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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兽之梦
那时的我,在田野与天空之间,渺小如一粒未熟透的稻穗。父亲那辆二八自行车,宛如一尊沉默的铁兽,威严矗立于院角柴棚的阴影里。它那粗粝的骨架在雨水侵蚀下显出暗红的铁锈,像凝固的血痕,无声诉说着风雨的历程。我踮起脚尖,极力伸长手臂去够那冰凉光滑的车把,指尖滑过,却只能触到它庞大身影投下的一小片阴凉。车座高悬如天,蒙着磨损发白的皮革,坐垫中央裂开一道细小的口子,露出里面干枯发硬的棕毛内芯,散发着一股混合了铁锈、机油和父亲汗味的独特气息。车轮粗壮得仿佛可以碾碎所有我这般孩童的梦想,辐条上沾满凝固的泥点,如同它征战泥土路途的勋章。每每看见父亲轻松跨上那钢铁坐骑,脚蹬一踩,铁链便发出沉稳有力的咔哒声,身影如一阵迅疾的风掠过金黄的田埂,卷起细微的尘土,我心中便悄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敬畏与憧憬——那车仿佛不是工具,而是属于大人世界一个坚不可摧的符号,一个我渴望却无法真正触碰的遥远国度,一个力量与自由的具象化身。
暑假里一个收割的傍晚,日头西沉,将天际线烧成熔金。稻穗垂首如金色的波涛,在渐起的晚风里沙沙低语。父母亲的身影在田埂间起伏劳作,脊背弯成坚韧的弧线。汗水浸透的粗布衣衫紧贴在他们背上,深色的汗渍洇开大片地图。镰刀挥动时,刀刃切开空气和稻秆的嚓嚓声此起彼伏,清脆又带着一种收获的疲惫。稻子割下后,经打稻机奋力摔打,金黄的谷粒便如雨点般脱离稻秆,被父亲用木锨仔细地拢起,装进一个个鼓鼓囊囊的粗麻袋里。那麻袋粗糙厚重,散发着阳光暴晒后稻草特有的干燥香气。归家时分,暮色四合,像一块巨大的深蓝绒布缓缓罩下,将天边最后一点挣扎的霞光也吸尽了,只余下靛蓝的底子上浮起几颗早起的、怯生生的星子。手拉车上,这些装满稻谷的麻袋被父亲用他沾满泥灰的胶鞋狠狠踩实、堆叠,垒得小山一般,沉甸甸地几乎要溢出车沿。父亲那辆巨大的铁兽横亘于这稻谷小山之上,车把歪斜,轮子悬空,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稳妥安放的位置,像一头误入粮仓的困兽,徒劳地占据着空间。父亲抹了一把额上混着尘土的汗珠,目光扫过这庞然大物,又落在粮车上,果断指派:孩子妈,你推自行车回吧。又转向我,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你跟我一道推这粮车,路上当心点,袋子沉,别歪了。
我心头莫名一紧,目光却立刻粘住那铁兽,倔强地摇头,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不,我要推自行车!母亲犹豫着,目光在我执拗的小脸和父亲紧蹙的眉头之间逡巡,终于叹了口气,那冰凉、带着金属特有腥气的车把,沉沉地落入我汗津津的小手心。我个子尚不及车座高,只能歪斜着身子,用整个肩膀和腰腹的力量,笨拙地推着这庞然大物,在坑洼不平的机耕路上蹒跚前行。车轮不时陷入松软的泥窝,或是被荒草蔓生的田埂和散落的稻草绊住。这钢铁巨物在我手中沉重得如同推着一座会移动的铁山。车架随着我的踉跄左右摇摆,发出金属摩擦的吱嘎——吱嘎——呻吟,仿佛随时要挣脱我这不自量力的束缚,将我掀翻在地。我的小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呼吸变得粗重。
暮霭沉沉里,一位骑车的大叔身影如剪影般掠过,带起一阵混杂着劣质烟草和浓烈汗味的风。他扭头抛下一句,声音里杂着几分轻飘的惊讶和不易察觉的嘲弄:哟嗬,这么个小人儿,推得动这大家伙吗当心别让铁驴子给压趴下喽!那声音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猝不及防地刺入我强撑的平静里,瞬间漾开一圈滚烫羞惭的涟漪。
父亲在前头拉着那辆满载稻谷麻袋、吱呀作响的手拉车,不断回头,低沉的声音透着不耐与担忧:快给她妈!磨蹭啥!这稻谷车不好推!
我却像跟谁赌气,执拗地攥紧车把,粗糙的纹路深深硌着掌心,仿佛握住了某种不容置疑的、关于长大的尊严证明。很快,我被沉重的铁兽拖累,步履艰难地落在后面一大截。就在一个浅浅的泥坑前,车轮猛地一陷,铁车瞬间失去平衡,庞大冰冷的黑影如乌云压顶,带着不可抗拒的重量和金属的寒气,直直朝我瘦小的身躯压来!惊惧瞬间攫住了我,喉咙里滚出变调的、带着哭腔的尖叫:姆妈!姆妈!车倒了!
母亲像离弦的箭,急忙从粮车旁奔回,带着田埂间沾上的草屑和新鲜泥土的气息,气喘吁吁地一把扶住即将砸落的车身,从铁兽的阴影下将我解救出来。铁兽的重量终于卸去,巨大的压力陡然消失,我垂着头,大口喘着气,默默跟在父亲沉重吱呀作响的手拉车旁,车轮碾过路边的杂草,发出细碎干枯的断裂声——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味到,有些渴望的重量,远非稚嫩的肩膀和虚妄的勇气所能承担。暮色里,手拉车单调的吱呀声,像一首沉重而古老的歌谣,一遍遍碾过我刚刚被挫败狠狠揉皱的心房。那铁兽冰冷的触感和压倒性的阴影,成了那个黄昏最深的烙印。
然而,那钢铁巨兽的魅影并未消退,反而在心底投下更深的诱惑。镇上表哥每周末如同钟点般准时,骑着擦得锃亮的二八车,车把上系着不知哪里摘来的几颗鲜红欲滴的野果,一路叮铃铃摇着清脆的铃铛,风尘仆仆进村。那铃声像一道充满魔力的开场合奏。他和他伙伴两个半大少年,脚甚至还不能稳妥地踏到地面,只能费力地扭着身子,让脚尖勉强够着踏板,却偏要逞强,一人载一个妹妹,在村口宽阔的晒谷场上,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飞驰。车轮急速旋转,搅起的风里,夹带着尘土、稻谷干燥的芬芳,也裹挟着少年们飞扬无忌的欢笑和呼喊。我紧紧环住哥哥的腰,小脸贴在他汗湿的后背上,耳畔风声呼啸,身体随着每一次惊险的急转弯而大幅度倾斜,随着每一次碾过凹凸不平处而短暂腾空,那种悬空又落下的失重刺激,每一次都让我的心跳猛烈得几乎要撞碎胸口薄薄的肋骨,竟成了我贫瘠童年里最接近飞翔的、令人战栗又上瘾的滋味。晒场粗糙的沙砾地面摩擦着橡胶轮胎,发出持续不断的、催眠般的沙沙声,混合着少年们粗重急促的喘息,成了夏日黄昏最富生命力的独特伴奏。有一次,一只懵懂的小狗突然从草垛后窜出,哥哥为了避让,猛地一拐车把,车身瞬间剧烈倾斜,我几乎被巨大的离心力甩出去,失声尖叫,双手死死勒紧哥哥的腰,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待车轮重新抓牢地面,车身稳住,哥哥回头,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又有点后怕的亮晶晶的笑容,大声喊道:怕啥!抓紧了!哥在呢,摔不了你!那一刻,呼啸的风声里裹挟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竟奇异地滋生出一丝带着微甜暖意的依赖,仿佛这疾驰的铁兽和哥哥并不宽阔的后背,便是全世界最安稳的堡垒。
后来某日,盛夏的蝉鸣聒噪得如同千万把钝锯在合力拉扯着滚烫的空气。我蹲在屋檐下阴凉处,百无聊赖地看着一队蚂蚁搬运比它们身体大许多倍的饭粒。父亲扛着锄头经过,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蜿蜒流下,他停下脚步,抹了把汗,随口道:你哥啊,也就比你大那么一两岁,毛头小子一个,没多老成,别总把他当大人使唤。
一种莫名的气恼突然涌上心头,仿佛一个被自己虔诚供奉、象征着力量与庇护的宝物,被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戳破了那层朦胧而神圣的光晕,露出了里面同样稚嫩的芯子。当两个少年再次兴冲冲地跨上他们的坐骑,伙伴的妹妹已经轻车熟路地跳上了后座,伙伴便扬声提议:让你妹也上来啊,一起!
哥哥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飘过来:她她都不肯叫我哥了。
这话像根小刺,轻轻扎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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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的风温柔拂过,带着泥土和青草被阳光蒸腾出的湿润气息。我望着那辆在阳光下闪亮的铁兽,又看看后座上伙伴妹妹那张毫不掩饰期待的小脸,脚像生了根。犹豫片刻,终于用细如蚊蚋、几乎被风立刻吹散的声音,朝着哥哥的背影挤出了那个字:哥。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别扭的余韵。
哥哥脸上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漾开如同阳光穿透厚重云层般明朗的笑意。他用力拍了拍那磨得发亮的后座:上来!
我再次爬上那坚硬冰冷的铁架后座,熟悉的疾风立刻又灌满了耳朵——原来通往这钢铁飞翼的门扉,重新开启的代价,有时竟只是一个称呼的、带着点委屈的妥协。车轮碾过晒场粗粝的沙土地面,也无声地碾过了我心中那道幼稚而脆弱的倔强门槛。夕阳熔金般的光辉,慷慨地涂抹在哥哥奋力蹬车、微微起伏的背影上,也悄然涂抹在我心底那片悄然松弛开来的小小疆域里。
时光流转,转眼到了三年级。身边的同学如同春日里抽枝的柳条,仿佛一夜之间,纷纷学会了驾驭那钢铁坐骑,在狭窄的村道、蜿蜒的田埂上撒下一串串清脆的车铃声和少年人特有的、肆无忌惮的欢笑。父亲看在眼里,也认为时机已至。他郑重其事地把大表哥从邻村请来。大表哥是个高大黝黑的青年,肩膀宽阔,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像能把阳光都吸进去。初次尝试,我怀着近乎朝圣般的紧张心情,在大表哥温暖粗糙的大手扶持下,颤巍巍爬上父亲那辆巨大的二八车。车把在我小小的手中剧烈晃动,如同受惊后狂躁的活物,冰冷的金属触感直透掌心,带来一阵麻痹般的寒意。车轮根本不听使唤,失控般歪斜着冲向路边,直指那条幽深、泛着黑绿色水光的水沟!沟底浑浊的水面倒映着破碎的天空,像一张沉默等待吞噬的巨口。大表哥眼疾手快,低吼一声,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死死拽住后座,车身猛地一顿。我尖叫着,狼狈不堪地从那高高的坐骑上滚落下来,膝盖和手肘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碎石路面上,火辣辣的剧痛瞬间蔓延开来。围观的邻居们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哄堂大笑,那笑声尖锐、响亮,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耳膜,烧灼着我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一直烫到心底。我像只受惊的兔子,低头猛冲,撞开人群,泥土路上的小石子无情地硌着脚底,每一步都踩在那第一次惨烈失败的烙印上——滚烫、羞耻,像一块无形的、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带着焦糊味,印在了那个燥热下午的每一寸空气里,也烙在了我摇摇欲坠的自信上。我躲进堆满柴禾、光线昏暗的柴房,把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带着浓重霉味和干草气息的稻草堆中,远处断续传来的、属于别人的清脆车铃声和无忧无虑的笑语,像细密的鞭子,抽打着我的沉默。很久,很久,直到暮色彻底吞没了柴房的小窗。
然而,那铁兽的魅影并未从心头消散。它像一个顽固纠缠的梦魇,带着冰冷的铁腥气;又像一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谜,闪烁着自由的光泽。那失败的羞耻感并未杀死渴望,反而像最肥沃的腐殖质一样,在暗处悄然滋养着它。四年级时,学车的念头如同蛰伏的种子,被春雷惊醒,在心底悄然萌动,日益茁壮,根须向着每一个角落蔓延。终于有一天,这渴望破土而出,带着一股破釜沉舟、不可遏制的蛮劲。我鼓足勇气,磨磨蹭蹭地踱到大妈家院子门口,手指神经质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声音低得像墙角里蚊子的哼哼:大妈……我……我想……学车。用……用一下车子,行吗
没想到,大妈竟异常爽快,脸上绽开慈和的笑纹,二话不说便推出了大嫂那辆崭新的凤凰牌女车。它通体是沉静的墨绿色,像夏日池塘里一片最幽深、最饱满的荷叶,流畅优雅的弯梁、镀铬车圈锃亮得能照见人影,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耀着温和而诱人的光芒,仿佛一个平易近人却又无比郑重的允诺,无声地邀请着我的勇气。大嫂的小舅子,一个叫阿良的、笑容憨厚得像秋日晒场上铺开的稻谷的青年,主动成了我的护驾,用他结实的手臂稳稳地扶住冰凉的后座架。于是,漫长的驯服开始了:我绕着学校尘土飞扬的土操场一圈又一圈地骑,泥土在车轮下发出柔和的、有节奏的沙沙声,扬起的细碎黄尘在斜射的阳光光束里轻灵地跳舞;在村里经验丰富的大伯守护下,沿着窄窄的、仅容一车的灌溉渠边战战兢兢地前行,渠水清澈,倒映着我和车身歪斜紧张的影子,水底细小的游鱼被我们的动静惊得四散;更是不厌其烦地在村里那条唯一的水泥路上反复练习,汗水如同无数条不知疲倦的细小的溪流,在我单薄的脊背上蜿蜒流淌,汇聚,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烈日当空,水泥路面反射着刺眼灼目的白光,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热浪,远处的树和房屋都在热浪里微微晃动。
整整一个暑假,汗水浸透的衣衫在后背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崭新的凤凰车早已蒙上了厚厚的、洗不尽的黄尘,车把上漂亮的彩色贴花被手心紧张的汗水反复浸渍又磨蹭,边缘卷起,露出了底下沉默的金属本色,像战士磨损的铠甲。原本绷紧的链条也因反复的折腾、摔倒而变得松弛,行进间发出轻微的、无奈的嗒嗒声。开学那天,当同学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讶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喊:嘿!你会骑车了!
我脸上立刻火烧火燎,嘴上却仍习惯性地保留着一点笨拙的谦虚,小声嘟囔:还……还不太熟呢,歪歪扭扭的。然而,车轮碾过校园煤渣路面时那轻快、流畅的沙沙声,分明是灵魂挣脱笨拙的躯壳与沉重恐惧的束缚后,发出的最纯粹的欢唱——原来用无数笨拙的汗水、淤青和心跳浇灌出的自由,竟能如此轻盈,轻盈到足以抵消此前所有沉甸甸的挫败与重负。那辆伤痕累累却依旧忠诚承载着我的凤凰,成了我沉默而可靠的战友,战场便是这广袤田野间蜿蜒的阡陌。
五年级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如同甘霖般降临——姑姑风尘仆仆地从遥远的城里赶来,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推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通体是亮闪闪的黑色烤漆,如同最深邃的夜空被凝固其上。最令人心颤的,是那车梁上,翩跹飞舞着好几只绚丽的蝴蝶贴花——饱满的紫色凤蝶翅膀上点缀着神秘的金斑,热烈的红蝶仿佛随时要挣脱车架飞向阳光。它们在堂屋门口倾泻的阳光下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比大嫂那辆饱经沙场、灰头土脸的凤凰不知要鲜亮夺目多少倍,简直是一件会移动的艺术品。姑姑笑着,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盛开的菊花:丫头出息了,真会骑车了!该有匹自己的‘马’了!瞧这蝴蝶,多精神!
我屏住呼吸,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光滑微凉的车座,又轻轻触碰那振翅欲飞的彩蝶,那细腻冰凉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直抵心尖。骑着它,第一次独自穿过开满紫云英的田埂,车轮轻盈地碾过田埂上细碎如星的小紫花,风鼓荡起我的衣衫,像一面小小的、猎猎作响的、宣告胜利的旗帜。那一刻,仿佛整个温顺的世界都在车轮下铺展延伸,车梁上的彩蝶也随着颠簸微微颤动,如同活了过来。
进入初中,生活被注入了新的节奏。因为走读,每天黄昏,夕阳熔金尚未完全沉入地平线,我便要跨上我的蝴蝶驹,赶往镇上学校上晚自习。这辆承载着姑姑厚望与斑斓梦想的车,成了我忠实可靠的伙伴。而在这条日复一日的路途上,我从不孤单。我的发小,那个从小一起在泥地里打滚、分享过无数颗酸甜野果的伙伴,总是默契地与我同行。她家也有一辆半旧的女车,铃声喑哑却结实。放学归家则已是晚上九点半以后,乡村的夜沉静得如同墨玉,世界被浓稠的黑暗温柔包裹。月光,是唯一的奢侈。它清泠泠地泼洒下来,给田野、屋舍、弯弯曲曲的小巷镀上一层流动的水银。我们并排骑着车,车辙在月光下画出两条幽暗的细线。巷子狭窄,仅容两车勉强交错,两旁是高高低低的土墙或砖墙,投下深深浅浅、变幻莫测的暗影。没有路灯,只有头顶那轮皎洁的玉盘和漫天疏朗的星子,慷慨地为我们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土路。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咯嘣声,碾过松软处又变成低沉的沙沙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被放大,如同我们心照不宣的私语。月光下的巷道仿佛没有尽头,只有前方被黑暗吞噬又不断被月光重新勾勒出的轮廓。我们不敢骑快,怕撞上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柴垛或石墩。有时,一只受惊的夜鸟扑棱棱从头顶掠过,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都能让我们心头一紧,随即相视一笑,笑声在寂静的巷子里荡开小小的涟漪。每晚锁车时,我们都格外仔细,给这心爱的蝴蝶驹和她的老伙计加上沉甸甸的铁锁,锁孔转动时那咔哒一声脆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仿佛锁住的不只是车,也是这月下归途里一份沉甸甸的安心与陪伴。
我的发小,是那种会把心都掏出来与你平分的人。她兜里若揣着两个苹果,那红润饱满的一个必定会塞进我手里,自己留下那个稍小的,果蒂处还带着新鲜的叶梗;若是在镇上小摊买了热腾腾、金黄油亮的一团麻花,她必定会小心地掰开,油纸窸窣作响,将最大最酥脆、还冒着热气儿的第一块不由分说地递给我,指尖还沾着诱人的油光,自己才满足地啃着剩下的部分。那苹果的清甜汁水在齿间迸开,麻花入口的酥香和暖意,混合着月光清冷的气息,成了那些寒夜里最熨帖心肠的滋味。这份情谊,如同我们车轮碾过千百遍的巷道,在岁月的尘埃里愈发清晰坚韧,像那麻袋上纵横交错的粗麻线,看似普通,却异常牢固。时光流转,我们各自求学、工作,散落天涯,但每次归乡,那声熟悉的呼唤总会响起,我们必定会相聚。坐在老家的门槛上,或漫步在早已装上路灯的宽敞村道上,话题总会不自觉地滑向那些月光下的骑行,那些黑暗中互相提醒小心石头的轻唤,那些分享一个苹果的简单快乐。那辆早已不知所踪的蝴蝶驹,连同车梁上飞舞的彩蝶,便在我们共同的语言里,再次振翅,翩跹于记忆深处那永恒的月色清辉之中。
高考结束的那个悠长夏日,蝉鸣似乎也疲惫了,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透明的胶体,闷得人透不过气。父亲摇着蒲扇,对我嘱咐:去趟张老师家吧,他一直念着你,考完了该去看看。
张老师,就是那个曾在我学车摔破膝盖、哭得昏天地暗时,用他粗糙得像砂纸般的大手,小心翼翼为我涂上刺鼻紫药水的恩师。天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连树叶都纹丝不动,蔫头耷脑。我推出我的蝴蝶驹,妹妹小我六岁,却已能轻松驾驭一辆半新的飞鸽,身形灵巧得像只小鹿。她拍拍后座,被汗水濡湿的碎发贴在白皙的颈后,声音爽脆:姐,上来!路远,天又热,我带你。
我迟疑地看着她纤细得似乎不堪重负的背影,终于笨拙地侧身坐上那窄窄的后座。妹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载重能力,起步时车子剧烈地左右扭摆,像喝醉了酒,慢得几乎要在原地倾倒,妹妹单薄的脊背瞬间绷紧。我心一横,趁着车轮将转未转的瞬间,猛地向上一蹿,试图坐稳。就在臀部落座的刹那,车头竟像一匹受惊烈马高昂的头颅,骤然向上一扬!妹妹猝不及防,纤细的手臂根本压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哎呀!随即她咬紧下唇,几乎将整个瘦小的身子都俯压在车把上,憋红了脸,纤瘦的双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奋力猛蹬脚踏!车轮在土路上发出吃力的摩擦声,终于开始加速,一股向前的力量神奇地灌注车身,车头驯服地落回地面,恢复了艰难的平稳。风再次吹过耳畔,带着灼人的热气,载着妹妹全部的奋力和我沉沉的体重,这辆小小的自行车在尘土飞扬的乡间路上,开始了它负重前行的旅程。妹妹微微喘息着,后背单薄的衣衫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紧贴着她嶙峋凸起的肩胛骨,那奋力蹬车时绷紧如弓弦的小腿肌肉,那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我当年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一圈圈笨拙学车时的全部倔强与狼狈。大颗的汗珠从她光洁的额角、鬓边滚落,滴在车梁灼热的黑色烤漆上,滋地一声轻响,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带着咸腥气的白汽,转瞬便被滚烫的空气吞噬。我看着眼前妹妹努力蹬车的、微微晃动的背影,那单薄却异常倔强的姿态,恍惚间,与童年记忆里那个推不动庞大二八大杠、憋得小脸通红却执拗不肯放手的小小身影,在时光的烟尘中奇异而温暖地重叠起来。时光仿佛也如这弯曲向前的车辙,在看似单调重复的轨迹里,悄然完成了它无声的、螺旋般的上升。当年那个在后座上紧紧环抱我的、依赖着我的小小身影,如今正用她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力量,载着比她更沉重的我,摇摇晃晃却又坚定不移地,驶向一段新的路途。车轮下的尘土轻轻扬起,在炽烈的阳光里闪着微小的金色光点,如同被碾碎的时光碎屑,无声地诉说着轮回与成长。
许多年后的都市梦里,我仍常听见那清晰无比的车轮声:有时是碾过老家晒谷场粗粝沙砾时持续的、催眠般的沙沙声;有时是父亲那辆二八车倾轧过泥泞小路时,铁链发出的沉闷而坚韧的咔哒呻吟;有时是满载稻谷麻袋的手拉车在暮色里不堪重负的吱呀叹息;有时甚至是妹妹载我时,那链条因超负荷而发出的、细微却惊心动魄的嗒嗒颤音;而最清晰的,往往是那月光下,两辆自行车并辔而行,车轮碾过青石小巷碎石时细碎而悠长的咯嘣声,如同岁月深处传来的、永不消逝的回响。醒来时,指尖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车把那特有的冰凉坚硬的金属触感,以及抱住电线杆时,粗粝水泥颗粒磨砺掌心的、带着火辣痛感的微痛。童年那钢铁巨兽庞大的、带着铁锈气息的魅影,连同那辆在月光下振翅欲飞的蝴蝶驹,并未随时光的流水远去,它们早已沉入记忆幽深的潭底,化作一块无比沉重的铁锚。正是这铁锚,以其冰冷的重量和沉默的棱角,稳稳地定住了我此后生命长河中所有可能摇晃、倾覆的航程。那些汗水的咸涩浸透衣衫、那些摔倒时膝盖撞击大地的锐痛、那些淤青在皮肤下无声绽放的委屈、那些终于掌握平衡瞬间从心底炸开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喜……还有那月光下并肩骑行的默契,那分享半个苹果的简单甘甜,那手拉车上稻谷麻袋沉甸甸的触感与气息,所有这些,都成了灵魂里无法磨灭的印记,如同铁器上被岁月和汗水共同铭刻的花纹,如同蝴蝶翅膀上永不褪色的斑斓。原来人生这漫长的路途上,我们如此笨拙、跌跌撞撞去驯服的第一头铁兽,那冰冷坚硬、曾让我们恐惧又向往的坐骑,最终驯服的,竟是我们自己内心面对广阔未知世界时,那无法抑制的摇晃与深藏的胆怯。而那月光下并行的车轮,那黑暗中伸来的、带着麻花香气的手,那堆满稻谷麻袋吱呀作响的手拉车,则共同编织成一张坚韧的网,教会了我们,有些路,有人同行,有些重量,共同分担,再暗的夜也能被情谊照亮,再沉的担子也能在记忆里酿出回甘。
车轮永不停歇地向前滚动,童年并未真正远去。它只是悄然融解,化作血液里最隐秘的节拍,在每一次人生启程的忐忑与抵达的释然之间,在每一个需要平衡与勇气的关口,轻轻叩响生命的鼓点,提醒着来路与归途。那铁兽坚韧的骨骼,那承载过欢笑与泪水的冰冷横梁,那在月光下无声振翅的彩蝶,那粗粝麻袋里稻谷沙沙作响的踏实,早已在无声的岁月里,悄然融入了我行走于这纷繁世间的脊梁,成为支撑我穿越风雨的、看不见的钢。而那条月光下的归家路,也早已铺展成心底最温柔的底色,无论走得多远,回望时,总有一片清辉,两行车辙,和永不消散的、车轮碾过碎石的轻响,如同记忆的脐带,连接着最初的起点与永恒的远方。那起点,有稻谷的暖香,有铁兽的冷硬,有蝴蝶翅膀的微光,更有月光下,并辔而行的少年剪影,清晰地印在时光的底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