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差役的鞭子抽在泥水里。
快走!磨蹭什么!差役的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流放三千里,还以为自己是官老爷呢
我娘一个踉跄栽进泥坑。
三岁的妹妹哇哇大哭。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疼,提醒我不能倒下。
三天前,我还是太医院院判楚家的嫡长女,楚云苓。
现在,我是流放岭南的罪眷。
罪名我爹治死了宫里一位贵人。
贵人具体怎么死的,没人敢深究。圣旨一下,楚家满门抄斩的刑罚改成流放,已是皇恩浩荡。
阿苓……祖父的声音嘶哑,他咳得直不起腰,花白胡须沾着血沫。押解路上染了风寒,缺医少药,硬生生拖成了肺痨。
祖父,省些力气。我搀住他枯瘦的胳膊,目光扫过这支残破的队伍。
我娘抱着妹妹,脚步虚浮。
二叔瘸着腿,是被抄家时打断的。
堂弟楚淮安才十二岁,小脸蜡黄。
还有几个忠心的老仆,个个面如死灰。
流放岭南,瘴疠之地。就凭我们这群老弱病残,能活着走到地方都算老天开眼。
更别说养活全族。
可我必须养活他们。
因为我不是原来的楚云苓。
真正的楚家大小姐,在抄家那夜一根白绫吊死了。
现在的我,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拿着手术刀、在急诊室见惯了生死的外科医生。
医术,是我唯一的指望。
到了!都给老子看清楚了!差役鞭子一指。
眼前一片荒凉。
几排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杵在杂草丛中,远处是连绵起伏、笼罩在灰蒙蒙雾气里的山岭。
这就是岭南这就是我们余生要扎根的家
楚家罪眷十五口,都在这儿了!差役把名册扔给一个穿着油腻皮甲的小头目,赵管事,人交给你了!少一个,拿你是问!
赵管事三角眼扫过我们,像在看一群待宰的牲口。
规矩懂吧他剔着牙,这地方,叫‘鬼哭岭’。开荒,种粮,交够官府的定额,才有你们一口吃的。交不够饿死算逑!
我娘腿一软,差点跪下。
还有,赵管事嘿嘿一笑,露出黄牙,你们是罪眷,按律,得服‘苦役’!男丁开荒挖渠,女人嘛……他目光在我和堂妹楚云薇身上转了一圈,去后山采石场搬石头!
采石场那地方听说天天砸死人!
祖父猛地一阵剧咳,血点喷溅在赵管事鞋面上。
晦气!赵管事厌恶地跳开,一脚踹在祖父心口!
祖父!我和二叔同时扑过去。
祖父蜷缩在地,气若游丝。
老东西要死趁早!赵管事啐了一口,省得浪费粮食!都给我听好了,明天天亮,该干嘛干嘛去!谁敢偷懒……他掂了掂腰间的鞭子。
差役们走了,留下绝望的我们和赵管事阴冷的目光。
茅草屋四面漏风,地上只有霉烂的草垫。
爹!爹您醒醒!二叔抱着祖父,声音发颤。
祖父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二叔,把祖父放平!我跪下来,扯开祖父的衣襟。手按上他瘦骨嶙峋的胸膛。
心跳微弱,心律不齐。
肺部有严重的湿罗音。
阿苓……娘抱着昏睡的妹妹,泪流满面,你祖父他……
还有救!我声音斩钉截铁。必须稳住人心。
淮安,去找水,烧开!
云薇,包袱最底层,有个小布包,快拿来!
那是我上吊前,偷偷藏下的几样东西:几根磨尖的银簪(原本想用来自尽),一小包盐,还有几片珍贵的止血三七。
现在,银簪是我的针,盐是消毒剂,三七是救命的药!
没有酒精,只能用烧开的水反复冲洗簪尖。
娘,按住祖父!
在娘和二叔惊惧的目光中,我深吸一口气,将那磨得尖锐的银簪,稳、准、狠地刺入祖父胸前几个关键的穴位!
不是针灸,是刺激穴位,强行激发心脉活力!
祖父身体猛地一抽。
爹!二叔惊呼。
别动!我低喝,手下不停。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简陋的条件,垂危的病人,容不得半点差错。
几息之后,祖父喉咙里嗬的一声,吸进一口长气,眼皮颤动,竟缓缓睁开了!
活了!爹活了!二叔喜极而泣。
娘捂着嘴,哭出声。
我看着祖父胸膛起伏渐趋平稳,紧绷的弦才稍稍放松。
这只是开始。
祖父的病根在肺痨,需要长期调养和专门的药。我们连饭都吃不上。
第二天,天没亮,赵管事的鞭子就抽在门板上。
死人没没死就滚出来干活!
二叔和几个男仆被赶去开荒。
我和云薇,还有另外两个婶娘,被驱赶着走向后山采石场。
山路崎岖,雾气弥漫,空气又湿又重,带着一股腐朽的草木腥气。
采石场像个巨大的伤口,裸露在山体上。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夹杂着监工粗野的咒骂和皮鞭声。
看什么看!一人一把锤子,把那边的大石头给我敲成拳头大小的碎石!每人每天十筐!少一筐,没饭吃!监工是个独眼龙,满脸横肉。
巨大的山石,冰冷的铁锤。
云薇细嫩的手才砸了几下,就磨出了血泡,疼得直掉眼泪。
姐……我手疼……
忍着!我咬牙,抡起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向坚硬的岩石。
虎口被震得发麻,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
监工的鞭子随时会落下。
午饭时间,每人只分到一个粗糙发黑的杂粮窝头,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云薇捧着窝头,小口小口地啃,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粥里。
哭什么哭!晦气!独眼龙监工一鞭子抽过来!
我猛地将云薇扯到身后,鞭梢擦过我的手臂,火辣辣地疼。
哟呵还敢挡独眼龙狞笑着走过来。
官爷,我抬起头,声音不高,却清晰,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我替她多干,补上分量。
独眼龙眯着眼打量我:补上你
是。我直视他,我力气大。她的活,我包了。
行啊!独眼龙怪笑,那她今天十筐,你也十筐!少一筐,老子抽死你们俩!
二十筐碎石!
云薇吓得发抖:姐,不行……
闭嘴,吃你的。我把自己的窝头掰了一半塞给她。
剩下的半天,我像个机器,抡锤,砸石,搬碎石。
汗水糊住了眼睛,手臂酸痛得失去知觉。
虎口裂开,血染红了锤柄。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带着他们活下去!
太阳落山,我终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把最后一筐碎石倒在监工面前。
独眼龙有些意外地哼了一声:算你命大!滚吧!
回家的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心猛地一沉。
祖父又昏过去了,咳得更凶,痰里带着大块的血。
娘抱着发烧的妹妹,急得团团转。
二叔开荒时被毒虫咬了腿,整条小腿肿得像发面馒头,乌黑发亮!
阿苓!快看看你二叔!娘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扑过去检查二叔的腿。
伤口在脚踝,两个细小的齿印,周围皮肤发黑坏死,肿胀一直蔓延到膝盖。
典型的毒蛇咬伤!而且毒性极烈!
是‘过山风’(眼镜王蛇)!一个老仆惊恐地说,被它咬了,活不过三个时辰!
绝望笼罩着茅草屋。
二叔疼得脸色煞白,却咬着牙:别管我……阿苓,先……先救爹……
都闭嘴!我厉喝一声,镇住全场。
时间就是生命!
淮安!拿烧开的水来!
云薇,把剩下的三七粉全拿来!
娘,找根最结实的布带子!
我飞快地用布带在二叔大腿根部死死扎紧,减缓毒素蔓延。
然后,抓起磨得最锋利的银簪,在火上烧红。
二叔,忍着!
话音未落,簪尖狠狠划向伤口!
乌黑发臭的血涌了出来!
我用嘴凑上去,用力吸吮!
阿苓!娘尖叫。
吐掉!快吐掉!老仆吓得魂飞魄散。
我充耳不闻。一口口吸出毒血,吐在地上。直到吸出的血颜色变红。
用烧开的水冲洗伤口。
把珍贵的三七粉厚厚敷上,撕下里衣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
做完这一切,我眼前阵阵发黑,嘴里全是腥苦的味道。
阿苓!你怎么样娘扶住我。
我摆摆手,冲到水缸边,舀起凉水拼命漱口。
二叔的命……暂时保住了。我喘着粗气,只觉得天旋地转,但……但需要解毒的药……不然……
什么药娘急问。
半边莲,七叶一枝花……这山里应该有……我回忆着岭南常见的解毒草药。
我去找!堂弟楚淮安猛地站起来,小脸绷紧。
不行!天黑了,山里危险!娘立刻反对。
我去。我扶着墙站起来,眩晕感还没退,我认得药。
姐!我跟你去!云薇抓住我的衣角。
都留下!我语气不容置疑,照顾祖父和二叔!天亮前我一定回来!
夜色如墨,瘴雾更浓。
我举着一根自制的简陋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后山密林。
空气潮湿闷热,各种不知名的虫鸣兽吼在黑暗中此起彼伏。
半边莲喜阴湿,七叶一枝花常在溪边石缝。
我睁大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搜寻。
荆棘划破了衣服和皮肤,火辣辣地疼。
不知名的毒虫掉在脖子上,吓得我头皮发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二叔的命在倒计时!
终于,在一处潮湿的石壁下,我看到了几簇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
半边莲!
我扑过去,小心地连根拔起。
还差七叶一枝花!
沿着隐约的水声,我找到一条小溪。
借着火光,仔细搜寻溪边的石缝。
没有!
心一点点沉下去。
难道二叔……
就在这时,火把的光掠过溪水对面的一块大石。
石缝里,一株奇特的植物静静生长——轮生的七片叶子托着一朵奇异的花!
七叶一枝花!
我狂喜,顾不得溪水冰冷刺骨,蹚水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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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采下那株救命的草药,异变陡生!
嗷呜——!
一声低沉的咆哮从身后传来!
腥风扑面!
我猛地回头,火把的光圈里,赫然映出一双幽绿残忍的眼睛!
一头体型壮硕、獠牙外露的野猪!
它刨着蹄子,显然被我惊扰,发怒了!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野猪的凶猛,远超饿狼!
跑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
爬树最近的树也在几丈外!
野猪低吼一声,低头猛冲过来!獠牙闪着寒光!
千钧一发!
我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中燃烧的火把,狠狠捅向野猪张开的血盆大口!
嗷——!
滚烫的火焰和浓烟呛进野猪喉咙!它发出凄厉的惨嚎,猛地刹住冲势,疯狂甩头!
趁它混乱,我转身没命地朝溪水下游跑!
身后是野猪愤怒痛苦的嘶吼和沉重的追赶声!
慌不择路!
脚下突然一空!
啊——!
我整个人顺着一个陡坡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
不知滚了多久,砰的一声,后背重重撞在一棵树上,才停了下来。
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火把也摔灭了。
四周一片死寂的黑暗。
野猪的咆哮似乎远了。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腿一阵钻心的剧痛!
糟了!脚踝扭伤了!
更要命的是,手一摸,怀里空空如也!
半边莲和七叶一枝花!刚才摔倒时丢了!
二叔的救命药!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上心脏。
没有药,二叔撑不过天亮!
我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医术再高,没有药,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该死的鬼地方!
不行!不能放弃!
我咬着牙,拖着剧痛的脚踝,开始在黑暗中摸索。
摸到什么湿漉漉的叶子,闻一闻,不是。
碰到带刺的藤蔓,划得满手血。
时间一点点流逝。
就在希望即将熄灭时,指尖触到几片熟悉的、轮生的叶子!
是七叶一枝花!刚才滚下来时掉在这里!
我狂喜地抓住它!
再往前爬了几步,又摸到了那簇半边莲!
找到了!
顾不上疼痛,我紧紧攥住这两株沾满泥泞的救命草,拖着伤腿,一瘸一拐,朝着来时的方向,拼命往回挪。
天蒙蒙亮时,我像个泥鬼一样撞开了茅屋的门。
药……药来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娘和云薇扑过来扶住我。
阿苓!你的腿!
别管我!快!半边莲、七叶一枝花捣碎,一半内服,一半外敷二叔伤口!快!
药汁灌下去,药渣敷上。
我瘫在地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眼睛死死盯着二叔乌黑的腿。
半个时辰后。
二叔腿上那骇人的乌黑,竟真的开始缓慢消退!
肿也消下去一些!
退了!肿退了!老仆激动地喊。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劫后余生的喜悦弥漫开。
娘抱着我,哭得说不出话。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
第一次,用医术,从鬼门关抢回了一条命。
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绝境里,医术,真的是我们全族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但光靠采药,远远不够。
我们需要食物,需要药材,需要在这鬼哭岭站稳脚跟。
机会,很快就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了。
几天后,我和云薇依旧在采石场当牛做马。
姐,你看!云薇突然扯了扯我衣角,指着远处山道。
一队人马,簇拥着一辆青布马车,正缓缓朝这边过来。看方向,似乎是去山那边一个更大些的镇集。
采石场的监工和苦役们都好奇地张望。
突然!
拉车的马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猛地人立而起,发狂般拖着车厢冲下了山道!直直朝着乱石嶙峋的采石场这边冲来!
马惊了!
快躲开!
人群炸了锅,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独眼龙监工也吓得脸色发白,连滚爬爬地躲到巨石后面。
失控的马车像一头疯狂的巨兽,撞飞沿途的碎石工具,直冲我们这边!
云薇吓得呆在原地。
跑!我一把推开她。
自己却被脚下碎石绊倒!
眼看着沉重的马车轮子就要碾过我的身体!
电光火石间,我看到了惊马的眼睛——赤红,布满血丝,鼻孔喷着粗气,口角有异常的白沫!
不是普通的受惊!
是中毒!某种刺激神经的毒素!
几乎是本能,我摸向腰间——那里别着我磨尖的银簪!
在车轮即将压到我的瞬间,我猛地翻身滚向内侧,同时将手中的银簪,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刺入惊马颈部一个特定的位置!
不是要杀它,而是要阻断它颈部神经的传导!
噗嗤!
银簪没入!
狂奔的惊马发出一声怪异的嘶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前蹄高高扬起,然后像一座崩塌的山,轰然侧倒!
沉重的车厢被巨大的惯性带着,擦着我的身体滑出去,哐当一声,撞在一块巨石上,停了下来。
尘土弥漫。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躺在马蹄扬起的尘土里,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差一点……就成肉泥了。
小姐!小姐!几个穿着体面的家丁模样的人,魂飞魄散地从后面追上来,扑向那辆撞毁的马车。
快!快救小姐!
马车帘子被掀开,一个穿着鹅黄衣裙、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被搀扶出来。她小脸煞白,显然吓得不轻,但看起来没有大碍。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惊魂未定地指挥着救人。
他的目光扫过现场,最后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手里还沾着马血的银簪上。
刚才是你他快步走过来,眼神锐利。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脚踝的伤一阵剧痛。
是我。我哑着嗓子。
你杀了马他语气带着审视。
没杀。我指着倒毙的马,它中毒了,神经亢奋。我只是用簪子刺了它颈部的穴位,暂时阻断了神经,让它瘫倒。否则,它还会继续发狂,车上的人更危险。
管家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蹲下身,掰开马嘴看了看,又看了看马眼,脸色凝重起来。
刘叔……我没事……那鹅黄衣裙的少女走了过来,声音还有些发颤,好奇地看着我,是你救了我
举手之劳。我低声道。
举手之劳刘管家站起身,神色郑重了许多,姑娘好手段!若非你当机立断,后果不堪设想!敢问姑娘贵姓家住何处我家老爷必有重谢!
罪眷楚氏,流放鬼哭岭。我平静地说。
流放罪眷刘管家和那少女都愣住了。
采石场这边,独眼龙监工和赵管事也闻讯跑了过来,看到刘管家,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
哎哟!是林府的刘大管家!您老受惊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赵管事点头哈腰。
这罪妇惊扰了贵人,小的这就……独眼龙恶狠狠地瞪向我,扬起鞭子。
住手!刘管家厉喝一声,挡在我身前,这位姑娘是我家小姐的救命恩人!谁敢动她!
独眼龙的鞭子僵在半空,赵管事的脸色也变了。
林府我心里一动。
岭南地界,能让赵管事如此巴结的林府,只有一家——掌控着整个岭南大半药材、米粮生意的豪商,林家!
鹅黄衣裙的少女,应该就是林家那位深居简出、据说身体不太好的大小姐,林晚栀。
刘管家转向我,语气和缓:楚姑娘,大恩不言谢。只是……他看了一眼我简陋破烂的衣着和受伤的脚踝,姑娘似乎有伤在身若不嫌弃,可否随我们回镇上的别院稍作歇息也好让府上略尽心意。
他目光扫过赵管事和独眼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这两位管事,想必不会阻拦吧
不敢不敢!赵管事额头冒汗,刘大管家您请便!楚姑娘能得您青眼,是她的福气!
机会!
送上门的机会!
我强压下心头的激动,面上依旧平静:多谢刘管家美意。只是家中祖父病重,二叔重伤未愈,我……
一并接去!林晚栀清脆地开口,带着少女的娇憨和不容拒绝,刘叔,救人救到底!这位姐姐救了我,她的家人病了,我们林家不能不管!
刘管家微微躬身:是,小姐。
就这样,在赵管事和独眼龙惊疑不定又不敢阻拦的目光中,我和病重的祖父、受伤的二叔、虚弱的娘亲、年幼的妹妹和堂弟堂妹,第一次离开了那个如同地狱的鬼哭岭采石场和茅草屋,坐上了林府的马车。
林家别院坐落在离鬼哭岭几十里外的一个繁华镇集上。
高墙大院,气派非凡。
我们被安置在一个清净的小跨院里。
干净的房间,松软的床铺,温暖的被褥,还有散发着药香的热水可以沐浴。
这一切,对在泥泞和绝望里挣扎了许久的我们来说,如同梦幻。
林家请来了镇上最好的大夫。
但结果让人失望。
老太爷这是积年的肺痨,沉疴难起……只能静养,用些温补的药吊着……老大夫捻着胡须,摇头。
这位爷的腿,毒虽解了大半,但坏死的筋肉……唉,恐怕……日后行走会有些妨碍。他看着二叔乌青肿胀的小腿,下了判决。
娘亲的眼泪又下来了。
祖父和二叔眼中刚燃起的一点光,也黯淡下去。
庸医。我站在一旁,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
老大夫的脸顿时涨红了:你……你这女娃,好生无礼!老夫行医三十年……
行医三十年,就只会说‘沉疴难起’、‘行走不便’我打断他,走到祖父床边,祖父肺痨,根源在肺气壅塞,痰瘀互结。需先清肺化痰,再培元固本。你这方子里全是温补收敛的参芪,只会闭门留寇,让痰瘀更盛!
我又走到二叔床前,指着他的腿:毒虽解,但筋肉坏死,经络不通。不活血化瘀,疏通经络,筋肉如何再生光躺着静养,等来的只能是萎缩废用!
老大夫被我怼得哑口无言,指着我的手直哆嗦:你……你……
楚姑娘,你懂医刘管家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眼中精光闪烁。
略通一二。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好!好一个‘略通一二’!刘管家抚掌,姑娘既能一眼看出惊马中毒,又能道破症结。老夫斗胆,想请姑娘为我家小姐诊视一番!
原来在这里等着。
林晚栀救了我全家,这份人情太大。林家必然要试探我的深浅。
刘叔!林晚栀从门外走进来,小脸带着病态的苍白,却笑盈盈的,姐姐救了我,还要麻烦姐姐给我看病,多不好意思。
小姐,您的身子……刘管家一脸忧色。
无妨。我点点头,请小姐坐下,容我诊脉。
林晚栀乖巧地伸出手腕。
指尖搭上脉搏。
脉象细弱,时快时慢,如同琴弦欲断。
再看她面色,苍白无华,嘴唇却隐隐带着一丝不正常的淡紫。
小姐是否时常心悸气短尤其在晨起或夜间容易头晕眼花畏寒肢冷食欲不振我问道。
林晚栀惊讶地睁大眼睛:姐姐说得全对!
刘管家也紧张起来:楚姑娘,我家小姐这是
先天心脉不足。我收回手,心气心血皆虚,搏动无力。此症需长期调养,以补益心气心血为主,佐以通络安神。急不得,也乱不得。
可……可请了无数名医,吃了多少方子,总不见大好……刘管家叹息。
方子不对。我直言,小姐年幼,虚不受补。那些名医开的方子,动辄人参鹿茸,大补元气,看似对症,实则过犹不及。虚火被强行催起,反而耗伤心阴,加重心脉负担。
刘管家脸色变了变。显然被我戳中了痛点。
那……依姑娘之见他语气恭敬了许多。
纸笔。我言简意赅。
很快,笔墨奉上。
我略一沉吟,提笔写下一方:黄芪(炙)、当归、丹参、酸枣仁(炒)、柏子仁、远志、桂枝、炙甘草。
剂量平和,配伍精当。
此方益气养血,宁心安神,温通心脉。先服七日,一日一剂,早晚分服。我将方子递给刘管家,七日后,我再来复诊。
刘管家接过方子,仔细看了看,又递给旁边候着的林家供奉大夫。
那大夫看了半晌,眼中露出叹服之色:妙!君臣佐使,配伍精当!平和之中见功力!小姐虚不受补之体,此方最为稳妥!
刘管家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了,郑重地对我拱手:楚姑娘,大才!老夫代我家老爷,谢过了!
七日后。
林晚栀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晕。
姐姐!你这药真神了!我夜里能睡着了,早上起来也不那么心慌了!她拉着我的手,开心得像只小鸟。
刘管家更是喜形于色:楚姑娘,实不相瞒,我家老爷膝下只有小姐这一点骨血,自幼体弱,遍寻名医都收效甚微。姑娘真是我们林家的大恩人!
他顿了顿,正色道:老爷有吩咐,姑娘对我林家恩同再造。姑娘一家,今后便安心住在这别院。一应用度,林家承担。
娘亲他们闻言,几乎要喜极而泣。终于有了安身之所!
刘管家厚意,云苓心领。我站起身,却摇了摇头。
所有人都愣住了。
姑娘这是……刘管家不解。
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我看着窗外,祖父的病需要长期静养和特定的药材,二叔的腿要恢复,也需专门的针灸和药浴。林家已经帮了我们太多,救命之恩,尚未报答,岂敢再添负累
那姑娘的意思是刘管家眼中露出激赏。
我想在镇上开一间小小的药铺。我平静地说出计划,既能凭医术谋生,养活家人,也能就近为林小姐调理身体。所需的本钱,算我向林家借的,日后定当奉还。
开药铺刘管家沉吟片刻,抚掌大笑,好!有志气!楚姑娘放心,店铺、药材、一应手续,林家帮你办妥!什么借不借的,权当是诊金了!
有林家这棵大树,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
镇东头最热闹的街市上,一间干净宽敞的铺面很快收拾出来。
黑底金字的匾额挂上——济安堂。
开张那天,刘管家亲自带着林府的贺礼前来捧场。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看到林府的管家对一个年轻女郎中如此客气,也都纷纷前来道贺。
小小的济安堂,一时门庭若市。
我坐堂看诊。
娘亲和身体稍好的婶娘负责抓药、照料家务。
堂弟淮安机灵,跟着药铺的伙计学认药、跑腿。
堂妹云薇细心,帮我处理药材、照顾祖父和二叔。
一家人,终于有了奔头。
我深知,这表面的风光,全靠林家支撑。想要真正站稳脚跟,必须拿出真本事。
我定下三条规矩:
一,贫苦百姓来看病,诊金减半,实在困难者,赊账或免单。
二,疑难杂症,尤其别处看不好的,优先接诊。
三,诚信为本,药材地道,绝不以次充好。
起初,镇上几家老字号药铺的坐堂大夫们,对我这个流放罪眷出身的女郎中嗤之以鼻。
黄毛丫头,仗着林家撑腰罢了!
流放地来的,能有什么真本事
看她能蹦跶几天!
闲言碎语,充耳不闻。
我只看病。
第一个爆点,很快来了。
镇西头杀猪的王屠户,抬着他奄奄一息的老娘冲进了济安堂。
楚郎中!救命啊楚郎中!王屠户五大三粗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他老娘几天前开始肚子疼,疼得满地打滚。找了好几个郎中,有说是绞肠痧(肠痉挛),有说是肠痈(阑尾炎),灌了无数汤药,扎了针,放了血,非但没好,人已经疼得昏死过去,气息微弱。
都说……都说没救了……让准备后事……王屠户嚎啕。
我迅速检查。
老太太腹部硬得像块板,高热,脉象沉细欲绝。
典型的急腹症!很可能是肠梗阻或者化脓性阑尾炎穿孔,引发弥漫性腹膜炎!
在这个时代,几乎等于判了死刑!
还有救!我斩钉截铁。
真……真的王屠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立刻准备!干净的屋子!烧大量开水!烈酒!干净的布!快!我语速飞快地吩咐伙计。
没有手术室,没有无菌环境。
只能创造条件!
我让王屠户把老娘抬进后院一间刚收拾出来的空屋。
门窗紧闭,用滚水反复泼洒地面墙壁。
所有要用的布巾、工具,全部煮沸。
我自己用烈酒反复净手、手臂。
然后,让王屠户按住老娘。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我拿出了那几根磨得极其锋利的银簪——现在它们更像简陋的手术刀。
没有麻沸散,只能用针灸刺穴,最大限度减轻痛苦。
深吸一口气,簪尖稳稳地划开了老太太右下腹的皮肤……
脓血和恶臭瞬间涌出!
果然是阑尾穿孔!腹腔里满是脓液!
我用煮沸过的布巾小心地吸出脓液,找到那根已经发黑坏死的阑尾,小心地将其分离、结扎、切除……
再用温热的盐水反复冲洗腹腔……
最后,用桑皮线(一种相对干净的缝合线)一层层缝合伤口……
整个过程,我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前世在急诊室练就的本能,在这一刻发挥到极致。
屋外,王屠户急得团团转。
屋内,我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一个时辰后。
门开了。
我疲惫地走出来,手上、衣襟上沾着血迹。
娘!我娘怎么样了王屠户扑上来。
命保住了。我声音沙哑,但接下来三天是危险期,需要精心照料,按时换药,防止高热。
王屠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楚神医!您是我王大柱的再生父母!以后我这条命就是您的!
三天后,王老太太退了烧,能喝下米汤了。
七天后,伤口愈合良好。
半个月后,老太太能下地慢慢走了!
济安堂有个女神医,能开膛破肚救命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镇,甚至传到了周边!
济安堂的门槛,差点被踏破。
那些等着看我笑话的老大夫们,彻底闭上了嘴。
名气有了,麻烦也接踵而至。
这天,药铺刚开门。
一个穿着绸衫、油头粉面的年轻公子,带着几个歪瓜裂枣的家丁,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哟,这就是那个会开膛破肚的女郎中他摇着一把折扇,眼神轻佻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模样倒挺标致。小娘子,跟本少爷回府,专门伺候我娘如何保你吃香喝辣!
是镇上有名的恶霸,钱通。他爹是本地最大的米商,连赵管事那种人都要巴结他。
药铺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淮安握紧了拳头,云薇吓得躲到我身后。
钱少爷,看病请排队。不看,请便。我头也不抬,继续整理药材。
嘿!给脸不要脸钱通脸色一沉,折扇一合,本少爷今天还就看上你了!来人!给我‘请’回去!
两个家丁狞笑着上前抓我。
我看谁敢!一声清喝从门口传来。
林晚栀在刘管家和几个健壮家丁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她小脸含霜,目光冷冷地扫过钱通。
钱大少,好大的威风!跑到我林家的铺子来撒野
钱通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林……林小姐您怎么来了误会!都是误会!我不知道这铺子……
现在知道了刘管家上前一步,目光如电,楚姑娘是我林家贵客!济安堂的药材生意,也由我林家照拂。钱少爷,你是想和你爹的米铺生意过不去
钱通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冷汗都下来了。
不敢!不敢!刘管家息怒!林小姐息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这就滚!这就滚!他点头哈腰,带着家丁灰溜溜地跑了。
一场风波消弭。
林晚栀拉着我的手,担忧道:姐姐,这些地痞无赖最是难缠,要不要我让刘叔多派些人手……
不用。我摇摇头,林家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打铁,还需自身硬。
我看向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有了计较。
几天后,济安堂挂出了新的牌子:
免费教授急救之术:止血、包扎、溺水、蛇虫咬伤、急症处理。每日申时(下午三点),后堂开讲,男女老少皆可来学。
牌子一挂出,整个镇子都轰动了!
免费教救命的本事
起初人们将信将疑。
但第一天,当我在后堂,用清晰的本地土话,配合着布娃娃和道具,演示如何快速止血、如何包扎伤口、被蛇咬了第一步该做什么……简单、实用、一看就懂!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
哎呀!原来被蛇咬了不能乱跑乱动啊!
这止血的法子好!比撒香灰管用多了!
楚郎中真是活菩萨啊!
口口相传,来学的人挤满了后堂,甚至排到了街上。
王屠户和他几个兄弟,成了最忠实的学员兼护卫,主动维持秩序。
镇上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拄着拐杖来了,听得连连点头。
人心,就这样一点点聚拢。
免费的急救课,成了济安堂最好的招牌,也成了我无形的护身符。
钱通之流,再也没敢来找茬。
因为镇上的人都说:楚郎中是我们的大恩人!谁敢动她,先问问我们手里的扁担答不答应!
日子在忙碌中流淌。
祖父在我的精心调理下,肺痨虽未根除,但咳血止住了,精神好了许多,偶尔还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指点淮安认字。
二叔的腿,经过持续的针灸、药浴和功能锻炼,坏死的筋肉竟真的开始缓慢再生!虽然走路还有些跛,但已能自如行动,甚至能帮我炮制一些药材了。
娘亲脸上的愁苦褪去,红润起来。
妹妹云薇和堂弟淮安,像抽条的柳枝,个子蹿高了不少。
济安堂的生意蒸蒸日上。
我们不仅还清了林家当初资助的本钱(林家本不要,但我坚持),还攒下了一笔不小的积蓄。
我在镇子边上买下了一个带着几亩药田的小院。
楚家,真正在这岭南之地扎下了根。
这天,药铺打烊。
一家人围坐在新家温暖明亮的堂屋里吃饭。
桌上不再是黑窝头和稀粥,而是白米饭,有鱼有肉,还有几样时令小菜。
妹妹云薇叽叽喳喳说着学堂里的趣事。
淮安兴奋地规划着药田里该种什么药材。
娘亲含笑看着,不时给祖父和二叔夹菜。
灯火融融,饭菜飘香。
祖父端起一杯清茶,看着我,浑浊的老眼里有泪光闪动:阿苓……是爷爷没用,连累了你……若不是你……
爷爷,我打断他,给妹妹夹了一块鱼肉,一家人,不说这些。流放岭南,是祸,也是福。这里没有京城的倾轧,我们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活得踏实。
我看向窗外。
月色如水,洒在院子里新栽的药苗上,泛着温柔的银光。
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