开始研究房车的各种开关、水箱、电路。他年轻时在厂里就是技术骨干,动手能力极强。虽然面对这些现代化的设备有些生疏,但那股钻研劲头又回来了。他戴着老花镜,对着说明书,一点点调试净水系统,检查轮胎气压,把工具箱里那些陪伴他多年的老伙计——扳手、螺丝刀、万用表——擦得锃亮,重新归置在车里专门腾出的储物格里。看着他专注而满足的神情,李淑芬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稍稍松了些。
李淑芬则负责后勤。小小的厨房操作台成了她的新舞台。她用带来的小电饭煲焖了米饭,用便携燃气灶炒了个简单的青菜,还煮了一锅热腾腾的番茄鸡蛋汤。食材是路上经过一个农家集市买的,新鲜又便宜。当饭菜的香气在这小小的移动空间里弥漫开来时,两人坐在折叠桌旁,吃着热乎的饭,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河面和远处黛青色的山峦,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安宁感悄悄滋生。
旅途并非一帆风顺。车开到一个风景绝美的盘山公路时,水箱报警灯突然亮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陈建国把车停在观景台,皱着眉头检查。这时,旁边一辆同样停下来拍照的越野车旁,一个穿着冲锋衣、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大叔,车有问题了需要帮忙吗
年轻人很热情。
陈建国有些不好意思:唉,水箱好像有点漏,报警了。
我看看!
年轻人二话不说,熟练地掀开引擎盖检查,哟,小问题!一个卡箍松了,有点渗水。大叔您工具箱有扳手吗我给您紧一下就行!
他动作麻利,不到十分钟就解决了问题。陈建国感激地递烟,年轻人摆摆手:不用不用,出门在外,互相帮衬嘛!您这房车真酷!退休生活就该这样!
闲聊中得知,年轻人是个摄影师,独自自驾采风。临别时,他还热情地给老两口推荐了前面山坳里一个鲜为人知、但景色绝美的野营地。
类似这样的小温暖,在旅途中不断出现。在一个海边渔村,李淑芬用集市上买的便宜小杂鱼,熬了一锅鲜掉眉毛的鱼汤。香味飘出车窗,吸引了隔壁车位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妻。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讨碗汤给孩子尝尝。李淑芬笑着盛了一大碗递过去。孩子喝得小脸通红,年轻的夫妻感激不已,硬是塞给他们一大袋自家晒的虾干和海带。陈建国则帮他们检查了有点异响的汽车底盘,发现只是一颗螺丝松动。
在一个油菜花盛开的田野旁,他们遇到一群骑行的大学生,其中一个小伙子的自行车链条断了,正急得满头大汗。陈建国拿出他的百宝箱,三下五除二就帮他修好了。学生们围着这位修车爷爷欢呼,还拿出自己带的零食水果硬塞给老两口。
这些萍水相逢的善意,像一束束温暖的阳光,照进了他们曾被冰封的心田。他们开始主动去帮助路上遇到需要帮助的人。陈建国的修理技能和李淑芬的厨艺,成了他们融入旅途、收获友谊的秘密武器。他们学会了在风景好的地方多停留几天,学会了用手机APP找营地、查天气,甚至学会了用便携小烤箱烤红薯、做简单的蛋糕。生活虽然简单,却充满了自主的乐趣和意料之外的惊喜。
出发前,孙子小宇曾教过李淑芬用智能手机拍视频,说记录生活。当时李淑芬只觉得是孩子贪玩。离家后,有一次在一个开满野花的山谷里,李淑芬看着老伴笨拙地给房车接水管,夕阳的金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那画面竟让她觉得格外温暖。她想起孙子的话,拿出手机,生涩地点开了录像功能,拍下了陈建国撅着屁股、一脸认真和管子搏斗的背影,还有他修好后直起腰,擦着汗,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憨厚又得意笑容的瞬间。
她随手把这个几十秒的小片段发到了小宇帮她注册、但从未用过的短视频平台上,配文只有简单几个字:老头修水管。
没想到,几天后,李淑芬偶然打开那个几乎被遗忘的APP,被满屏的红点和消息提示惊呆了。那条视频竟然有几十万的播放量!评论区更是热闹非凡:
哈哈哈爷爷太可爱了!背影倔强又认真!
这才是生活啊!羡慕叔叔阿姨!
老手艺人了!一看就是老师傅!
房车旅行!我的梦想!爷爷奶奶加油!
笑容太治愈了!隔着屏幕都感受到自由的气息!
李淑芬又惊又喜,连忙叫陈建国来看。陈建国戴着老花镜,一条条翻着评论,布满皱纹的脸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嘿,这帮小年轻,还挺有意思!
受到鼓舞,李淑芬开始断断续续地记录他们的旅途。没有华丽的运镜,没有刻意的剧本,只有最真实的片段:陈建国在晨曦中检查轮胎;李淑芬在小灶台前煎鸡蛋,油花滋滋作响;他们坐在小桌旁,就着咸菜喝粥,窗外是雪山;在某个小镇集市挑选新鲜蔬菜,和摊主讨价还价;帮路人修车后,对方硬塞给他们一袋橘子;甚至有一次陈建国在营地学年轻人烤串,结果烤糊了,两人对着黑乎乎的肉串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的账号名字很简单:老陈老李在路上。视频风格质朴得近乎笨拙,却意外地戳中了无数网友的心。人们被他们历经沧桑后重拾自由的勇气打动,被他们相濡以沫的温情感染,被他们朴实无华的旅途见闻吸引。粉丝数像滚雪球一样增长,很快就突破了百万。
有粉丝留言:爷爷奶奶,你们活成了我梦想中退休的样子!
有年轻人说:看了你们的视频,突然觉得变老也没那么可怕了。
甚至有人专门驱车几百公里,只为在他们停留的营地偶遇,送上一点家乡特产,合个影。
老两口的失踪和后来的爆红,像一颗炸弹丢进了儿子陈伟原本有序的生活。
失去了免费的保姆和提款机,日子瞬间变得鸡飞狗跳。张莉因为频繁请假接送孩子、处理家务,工作表现下滑,被上司点名批评。陈伟自己做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外卖费用激增,经济压力骤然大了起来。小宇更是天天闹腾,嫌弃爸爸做的饭难吃,抱怨没人给他检查作业签字,成绩一落千丈。家里电器接连出问题,找人维修又贵又麻烦。那件张莉叮嘱要手洗的浅色羊毛衫,最终被她自己丢进洗衣机,缩水成了童装尺寸,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他们不是没想过找父母回来。电话打不通(老两口换了号码),后来终于从亲戚那里辗转看到了父母火爆全网的视频。视频里,父亲精神矍铄地在海边钓鱼,母亲笑容满面地在营地包饺子,两人坐在房车旁的小椅子上看夕阳,神态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满足。背景是壮丽的河山,评论区是满满的祝福和羡慕。
这画面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伟和张莉心上。巨大的反差让他们感到难堪、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羞愧和恐慌。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父母不是理所当然的背景板,他们有自己的情感、尊严,甚至,离开他们,父母可以活得如此精彩!那些被他们忽视的付出,原来如此珍贵。那些冷言冷语和理所当然的索取,原来如此伤人。
有一次,小宇玩平板时,偷偷关注了老陈老李在路上的账号。他看着视频里爷爷奶奶在沙漠里看星星,在草原上骑马,在农家小院和主人一起摘果子,笑容那么灿烂。他想起奶奶做的糖醋排骨,想起爷爷修好的玩具车,想起他们离开那天的决绝……十岁的孩子,第一次懵懂地体会到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想念,有委屈,还有一丝自己都说不清的懊悔。他偷偷给一个奶奶做红烧肉的视频点了个赞,又飞快地取消了。
陈建国和李淑芬也看到了儿子儿媳最初那些歇斯底里的未接来电记录(通过旧号码转移的信息),也隐约从亲戚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他们最初的混乱。但他们没有回应。心,是真的寒透了。他们专注于眼前的路,专注于彼此,专注于这迟来的、为自己而活的人生。
旅途还在继续。白色的房车驶过广袤的草原,翻越巍峨的雪山,沿着漫长的海岸线前行。车身上,已经有了风雨和路途的痕迹,不再崭新,却更显踏实。
一天傍晚,他们把车停在一个宁静的湖边营地。李淑芬用当地买的鲜鱼,精心熬了一锅奶白的鱼汤,香气四溢。陈建国则用他新学的技能,成功点燃了便携烧烤架,烤着几串羊肉。夕阳把湖面染成一片金红,也给他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轮廓。
李淑芬拿出手机,固定好,记录下这温馨的一幕:翻滚的鱼汤,滋滋冒油的烤串,老伴被炭火映红的脸。她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平和而满足的笑容,声音温润:
今儿这鱼,真鲜!老头烤的肉串,也像那么回事儿了!这儿风景真好,安静。我们打算多住两天。谢谢大伙儿一直惦记着,我们老陈老李啊,在路上,挺好!
视频发出去,瞬间涌来无数点赞和祝福。
车厢里,陈建国递给李淑芬一串烤得恰到好处的羊肉,自己也拿起一串,狠狠地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他望向车窗外那片燃烧的晚霞,又看了看身边相伴半生的老妻,布满风霜的脸上,是卸下重担后的轻松,是掌握方向盘后的笃定,更是历尽千帆归于平静的豁达。
前路漫漫,方向已定。他们的余生,不再为谁而活,只为自己,为这辽阔的世界,为这紧握在手的自由,一路向前。车轮碾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无声宣告:被嫌弃的半生,已成过往;流浪的旅途,才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