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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像天被撕开了口子,将整座城市浇得一片混沌。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扭曲成怪诞的光斑。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永无止境的嘶吼。
聂水芳靠在后座昂贵的真皮座椅里,闭着眼。车窗外流过的,是权力浇铸出的夜景——坚固、冰冷、秩序井然。十年了。从那个小小的、布满血腥味和绝望的审讯室,一路走到省厅副厅长的位置,她脚下踩着的,是无数个陈默无声的骸骨。那些名字,连同他们被强行摁下的指纹、被扭曲的供述、被仓促画上句号的卷宗,早已被厚厚的灰尘和时间精心掩埋。它们成了她勋章底座上最隐秘、最牢固的基石。偶尔翻起的旧浪呵,不过是苍蝇撞在防弹玻璃上的微响,徒劳又可笑。她的根基,深植于这个庞大体系的更深处。
聂厅,前面路况不太好,积水有点深。司机小张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小心翼翼地穿透车内舒缓的钢琴曲。
嗯,稳点开。聂水芳眼皮都没抬,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她习惯了这种掌控感,无论是对车,还是对命运。
车子驶入一段相对僻静的道路,路灯稀疏,昏黄的光在雨幕中艰难地撑开一小团模糊的光晕。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视野在清晰与模糊间剧烈切换。
就在这一瞬!
一道刺目的闪电骤然撕裂墨黑的苍穹,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车前的一切。时间仿佛被这电光冻结。一个身影,一个绝不该存在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的缝隙中硬生生挤出来,就那么突兀地、笔直地、毫无征兆地站在了车头正前方!
距离太近!近到聂水芳在强光中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
灰败,僵硬,被雨水冲刷得毫无生气,像刚从深水里捞起的沉木。但那双眼睛……空洞的眼窝深处,似乎残留着某种穿透时光、凝固了十年绝望的冰冷。
陈默!
聂水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全身的肌肉僵硬,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嘶哑的抽气声,如同濒死的鱼。
砰!!!
沉闷到令人心悸的撞击声,被狂暴的雨声吞没大半。巨大的惯性让聂水芳的身体狠狠撞向前排座椅,又被安全带勒回。车子猛地顿挫、滑行,最终歪斜着停在积水中。
死寂。
只有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车顶,噼啪作响,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指在急切地叩击着棺盖。
聂……聂厅!您没事吧小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白得像纸。
聂水芳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前挡风玻璃上。雨水冲刷着玻璃,留下道道扭曲的水痕,但那个被撞飞的身影,消失了。车前空荡荡的,只有一片浑浊的积水在疯狂地翻涌着气泡。
人……人呢小张也发现了异常,声音带着哭腔。
聂水芳猛地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浇下。她踉跄着冲到车前,高跟鞋踩进冰凉的积水里。车前盖凹陷了一大块,狰狞的撞击痕迹清晰可见。地上,除了几片被撞碎的廉价塑料片(像是某个老旧电子表的残骸),什么都没有。没有血迹,没有挣扎的痕迹,仿佛刚才那惊魂一幕只是她高压神经下产生的幻觉。
但那张脸……那张属于陈默的、十年前就该化成灰的脸!那种刻骨的真实感,绝非幻觉!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比这冰冷的雨水更刺骨。
报……报警!快!聂水芳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惯有的沉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她死死盯着那片空荡荡的积水,仿佛那下面潜藏着噬人的深渊。
***
市局刑侦支队值班室的灯光白得刺眼。聂水芳裹着一条警用毛毯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湿透的套装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寒意,却远不及心底那不断扩大的冰窟来得冷冽。她拒绝了所有询问,只是沉默地坐着,脸色苍白,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扫过每一个在她面前略显局促的年轻面孔。十年副厅长的积威,足以让任何试图靠近的安慰或探究都退避三舍。
一个年轻的刑警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聂厅,监控……调出来了。
聂水芳猛地抬眼,目光如电。
屏幕上,是那段僻静道路的监控画面。时间戳清晰。暴雨如注。她的黑色轿车平稳驶来。然后,就在那个瞬间——如同幽灵显形——一个模糊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了车头前!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从路边走出,没有从天上掉下,就是那样毫无道理地、硬生生地出现在画面中!
砰!撞击的瞬间被雨水模糊,但人影被撞飞的轨迹清晰可见。
紧接着,画面切换到了下一个路口的摄像头。空荡荡的路面,只有暴雨冲刷。那个被撞飞的人影,如同人间蒸发。
聂水芳的手在毛毯下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凭空出现,凭空消失……这绝不是交通事故!这根本……就是冲着她的索命符!
聂厅,年轻刑警的声音带着犹豫,递过来几张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热度的照片,这是……这是从现场附近一个损坏的老旧监控探头存储卡里勉强恢复的几帧图像,非常模糊……
聂水芳一把夺过照片。像素粗糙,被雨水严重干扰,但其中一张,恰好捕捉到了那个身影被车灯光柱笼罩的侧脸轮廓。雨水冲刷着那张脸,惨白,僵硬……可那五官的线条,那下颌的弧度……
她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十年前审讯室里那张年轻、倔强、最终被绝望彻底摧毁的脸,与照片上这张惨白如纸、死气弥漫的脸,瞬间重合!
是他!真的是陈默!
一股冰冷的恐惧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尸体呢她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陌生的颤抖,被撞飞的那个人……他的尸体呢
年轻刑警面露难色:聂厅,我们的人还在全力搜索附近区域,下水道、绿化带……都翻遍了。雨太大,痕迹冲刷得太干净……目前,还没有任何发现。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聂水芳厉声追问。
就像……根本没存在过这个人一样。年轻刑警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法解释的惶恐。
聂水芳猛地站起来,毛毯滑落在地。她的目光扫过值班室里一张张年轻而茫然的脸。这些面孔,在她庞大的权力网络中,渺小如尘埃。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那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恐惧。
查!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比平时更加锐利,像冰锥刮过玻璃,调动所有资源!给我查清楚这个人的身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查他的来历,查他的所有社会关系!有任何线索,第一时间直接向我汇报!这是命令!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年轻刑警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是!聂厅!
聂水芳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值班室。高跟鞋敲击着冰冷的水磨石地面,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在深夜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她需要回家,需要回到那个安保森严、象征着权力和安全的堡垒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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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那栋位于高档小区顶层的复式住宅,厚重的防盗门在身后咔哒一声锁死,隔绝了外面那个被暴雨浸泡的世界。屋内恒温恒湿的空气带着一丝昂贵香薰的味道,却丝毫无法驱散聂水芳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她脱下湿透的外套,随手扔在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上,昂贵的面料瞬间被水渍浸染出一片深色。她径直走向主卧套房内的浴室。
巨大的按摩浴缸像一块温润的汉白玉,镶嵌在光洁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聂水芳需要热水,需要蒸汽,需要把那股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冰冷驱散。她打开顶灯,暖黄色的光线洒下。
就在她走近浴缸,准备放水的瞬间,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一股若有似无的、极其熟悉的铁锈味,混在香薰的气味里,顽固地钻进她的鼻腔。
血腥味!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光洁如新的浴缸内壁,然后,猛地向下凝固!
浴缸底部,那片平日映着灯光、光可鉴人的白色釉面上,赫然刻着一行歪歪扭扭、深深嵌入的字迹!那颜色,是干涸发黑的……血!
字迹是用手指,或者某种尖锐物,蘸着鲜血,一下一下,带着刻骨的恨意硬生生划出来的:
**7天。编号:HX-2003-107。**
聂水芳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血液仿佛瞬间从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被冻结成冰渣,狠狠刺穿了她。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
HX-2003-107!
这个编号,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记忆深处!那是陈默的案子!是她亲手炮制的铁案!卷宗上那串冰冷的数字代号!
尘封的卷宗画面在她眼前飞速闪过——伪造的物证照片,刑讯后按下的手印照片,陈默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最后定格在执行书上那个鲜红的、她亲自签下的名字。
谁!谁干的!她发出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转身,疯狂地扫视着这间奢华却突然变得无比逼仄的浴室。巨大的镜子里映出她扭曲而惊恐的脸。安保!最顶级的安保系统!红外、门磁、24小时监控……怎么会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在她的浴缸底部刻下这行索命的血字
她冲到内线电话前,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几乎按不准按键:保安室!立刻!马上给我调取今晚所有入户监控!尤其是主卧浴室的!所有!立刻!
电话那头传来保安队长同样紧张的声音:聂厅,我们正在查!系统……系统记录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常触发记录!入户门禁记录也……也没有外人进入!主卧浴室的摄像头……今晚……今晚的记录是……一片雪花杂波……
废物!聂水芳猛地摔下电话听筒,塑料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目光再次死死锁住浴缸底部那行触目惊心的血字。
7天。编号:HX-2003-107。
那不是警告。
那是……死亡倒计时。来自地狱的审判通知书。
寒意,如同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越收越紧。她仿佛听到无声的滴答声,在空旷的浴室里,在她混乱的脑海里,冰冷地回响。
***
七天,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聂水芳动用了她能动用的所有力量。专案组秘密成立,由她最心腹的下属带队,名义上是追查那晚的交通肇事逃逸,实则只有一个目标——找到陈默,或者他的尸体。警力像篦子一样梳过城市每一个可能的角落,下水道、废弃工地、冷库……甚至远郊的乱葬岗。悬赏金额高到离谱,线人的网络被压榨到了极限。
然而,一无所获。
那个雨夜出现的陈默,那个在浴缸刻下血字的存在,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幻觉,或者一个来自幽冥的投影,在人间不留一丝可供追踪的痕迹。所有的调查都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所有的线索都在即将触及核心时诡异地断裂。
聂水芳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再昂贵的粉底也遮掩不住。神经像被放在火上炙烤的琴弦,随时可能绷断。她开始频繁地幻听,总觉得寂静的角落里,有水滴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像那无形的倒计时。任何突然的声响——电话铃声、杯子碰撞、甚至窗外汽车驶过——都会让她惊跳起来,心脏狂跳不止。
她开始害怕黑暗,害怕独处。偌大的房子里,所有的灯都必须彻夜通明。她甚至不敢靠近那个浴室,每次路过那扇紧闭的门,都感觉一股阴冷的寒气从门缝里渗出。那个浴缸,被她用厚重的防尘布死死盖住,仿佛盖住一个潘多拉魔盒。
但更深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理智。那个编号,HX-2003-107,像一道诅咒,日夜在她脑中盘旋。她开始疯狂地回忆那个案子的一切细节,每一个被篡改的证据,每一句被逼供出来的谎言,陈默最后被拖走时那死寂的眼神……她试图找出破绽,找出任何可能被遗漏、如今成为索命把柄的纰漏。
没有。她当年做得太干净了。干净得如同一个完美的艺术品。这种完美,此刻却成了勒紧她自己脖子的绞索。
她开始做噩梦。梦里永远是那个审讯室,但角色对调了。她被绑在冰冷的铁椅上,对面坐着陈默,不,是那个浴缸底部的血字幻化成的、没有面孔的影子。影子用沙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七天……HX-2003-107……然后举起一支巨大的、闪着寒光的注射器,向她逼近……她总是在注射器刺入皮肤的瞬间尖叫着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几乎要炸开。
恐惧像不断滋生的霉菌,侵占了她的每一个清醒和混沌的瞬间。她开始怀疑身边的人。司机小张递水时一个微小的停顿,秘书整理文件时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心腹下属汇报暂无进展时那公事公办的语气……都让她觉得充满了审视和潜在的威胁。她变得暴躁易怒,一点小事就能引发雷霆之怒,训斥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让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权力铸就的堡垒,曾经固若金汤,如今却从内部开始龟裂。她依旧高高在上,发号施令,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正站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由她自己亲手挖掘的黑暗深渊。那无声的倒计时,每跳动一秒,都让她离粉身碎骨更近一步。
第七天,终于来了。
***
省公安厅最大的礼堂,穹顶高阔,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如星。空气里弥漫着精心调配的香氛、高级毛料和权力的特殊味道。全省政法系统年度表彰大会,规格极高,省市领导、各路媒体齐聚一堂。长枪短炮的摄像机对准主席台,网络直播信号早已开启,无数双眼睛聚焦于此。
聂水芳坐在主席台正中央。崭新的警监制服熨帖挺括,肩章上的银色橄榄枝和四角星花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象征着绝对的权威。她脸上敷着最精致的妆容,将连日来的憔悴和惊惶完美地遮盖在粉底和腮红之下。红唇勾勒出恰到好处的、沉稳而富有力量的微笑。当主持人念出她的名字,宣布她因多年深耕刑侦一线,破获重案要案无数,为维护地方稳定做出卓越贡献而荣膺本年度最高荣誉勋章时,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她站起身,从容不迫。聚光灯打在她身上,这一刻,她是绝对的主角,是权力的化身,是正义的象征。那些雨夜的鬼影,浴缸的血字,七天的煎熬……仿佛都成了被踩在脚下的尘埃。她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发言台,步履间带着一种惯常的、掌控全局的气势。台下,无数张或敬畏、或羡慕、或谄媚的脸孔仰望着她。
她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视全场,准备开始她早已烂熟于胸的、慷慨激昂的获奖感言。
就在她的嘴唇刚刚开启,第一个音节即将吐出的那个瞬间——
异变陡生!
主席台后方那巨大的、原本播放着她个人宣传片和颁奖词的主LED屏幕,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黑!紧接着,整个礼堂内所有连接直播信号的辅助屏幕,无论是记者席的监视器,还是悬挂在墙壁上的电视,甚至台下一些领导手机屏幕上正在进行的直播画面——全部在同一秒,被强行切换!
所有的屏幕,都变成了同一个画面——一部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屏幕!
画面剧烈晃动,背景是模糊不清的、似乎是无尽的黑暗。镜头焦点,死死地锁定在通话界面的中央。
一张脸,占据了整个屏幕!
灰败,僵硬,如同在水中浸泡了千年的浮尸。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毫无血色的额头。皮肤是死人才有的青灰。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双眼睛。空洞,没有眼白和瞳孔之分,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吸收所有光线的漆黑!像是通往虚无的通道。
那张脸……赫然就是七天前雨夜中被撞飞的陈默!
整个礼堂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死寂一片。上一秒的掌声和喧嚣被瞬间冻结、抽空。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维持着前一刻的动作,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些诡异的屏幕。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聂水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碎裂。精心构筑的从容假象被彻底撕毁,只剩下赤裸裸的、无法掩饰的惊骇!她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身体剧烈地一晃,脸色在聚光灯下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如同屏幕里那张脸一样惨白。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高跟鞋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手机屏幕上的陈默,嘴角极其缓慢地、以一种非人的僵硬感,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令人头皮炸裂的、极其诡异的弧度。然后,一个沙哑、破碎、如同生锈的金属片在粗糙水泥地上摩擦的声音,通过手机的话筒,再通过礼堂巨大的音响系统,毫无阻碍地、清晰地、冰冷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也传入了每一个正在观看直播的观众耳中:
聂……副……厅……长……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
聂水芳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里,她自己的手机,不知何时,屏幕已经自动亮起,正显示着那个令人魂飞魄散的通话界面!屏幕上那张恐怖的脸,正对着她!
那沙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继续从她自己的手机话筒里、从四面八方巨大的音响里,死死缠绕住她:
还记得……你亲手……埋进……水泥桩里的……第三具……尸体……吗
第三具尸体!
这五个字,如同五把烧红的钢钎,狠狠捅进了聂水芳大脑最深处、最黑暗、最隐秘、被她用层层权力和谎言死死封印的记忆禁区!
轰——!
积压了七天、甚至积压了十年的恐惧、罪恶和濒临崩溃的神经,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引爆!理智的堤坝彻底崩塌!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惊恐和绝望的尖啸,从聂水芳的喉咙里爆发出来,撕裂了礼堂的死寂!她像一只被滚油烫到的野兽,疯狂地挥舞着手臂,想要甩掉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手机!
在城西!废弃的化工厂!老锅炉房后面!第三根桩!最底下!是李强!是李强!!她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带着哭腔,语无伦次,不是我!是意外!是他自己知道的太多了!他必须消失!必须!水泥!快!灌下去!灌下去就没人知道了!没人知道了——!!!
每一个字,都如同炸雷,通过她面前的话筒,通过那无数个同步直播的屏幕,毫无保留地、清晰地、震撼地,传遍了整个礼堂,传遍了整个网络!
死寂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海啸般的哗然!记者们疯了似的拍照、录像;领导们脸色铁青,惊愕万分;台下的干警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网络上,直播弹幕瞬间爆炸,服务器几近瘫痪!满屏的、卧槽!、录音了!快录屏!、惊天大案!……
聂水芳还在疯狂地嘶喊,重复着那个地点,那个名字,那些水泥桩的细节。直到几名反应过来的工作人员和离得近的干警,才如梦初醒,慌忙冲上台,七手八脚地试图夺下她手中那仿佛被诅咒的手机,并想将她带离这个失控的现场。
混乱中,聂水芳的手机脱手飞出,摔在地上。屏幕碎裂。
但就在屏幕彻底黑下去的前一瞬,所有直播画面和音响里,清晰地传出了最后两个字,冰冷、毫无起伏,如同最终的宣判:
收到。
紧接着,所有的屏幕瞬间恢复了正常的直播画面,定格在聂水芳被众人围住、面容扭曲、失魂落魄的狼狈瞬间。但这几秒的惊变,已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
城西,废弃多年的红星化工厂旧址。
阴沉的天空下,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厂房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挖掘机的轰鸣声打破了死寂,警灯闪烁,黄色的警戒线拉得严严实实。无数闻风而至的媒体被挡在线外,长焦镜头贪婪地对准着老锅炉房后面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
专案组的人,以及被紧急派来的技术队,正指挥着挖掘机,按照聂水芳在崩溃中嘶吼出的精确坐标——老锅炉房后墙根,第三根水泥桩——小心翼翼地向下挖掘。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铁锈的陈旧味道。
水泥桩被破碎,深挖。
当挖到接近四米深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石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
停!技术队的负责人脸色凝重地喊道。
挖掘机停止动作。几名穿着防护服的技术人员跳下深坑,用工具小心地清理着坑底的泥土和碎裂的水泥块。
渐渐地,泥土下,显露出一段被厚厚水泥包裹的、属于人类的腿部骨骼轮廓。骨骼的姿势扭曲,显示着被强行塞入狭窄空间时的痛苦。随着清理范围扩大,一具被水泥完全包裹、封存了不知多少年的骸骨,在刺眼的探照灯下,缓缓显露出来。
坑上坑下,一片死寂。只有相机快门疯狂按动的声音。
第三具尸体。李强。聂水芳亲口指认的、被她亲手灌入水泥桩的意外。尘封的罪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彻底挖出。
***
市郊,青山精神病院。
这里远离市区的喧嚣,白色的建筑在绿树掩映下显得格外宁静,却也透着一股冰冷的隔绝感。最高等级的封闭病房区,厚重的铁门隔绝了内外。
病房内,四壁雪白,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软垫床。窗户是特制的,无法打开,外面焊着坚固的栏杆。阳光透过栏杆,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栅格。
聂水芳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坐在床沿。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眼神空洞,直直地望着前方雪白的墙壁,仿佛那里正在上演着什么只有她能看见的剧目。
她的右手,以一种极其专注、近乎虔诚的姿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动作:食指和拇指虚捏着,仿佛握着一支无形的注射器,然后,极其缓慢地、稳定地,将空气推入自己左手手臂的静脉。
推注。拔出。再推注。再拔出。
动作精准、规范,如同经过千锤百炼。每一次推注,她的嘴唇都会无声地翕动一下,像是在默念某个早已烂熟于心的操作流程。
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打开一条缝隙。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里面这一幕。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职业性的漠然。这样的场景,从聂水芳被强制送进来的那天起,每天都在上演。
还是那样主治医生低声问旁边的护士。
护士点点头,声音压得很低:嗯,一整天了,就这一个动作。饭也不怎么吃,水也不喝,就盯着墙,然后……执行注射。护士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医生叹了口气,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就在这时,病房内的聂水芳似乎完成了又一轮注射。她缓缓地放下无形的注射器,抬起头,望向门口的方向。空洞的眼神似乎穿透了医生护士的身影,聚焦在某个遥远而虚空的点上。
一丝极其古怪、扭曲的微笑,缓缓在她干裂苍白的唇边绽开。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和解脱。
她的嘴唇轻轻开合,吐出四个字,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使命后的轻松和庄严:
执行完毕。
然后,她再次低下头,伸出枯瘦的手指,重新开始那永无止境的、向虚空推注空气的动作。
医生默默地关上了观察窗。
门外,只剩下走廊尽头通风口传来的、单调而冰冷的空气流动声,以及门内那无声上演的、永不落幕的死刑仪式。阳光的栅格在地面上缓慢移动,如同巨大的、无形的时钟指针,记录着这被彻底摧毁的灵魂,在自我编织的刑场上,一遍又一遍地执行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