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废妃她反手掏出新帝把柄
>我被废那日,新帝萧烬执剑踏碎冷宫门槛。
>云昭,当年你父害我满门时,可想过今日
>他剑尖抵着我咽喉,等我像其他妃嫔般哭求。
>我却在竹简堆里抬头,递出三卷书册。
>陛下且看——您找了三年的救命恩人玉佩,在我这。
>先帝传位诏书上盖的,是我父相印。
>至于满朝文武的阴私账册……
>我抖开第三卷竹简,哗啦声响彻死寂宫殿。
>够换我们云家满门性命吗
>萧烬的剑哐当坠地时,我抚上他错愕的脸。
>现在,该清算我们被偷走的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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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锋的寒气,比冷宫渗骨的阴风更锐利地刺穿皮肤,凝在咽喉一点。那点冰冷的压力,带着死亡的重量,沉甸甸地坠着,几乎要压碎颈骨。萧烬就站在门槛的阴影里,玄黑龙袍上的金线龙纹在昏暗天光下幽幽流转,像盘踞在深渊里的活物。他踏碎了腐朽的门槛,木屑飞溅,如同宣告一个王朝的彻底终结。
云昭,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碎铁,每一个字都刮擦着冷宫死寂的空气,当年你父构陷我萧氏满门时,可曾料到会有今日
殿内积年的灰尘被他的闯入惊得簌簌扬起,在几缕挣扎着穿过破败窗棂的光柱里疯狂舞动。空气里弥漫着霉烂木头、枯萎花草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的腐朽气息。角落里的蛛网,在气流扰动中微微震颤,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悸。
剑尖又往前递了半分。那冰冷锋锐的触感,紧贴着搏动的血脉。只需他手腕轻轻一送,这具在冷宫磋磨了三年的躯壳,便会如尘埃般散落。殿外,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属于其他被废妃嫔的啜泣和求饶,更衬得这方寸之地的死寂如同坟墓。
萧烬的目光,鹰隼般攫住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他在等,等我崩溃,等我像外面那些女人一样涕泪横流地匍匐在地,用尽世间最卑微的言辞去乞求一线生机,用我的恐惧和狼狈,去祭奠他萧家那三百二十七口枉死的冤魂。
我没有动。
指尖还停留在方才阅读的那卷竹简上,粗糙的篾片纹理摩挲着指腹。冷宫的三年,没有锦衣玉食,没有珠围翠绕,只有日复一日啃噬着心肺的绝望,和窗外高墙投下的、永远无法逾越的阴影。这些无声的竹片,成了我唯一的伙伴,承载着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无声的刻痕。
我缓缓抬起头,动作牵动了颈侧的肌肤,那冰凉的剑锋立刻留下一道细微的刺痛。目光越过那点要命的寒芒,撞进萧烬深不见底的瞳孔里。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炽热得足以焚毁一切,却又被他帝王的外壳死死禁锢着,只余下令人窒息的寒。
他眉头紧锁,那刀劈斧凿般的冷峻线条,每一道都刻着血海深仇的印记。握着剑柄的手,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在竭力克制,克制着立刻将我碎尸万段的冲动,只为享受这复仇前最后的、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
我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名为复仇的业火,一丝奇异的平静却在心底弥漫开来,像深潭里浮起的寒冰。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与筹谋,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冷宫的孤寂,如同一把无形的刻刀,早已将恐惧和软弱剔除殆尽,只留下玉石般坚硬冰冷的芯。
我的视线,平静地迎上他灼人的恨意。然后,在萧烬逐渐凝聚起风暴的注视下,我垂下了眼睫,避开了那几乎要灼伤人的视线。我的手,探向身旁那堆几乎与我等高的竹简。指尖在粗糙冰冷的简片上划过,最终停在了最深处。那里,静静躺着三卷被磨得光滑油润的简册,它们埋藏了太久,像沉睡的种子,只等破土而出的一刻。
我探手,从冰冷的竹简堆深处,抽出了第一卷。简册边缘被磨得圆润光滑,那是无数个寂寥长夜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留下的痕迹。我双手托着它,递向那柄依旧稳稳抵在我喉间的长剑之后。
陛下,我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殿宇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冰层碎裂的第一声脆响,您找了三年的东西,在这里。
萧烬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那里面翻腾的熔岩似乎瞬间凝固了。他死死盯着我手中的简册,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碾碎精钢。剑尖微微颤抖了一下,那冰冷的压力在我喉间骤然一轻,随即又沉重地压了回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何物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渣。
我没有回答。只是指尖一挑,解开了系着简册的陈旧丝绦。竹简无声地展开,露出里面保存完好的物件——半块莹润无瑕的白玉佩。玉佩的断口嶙峋,却被打磨得异常光滑,显然是被人长久地、珍重地握在手心摩挲。玉佩中心,那抹独一无二、如血沁染的赤红凤纹,在昏昧的光线下,骤然迸发出惊心动魄的光华!赤红如血,振翅欲飞,正是当年那场焚尽一切的宫变大火中,他遗落的半枚信物!他找寻了整整三年,几乎掘地三尺,却杳无踪迹的信物!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萧烬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连紧抿的薄唇都泛出青白。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江倒海的恨意第一次被一种名为惊骇的巨浪狠狠拍碎,露出底下仓惶的礁石。他死死盯着那抹赤红凤纹,仿佛被它灼伤了眼睛,连呼吸都停滞了。
趁着他心神剧震、剑势微滞的瞬息,我的左手已如灵蛇般探出,精准地拈起了第二卷竹简。简册唰地展开,露出里面精心誊抄、字迹苍劲古朴的诏书正文。我的目光锐利如针,直刺他眼底那片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还有这个,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向他,先帝弥留之际,亲笔所书、传位于六皇子萧珏的遗诏。上面的相印,陛下不妨仔细看看——可是家父云相之印
那方朱砂印泥钤盖的相印,端正威严,赫然在目!正是他登基三年来,日夜悬心、遍寻不得,甚至不惜构陷云家谋逆也要抹杀掉的先帝遗诏!它竟真的存在!而且,竟盖着云相的印!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当年所谓的矫诏根本就是颠倒黑白!意味着他萧烬坐上龙椅的根基,从一开始就浸透了污浊的谎言!
不可能!萧烬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如同负伤的猛兽,带着难以置信的狂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命运玩弄的恐惧。他握着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剑锋在我颈侧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剑身蜿蜒流下。他死死盯着诏书上的相印,眼神狂乱地扫过每一个字,仿佛要从中找出伪造的破绽。那方象征着无上权柄、此刻却如同烙铁般灼烫着他帝位合法性的朱砂印记,狠狠地灼痛了他的眼睛。
殿内死寂无声,只有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他手中长剑因主人剧烈情绪波动而发出的、细微却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他高大的身躯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玄黑龙袍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咆哮。那柄曾斩下无数头颅、象征着生杀予夺的帝王之剑,此刻在他颤抖的手中,竟显得如此沉重而可笑。
就在这紧绷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断的寂静里,我动了。
右手稳稳托着那半枚赤红凤纹玉佩,左手依旧擎着那卷足以颠覆他帝位的遗诏。我的目光,越过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越过他眼中那片混乱的风暴,落在了他身后半步、那个一直垂首躬身的掌印太监身上。那老太监低垂的眼皮猛地一跳,浑浊的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惧。
我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把缓缓出鞘的刀。
至于第三卷……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击着殿内每一个人的耳膜。我松开托着玉佩和遗诏的手——那半块玉佩和沉重的诏书简册并未坠落,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稳稳悬浮在冰冷污浊的地面之上,散发出幽幽微光。
空出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探向那堆沉默的竹简,抽出了最厚实的一卷。那简册通体透着一种沉黯的光泽,仿佛浸染了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陛下登基三载,勤政爱民,夙夜匪懈,我缓缓说着,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冷的雨滴砸在青石板上,只是不知……若让朝中衮衮诸公知晓,他们私下里那些‘忠心耿耿’的勾当,陛下早已……尽在掌握
话音未落,我手腕猛地一抖!
哗啦啦——!
厚重的竹简如同黑色的瀑布,瞬间在我面前完全抖开!无数削制得薄如蝉翼、密密麻麻刻满蝇头小楷的竹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连绵不绝的巨大声响,如同山涧奔流,又似惊涛拍岸!那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冷宫里骤然炸开,带着一种横扫一切的磅礴气势,瞬间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竹片翻飞,墨色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连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阴云。
哗啦啦啦——
竹简展开的声响,如同倾泻而下的黑色瀑布,瞬间席卷了整个死寂的冷宫。那声音不再是清脆的碰撞,而是沉闷的、连绵不绝的轰鸣,像是无数冤魂在深渊里同时拍打着石壁,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横扫一切的磅礴力量。
竹片翻飞,墨色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连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阴云。那不仅仅是记录,更像是一座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向萧烬,压向他身后每一个屏住呼吸的人。
萧烬身后,一直垂首如泥塑木雕的掌印太监刘福,猛地抬起了头。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灰败得如同陈年的宣纸。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竹简上某一行飞速掠过的墨字,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脚下踉跄,若不是及时扶住了冰冷的门框,几乎要瘫软下去。那行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他心底最隐秘、最肮脏的角落。他的嘴唇无声地哆嗦着,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额角瞬间沁出的、豆大的冷汗,顺着松弛的皮肤滚落。
殿门外,按刀侍立、铁塔般魁梧的御林军统领赵挺,那始终绷得如同岩石般坚硬的侧脸线条,也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精准地捕捉到竹简上某个一闪而过的名字和数字——那是他家乡族弟的名字,和一笔足以抄家灭族的、私贩军械的巨额款项!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虬龙。那柄饮过无数人鲜血的佩刀,仿佛瞬间变得滚烫,几乎要灼伤他的掌心。他猛地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掩饰着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宽阔的胸膛起伏不定,连厚重的铠甲都遮掩不住那份骤然爆发的惊惶。
冰冷的空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恐惧,比冷宫本身的阴冷更加刺骨。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停滞了,只剩下竹片相互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哗啦声,如同死神的低语,在空旷的殿宇里反复回荡。
萧烬僵在原地。
那柄曾饮尽仇雠之血、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龙渊宝剑,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它的力量。它不再是手臂的延伸,不再是意志的象征,而变成了一块沉重冰冷的废铁,一块耻辱的烙印。
哐当——!
一声沉闷而刺耳的巨响,震碎了殿内紧绷的死寂。
宝剑脱手,沉重地砸落在积满灰尘的冰冷地面上,溅起一小片浑浊的烟尘。剑锋与石砖碰撞的锐响,在寂静中格外惊心,仿佛是他帝王威严轰然坍塌的丧钟。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才勉强站稳。那张俊美无俦、此刻却惨白如纸的脸上,所有属于帝王的冷酷、属于复仇者的狰狞,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和震骇彻底碾碎。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摊开如黑色巨网般的竹简,瞳孔深处是急速坍塌的废墟,是信仰被彻底颠覆后的空洞。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质问,想咆哮,想否认眼前这颠覆一切的事实,可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破碎的、无意义的嗬嗬声。额角青筋暴跳,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冲撞。
那半块悬于空中的赤红凤纹玉佩,散发着幽幽的、温润的光泽,像一只静静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卷承载着先帝遗志的诏书,沉默地悬浮着,其上云相的印鉴,朱红刺目,如同一记无声却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构建了三年的复仇高台上。而眼前这铺天盖地、记录着满朝文武最肮脏秘密的竹简,更是彻底击穿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我是谁我做了什么我这些年……究竟在恨什么又在为什么而战
巨大的荒谬感和失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支撑他走到今天的仇恨基石,原来只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他自以为是的复仇,不过是一场被人操控的、彻头彻尾的笑话那双曾睥睨天下的深邃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混乱的风暴,和一种孩童迷路般的巨大无措。
尘埃在几缕残光中缓缓沉浮,无声地覆盖在跌落尘埃的龙渊剑上,覆盖在冰冷的地面。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我动了。
脚步无声,踏过冰冷的石板,踩碎飘落的尘埃。颈侧那道被剑锋划开的细痕,渗出的血珠沿着苍白的皮肤缓缓滑落,留下一道蜿蜒刺目的红线,像一条无声控诉的泪痕。
我停在他面前,近得能闻到他龙袍上熏染的、冷冽的龙涎香,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信仰崩塌后的巨大寒意和混乱。他依旧僵立着,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那张曾令无数人胆寒的俊美面庞上,只剩下失魂落魄的苍白。
我抬起手。
指尖带着冷宫三年浸染的凉意,带着竹简粗糙的余温,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抚上他冰冷紧绷的脸颊。他的皮肤很凉,像一块浸在寒潭里的玉。指腹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下颌骨因极度隐忍而咬紧的坚硬轮廓,以及那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
阿烬,我的声音很轻,如同叹息,拂过这死寂的殿堂,却比方才那竹简的轰鸣更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他混乱的心弦上,现在,该清算我们被偷走的十年了。
阿烬。
这个久违的、尘封了整整十年的称呼,像一枚淬了火的针,精准无比地刺入萧烬混乱麻木的神经。他那双被巨大震骇和茫然占据的瞳孔,猛地一缩,如同被强光灼伤,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
十年。
这个冰冷的数字,裹挟着早已被刻意遗忘、却从未真正消失的记忆碎片,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不是三年,不是从云家倾覆、他登基开始计算的三年。是十年!是那个春寒料峭的皇家围场,是那个将他从冰冷泥沼里拖出来、为他挡下致命一箭的模糊身影!是那个在黑暗绝望中,递给他半块带着体温的玉佩、轻声说活下去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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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目光终于从铺天盖地的竹简上移开,落在我脸上。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俯视阶下囚,不再是复仇者审视待宰的羔羊。那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仿佛要穿透我脸上这三年冷宫磋磨留下的痕迹,看清烙印在岁月深处的、那个模糊却温暖的轮廓。
是…你他破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帝王威仪,在这一声轻唤和这十年岁月的重量面前,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最脆弱的迷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劫后余生般的微光。
我没有回答。只是抚在他脸颊上的手指微微用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我的存在。我的目光越过他失神的双眼,落在他玄黑龙袍那磨损的袖口边缘。金线绣成的龙爪依旧狰狞,但边缘处,几缕丝线已经松散、断裂,露出底下深色的里衬。
一个帝王,龙袍磨损至此,无人提醒缝补。这无声的细节,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这三年,他坐在冰冷的龙椅上,被仇恨驱使,被谎言蒙蔽,又何尝不是在另一座名为孤家寡人的牢笼里挣扎
就在这时——
陛下!不可听信妖妇惑众之言!一声尖锐而嘶哑的厉喝骤然响起,如同毒蛇吐信,打破了殿内短暂的凝滞。
是那个刚刚还吓得几乎瘫软的掌印太监刘福!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身旁小太监的搀扶,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一种困兽般的、孤注一掷的凶光。他死死盯着那卷悬浮在半空、钤盖着云相印鉴的先帝遗诏,脸上的惊惧被一种扭曲的疯狂取代。他深知,一旦这遗诏被坐实,当年所有参与构陷云家、扶持萧烬上位的势力,都将万劫不复!包括他自己!
此诏必是伪造!云氏余孽诡计多端!陛下勿要被她蒙蔽!老奴恳请陛下——他尖利的声音如同夜枭啼哭,身体猛地前扑,竟是不顾一切地朝那悬浮的遗诏扑去!枯瘦如鸡爪般的手,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抓向那卷承载着致命真相的竹简!他要用这双沾满污秽的手,彻底撕碎这唯一的、足以颠覆一切的证据!
放肆!几乎在刘福扑出的同时,殿门口响起一声惊雷般的怒吼!
一道铁塔般的黑影带着劲风呼啸而至!是御林军统领赵挺!
方才竹简上关于他族弟私贩军械的罪证,已如烙印般刻进他的脑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刘福一旦毁掉遗诏,萧烬在巨大的混乱和可能的震怒之下,为了稳定局面,必然会以雷霆手段清洗所有知情者和不安定因素,他赵挺和整个家族,必将首当其冲,成为平息帝王之怒的祭品!这遗诏,是他唯一的护身符!
保护证物!赵挺怒吼着,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堵移动的铁墙,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向扑向遗诏的刘福!他的动作迅捷如电,目标明确无比——阻止刘福毁灭遗诏,同时,也是在萧烬面前,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砰!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响起!伴随着骨骼碎裂的细微脆响!
赵挺那裹着精铁臂甲的手肘,如同攻城重锤,狠狠砸在刘福的侧肋!老太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破布风筝,被巨大的力量撞得横飞出去,重重砸在殿内一根剥落了朱漆的梁柱上!
噗——刘福口中喷出一股混杂着内脏碎块的污血,身体软软地顺着柱子滑落在地,枯瘦的手指徒劳地抓挠着地面,留下几道血痕,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赵挺和那卷遗诏,充满了怨毒和不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随即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兔起鹘落、血腥残酷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烬混乱的神经上。
他瞳孔骤缩,身体猛地一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目光从刘福那扭曲的尸体上,移到赵挺那张布满冷汗、眼神却异常凶狠、带着邀功意味的脸上,再移到那卷依旧悬浮于空、滴血未染的遗诏……
混乱、震惊、暴怒、被愚弄的耻辱、以及一丝对眼前这血腥失控场面的厌恶……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眼底疯狂翻涌。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我,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野兽般的凶狠和质问!
然而,就在他目光触及我的瞬间,那翻腾的岩浆仿佛骤然遭遇了极寒。
我依旧站在原地,颈侧的血痕红得刺目。方才那血腥的变故,似乎并未在我眼中掀起丝毫波澜。我的神情,是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平静。仿佛刘福的疯狂反扑,赵挺的凶狠出手,甚至这飞溅的鲜血,都不过是我早已推演过无数遍的棋局上,按部就班落下的几颗棋子。
我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刘福的尸体上停留一秒,只是平静地、穿透那弥漫的血腥和混乱,稳稳地落在萧烬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里。那眼神,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所有的狼狈与无措。
那无声的注视,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力量。它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萧烬眼底那混乱的火焰。
他脸上的暴怒和凶狠僵住了,如同冻结的面具。那支撑着他挺立的帝王之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只剩下一种被看穿、被掌控的虚弱和茫然。他踉跄着,又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坚硬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玄黑龙袍在昏暗光线下,第一次显出一种沉重不堪的颓败。
殿内死寂,唯有浓重的血腥味无声扩散。
我缓缓收回抚在他脸上的手,指尖还残留着他皮肤冰冷的触感。目光扫过地上刘福那渐渐冰冷的尸体,扫过赵挺那沾着血迹、微微颤抖却依旧按在刀柄上的手,最后,落回萧烬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
看来,我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冷宫,陛下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这被偷走的十年了。
殿内死寂,唯有浓重的血腥味无声扩散,与冷宫原本的腐朽气息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
我收回手,指尖残留着他冰冷的触感,像握过一块寒玉。目光掠过地上刘福扭曲的尸身,掠过赵挺那沾血颤抖的手,最终落回萧烬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他的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只余下一具被龙袍包裹的躯壳。
看来,我的声音响起,平稳地切开凝固的空气,陛下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这被偷走的十年了。
话音未落,我转身,不再看他一眼。素色的旧袍拂过冰冷地面,卷起微尘。我走向殿内唯一还算完好的矮几,那里,散乱地堆放着更多尚未展开的竹简。我背对着那凝固的帝王、那凶悍的统领、那具尚温的尸体,缓缓坐下。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回到一个寻常午后,继续被打断的阅读。
萧烬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黏在我挺直的背影上。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方才那支撑着他睥睨天下的帝王心气,连同那滔天的恨意,在那三卷竹简、那一声阿烬、和眼前这血腥失控的场面中,被彻底碾成了齑粉。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最终颓然地靠在了冰冷的门框上,仿佛那沉重的龙袍已将他彻底压垮。
殿内一片死寂。赵挺僵立在原地,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毕露,额角的冷汗混着溅上的血点,蜿蜒流下。他死死盯着我的背影,又惊惧地瞥了一眼地上刘福的尸体,最后目光复杂地落在萧烬那失魂落魄的脸上,进退维谷。
时间在血腥与灰尘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光景,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殿外透入的光线悄然移动了几分。
一阵细微的、带着迟疑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萧烬动了。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自己从那冰冷的门框上撑起。脚步有些虚浮,踏过地上的灰尘,也踏过刘福尸体旁那滩暗红的血泊。他没有走向我,也没有理会赵挺,而是踉跄着,走向那悬浮在半空的两件东西——那半块温润的赤红凤纹玉佩,和那卷承载着先帝遗志的沉重诏书。
他在那悬空的光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长长的、孤寂的阴影。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在触及那冰冷的玉佩前停住,仿佛那上面带着灼人的温度。他的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流连在那抹独一无二的血沁凤纹上,每一个细微的转折,每一道熟悉的刻痕,都在无声地唤醒记忆深处那个被刻意尘封的春日。
指尖最终落下,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的梦,轻轻拈起那半枚玉佩。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滚烫。他握紧了它,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
然后,他的另一只手,缓缓伸向了那卷悬浮的遗诏。
沉重的竹简入手,带着岁月和阴谋沉淀的冰冷分量。他展开它,目光死死钉在诏书的正文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眼睛。最终,他的视线凝固在诏书末尾——那方端正威严、朱砂刺目的云相印鉴上。
时间仿佛凝固。
他握着诏书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整个手臂都在抖动。那方印鉴在他眼中无限放大,扭曲,仿佛化作一张巨大的、嘲讽的脸。喉间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猛地闭上眼,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溢出,顺着惨白的面颊滑落,啪嗒一声,砸在诏书冰冷的竹简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那滴泪,砸在冰冷的竹简上,洇开的湿痕,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无声的涟漪。
萧烬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在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他死死闭着眼,握着诏书和玉佩的手,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高大的身躯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承受着千钧重压。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那双曾盛满恨意与冷酷的眼眸再次睁开时,里面翻涌的熔岩已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深不见底的痛楚,以及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茫然。那目光,如同迷途的旅人,穿过弥漫的血腥和冰冷的空气,越过赵挺那张惊疑不定的脸,最终,沉沉地落在我平静阅读的背影上。
那目光里,有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有被谎言愚弄十年的滔天愤怒,有对满门血仇指向错误的巨大悲怆,有对眼前这盘根错节阴谋的恐惧,有对帝王威仪一朝崩塌的耻辱……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溺水者看向浮木般的微弱希冀。
赵挺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冷汗浸透了内衬。他看着萧烬脸上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神情,又看了看地上刘福那死不瞑目的尸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单膝跪地,铠甲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重的闷响:陛下!末将……
滚。
一个字。沙哑,低沉,却像裹挟着万钧雷霆,带着一种斩断一切、不容置疑的决绝。
赵挺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噎在喉咙里。他惊愕地抬头,对上萧烬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气息的眸子。那眼神冰冷刺骨,没有愤怒,没有命令,只有一种彻底的、要将一切彻底清空的漠然。
赵挺浑身一颤,所有的辩解和邀功的念头瞬间冻结。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迟疑一瞬,下一刻冰冷的刀锋就会落在自己脖子上。他猛地低下头,再不敢多看一眼,用尽全身力气低吼一声:末将遵旨!随即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带着一身血腥和冷汗,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冷宫的大门,背影仓惶如同丧家之犬。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吱呀声,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也将殿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尘埃彻底封存。
光线更加昏暗了。
萧烬依旧站在那里,握着玉佩和诏书,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他看着我依旧背对着他、翻阅竹简的侧影,那挺直的脊梁,在昏暗中如同一柄沉默的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我走来。
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殿内回荡,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空气上。
最终,他在矮几旁停下。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龙涎香混合的、奇异而令人窒息的气息。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目光复杂难辨地落在我的侧脸上,落在那些散乱的竹简上。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唯有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飞舞。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半枚玉佩几乎要被他手心的温度焐热。
他终于动了。
那只没有握着诏书的手,那只沾着些许尘灰和血渍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探入了龙袍的前襟深处。摸索着,仿佛在寻找一件失落已久的珍宝。
然后,他掏了出来。
同样是半块莹润的白玉佩。
玉佩的断口嶙峋而熟悉,被打磨得光滑异常。在玉佩的中心,赫然也有一抹赤红——却不是完整的凤纹,而是凤首!那高昂的、带着不屈姿态的凤首!赤红的沁色,与我手中的凤尾玉佩,如出一辙!
他摊开手掌,将那半枚带着他体温的凤首玉佩,轻轻递到我的面前。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捧着一碰即碎的幻梦。
我的目光,终于从竹简上抬起。
没有惊讶,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我放下手中的简片,缓缓伸出手。
我的指尖,带着冷宫的凉意,轻轻拈起他掌心那半枚凤首玉佩。
然后,我拿出了一直放在袖中的那半枚凤尾玉佩。
两半玉佩的断口,在昏暗的光线下,严丝合缝地靠近。
没有言语。
一声清脆、微渺、却又仿佛响彻了十年光阴的轻响,在死寂的冷宫中幽幽荡开。
咔嗒。
凤首与凤尾,严丝合缝。
赤红的纹路瞬间贯通,一只振翅浴火的凤凰,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完整!那抹赤红,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在温润的玉质中流转、燃烧,散发出惊心动魄的光华,瞬间照亮了矮几方寸之地,也映亮了我和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那清脆的咔嗒声,如同一个尘封十年的咒语被解开。
萧烬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那合拢的玉佩抽走了最后支撑的力气。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无法维持挺拔,膝盖一软,竟直直地、沉重地跪倒在我面前!玄黑的龙袍下摆铺散在冰冷积尘的地面上,沾上污浊。他低着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起初是无声的,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嗥,随即,那压抑的呜咽再也控制不住,化作破碎的、撕心裂肺的嚎啕!
啊——!!!
那声音充满了积压了十年的血泪、被欺骗的愤怒、失去至亲的剜心之痛、以及此刻真相大白后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悲怆与悔恨!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终于找到出口宣泄的困兽,整个身体蜷缩着,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耸动,泣不成声。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迅速在积尘的地面洇开深色的痕迹,混入刘福尚未干涸的血泊中。
我没有动。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执掌生杀、冷酷无情的帝王,此刻在我面前崩溃如山倾。看着他蜷缩在尘埃与血污中,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却只剩下痛彻心扉的哭泣。
指尖,轻轻抚过玉佩上那只完整的、浴火重生的凤凰。温润的玉质下,那抹赤红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许久。
当那撕心裂肺的嚎啕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最终只剩下沉重的、压抑的喘息时,我伸出手。
不是抚慰,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轻轻按在了他剧烈起伏的肩头。
萧烬的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他猛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纵横交错,混杂着灰尘和溅上的血点,狼狈不堪。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红肿不堪,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尚未褪尽的巨大悲恸,如同被暴雨冲刷过的泥泞深渊。但在那深渊的最底层,在那片被泪水洗刷过的废墟之上,却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一种被彻底打碎后、不知该如何重塑的脆弱,但更深处,是一种死死抓住眼前唯一真实、唯一依靠的、近乎本能的渴求。
他就那样仰着头,用那双破碎的、带着巨大问号的眼睛,死死地、近乎贪婪地看着我。仿佛我是这倾塌世界里,最后一根未曾折断的立柱。
我迎着他的目光,指尖在他沾满尘污和泪水的肩头微微用力。
哭够了我的声音很轻,像穿过废墟的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灵魂的力量,那就起来。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卷摊开的、记录着满朝文武阴私的厚重竹简,最终落回他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该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了。
那只完整的凤凰玉佩,温润地躺在我掌心,赤红的纹路仿佛流淌着滚烫的血液。萧烬肩头传来的颤抖,在我的掌心下渐渐平息,只剩下沉重而压抑的喘息。他抬起头,脸上的泪痕、血污和尘埃混合成一片狼藉,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如同被暴雨冲刷过的夜空,虽然布满血丝,却洗去了浑浊的恨意与迷茫,露出一种近乎原始的、劫后余生的脆弱,以及死死锚定在我身上的、不容错辨的依赖与渴求。
哭够了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穿透他混乱的壁垒,那就起来。
我收回按在他肩头的手,目光扫过地上那卷摊开的、记录着满朝文武阴私的厚重竹简,如同扫过一片待收割的荆棘。最终,视线落回他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敲响命运的晨钟:
该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了。属于你的朝堂,属于你的清明,还有……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玉佩上那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属于我们的十年。
萧烬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那句我们的十年,像一道滚烫的烙印,狠狠烫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他眼底那点微弱的光骤然亮起,如同绝境中点燃的星火。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尘埃和血腥,却仿佛吸入了力量。他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沉重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玄黑龙袍的下摆沾满了污秽,但他站直的那一刻,属于帝王的某种东西,似乎正从那片废墟中艰难地、缓慢地重新凝聚——不再是仇恨驱动的冷酷,而是一种被真相重塑后的、带着沉痛却无比坚定的力量。
他不再看我,而是转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界的冷宫殿门。他的目光穿透厚重的门板,仿佛看到了外面那个被谎言和阴谋笼罩的朝堂。他抬手,用沾着血污和泪水的衣袖,狠狠抹了一把脸,抹去那些狼狈的痕迹,只留下眼角的微红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来人!他的声音沙哑,却像被磨砺过的刀锋,带着一种久违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死寂的殿内炸响!
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守在门外、早已被殿内异动惊得面无人色的御前侍卫惶恐地探头。
传朕旨意,萧烬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冰冷的空气里,也砸在每一个听闻者的心上,即刻封锁宫门,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宣左右丞相、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京营指挥使……即刻至宣政殿!延误者,斩!
侍卫浑身一颤,被帝王此刻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与毁灭气息的威压震慑,连声应遵旨,连滚爬爬地冲出去传令。
萧烬这才缓缓转过头,再次看向我。他的眼神复杂,有尚未散尽的痛楚,有坚定的决心,更深处,是一种托付一切的沉重。
你……他开口,声音艰涩,需要什么
我站起身,走到那堆如同小山般的竹简旁,从中精准地抽出了几卷早已备好、用特殊丝绦系着的简册。动作从容不迫,如同在自家书房整理书卷。
我随陛下去宣政殿。我将那几卷关键竹简拢在袖中,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有些账,需要当面算清。
萧烬深深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他没有丝毫犹豫,只沉沉地应了一声:好。
**宣政殿。**
往日庄严肃穆的大殿,此刻气氛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被紧急宣召的重臣们匆匆赶到,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殿外,御林军甲胄鲜明,刀戟森寒,无声地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肃杀之气令人窒息。
当萧烬踏入大殿时,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玄黑龙袍,脸上虽已清理,但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疲惫,以及那周身尚未散尽的、如同刚从修罗场归来的凛冽气息,让所有人心头一凛。而当他们看到紧随在萧烬身后半步、一身素净旧袍、却脊梁挺直如松的我——那个被废黜三年、打入冷宫、本该早已湮没无闻的云氏之女时,惊愕瞬间变成了骇然!
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瞬间涌起,又在萧烬冰冷如刀的目光扫视下戛然而止。
陛下!右丞相李崇山,一个须发皆白、城府极深的老臣,率先出列,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质问,此乃宣政重地,商议国是之所!云氏乃罪臣之女,废黜之身,焉能立于朝堂之上此于礼不合,于法不合!还请陛下明示!
于礼不合于法不合萧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所有的杂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他没有看李崇山,而是缓缓走到龙椅前,却没有坐下。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殿内每一张或惊疑、或惶恐、或故作镇定的脸。
朕今日召尔等前来,就是要正一正这被颠倒多年的‘礼’与‘法’!他猛地提高声音,如同惊雷炸响,朕要问问诸位爱卿,构陷忠良,矫诏篡位,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这些,合的是哪家的礼遵的是哪朝的法!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手,指向我:云昭!
我一步上前,迎着无数道或震惊、或怨毒、或难以置信的目光,神色平静如水。袖中一卷竹简滑落手中,唰地一声抖开!那清脆而连绵的竹片碰撞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催命的鼓点!
永昌元年,三月,吏部尚书王允之,收受江南盐商巨贿,私改盐引配额,致盐价飞涨,民怨沸腾!白银三十万两,藏于京郊别院地窖,内有其亲笔账册为证!我的声音清越,不带一丝情感,如同宣读判词的阎罗。
被点名的吏部尚书王允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指着我的手剧烈颤抖:血……血口喷人!妖妇!陛下!此乃构陷!构陷啊!
我眼皮都未抬,指尖在竹简上轻轻划过:永昌二年,七月,兵部侍郎孙文远,勾结北境守将,倒卖军粮、军械,以次充好,中饱私囊!所得赃银,由其外室经‘通源’钱庄洗白,汇入其在南疆置办的田庄!钱庄账目、田契副本在此!
兵部侍郎孙文远噗通一声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永昌二年,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清和……我的声音平稳地继续着,每念出一个名字,每揭露一桩罪行,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大殿上某个人的心脏。竹简上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此刻仿佛化作了索命的符咒。
证据!铁证!时间、地点、人物、数额、关键物证藏匿之处……清晰得令人绝望!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重臣,此刻在我平静的宣读下,如同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丑态毕露。有人瘫倒,有人嘶声辩驳,有人面如死灰,冷汗浸透了厚重的朝服。
整个宣政殿,如同煮沸的油锅,又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寒潭,混乱与死寂交替上演。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
够了!一声苍老而带着惊怒的厉喝响起。右丞相李崇山须发戟张,他猛地踏前一步,老眼中射出狠戾的光芒,直指萧烬:陛下!您今日是要听信这妖妇一面之词,血洗朝堂吗这些所谓的‘证据’,焉知不是她云家余孽为了脱罪,处心积虑伪造多年,意图扰乱朝纲,颠覆我大梁江山!老臣恳请陛下,立刻诛杀此妖妇,以正视听!否则,国将不国!
国将不国萧烬终于看向李崇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滔天的怒火和沉痛。李相,好一个忠君爱国!那你告诉朕,先帝临终前,亲笔所书,传位于六皇子萧珏的遗诏,上面盖着的,为何是你李崇山亲眼看着、亲手递上的云相印鉴!这份遗诏,也是伪造的吗!
萧烬猛地抬手,指向殿侧!
一名内侍双手高擎一卷明黄的卷轴,疾步上前,在殿中唰地一声展开!
那卷轴质地精良,明黄缎底,正是皇家诏书规制!上面墨迹如铁画银钩,正是先帝亲笔!而诏书末尾,那方端正威严、朱砂刺目的相印——赫然是云相之印!
轰——!
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所有人的头顶!
遗诏!真正的传位遗诏!上面盖着云相的印!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当年所谓云相矫诏,意图扶持六皇子谋反的惊天大案,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栽赃陷害!意味着萧烬登基的根基,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污浊的谎言和血腥的阴谋之上!意味着这满殿的忠臣,有多少是踩着云家满门的尸骨爬上来的!
李崇山的老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灰败死寂,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指着遗诏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和真相的冲击,彻底击垮了这只老狐狸。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所有刚才还在叫嚣、辩驳、瘫软的人,此刻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萧烬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缓缓扫过殿内每一张失魂落魄的脸。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积压了十年、终于得以宣泄的沉痛与威压,响彻大殿:
看见了吗这才是礼!这才是法!云相一生忠直,为奸佞所构,含冤九泉!云家满门忠烈,背负污名,血染刑场!而朕……他的声音微微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自责与悔恨,朕被谎言蒙蔽十年,手染忠良之血,愧对先帝,愧对天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力:
即日起,由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会审,彻查当年云相谋逆一案!凡涉案者,无论官职高低,一查到底,严惩不贷!为云相平反昭雪,追复原职,谥号‘忠肃’!云家所有被抄没家产,悉数发还!凡当年构陷云家、参与矫诏、贪赃枉法之罪证,皆以云昭今日所呈竹简为据,按律严办,绝不姑息!
陛下圣明!殿内,一些原本就心存疑虑或受过云家恩惠的官员,此刻终于敢发出声音,带着激动和敬畏,纷纷跪倒。
而那些被点名的、参与过当年阴谋的官员,则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知道大势已去,末日已临。
萧烬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右丞相李崇山身上,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右丞相李崇山,身为宰辅,构陷忠良,主导矫诏,罪不容诛!即刻褫夺一切封号官职,打入天牢,听候三司会审!其党羽,一体锁拿!
御林军如狼似虎般扑上,将瘫软如泥的李崇山和其他几个重犯拖了下去,凄厉的喊冤声和求饶声迅速消失在殿外。
一场酝酿了十年的风暴,在半个时辰内,以雷霆万钧之势,尘埃落定。宣政殿内,血腥气似乎还未散尽,但笼罩了十年的阴霾,已被这狂风骤雨般的真相与清算,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透进了久违的天光。
尘埃落定后的宣政殿,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寂静,如同风暴过后的废墟,狼藉中透着一丝新生的空旷。
萧烬站在御阶之上,没有坐回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龙椅。他挺拔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孤寂,玄黑龙袍上沾着的点点尘埃,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阶下或跪伏、或肃立的臣子,最终,沉沉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余悸,有拨云见日的释然,有对十年错恨的沉痛,有对真相重压下的疲惫,但最深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探寻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托付。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缓步上前。素色的旧袍拂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清晰可闻。我走到御阶之下,停下脚步,微微仰头。
手中,那只完整的凤凰玉佩,在殿内重新燃起的明亮烛火下,流转着温润而坚定的光华。浴火重生的凤凰,赤红如血,振翅欲飞。
我将玉佩托于掌心,递向他。动作自然而郑重。
萧烬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玉佩时,骤然停住。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他怕,怕这一接,便如同接过一件易碎的梦,怕这刚刚寻回的联结,会再次因冰冷的权力而疏离。
我看着他眼底的脆弱与挣扎,心头微涩,却更加坚定。我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如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与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从我掌心接过了那枚完整的玉佩。温润的玉质贴合着他的掌心,那赤红的凤凰仿佛带着灼人的暖意,瞬间熨帖了他冰冷而混乱的心。
云昭,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在殿内响起,如同宣告,朕……欠你云家,欠你……太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群臣,最终落回我脸上,一字一句,如同金科玉律,掷地有声:
即日起,恢复云昭一切封号尊荣。擢升云昭为御前参知政事,参赞机要,协理朝政!见朕不拜,御前赐座!凡朝中大小事务,皆可直奏于朕!赐‘凤仪’金牌,凭此令,如朕亲临!
参知政事御前赐座如朕亲临!阶下群臣瞬间哗然!这已不仅仅是平反,这是将前所未有的权柄,直接赋予了一个女子!一个曾经的废妃!这在大梁开国以来,闻所未闻!
然而,看着萧烬脸上那不容置疑的决断,看着地上尚未干涸的、象征着方才雷霆清洗的血迹(虽然李崇山等人已被拖走,但殿内气氛肃杀依旧),再看看那个手持完整凤佩、神色平静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的女子,所有质疑和惊愕都被死死地压回了喉咙里。
臣,遵旨。我微微躬身,声音平静,坦然接受了这滔天的权柄与沉甸甸的信任。没有惶恐,没有推辞,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这本就是清算之后,拿回的应有之物。
萧烬看着我坦然接受,紧绷的嘴角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极细微的弧度,那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更是一种将最沉重的信任交付出去后的轻松。
退朝!他沉声宣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群臣如蒙大赦,又带着满心的震撼与复杂,躬身行礼,鱼贯退出这刚刚经历了惊涛骇浪的宣政殿。
大殿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哔剥声,以及我和他。
萧烬依旧站在御阶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凤凰玉佩,仿佛那是支撑他站立的所有力量。他看着空旷下来的大殿,又看看阶下静静伫立的我,眼神中那沉重的疲惫感再次涌了上来,混合着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小心翼翼靠近的渴望。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玄黑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台阶。在我面前停下,距离很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和尚未散尽的、来自冷宫的血腥与尘埃的气息。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我的脸颊,或者那颈侧早已凝固的血痕,但手伸到一半,却又迟疑地停在了空中,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忐忑。
昭昭……他低声唤道,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失而复得的、不敢置信的轻颤,我……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十年错恨的悔痛,真相大白的冲击,此刻面对她的无措,让他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着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看着他眼中那片小心翼翼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脆弱海洋。冷宫三年的孤寂刻骨,父兄含冤的血仇锥心,此刻在他这声轻唤和这份脆弱面前,似乎也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我没有避开他迟疑的手,反而主动向前,极轻地靠近了一步。
然后,我伸出手,没有去握他那悬着的手,而是轻轻环住了他紧绷而冰冷的腰身。素色的旧袍贴上玄黑的龙袍,如同冰与火的交融,沉默却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量。
我的侧脸轻轻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隔着冰冷的龙袍,能感受到他骤然停止、随即疯狂擂动的心跳。那心跳声,如同战鼓,敲碎了横亘在我们之间十年的冰层。
都过去了,阿烬。我的声音闷在他胸前,很轻,却带着一种抚平一切的力量,像春日融化了最后一片坚冰的溪流,十年太长了。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走。
萧烬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是难以抑制的剧烈颤抖。他悬着的手,终于带着一种失重的力道,重重地、紧紧地回拥住我。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仿佛要借此确认这失而复得的真实。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发顶,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滴落,渗入我的发间。
好……他破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浓重的哽咽,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一起走。昭昭,我们一起……把被偷走的十年,加倍地拿回来!
殿内烛火摇曳,将相拥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空旷的金砖地面上。破碎的玉佩已然重圆,染血的过往终被清算。冰冷的权柄握在手中,身旁是失而复得的、可以并肩而立的依靠。
殿门之外,晨曦终于刺破了笼罩皇宫的最后一丝阴霾,金色的光芒透过高高的窗棂,洒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也照亮了这座刚刚经历涅槃、等待着新生的王朝。
前路或许依旧荆棘密布,但这一次,他们手握真相,心藏烈火,并肩而立。
属于他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