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尸续 > 第一章

1
引子
王乡长被洪水吞没时,我就在岸边。
第二天他却准时出现在办公室,浑身干爽地布置抗洪任务。
同事们神色如常,仿佛昨日的惨剧只是我的幻觉。
只有我注意到异常:他深夜办公室的灯光下,影子竟像溺水者般挣扎。
我偷偷翻查县志,发现一则诡异记载。
2
洪水吞没
洪水是中午十二点十分吞掉王乡长的。
浑浊的浪头像无数只发黄的巨手,猛地合拢,把他从老石桥那截孤零零的桥墩上扯了下去。连个水花都没怎么溅起来,人就像块破布似的没了影儿。
我站在高处的土埂子上,指甲掐进掌心,泥水混着冷汗往下淌,嗓子眼堵得死死的,一个音也嚎不出来。
卷走了。石桥乡的王大友乡长,没了。
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像一群炸了窝的马蜂。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生疼,也浇不醒这噩梦。
那一晚,乡政府小院黑灯瞎火,死寂一片。
我蜷在宿舍硬板床上,听着外面鬼哭狼嚎似的风雨声,瞪着眼直到窗户纸泛出青白色。脑子里全是王乡长最后那一下,被黄汤子卷走的画面,一遍遍回放。
第二天一早,雨势小了点,天还是阴沉沉地压着。我顶着一对乌青的眼泡,脚下发飘地往办公室挪。走廊里一股子浓重的潮霉味儿,混着劣质消毒水的气味。
推开挂着乡长办公室木牌的门时,我的手心全是汗,冰凉粘腻。
吱呀——门打开,我猛然看到!
王乡长就坐在他那张旧办公桌后面。
我浑身的血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碴子。
腿肚子转筋,差点直接瘫在门槛上。他听见动静,抬起头,那张脸跟我昨天傍晚在食堂打照面时一模一样,甚至气色看着还好点,没熬夜的油光,只是眉头习惯性地锁着,带着点忧心忡忡的疲惫。
小张啊,来了他开口,声音有点哑,像是感冒了鼻塞,但确实是他的调子,正好,把这份通知立刻复印下发到各村。他拿起桌上几张纸递过来,动作流畅自然。
我僵着脖子,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一步一挪地蹭过去。心脏在腔子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响。接过那叠还带着油墨温热的纸张时,我的指尖不经意扫过他的手背。
冰凉!
一股子寒气顺着指尖直蹿上来,激得我猛地一缩手,纸张差点散落。那不是冬天里冻着的那种冷,是更深、更沉、更…那种毫无生气的冰凉!
怎么了王乡长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跟平时训人前一样,带着点审视。
没…没啥!乡长,手…手有点滑。你...我舌头打结,慌忙把文件抓稳,手指死死捏着纸张边缘,指节都泛白了,我这就去复印!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冲出了办公室,后背的衣服瞬间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肉上。
走廊里,分管农业的刘副乡长正端着个掉了漆的大茶缸子迎面走来,热气腾腾的水汽混着茶叶味儿。
刘…刘乡长,我声音还有点抖,拦了他一下,压低嗓子,鬼使神差地问,王乡长他…昨天不是…
嗯刘副乡长顿住脚,眉头一皱,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昨天咋了老王昨天下午不是一直在办公室批文件吗天黑才冒雨回去的。你小子睡糊涂了赶紧干活去!老河口那边堤坝吃紧着呢!他语气不耐烦,带着一贯的粗嘎,说完就绕开我,径直推开了王乡长办公室的门。
下午批文件老河口那边……我脑瓜子嗡嗡作响,那中午,洪水卷走的...是谁
门在我身后合拢,刘副乡长那大嗓门隔着门板闷闷地传出来,讨论着土方、人手、加固点。一切如常。仿佛昨天中午那惊心动魄的十几秒,那被浊浪彻底吞噬的身影,只是我张强一个人的噩梦。
是我的错觉吗我出现幻觉了我用力吸了吸鼻子,走廊里只剩下潮湿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捏着那叠通知,站在走廊里,手脚冰凉。是我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3
诡异重生
白天办公室进进出出的人多了起来。民政的老李,统计的小赵,还有几个村的支书,一个个都是火烧眉毛的样子。
他们拿着文件找王乡长签字,汇报灾情,领任务。
王乡长坐在那里,问情况,做指示,偶尔还因为物资分配的问题跟人争辩几句,声音不高,但条理清晰。
他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灰色的夹克衫,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子,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除了脸色有点疲惫的苍白,看不出任何不妥。
没人觉得他死过一回。没人对他能坐在那里表示出丝毫惊讶。刘副乡长甚至跟他因为调拨几台抽水机的事儿拍了下桌子,唾沫星子横飞,最后是王乡长皱着眉拍板定了方案。
一切都太正常了,正常得让我心头发毛,那股子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昨天惊吓过度,眼花了或者,被洪水卷走的根本不是王乡长可那件四个口袋的灰夹克,那桥墩上挣扎的身影,我怎么可能看错
熬到下班,乡政府小院很快空了。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敲打着瓦片,声音单调又催眠。
我躺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指尖碰到皮肤,仿佛还能回忆起早上那股冰凉的触感。还有刘副乡长那句斩钉截铁的昨天下午一直在办公室批文件……
不行!我得弄明白!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疯长,死死缠住了我。
一股混合着恐惧和强烈好奇的冲动攫住了心脏,越跳越快,几乎要撞出胸口。
看看!就看一眼!看看王乡长夜里在做什么!
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摸黑套上衣服,像个幽灵一样溜出门。
雨丝冰凉地打在脸上,让我打了个激灵。
整个乡政府大院笼罩在沉沉的雨夜里,只有王乡长办公室那扇窗户,还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像一只浑浊不清的眼睛,在黑暗里静静睁着。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喉咙口狂跳,弓着腰,借着墙根和几丛半死不活冬青树的阴影,一点点挪过去。
泥水很快浸透了鞋帮,冰冷的触感顺着脚踝往上爬。终于蹭到了他那扇窗户的斜下方,紧贴着冰冷的、湿漉漉的墙壁。
窗户是老式的木框玻璃窗,糊着报纸,上面被雨水打湿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水痕。
我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极其缓慢地直起一点身体,把一只眼睛凑向报纸边缘一道细小的、未被完全糊住的缝隙。
昏黄的灯光从那条缝隙里漏出来,刺得我眼睛眯了一下。
适应了光线,我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王乡长背对着窗户,坐在办公桌前。他坐得笔直,一动不动,像个僵硬的木偶。
桌上摊着文件,但他并没有在看。他只是那么坐着,微微低着头,整个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滞感。
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他头顶,光线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对面的墙壁上。
影子!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炸开,直冲天灵盖!
墙壁上,那个属于王乡长的影子,正在...正在剧烈地、无声地挣扎!
它不像是在灯光下自然投射的轮廓,更像是一个在扭曲挣扎的人的影子被投射在了墙上!
那影子扭曲着,双臂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向上胡乱抓挠、扑腾,头部的位置疯狂地左右摆动,肩膀剧烈地耸动、抽搐……整个动作充满了绝望和窒息感,就像一个人正在浑浊的洪水里徒劳地想要抓住点什么,想要浮出水面呼吸!
可办公桌前,王乡长本人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有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投出那个疯狂挣扎、无声哀嚎的黑色剪影!
嗬……我倒抽一口冷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呛得我差点咳出声。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了脸颊的肉里,用疼痛压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惊叫。
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每一寸神经。
王乡长,他不是人!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砸进脑海,带着血腥的寒意。
就在我几乎要瘫软下去的时候,墙壁上那个疯狂挣扎的影子,动作毫无征兆地、猛地停了下来。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办公桌前的王乡长,那个一直僵坐不动的背影,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点一点地转动脖子,似乎想要……转向窗户这边!
我魂飞魄散,像被滚油烫到脚底板,猛地缩回脑袋,整个人噗通一声跌坐在墙根泥水里,溅起一片污浊。
心脏在嗓子眼疯狂擂动,撞得我眼前发黑,耳朵里全是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
逃!
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字在尖叫。
我手脚并用地从泥水里爬起来,顾不上满身的狼狈,像只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冲回宿舍的方向。
黑暗中,冰冷的雨丝抽打在脸上,身后那扇透出昏黄光线的窗户,此刻在我感知里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4
影子挣扎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王大壮的大嗓门吵醒的。
强子!强子!太阳晒腚了还不起!乡长喊开会了!他蒲扇般的大手哐哐拍着宿舍门板,震得屋顶簌簌掉灰。
王大壮,乡里的通讯员,比我早来两年,人如其名,壮实得像头牛犊子,心眼儿却直得像根擀面杖,脑子里缺根弦,是乡政府公认的懵二。
此刻他顶着个鸡窝头,咧着嘴,正在门外叫喊着。
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梦里全是那堵墙上无声挣扎的影子。坐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强子你咋了脸白得跟纸似的昨晚做贼去了王大壮推门进来,狐疑地上下打量我,目光扫过我沾满泥巴、还没干的裤腿和鞋子,嚯!真做贼去了踩泥坑了
没…没有!我慌忙掩饰,声音干涩沙哑,昨晚…昨晚雨大,出去…出去看了看水情,摔了一跤。这借口拙劣得我自己都不信。
王大壮却信了,一拍大腿:嘿!我就说嘛!你小子觉悟就是高!走走走,开会去!乡长等着呢!他不由分说,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拖。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各村支书、乡干部们个个愁眉苦脸。王乡长坐在主位,脸色依旧有点疲惫的苍白,但神情专注,正听着水利员老周汇报西湾子堤坝的险情。
他穿着那件干净的灰夹克,手指偶尔在摊开的地图上点点划划,条理清晰地询问着细节。
一切正常得令人窒息。
只有我,坐在角落的位置,目光死死锁在他身上,像要穿透那层看似正常的皮囊,看到他背后墙上那无声挣扎扭曲的影子。
每一次他微微侧头,我都感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
西湾子那段老堤,根子都泡酥了!必须抢时间加固!可沙石料…唉…老周唉声叹气。
沙石料……王乡长沉吟着,眉头锁得更紧,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那敲击声很轻,却像小锤子一下下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他抬眼扫过会场,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半秒,又平淡地移开,先调用仓库储备应急,缺口……我再想办法向上级争取。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沉稳,却让我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滞涩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会议结束,人群散去。王乡长叫住我:小张,跟我去趟档案室,找点东西。
档案室在办公楼最西头,终年不见阳光,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腐朽的气味。架子上的档案盒落满了灰。我战战兢兢跟在后面。
王乡长在一个标着地方志·水利的架子前停下,翻找起来。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但并没有什么不正常。
这让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乡长,您要找什么我帮您找。我强作镇定地凑过去,心却还是提到了嗓子眼。
不用,我自己找。他头也没抬,声音闷闷的,带着那种鼻塞似的沙哑。
他抽出一本硬壳封皮、边角磨损严重的旧书——《石桥乡志(民国卷)》。厚厚的灰尘被抖落,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
就在这时,一小叠夹在书页边缘、颜色明显更黄更脆的纸张,随着他抽书的动作,无声地飘落下来,打着旋儿,正好落在我脚边。
王乡长似乎没察觉,专注地翻着那本厚重的县志。
我蹲下身,赶忙捡起那几张散落的脆黄纸页。开口想提醒有东西掉落,但话到嘴边,却迅速吞了下去,因为目光急扫下,看到那纸页的内容,我顿时心跳如鼓。
纸页边缘已经焦脆卷曲,墨迹是暗淡的蝇头小楷。
……清光绪二十三年,夏,暴雨连旬,山洪暴发,冲毁石桥,溺毙乡绅周守业于桥下……越明日,周竟返家,言笑如常,唯手足冰冷,身带水腥……家人惊怖,延请游方道士观之。道士曰:‘此乃活死人也!怨念深重,执念未消,或蒙山泽精怪之力,可借尸身...……切记!其行若常,万不可点破,点破则.....遗祸周遭……’
有些地方,字迹模糊不清,被水渍晕染开一大片墨团,有些内容,已经缺失,纸张上有着孔洞,似乎是虫蛀造成。
活死人!借尸身万不可点破点破则什么遗祸周遭!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进我的脑子里!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握着纸页的手指抖得几乎抓不住。
我猛地抬头,看向背对着我、仍在翻找县志的王乡长。他微微佝偻的背影,在档案室昏暗的光线下,此刻在我眼中充满了非人的诡异。
找到了。王乡长忽然出声,抽出一本薄册子,转过身。
他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落在我身上,又似乎穿透了我,看向我身后无尽的灰尘。走吧。
他的目光扫过我紧攥着的手。我像被毒蛇盯上,猛地将手背到身后,那几张脆黄的纸页几乎要被我捏碎在汗湿的手心里。
乡…乡长,您找到什么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一些旧河道图。他扬了扬手里的册子,语气平淡无波,转身就往门外走,或许对疏浚泄洪有点用。
我跟在他身后,脚步虚浮。
档案室腐朽的霉味,钻进我的鼻腔,直冲脑髓。背后手上那几张的残页,像烧红的炭块,烫在我的手心,也烙在我的心上。点破…是点破什么
5
泥滩脚印
接下来的两天,乡政府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在王乡长嘶哑却条理清晰的指令下高速运转。
加固堤坝,疏散群众,分发物资……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刻满了疲惫。
王乡长依旧是那个核心,他处理文件,接听电话,甚至亲自冒着小雨去堤坝上巡查过两次。
在所有人眼里,他只是过于操劳,嗓子哑了,脸色差了点。
只有我,像个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幽灵。
我努力扮演着正常的通讯员角色,递文件,跑腿,传达指令,但每一次靠近他,每一次听到他那带着滞涩感的沙哑嗓音,县志残页上那些字就会在我脑子里尖叫——活死人!借尸身!点破则...!
恐惧像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但同时,一股疯狂的好奇和探究欲也在滋长。活死人是什么人死了还怎么再活
第三天下午,雨终于彻底停了。
久违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给泥泞的大地镀上一层虚弱的金色。
王乡长召集几个骨干,包括我和王大壮,要去查看受灾最重的下河洼村。
下河洼紧邻老石桥,地势最低,洪水过境,一片狼藉。
倒塌的泥坯房,冲毁的田地,倒毙的家畜,空气中弥漫着淤泥和腐烂物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村民们麻木地清理着废墟,眼神空洞。
王乡长走在前面,脚步有些沉重。他仔细查看着冲毁的堤坝缺口,询问着村里的损失,安抚着情绪激动的村民。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份专注和忧虑,显得无比真实。有那么一瞬间,看着他沾满泥浆的裤腿,看着他弯腰扶起一个哭泣的老太太,我几乎要动摇——他真的是王乡长吧是我疯了
乡长!您看!王大壮忽然咋咋呼呼地叫起来,指着前方河滩一片相对平坦的泥地,那脚印!好大!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片尚未干涸的、灰黄色的稀泥滩上,印着一行清晰的脚印。
那脚印很大,很深,一直延伸到浑浊的河水边,消失在波光里。
脚印的形状很奇特,前端深陷,后跟却显得很浅,像是踮着脚用力踩出来的,而且…脚印边缘带着一种不规则的、模糊的拖曳痕迹。
嘿!这谁踩的陷这么深怕不是个大胖子吧王大壮没心没肺地蹲下去,用手比划着脚印的大小。
王乡长也走了过去,站在那行脚印前,低头看着。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看不清表情。他沉默着,看了很久。
或许是…上游冲下来的什么东西留下的。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走吧,去村东头看看安置点。他转过身,不再看那行奇怪的脚印。
我落在最后,心脏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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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王乡长转身离开泥滩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他刚才站立过的、相对干燥一点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小片极其浅淡的、不规则的水渍痕迹。那痕迹迅速被干燥的泥土吸收,消失不见。
像是什么东西滴落下来。
我猛地看向他的裤腿和鞋。沾满了新鲜的黄泥,湿漉漉的,但并没有明显的水滴渗出。
那水渍…是哪来的是我的错觉吗难道我真的出现幻觉了
一股混乱的自我怀疑的寒意再次攫住了我。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河滩上,那行指向河水的巨大、深陷的脚印,又看看王乡长在泥地上留下的、属于他自己的、正常的脚印。
我真的出现幻觉了!
但河滩上那行奇怪的脚印,却像是某种无声的烙印,刻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6
仓库异象
第四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王大壮从被窝里薅了出来。
强子!快!快起来!他急吼吼的,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都快喷我脸上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一个激灵坐起身,睡意全无,心猛地沉下去:怎么了堤坝又出问题了
不是堤坝!是…是仓库!王大壮喘着粗气,手舞足蹈,昨晚…昨晚仓库的沙石料!少了一大截!邪门了!
少了我一愣,被偷了这节骨眼上谁敢偷救灾物资
偷个屁!王大壮一拍大腿,表情又急又怕,带着点神神叨叨,门锁得好好的!窗户也严实!可那堆得跟小山似的沙石料,靠墙那边…塌下去一大块!地上全是湿漉漉的泥脚印!跟…跟昨天河滩上看到的那种一样!又大又深,还拖着水印子!
河滩上的脚印!
我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昨天那行指向河水的奇怪脚印,还有王乡长脚下那神秘消失的水渍……瞬间在我脑子里串联起来,撞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火花。
走!去看看!我胡乱套上衣服,跟着王大壮冲了出去。
乡里的小仓库就在政府大院后面。
门口已经围了几个人,仓库管理员老孙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指着仓库里面:邪…邪性…真邪性…
我们挤进去。一股浓重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仓库角落里,原本码放整齐的沙石料堆,靠墙的部分明显塌陷下去一个巨大的缺口,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块。
地面上,一片狼藉的泥水混合物中,清晰地印着几个硕大、深陷的脚印!那脚印的形状、大小,还有边缘拖曳的水痕,跟昨天河滩上的一模一样!
更让人脊背发凉的是,这些脚印一路延伸,消失在仓库最里面那堵厚实的砖墙前。
墙根处,湿漉漉一片,像是有什么湿重的东西在那里停留了很久。
门锁是好的我哑声问,声音干涩。
锁得死死的!钥匙就我一把!老孙头都快哭了,窗户也都钉死了!这…这玩意儿是穿墙进来的不成
没人说话。
仓库里死寂一片,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弥漫开,浸透了每一个人。
王大壮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强…强子,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河里的东西…跑…跑出来了
胡说八道什么!一声沙哑的低喝在门口响起。
王乡长不知何时来了。他站在仓库门口,背光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
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目光扫过塌陷的沙堆和地上的泥脚印,最后落在墙根那片水渍上,眼神锐利得吓人。
都围在这干什么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一点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现在是救灾的时候!不是讲鬼故事的时候!
他走进来,步伐有些沉,踩在泥泞的地面上。他走到塌陷的沙堆前,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湿漉漉的沙土,又仔细看了看地上的脚印。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阳光从仓库高窗斜射进来,落在他灰白的鬓角上。
看这脚印大小和深度,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灰,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像是有人穿着特制的胶靴,趁夜撬开了后窗——老孙头,后窗钉的木板,是不是被水泡糟了,有缝隙
老孙头一愣,赶紧跑到仓库后墙查看。哎!乡长!真…真有一块木板松了!能扒开一条缝!他惊叫起来。
那就是了。王乡长下了结论,语气斩钉截铁,肯定是有人偷运物资!查!给我严查!看哪个村的胆子这么大!他目光严厉地扫过众人,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王大壮,你去通知派出所李所,让他带人来现场看看!
他这番有理有据的分析,像一记重锤,暂时砸散了仓库里弥漫的诡异气氛。
王大壮挠挠头:哦…哦!对!肯定是偷的!我这就去!他拔腿就跑。
老孙头和其他人也松了口气,低声议论着散开了。
只有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王乡长刚才蹲下检查时,离墙根那片水渍很近。
他站起身时,我分明看到,他裤腿靠近脚踝的地方,沾上了一小点灰黄色的…湿泥那颜色质地,和仓库地上、河滩上的泥泞,一模一样。
他昨晚……来过这里
7
旧事重提
仓库失窃(或者说疑似失窃)的风波,在王乡长强势的定性下,被暂时压了下去。
派出所的人来拍了照,取了脚印模子,但在这混乱的灾后,这种小案显然不是优先项,调查很快没了下文。
乡政府又恢复了那种表面忙碌、内里紧绷的节奏。
王乡长似乎更忙了。他办公室的灯几乎彻夜亮着。我每次路过那扇门,都感觉里面像盘踞着一个沉默而冰冷的黑洞。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县志,不去想脚印,不去想墙上溺水的影子,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救灾的杂务中。
恐惧和好奇像两股麻绳,在我脑子里反复绞紧。
第五天傍晚,天阴沉得厉害,又开始飘起恼人的雨丝。
乡里食堂开了伙,熬了一大锅没什么油水的白菜汤,蒸了几屉死面馒头。
累了一天的干部们围坐在几张油腻腻的桌子旁,闷头吃喝,气氛沉闷。
老文书赵德顺也在。他是个干瘪的小老头,在乡里干了一辈子文书,肚子里装满了石桥乡的陈年旧事。
他今天似乎心情低落,面前放着一小瓶散装白酒,就着几粒花生米,自斟自饮,脸色很快涨红了。
我端着碗白菜汤,鬼使神差地坐到了他旁边。
赵伯,喝着呢我试着搭话。
赵德顺抬起通红的醉眼,乜斜了我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又灌了一口酒。劣质白酒的辛辣气味冲鼻。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外飘摇的雨丝,这雨啊…没完没了…像那年…那年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赵伯,您说哪年
还能哪年老文书打了个酒嗝,眼神有些涣散,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乡音和醉意,就…就发大水…冲走牛角坳老支书那回……
牛角坳老支书我心头一动,竖起了耳朵。
老支书…多好的人呐…赵德顺喃喃着,布满皱纹的手摩挲着酒瓶,为了抢那几袋种子…种子是命根子啊…被水卷走了…第二天…第二天…他声音越来越低,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合着恐惧、敬畏和深深的哀伤。
第二天怎么了,赵伯我屏住呼吸,心脏怦怦直跳,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
赵德顺猛地抬起头,醉眼死死盯住我,那眼神锐利得不像个醉汉,仿佛要把我看穿。一股浓烈的酒气喷在我脸上。他嘴唇哆嗦着,似乎在挣扎要不要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食堂门口光线一暗。
王乡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没打伞,细密的雨丝落在他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脸色在食堂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点苍白,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扫视着整个食堂,最后精准地定格在我和赵德顺身上。
食堂里原本的低声交谈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咀嚼和喝汤的声音,气氛陡然压抑。
赵德顺浑身一激灵,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猛地低下头,抓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塞,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没…没啥…饿晕了…胡…胡咧咧…他再不敢看我一眼,身体微微发抖。
王乡长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我们这边。
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隔着大半个食堂的距离,沉沉地压了过来。几秒钟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消失在门外的雨幕里。
食堂里凝固的空气这才缓缓流动起来。
我僵坐在那里,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服。而老文书赵德顺刚才那未说完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钩子,死死钩住了我的心。
第二天…第二天……后面是什么老支书也回来了像王乡长一样县志上记载的王守业案,难道在石桥乡并非孤例
8
乱葬惊魂
第六天,王大壮带回的消息像块冰坨子砸在我心口。
他呼哧带喘,一脸后怕:强子!真…真邪了门了!我去…我去牛角坳送通知,回来抄近道…走…走的后山乱葬岗那条小路…
我心里咯噔一下。
乱葬岗那片埋着不少无主尸骨的老坟地,平时大白天都没人敢单独走。
我…我正埋着头赶路呢,王大壮咽了口唾沫,脸色发白,突然…突然就瞅见前面坟包边上…蹲着个人影!穿个灰不拉几的褂子,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在啃啥东西
我后背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谁看清脸了吗
没…没有!背对着呢!王大壮使劲摇头,我就喊了一嗓子:‘喂!谁在那儿呢干啥呢’那人影猛地一哆嗦,肩膀就不动了。然后…然后他慢腾腾地…转过头来…
王大壮的声音带上哭腔:是…是王乡长!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
乡长…乡长脸上…沾着泥巴!王大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嘴角…嘴角好像还有点…红的!像…像血!他…他手里好像还抓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像…像块烂树根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眼神直愣愣的,一点活人气儿都没有!跟…跟庙里的泥胎菩萨似的!吓死我了!我…我扭头就跑!鞋都跑掉了一只!他指着自己沾满泥巴、只剩一只胶鞋的脚,心有余悸。
乡长在乱葬岗啃东西沾着泥巴和疑似血迹这画面冲击力太大,震得我半晌说不出话。县志上活死人、遗祸周遭的字眼疯狂闪烁,结合仓库失窃的沙石料、河滩奇怪的脚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你…你确定没看错真是乡长我声音发干。
千真万确!那灰褂子!那背影!化成灰我都认得!王大壮拍着胸脯赌咒发誓,随即又缩了缩脖子,带着哭腔,强子…乡长他…他是不是…是不是被啥东西…给…给附身了要不…咋跑那地方去…还…还那样他眼里是真真切切的恐惧。
别瞎说!我厉声喝止他,心却沉到了谷底。乱葬岗…牛角坳…我记得老文书赵德顺昨天喝酒时提到过牛角坳老支书,好像是为抢救种子被冲走的!这两者之间…难道有关联
9
坟边野食
王大壮的撞见,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和更深的恐惧。
是乡长去了乱葬岗吗他啃的又是什么那血迹和烂树根是什么这些疑问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神经。
王大壮被我警告后,蔫头耷脑,再不敢提这事,但看王乡长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充满了畏惧。
王乡长似乎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依旧忙碌,只是脸色更灰败了些,可能太疲惫了,动作也更显迟滞。
不能再等了!
午后,趁着难得的短暂放晴,我借口去牛角坳核查灾情,独自一人,揣着一颗快要跳出喉咙的心,悄悄摸向了后山乱葬岗。
乱葬岗名副其实。
荒草萋萋,荆棘丛生,散落着大大小小、或塌陷或长满苔藓的土坟包,几块歪斜残破的石碑半埋在泥土里。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腐烂和泥土的腥气,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荒草的簌簌声。
我强忍着心头的悸动,凭着王大壮模糊的描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坟包间搜寻。
阳光被厚厚的云层过滤,显得惨淡无力,四周一片死寂。恐惧让我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终于,在靠近山坳边缘、一处相对高大的老坟包后面,我找到了王大壮说的地方。
那里的荒草有明显的倒伏痕迹,泥土被翻动过,一片狼藉。
我蹲下身,心脏狂跳,仔细查看。
泥土很湿润,混杂着一种暗红色的、粘稠的痕迹!那颜色像凝固的血,但又透着一股土腥味。
旁边散落着几块被啃咬过的、黑褐色的块状物,质地粗糙,带着根须……是某种植物的块茎
我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拨弄了一下,认出来了——是野山药!被雨水泡过,又沾了泥,显得脏污不堪。
这就是王大壮看到的烂树根他嘴角的血迹,其实是啃食这种沾着红泥的野山药留下的汁液
这个发现让我稍微松了口气,但紧接着,更大的疑惑涌了上来。
王大壮看到的那个他,王乡长跑到这荒坟野地来挖野山药干什么饥不择食这绝不可能!乡里再困难,也不至于让一乡之长饿到挖坟边的野食!
是王大壮看错了那根本不是王乡长而是某个流浪汉或者什么
我满心疑惑。目光扫过眼前高大的老坟包。
坟前的石碑已经残破不堪,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我凑近细看,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石碑表面厚厚的苔藓和泥垢。
几个残缺的字迹艰难地显露出来:
……公……周……守……业……之……墓……
周守业!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脑海!
县志残页!光绪二十三年!被洪水冲毁石桥溺毙的乡绅周守业!那个县志上记载的、活死人周守业!
这个坟…是他的
那个他王乡长…跑到这个一百多年前死于洪水、疑似活死人复活过的先人坟边…挖野山药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诡异感瞬间攫住了我全身。
这绝不是巧合!县志记载与现实发生的这几天的一幕幕恐怖的叠合!
难道石桥乡这地方,这多灾多难的山水,真的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于死亡的某种循环
我下意识地看向坟包周围的泥土。
除了留下的脚印和挖掘的痕迹,在靠近坟包根部、最潮湿的阴影里,我还看到了一些其他的印记——那是一种更大、更深、边缘带着不规则拖曳水痕的脚印!
和河滩上、仓库里出现的一模一样!
这些奇怪的脚印,绕着周守业的坟包,留下了一圈清晰而恐怖的痕迹,最终消失在坟包后面陡峭的山坡下,指向下方汹涌浑浊的河道方向。
10
死令下达
第六天的傍晚,天空阴沉得如同扣了一口巨大的黑锅。
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空气里饱含着暴雨欲来的湿重。
乡政府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气氛却比外面的天色更加压抑沉重。
县里防汛指挥部的紧急电话会议刚刚结束。
上游几个大型水库水位全线告急,已超过历史最高警戒线,随时可能发生漫坝甚至溃坝。
指挥部下达了死命令:石桥乡必须立刻执行二号预案,在凌晨零点前,炸开下游废弃的老泄洪闸,分洪减压!同时,位于分洪区内的三个自然村,近千名村民,必须在同一时限前,全部撤离到指定高地。
消息像一颗炸弹,在会议室里炸开。
所有人都懵了。短暂的死寂后,是炸了锅般的激烈争论和恐慌。
炸闸分洪那闸几十年没用了!谁知道炸不炸得开炸开了水往哪儿引控制得住吗
三个村!上千号人!拖家带口!还有牲口家当!好几个小时就要全撤走怎么可能!
就是!天马上就黑了!还下着雨!路滑得要命!老人孩子怎么办
不分洪上游顶不住!真溃坝了,整个下游全完蛋!我们乡首当其冲!水利员老周嗓子都喊劈了。
可这时间太紧了!这不是要人命吗!一个村支书急得直拍桌子。
会议室里吵成一团,烟雾缭绕,绝望和焦躁的情绪几乎要掀翻屋顶。
每个人都脸红脖子粗,青筋暴起,唾沫横飞。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距离零点,只剩下不到五个小时!
我坐在角落,手心全是冷汗,目光死死盯着主位上的王乡长。
他一直沉默着。
自会议开始,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微微佝偻着背,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头低垂着。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脸几乎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激烈的争吵声浪似乎完全无法穿透他周围的寂静屏障。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正在快速风化的石像。
只有从他极其微弱、极其缓慢的胸膛起伏,才能勉强确认这具躯壳内还残存着一丝活动的迹象。
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水腥腐气,混合着浓烈的烟味和汗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
争吵声越来越大,时间越来越紧迫。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会场。
就在这时,王乡长一直低垂的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
动作慢得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发出无声的呻吟。
他的脖颈似乎承受着千钧重负,每抬起一寸都无比费力。
终于,他的脸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那张脸,皮肤带着铅灰色,紧贴在嶙峋的颧骨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浑浊的眼珠嵌在里面,几乎凝固不动。
嘴唇干裂乌黑,微微张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极其微弱。
会议室里激烈的争吵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所有人都被这张脸震慑住了,一种源自本能的、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
王乡长那双几乎失去焦距的浑浊眼珠,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探针般,扫过会场里一张张惊骇、绝望、茫然的脸。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甸甸的份量。
接着,他那干裂乌黑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嚅动起来。
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砂砾摩擦、又像破旧风箱漏气的嘶哑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肺腑深处被强行挤压出来,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炸…闸…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死寂的会议室里。
……撤…人…
他停住了,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幅度却小得可怜。似乎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
他那只放在桌面上的、干枯如同老树皮的手,极其僵硬地、颤抖着抬起,指向墙上挂着的、标着红圈的老泄洪闸位置图。
……零…点…前…
最后三个字,几乎只剩下气流摩擦的气音。
……完…成…
话音落下,他抬起的手指无力地垂落,重重地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他整个身体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猛地向前一栽,额头重重磕在桌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乡长!有人失声惊呼。
王乡长没有瘫倒。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力,双手死死撑住了桌面,才勉强没有滑落。
他保持着那个额头抵着桌沿、双手撑桌的怪异姿势,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更加艰难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疯狂拉扯。
整个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的恐怖。所有人都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呆了。
那濒临崩溃的残躯,那微弱却不容置疑的死令,像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所有的犹豫和争论。
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后。
还愣着干什么!刘副乡长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眼珠子通红,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按乡长命令!执行!立刻!马上!老周!带爆破组去老闸口!其他人!跟我去村里!挨家挨户!拖也把人给我拖出来!快——!
吼声如同惊雷,炸醒了所有人。
恐惧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本能的紧迫感取代。
会议室瞬间空了,只剩下桌椅碰撞的杂乱声响和狂奔而去的脚步声。
11
洪中救人
命令下达,整个石桥乡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旋涡。
干部、民兵、青壮劳力,像被鞭子抽打一样冲进了沉沉的雨夜。
哭喊声、催促声、狗吠声、车辆喇叭声、砸门声…在黑暗和雨幕中交织成一片混乱而悲壮的噪音。
我负责协调牛角坳的转移。这是最偏、路最难走的一个村。
雨水像瓢泼一样浇下来,土路变成了泥浆河。深一脚浅一脚,冰冷的泥水灌进胶鞋,每一步都无比艰难。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在雨幕中摇曳不定,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泥泞。
王大壮跟在我身边,他此刻也忘了恐惧,只剩下焦急,扯着嗓子嘶吼:快!再快点!一家都不能落下!背!走不动的背着走!他像头不知疲倦的蛮牛,把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太太背在背上,深陷在泥泞里,又奋力拔出来,跌跌撞撞地往前冲。
混乱中,一个尖锐的哭喊声刺破雨幕:我的娃!我的娃还在屋里!他睡着了没听见!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啊!一个年轻妇人疯了似的想往回冲,被几个村干部死死拉住。
那房子就在我们下方不远,建在一个陡坡上。此刻,浑浊的山洪正从坡上冲下来,像一条咆哮的黄龙,已经淹没了房子的地基,泥水正疯狂地拍打着墙壁和门窗,眼看就要彻底吞没!
来不及了!水马上进屋了!有人绝望地喊。
我看着那在洪水中摇摇欲坠的房子,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孩子啼哭声,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冲下去!
就在这时,一道佝偻、僵硬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的、近乎滑行的姿势,从我身边冲了过去!快得不可思议!
是王乡长!
他浑身湿透,那件灰夹克衫紧紧贴在干瘪的身躯上。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冲进了齐膝深、还在迅速上涨的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动作僵硬却异常坚定地扑向那扇被洪水冲击得砰砰作响的木门!
乡长!我失声惊叫。
所有人都惊呆了,看着那个在洪水中艰难移动的身影。
王乡长冲到门前,用他那干枯的肩膀,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撞向被洪水顶死的木门!
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他的身体也随之剧烈地晃动,仿佛随时会被洪水冲倒、卷走。浑浊的泥水溅在他灰败的脸上、身上。
门,终于被撞开了一条缝!
他毫不犹豫地侧身挤了进去。身影消失在黑暗和洪水之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水声,和那年轻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几秒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那道佝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着被子、正在哇哇大哭的孩子。泥水已经漫到了他的胸口!他艰难地转过身,用后背死死顶住门框,抵挡着汹涌灌入的洪水,将孩子高高举起,递向坡上离得最近的一个村民!
接…住…嘶哑破碎的声音淹没在风雨中。
那村民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冲下几步,一把接过了孩子。
就在孩子脱手的瞬间,一股更猛的洪峰冲来!
轰!
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一面墙轰然坍塌!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断裂的梁木、土块,如同巨兽张开大口,瞬间将门口那个佝偻的身影彻底吞没!
乡长——!!!
我的嘶吼和那年轻妇人的哭喊同时响起,撕破了雨夜。
洪水咆哮着卷过,冲走了残骸。刚才王乡长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翻腾的、浑浊的泥浆,和几块漂浮的碎木板。一根被洪水冲断的、碗口粗的房梁,在浑浊的水流中沉沉浮浮,上面似乎挂着一小片深灰色的、被撕裂的布料,在浪头中一闪,旋即消失不见。
12
鬼船漂影
王乡长被洪水吞没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混乱的雨夜中迅速蔓延。
绝望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冲垮正在艰难转移的人群。牛角坳的村民哭喊着,挣扎着,场面一度濒临失控。
都别乱!听指挥!刘副乡长嘶哑的咆哮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凄厉,他双眼赤红,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乡长是为了救孩子!是为了咱们!现在都给我听好了!加快速度!撤!往高地撤!一个都不能少!别让乡长白死!
乡长白死这几个字,像带着血的鞭子,狠狠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哭泣声低了下去,一种混杂着巨大悲痛和破釜沉舟的狠劲弥漫开来。
队伍在泥泞和洪水的夹缝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更加拼命地向安全地带跋涉。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队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王乡长最后被洪水吞没的画面在反复闪回。
他高举孩子的手,他撞门的肩膀,他被泥水淹没的头顶……还有那根漂浮房梁上,一闪而逝的灰布片……
王大壮走在我旁边,像丢了魂,嘴里反复念叨着:是我害了乡长…是我害了乡长…要是我胆子大点…早点冲下去…他脸上糊满了泥水和鼻涕眼泪。
转移在巨大的牺牲和混乱中勉强完成。
当最后一批村民跌跌撞撞爬上相对安全的高坡时,远处下游方向,传来一声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
轰隆——!
大地似乎都随之微微震颤。
炸闸了!有人嘶声喊道。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泄洪闸的方向。
只见一片混沌的黑暗中,仿佛有巨大的水龙挣脱了束缚,奔腾咆哮着冲进废弃的泄洪道,激起漫天浑浊的水雾。
虽然看不到,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股分洪减压带来的、绝望中的一丝喘息。
就在这时,一直呆滞的王大壮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恐至极的尖叫:啊——!鬼!鬼船啊!
所有人被他吓得一哆嗦,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
在泄洪口下游汹涌翻腾、被炸闸搅动得更加浑浊的河面上,借着远处微弱的、映照水面的天光,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长条形的黑影,正随着湍急的水流沉沉浮浮,朝着下游的方向漂去!
那黑影的形状…像一口棺材!一口被洪水从上游不知何处冲下来的、破旧的棺材!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口棺材的前端,似乎…似乎还趴伏着一个更小的、一动不动的黑影!像是一个人!
是…是乡长!王大壮的声音抖得不成人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乡长被…被装进棺材冲走了!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骇的叫声此起彼伏。这诡异恐怖的一幕,彻底击溃了一些人的神经。
闭嘴!刘副乡长一声暴喝,脸色铁青得吓人,他死死盯着河面那个越来越模糊的黑影,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那是冲下来的房梁!什么棺材!再胡说八道扰乱人心,老子第一个收拾你!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王大壮被吼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吱声,只是牙齿还在咯咯打架,眼神里的恐惧丝毫未减。
河面上,那个模糊的黑影很快被汹涌的浊浪吞没,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房梁还是棺材上面趴着的黑影又是什么
13
抽屉秘密
第七天。
雨,终于停了。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下惨淡的天光。
洪水退去,留下满目疮痍。倒塌的房屋,折断的树木,淤积的泥沙,倒毙的牲畜……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腥味和腐烂的气息。
石桥乡像一个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病人,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乡政府幸存的几间瓦房成了临时指挥部,挤满了疲惫不堪、浑身泥污的干部和村民代表。
气氛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分洪保住了大部分地区,但损失依旧惨重。
更沉重的,是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关于王乡长的死亡。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咳嗽声不断。
刘副乡长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嘶哑地主持着灾后安置和重建的会议。
他时不时望向门口,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绝望。
时间一点点流逝,接近中午。
门,被缓缓推开了。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水腥腐气,混杂着河底淤泥腐烂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会议室。
所有人齐刷刷地抬头望去,目光凝固在门口。
王乡长站在那里。
他浑身上下湿透,深灰色的夹克衫和裤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一具干瘪到近乎骷髅的轮廓。
泥浆顺着裤管往下淌,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污浊的水洼。
他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灰败的额头上,往下滴着浑浊的水珠。
脸上、脖子上沾满了泥浆和某种暗绿色的水藻痕迹,如同覆盖着一层诡异的面具。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状态。
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死死抓着门框,支撑着身体。
露出的那只手,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绿色,肿胀发亮,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深陷的眼窝和干裂乌紫、微微张开的嘴唇。
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吸气,都伴随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浓烈的腐臭正是从他湿透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
整个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连咳嗽声都消失了。只有粗重的、压抑的喘息。
王大壮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王乡长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那张脸暴露在惨淡的光线下。
皮肤是死尸般的铅灰色,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骼,两颊深陷如同骷髅。
他那双眼睛——浑浊的眼白布满了诡异的血丝,瞳孔涣散,没有任何焦点,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死亡本身的空洞和冰冷。仿佛来自幽冥的凝视。
他就用这双空洞的眼睛,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探针般,扫过会议室里一张张惊骇的脸。
然后,他那干裂乌紫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嚅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砂砾摩擦、又像朽木断裂的嘶哑声音:
……统…计……
……损…失…
……报…县…里…
……安…置…
……重…建……
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粮…种……
……牛…角…坳……
当他艰难地吐出牛角坳三个字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那目光里,似乎有一闪而逝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牵挂是不甘是释然太快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好…了…
最后两个字,几乎只剩下气流摩擦的嘶嘶声。
……就…这…样…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支撑他身体的最后一根无形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那只死死抓着门框的手,猛地松开,无力地垂落下来。紧接着,他那一直佝偻着的、依靠门框支撑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毫无征兆地、软软地向前扑倒!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四肢以一种完全违背生理结构的、极其扭曲的角度摊开着。头颅歪向一侧,那张铅灰色的、骷髅般的脸暴露在空气中,空洞的眼睛无神地瞪着天花板。
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烈到极致的恶臭,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猛地从他瘫倒的身体上爆发出来!那是高度腐败的肉体、内脏、以及死亡本身的味道混合成的终极秽气!瞬间扼杀了会议室里所有的空气!
呕——!
呃啊——!
呕吐声和惊恐的尖叫声瞬间打破了死寂!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和恶臭之中,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王乡长办公桌最底层的那个抽屉——那个他一直紧锁着的抽屉——锁扣处,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金属崩裂声!
咔哒!
紧锁的抽屉,竟然自己弹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陈年纸张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水腥气的味道,从抽屉缝隙里弥漫出来,与空气中那新鲜的、令人作呕的腐臭交织在一起。
我离得最近,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和刺鼻的恶臭,几乎是爬过去的。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我颤抖着手,抓住抽屉边缘,猛地将它完全拉开!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是厚厚一沓、一沓又一沓的——紧急防汛物资申请单!
《石桥乡人民政府关于紧急调拨防汛编织袋的申请》
《石桥乡人民政府关于请求支援沙石料加固河堤的紧急报告》
《石桥乡人民政府关于申请应急药品储备的函》……
……
日期,最早的是洪水来临前一周,最晚的,正是七天前——我亲眼目睹王乡长他被洪水卷走的那一天!
每一张单子上,都盖着鲜红的公章,签着王乡长那熟悉而遒劲的签名——王大友。墨迹早已干透。
所有的申请理由,都指向那些在洪水中摇摇欲坠的堤坝,那些亟待转移的村庄——西湾子、老河口、下河洼……还有,牛角坳。
其中一份,正是七天前那份被王大壮弄丢的、关于牛角坳防洪薄弱环节急需木桩和铁丝网的申请!
这些单子,这些带着他签名和鲜红印章的、沉甸甸的请求,一张都没有发出去。
它们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这个紧锁的抽屉里,像一颗颗被深埋的、无声呐喊的种子。
我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桌腿,手里紧紧攥着那一沓粗糙的、沾着无形泪痕的纸张。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如同汹涌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恐惧和疑虑。
王乡长他回来了七天。
拖着那具被洪水浸泡、日渐腐朽的残躯。
忍受着非人的痛苦和世人的恐惧。
就是为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些抽屉里未能发出的请求,变成他嘶哑喉咙里发出的一个个指令。
为了西湾子的堤坝,为了老河口的抽水机,为了下河洼的沙石料,为了牛角坳的木桩和铁丝网……为了那些他生前未能争取到、死后依然念念不忘的,能保护这片土地和百姓的东西。
他的尸续成为活死人,不为怨念,只为那未尽的、沉甸甸的职责。那抽屉里紧锁的,不是秘密,是一个乡长至死未休的牵挂。
我抬起头,看向地上那具迅速被浓烈腐臭笼罩的、扭曲的残躯。
那张骷髅般铅灰色的脸,朝着牛角坳的方向。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残留着最后一抹凝固的……不甘亦或是…终于解脱的平静
窗外,惨淡的天光挣扎着穿透云层,照亮了洪水退去后泥泞的大地,也照亮了抽屉里那一沓沓沉默的、鲜红的印章。
洪水带走了他。
他却用腐烂的身躯,
堵住了故乡的决堤之口。
抽屉里锁着的,
不是秘密,
是他咽不下的,
一方水土的安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