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小满。
15岁,女。
不是学生,不是孩子。
是逃命的人。
也是杀人的人。
我不是英雄。
我只是知道哭没用。
暴雨下了整整三天。
村里人都说这场雨太大了,把山都冲垮了。
我家的房子是土墙的,年久失修,早该塌了。
可偏偏是在那天晚上,雷声最响的时候,它真的塌了。
我醒来时,头很痛,鼻子里全是土和血味。
我动不了
雨还在下。
像要把天劈开。
我从瓦片堆里爬出来,膝盖破了,手也破了。
但我没停。
我摸到妈的手。
冰的。
她整个人都压在横梁下面,头歪着,脸上全是泥和血。
我扒开她脸上的土,轻轻喊她。
妈……
没反应。
我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反应。
我慌了。
伸手去探她鼻子底下——还有气。
微弱,但确实还有气。
我松了口气。
只要还活着,我就不能放弃。
我摸她的脖子,脉跳得慢,但还有。
头上有个口子,血还在流。
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会失血过多。
我咬牙。
翻出她衣服上最干净的一块布,撕成条,按在她伤口上。
又找来两根小树枝,把布条固定住。
小时候我爸砍伤腿,我妈就是这样给他包扎的。
我还清楚的记得。
我没学过医,但我见过。
我一边绑一边说:妈,你撑住啊……我带你走。
她没醒。
爸在我旁边,腿被横梁卡住了。
他睁着眼,声音沙哑:你妈……是不是……
我说:没事。
他又问了一遍。
我说:没事。
我知道他在怕。
我也怕。
但我不能让他看出我在怕。
我艰难的挪到爸爸的跟前。
把那根横梁使劲我全身力气挪出个缝隙。
爸爸趁机用尽力气爬出去了。
我把他扶起来,靠在墙上。
我说:我背她先走一段。
他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蹲下来,把妈背上。
她比我矮一点,身体软,
我在废墟中找了几件还没有冲走的衣服。
我用布条绳子把她捆在我身上。
在用另一条布条绳子拴在爸爸的身上。
我们三个人绑在一起。
一步,一步。
往前挪。
厨房门还没塌。
后山那条路,是我唯一能走的。
我知道。
我不信命。
我只信我自己还能站着。
雨还在下。
像要把天劈开。
我背着妈,爸拄着木棍跟在后面。
他走得很慢。
但我不能停。
我知道只要一停,我们就都完了。
前面有一道塌方的沟。
我正想绕过去,忽然听见一声呻吟。
救……救命……
声音从泥堆里传出来。
我顿了顿。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沙哑、虚弱,像是喉咙里灌满了土。
我蹲下来,扒开一堆湿草。
是老张叔。
我们村的邻居。
小时候他给我吃过半块饼干,说:小满,别总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吃。
现在他满脸是血,腿压在石板下面,动不了。
他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
小满……帮帮我……我快撑不住了……
我没说话。
只是站在那儿。
脚下的泥在往下陷。
风很大。
雨更大。
我妈在我背上一动不动。
我爸在我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
我看着老张叔的手,伸向我。
那只手很脏,指甲翻了,血淋淋的。
我想起小时候,他笑着把饼干递给我。
我说:谢谢您。
他说:傻孩子,快吃吧。
可现在……
我不能停。
我不敢停。
呜呜呜呜呜……
泪水带着雨水一起流进嘴里。
我咬住嘴唇,眼泪往肚子里咽。
我把口袋里最后一点干粮,悄悄扔在他旁边。
那是半块饼,是我走到门口看到的唯一一块,准备给妈吃的。
我说不出话,只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然后我转身。
绕开他。
继续往前走。
他没再喊。
只有风声,混着雨,把我心里那点光一点点吹灭。
我低下头,嘴里一遍遍念叨:
我不是坏人……我只是不能停。
胃里像被放了一个绞肉机。
痛得不行。
但我必须走。
他们还活着。
我就不能倒下。
雨没停。
风更大了。
我背着妈,爸在我身后一步一瘸地走着。
他咬着牙,想忍。
可腿上的骨头像是断成了好几截,每动一下都像针扎进心口。
他开始喘气。
然后是呻吟。
再后来,声音越来越大。
啊……
那一声喊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头顶有土块簌簌往下掉。
别出声!我猛地转身,一把捂住他的嘴。
他眼睛瞪大了,鼻子里喷出热气,喉咙里呜咽着挣扎。
我不松手。
手指死死扣在他嘴唇上,指甲几乎陷进去。
我能感觉到他在疼。
我也在疼。
但我不能让他再叫。
一声都不行。
这山会塌的。
我知道。
小时候帮父亲挖红薯时,亲眼见过一块石头砸下来,把一头牛的脑袋都砸开了花。
那头牛也叫了一声。
然后整片山坡就塌了。
现在这片山,随时可能再来一次。
我眼里全是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低声说:爸……我知道你疼。
可你要活着。
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
他终于不动了。
只是看着我,眼神从惊恐变成哀求,又慢慢变成理解。
我松开手。
他嘴角留下一道红痕。
那是我的指甲划破的。
我没哭。
我不能哭。
我背起妈,对他说:我们走。
他点点头,用尽力气站直身子。
一步,一步。
往前挪。
我们谁都没说话。
但我知道——
刚才那一刻,我们都死过一次。
脚下一滑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
整个人就往边上摔了出去。
妈在我背上动不了。
爸在我旁边一瘸一拐地走着,突然也跟着往下掉。
我们三个,像被命运拉了一把绳子一样,一起朝着悬崖滚下去。
风灌进耳朵里,雨砸在脸上,全是冷的。
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手上的布条——那根把我们三个人绑在一起的布条。
我猛地抓住它,一把缠在手腕上。
另一只手,死死扣住一棵歪脖子树的根。
别松!
我在心里喊。
可身体比心诚实得多。
手臂瞬间传来撕裂般的疼。
石头划破皮肉,血顺着布条流下来。
我把牙咬碎了都没松手。
我能感觉到妈还挂在我背上。
爸挂在布条另一边,像个沉重的袋子。
我们在半空中晃荡。
下面是黑乎乎的深渊,看不见底。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收紧手臂。
一点点往上拉。
每拉一下,肌肉都在尖叫。
每拉一下,手指都快断了。
但我不能放手。
我不能。
我曾经看着一头牛被石头砸碎脑袋。
我曾经亲手埋过一只发烧的小猫。
我知道什么叫来不及。
我知道什么叫没救了。
所以现在,就算手断了,我也要拉他们上来。
一分钟过去。
两分钟过去。
我终于摸到了一块岩石。
把脚踩上去,稳住自己。
再慢慢,把爸拉回来。
他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我轻声说:你没事了。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又转头看妈。
她还在昏迷。
但至少,她还活着。
我还活着。
我们就还有希望。
我松开手。
整条胳膊已经没有知觉了。
但我知道——
刚才那一刻,我不是孩子。
我是他们的命。
天黑得像泼了墨。
我背着妈,爸拄着断掉的树枝,在泥地里慢慢挪动。
前面是片灌木丛。
我以为那是条小路。
直到——我听见一声低吼。
不是风声。
也不是塌方。
是一头野猪。
母的。
它正趴在一窝崽子旁边,眼睛盯着我。
我僵住了。
一动不敢动。
我妈还挂在我背上,我爸站都站不稳。
我们三个,像三块肉一样,站在它的地盘上。
它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那声音像刀子,划进我心里。
我知道,只要它扑上来,我们就完了。
我咬住牙,手慢慢摸到手腕上的布条。
那是绑着我们三个人的布条。
血已经把一半染红了。
我扯下来,绑在一根树枝上。
然后,我轻轻地晃。
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在挣扎。
母猪的眼睛亮了。
它动了。
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我往后退。
一步,两步。
眼睛死死盯着它。
我不敢眨眼。
我怕它看出我在骗它。
它果然被引开了。
带着崽子追着那根布条跑。
我屏住呼吸。
等它完全看不见了,我才轻轻说:
爸……跟我走。
他点点头,扶着树干,慢慢挪。
我背起妈,绕过灌木,往另一边走。
脚下的泥很滑。
但我走得比任何时候都稳。
我知道,刚才那一刻,我不是孩子。
我是猎人,也是猎物。
我用血,换来了一条命。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公平。
但我知道,我赢了。
至少这一次。
我赢了。
雨没停。
风像刀子一样刮脸。
我已经记不清走了多久。
脚下的泥越来越滑。
我妈挂在我背上,我爸扶着树干,一步一瘸地跟着。
我开始觉得冷。
不只是外面的冷。
是骨子里那种冷。
像有人往我血管里倒冰水。
忽然——
妈动了一下。
我以为她醒了。
可她的眼睛睁着,却一点光都没有。
她看着我,说:
小满……你放我下来吧。
你自己走。
我愣住了。
我说不出话。
她说:你背着我,你也活不成。
放下我,你还能活。
我摇头。
我说:不行。
她又笑了。
那不是她的笑。
像是别人借用了她的脸。
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我妈不会这么说。
她就算快死了,也会让我往前走。
而不是让我丢下她。
我咬住舌头。
狠狠地咬。
直到嘴里泛起血腥味。
痛把我拉回现实。
我低头看她。
她根本没醒。
脸还是白的。
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脑子在骗我。
低温症的症状,我在课本上学过。
幻觉、定向障碍、判断力丧失……
我现在,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我不敢再想。
只是一遍一遍念叨: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我又撕下衣角,在手臂上划了一道。
用指甲刻下几个字:
妈妈还活着。
我不想再被自己的大脑骗一次。
不想再差一点,就把她丢了。
我深吸一口气。
继续走。
我知道,只要我还记得她是活着的。
我就还能撑下去。
雨还在下。
像要把天劈开。
我背着妈,爸拄着断掉的树枝,在泥地里一步一步挪。
他已经快走不动了。
可他还是在说谎。
小满……你放下我。
你自己走。
我没理他。
继续往前。
他又说了一遍。
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
你听不听得懂
我不想拖累你。
我停下脚步。
转头看他。
他满脸是泥,嘴唇发紫,眼神却亮得吓人。
那是求死的眼神。
我咬住牙。
我知道如果让他一直说下去,他会把我们全都害死。
我不是没想过带他走。
可我已经背了妈。
他已经站不稳。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活不成。
我撕下衣角。
一把捂住他的嘴。
用布条缠紧。
他挣扎了一下。
我看着他,声音冷得像冰:
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
他愣住了。
眼泪从眼角滑下来。
一滴,两滴。
砸在地上,无声无息。
我蹲下来,轻轻说了句:
爸,对不起。
然后我转身。
继续走。
身后没有声音了。
只有风和雨。
还有我心里那点光,一点点被现实碾碎。
我不怕死。
我只怕他们死。
只要我还活着。
我就不能停。
雨没停。
风更大了。
我背着妈,爸靠在我身边喘着气。
前面是一道断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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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米高,下面是碎石和黑雾。
走不过去。也绕不开。
身后是塌方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不能等了。
我蹲下来,开始扯地上的藤蔓。
它们粗、韧、带着刺。
我小时候见过猎人用它做陷阱。
我爸说:那玩意儿能吊住一头野猪。
我现在要让它吊住我们三个人。
我把藤蔓一根根拧紧。
缠成一股粗绳。
手指被刮破了,血混在泥里。
我不停手。
一边编一边念叨:
只要不打结,就不会断。
只要不打结,就不会断。
我把自己绑在绳子一端。
把妈绑在我背上。
爸太重,我只能让他挂在我腰上。
风吹得我站不稳。
我深吸一口气。
闭上眼。
然后——跳了下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身体猛地往下坠。
我咬住牙,收紧手臂。
绳子绷直的瞬间,我差点松手。
可我没放。
我撑住了。
一点点往下挪。
脚蹭在岩壁上,疼得像裂开。
但我没叫。
我知道,只要我一喊,他们就都完了。
我数着心跳。
一下、两下……
终于,脚踩到了地。
我瘫坐在地上,呼吸急促。
抬头看天。
乌云压得更低了。
我摸了摸妈的脸。
还是冷的。
爸在地上动了一下。
他还没死。
我还活着。
我们就还有机会。
我低声说:
我们活下来了。
没人回应。
但我知道。
我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听话的小女孩了。
我是他们的命。
天彻底黑了。
伸手不见五指。
我背着妈,爸挂在我腰的绳子上。
脚下的路已经看不清了。
我们像是走在一张巨大的黑纸上。
一步踏错,就可能掉进陷阱,或者踩到蛇。
我不能再走了。
必须停下来。
我在附近寻找,发现了个小洞,人钻不进去。
但里面有树叶和树枝,好像没有被雨水洗刷过。
我利用古代方式点了一小堆火。
火光很微弱,但足够让我看清四周。
我扶着爸坐下来,让他靠着一块石头歇口气。
他嘴唇发紫,呼吸越来越重。
我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
可就在这时——
远处传来脚步声。
还有手电筒的光。
一束、两束、三束。
是人。
不是野兽。
也不是梦。
是真的有人来了。
我心猛地一沉。
救援队
我想过喊,但我没动。
我记得周瘸子的脸。
记得他说安置两个字时嘴角的笑。
那不是救人的笑。
那是抓猎物的笑。
我不敢赌。
我扑灭火堆。
一把把我妈从背上放下来。
再把我和他们一起,埋进湿泥里。
泥水混着草根,呛得我喉咙发紧。
但我没动。
我屏住呼吸,像死人一样躺着。
爸在我旁边喘气,我用手轻轻捂住他的嘴。
他懂我的意思。
慢慢安静下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是巡逻的人。
穿着雨衣,拿着枪一样的棍子。
他们在火堆熄灭的地方停下。
一个人踢了踢地上还冒着烟的灰烬。
说:有人来过。
另一个人笑:可能是灾民,走丢了。
第三个人环顾四周,手电筒扫过我藏身的位置。
我的心几乎停跳。
只要他多照一秒,我们就完了。
但他没有。
他们转身走了。
我一动不动。
等他们的脚步完全听不见了,我才慢慢爬出来。
脸上的泥混着眼泪滑落。
我看着天。
星星都没露头。
只有风。和雨。
还有我这颗快要炸开的心。
我低声说:
我们活下来了。
这次,没人回应。
但我相信。
我们会走出去。
一定。
我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胃像被放了一个绞肉机。
四肢开始发抖,视线模糊。
我背着妈,爸挂在我腰绳子上。
但我已经快走不动了。
眼前一片黑。
不是夜的黑。
是饿出来的黑。
我靠在树边喘气,嘴唇干得裂开。
我知道如果我不吃点什么……
我就要倒下了。
然后我们就全完了。
我低头看地。
雨刚停了一小会儿。
草叶间,长着一丛蘑菇。
白伞、棕斑、根部有一圈环痕。
我愣住了。
我想起来了。
那是课上老师讲过的——环柄菇属
。
她说:长得像毒蘑菇,其实可以吃。
但必须去掉菌盖,只吃菌柄。
而且一定要煮熟。
我记得。
我永远记得那堂课。
因为我坐在最后一排,别的什么都听不见。
只有这一段,我记得特别清楚。
我蹲下来,摘了几朵。
手指颤抖。
我把菌盖撕掉,只留下白色的菌柄。
塞进嘴里。
咬下去的时候,一股腥味冲进喉咙。
我想吐。
但我没吐。
我咽了下去。
一边咽一边告诉自己:
别怕,你记得的。
你不会错。
我坐下来,闭上眼。
等反应。
十分钟过去了。
我没中毒。
胃还在叫,但没翻腾。
我又摘了几朵。
重复动作。
吃完后我瘫在地上,笑了。
我说:
我还活着。
我妈在我背上一动不动。
我爸靠在我旁边,也说不出话。
可我知道。
只要我还能动。
他们就还有希望。
我不是靠运气活下来的。
我是靠我记得的每一句话。
靠我没放弃学习。
哪怕我辍学了。
我也从来没放弃过自己。
雨还没停。
脚下的泥像一张嘴,想把我们吞下去。
我已经记不清走了多久。
但我知道——快到山下了。
前面有光。
是手电筒的光。
还有人影。
穿的是橙色救援服。
胸口贴着救灾志愿者的牌子。
他看见我,笑着走过来。
小姑娘,你们一家三口都受伤了
来,我带你们去安置点。
他说得很温柔。
但我没动。
我只是看着他。
他的脸很熟。
周瘸子。
村里的灾民克星。
台风那年偷过我家存粮。
去年洪水时骗过我爸的身份证。
现在他又来了。
不是救人。
是抓猎物。
我盯着他。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扫我的口袋。
看我有没有手机。
有没有现金。
他根本没看我爸一眼。
也没问我妈怎么样。
只是笑。
那种笑,我太熟悉了。
是狼在看羊的眼神。
我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一点一点往后退。
然后——转身就走。
他愣了一下。
追了几步,又停下。
他大概没想到,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能这么冷静。
我没回头。
一步比一步走得急。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风里。
我才低声说:
我不是傻瓜。
我知道你是谁。
我妈还挂在我背上。
爸在我旁边喘着气。
但我们还活着。
这就够了。
他没拦我。
只是笑。
那种笑,像刀子,刮得我心里发冷。
小姑娘挺聪明。他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没说话。
只点了点头。
他转身去整理装备,说:你们先在这儿歇会儿,等我们准备好了再出发。
我知道他在拖时间。
他们在等什么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能等。
我慢慢蹲下来,帮他把背包里的东西归类。
水壶、干粮、手电筒、急救包。
他带了不少。
比我想象的还多。
我盯着那个急救包。
里面有纱布、碘伏、止痛药。
还有……一瓶矿泉水。
我咽了口唾沫。
我知道我妈头上的伤,需要这些。
我爸腿上的血,也需要这些。
我低头,装作顺从地帮他叠衣服、理绳索。
一边理,一边观察他的动作。
他背对着我,在和另一个人说话。
我轻轻拉开他的背包。
手指伸进去。
摸到手电筒、一瓶水、还有那包药。
我迅速把它们塞进我妈的衣服里。
动作轻,但快。
没有一丝犹豫。
我站起身,继续帮他整理。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回过头看我一眼。
笑了笑。
挺懂事啊你。
我没应声。
只是一点一点往后退。
直到我确认他已经不再注意我。
我才低声说了句:
谢谢你的礼物。
然后,我背着妈,带着爸,悄悄走了。
一步,一步。
走得比猫还轻。
他不会知道。
但我记得。
我永远记得这瓶水的味道。
记得药的味道。
记得我靠自己的脑子活下来的那一刻。
我不是猎物。
我是猎人。
我走了很久。
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
我才停下。
把妈轻轻放下。
爸靠在树边喘气。
我已经把她藏在衣服里的药检查了一遍。
水也只剩半瓶。
但我们还活着。
这就够了。
可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们。
周瘸子那种人,从来不肯吃哑巴亏。
他会派人追。
会设路卡。
会在村口拦住每一个逃出来的人。
我不想被他当成猎物。
我要让他知道——我也是猎人。
我蹲下来。
用树枝在地上划出一句话:
我知道你是谁。
然后,在旁边画了一只眼睛。
一只睁着的、没有瞳孔的眼睛。
像死人盯着你看的那种。
我看着它,心里一阵发冷。
但我没停。
我抹掉脚印,往另一边走。
身后那句话,像一根针,扎进山风里。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现。
但我知道,只要他看见了……
他就会明白——我不是好惹的。
我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小女孩了。
我不是那个只会低头走路的穷丫头了。
我是林小满。
我是背着妈、拖着爸从塌方里爬出来的林小满。
我不说话。
但我能杀人。
雨还在下。
继续往前走。
身后那只眼睛,像一个诅咒。
而我,成了写下诅咒的人。
山里雾重得像盖了一层布。
我知道他们快撑不住了。
我也快撑不住了。
但我不能倒。
身后有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
是三个。
他们跟了我很久。
从我离开周瘸子营地的时候就开始跟着。
我没回头。
只是故意踩出几道脚印,往左边那条路走。
那是条死路。
一条通往泥潭的死路。
我知道那片地有多危险。
小时候帮父亲挖红薯时掉进去过。
差点没命。
现在我要让他们也尝尝那种滋味。
我放慢脚步,在泥边停下。
回头看了眼。
三个人影慢慢靠近。
一个举着手电筒,照着地上我的脚印。
她往这边跑了。快点抓人。
我咬住牙。转身就走。
走得比风还急。背后传来一声喊:
哎这地不对劲!
接着是——噗通。再然后……是挣扎的声音。
混着泥水咕噜咕噜地吞咽声。
我没看。我只是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别听。别回头看。你现在只能往前。
我继续走。
一步,两步。
直到那些声音彻底消失。
我才低声说:对不起了。
不是道歉。是告别。
是我第一次亲手把别人送进地狱。
我不怕。我只是累了。
天亮前,我带着爸妈躲进了废弃的老祠堂。
那里没人来。
只有老鼠和灰尘。
我把妈轻轻放下,摸了摸她的脸。
还是冷的。
爸靠在墙角喘气。
我没睡。
前面是村口。
也是最后一道门。
周瘸子在那儿设了检查点。
两个穿黄马甲的人守着一张桌子。
他们查身份、登记名字、拦下所有可疑人。
我不能硬闯。
也不能回头。
我只能……变成死人。
我把妈绑得更紧了些。
又用破布把她的脸盖住。
爸也一样。
我自己裹上黑布,只露出一点点脚印。
我在地上捡了几片落叶,撒在布上。
再抹了一把泥,在我妈脸上。
看起来像是——刚抬出来的尸体。
我蹲下来,调整呼吸。
然后,一步步走过去。
脚步慢。
像送葬的人那样慢。
心跳却快。
像要炸开。
检查员抬头看了我一眼。
皱眉。
哪个村的
我没说话。
只是指了指自己背上。
他掀开衣角,看见我妈的脸。
白的。
像纸。
他说:快点走。
我没应声。
只是继续走。
一步,两步。
穿过检查点。
三步之后,我才敢喘气。
我知道。
我现在不是逃命。
我是带着爸妈活着走出去。
我走得很快。
但不急。
我在山路上故意踩出几道清晰的脚印。
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看那些追兵是不是跟上来。
他们果然来了。
三个男人,穿着雨衣,拿着棍子。
一路盯着地上的痕迹。
我躲在树后看着他们。
他们低头看我的脚印。
一个说:她在往那边跑。
另一个说:我们快点。
第三个没说话。
但他眼神里全是狠劲。
我知道他们是冲着我和我爸来的。
我不怕。
我只是等。
等他们走到那个坑边。
那是我小时候掉进去过的泥潭。
一脚下去,就再也爬不出来。
他们一步一步走近。
我屏住呼吸。
终于——
一个人踩空了。
哎!
声音闷闷的,像是被泥吞了。
另两个人想拉他。
结果也被拖进去了。
他们在泥里挣扎。
越挣扎陷得越深。
我想笑。
但我没笑。
我只低声说了句:
你们活该追我。
然后,我转身。
从另一条小路悄悄绕过去。
那条路只有我知道。
那是我小时候挖红薯的地方。
现在,它成了他们的坟。
而我……
还是活的。
他来了。
我没听见脚步声。
但我闻到了汗味。
还有铁锈的味道。
他想偷袭我。
我蹲在山坡上,假装没发现他。
手却已经摸到地上那根竹竿。
是我昨晚做的弓。
一根削尖的竹子,加上一段拉紧的藤蔓。
我知道它不能杀人。
但能伤人。
我等他再近一点。
五步。
三步。
一臂之距。
我猛地转身。
弓已拉开。
碎石飞出。
啪——
正中他脸颊。
血立刻飙了出来。
他捂着脸大叫:鬼啊!
转身就跑。
我站在原地,没动。
我说:
你们以为我是待宰的羔羊
错了。
我是狼崽子。
雨还在下。
我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指还紧紧攥着那根弓。
我不想杀人。
可我知道。
如果他们再来一次……
我不一定会手下留情
天快亮了。
但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周瘸子的人已经把山路封死了。
我坐在一块石头后面,盯着公告栏看。
林小满已于今晨被救灾队接走。
落款写着一个不存在的单位。
是我用炭笔描出来的。
我知道他一定会看到。
果然。
一个小时后,村里开始骚动。
有人说:她走了
有人问:去哪儿了
更多人议论:安置点那边刚来电话说她到了。
我躲在树后听着。
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冷。
然后,我就看见他们动了。
周瘸子带着人往镇上赶。
检查点撤了。
巡逻队散了。
山路空了。
我深吸一口气。
背起妈。
爸扶着我的肩膀。
我们连夜翻过山头。
身后是他们的错觉。
前方是唯一的出口。
我没回头。
也不打算回头。
我听见狗叫的时候,已经晚了。
不是一只。
是一群。
六只、七只,甚至更多。
它们的脚掌踩在湿地上,啪嗒啪嗒地逼近。
我知道它们闻得到我们。
我妈头上还有血。
我爸腿上的伤口也渗着味儿。
我不能让它们追上来。
我蹲下来,摸出那把削尖的竹刀,我唯一的利器了。
咬住牙。
一刀划过手臂。
血涌出来,热的。
腥的。
我扯下一块皮肉。
没哭。
也没抖。
只是把它丢进山沟。
然后——我拉着爸妈,悄悄绕到另一侧。
狗群来了。
它们先嗅到了血腥味。
一个个低头冲向那块肉。
吠声越来越远。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风里。
我看着他们奔向那片黑暗。
心里说:
对不起爸妈……只能这样了。
我没再回头。
我不是不怕疼。
我只是更怕你们死。
小时候为了捡一块饼干,我被狗追了三公里。
那次我就明白了一件事:
狗不怕人。
它怕的是血和肉。
现在我把自己的血和肉给它们。
换你们一条命。
值了。
雨还在下。
血已经被冲淡了。
但我知道。
刚才那一口,是我这辈子最狠的一次。
我还没反应过来。
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
啪地一声,砸在爸头上。
他连叫都没来得及叫。
就倒下了。
我扑过去,跪在他身边。
爸!
他没动。
我伸手探他鼻子底下——还有气。
但很微弱。
像一根线,随时会断。
我记得那本急救手册上说:
黄金五分钟,是救人最后的机会。
我疯了一样扒开碎石。
手指被划破了也感觉不到疼。
我把他翻过来。
脸都变形了。
我捏住他的鼻子,开始做人工呼吸。
一次、两次、三次……
爸!求你别走!
我没哭。
我不想哭。
可我知道他在走。
一点点,从我手里滑出去。
我摸他的脖子。
没有脉了。
我愣住了。
眼泪砸在地上。
三分钟。
我跪在那里,哭了整整三分钟。
然后我擦干眼泪。
站起来。
对妈说:
我们走。
我爸爸的脸盖上布巾。
轻轻说了句:
爸,我一定会带着妈出去。
我没有回头。
我不敢回头。
我知道只要我看一眼,我就再也走不动了。
我把他的手放好。
用布条把他绑在一棵树下。
希望有人能找到他。
带他回家。
我背起妈。
一步一步往前挪。
雨还在下。
风还在吹。
但我已经听不见别的声音。
只有我心里一遍遍念叨:
我不是不孝。
我是唯一能活下来的人。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
只知道脚下的泥越来越湿。
而我妈还在我背上。
活着。
这就够了。
我顺着早被冲的没有样子的还算是坚硬的路走着。
雨停了,天还是阴着,感觉冷飕飕的。
我们要是继续前行,必须找到紧急救助的地方或者政府的地方。
不远处,隐约的看见村落,这里像是没有那么严重。
我带着希望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终于到了,村民看到我们的惨状,把我们带到自己家里。
在本就不怎么富裕的家里给我们做了点吃的。
在我这种特殊的情况,必须上报村长,才能请到大夫为我妈治疗,为我爸疗伤。
在这个村长的帮助下,我们到了镇里的医院。
经过三天的抢救,妈终于醒了,用虚弱的眼睛看着我。
她安全了,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我来到我们村的村委会,我有个小小秘密基地。
在一个两个房子的墙体中间有个空隙,我和小伙伴一起玩的时候发现。
里面装着我们的秘密。
我拿出一张旧纸。
是之前在村委会门口捡到的救灾登记表。
我还写了封信。
内容是:周德贵收受救灾物资,冒领名额,拐卖灾民。
落款是:知情村民匿名举报。
我把它们贴在村口公告栏上。
就在他每天早上必经的路上。
第二天。
村里炸开了锅。
有人问:这是真的吗
有人说:难怪他总能第一个拿到补助。
还有人议论:他是不是害过谁
我站在远处听着。
一句话都没说。
我只是看着他从人群中间挤出来。
脸色发青。眼神乱飘。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
然后……低下了头。
那一刻,我知道。
我不是猎物了。
我是他的梦魇。
我终于可以抬头走路了。
我又来到这里的派出所。
我说:我要报警。
没人理我。
我扯开衣服。
露出藏在胸口的资料。
指着门口的记者大喊:
你们敢写吗
人群安静了。
镜头转了过来。
那个记者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录制键。
我站在那里,声音沙哑:
周瘸子,害了我们一家。
这不是意外。
这是谋杀。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说完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里。
警察站在我床边。
问我:你是林小满
我说:是我。
他们点点头。
说:我们要正式立案。
第七天晚上。
我坐在病房里。
握着她的手。
一句话不说。
只是看着她。
一遍又一遍。
妈,我还在。
你不能丢下我。
我把一罐野菜汤放在床头。
那是她说最爱吃的。
我还记得。
她以前总说:小满,等你长大,咱们去山那边挖点野菜。
现在我想带她去。
但她还没醒。
第八天清晨。
她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以为我看错了。
我又看。
是真的。
她在动。
我在床边跪下,眼泪止不住地流:
妈……你听见我了吗
她没睁眼。
但我知道。
她回来了。
医生来看了,都说这几乎是医学奇迹。
我说:不是奇迹。
是我们没放弃。
政府派人来了。
说要给我安排寄宿学校。
说要帮我心理辅导。
说我已经是个孤儿了。
我摇头。
我说:我不是孤儿。
我妈还活着。
他们劝我:你太小了。
你照顾不了她。
我说:我能。
我会做饭,我会喂药,我会翻身,我会换尿垫。
我比谁都清楚,怎么活下去。
他们沉默了很久。
最后问:你想怎么办
我签了协议。
我要求自己抚养我妈。
我说:我不需要别人养。
我能养她。
我申请复学。
我要考法律系。
我要让那些人知道。
我不是受害者。
我是幸存者。
校门口,有记者采访我。
我对着镜头说:
我不是软弱的女孩。
我只是知道哭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