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是1970年土坯房的房梁。
黑黢黢的。
糊着旧报纸。
煤油灯豆大一点光,烟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身下的炕席硌得慌。
我抬手,借着那点光看。
瘦,黄,一层皮包着细伶仃的骨头。
手指头肚儿上几个冻疮疤,紫红色,刚结痂。
不是做梦。
我真回来了。
回到十五岁这年,全家命运的岔路口。
上辈子,就这个冬天,我爹摔断了腿。
没钱治。
拖拖拉拉,成了瘸子。
队里重活干不了,工分挣不够。
家里塌了天。
娘熬干了心血,不到五十就走了。
弟弟冬青,那么聪明的娃,为了省口粮给我,饿得晕在学校门口,磕了后脑勺,人傻了。
我呢
顶了爹的缺去修水渠,肩膀压得变了形。
后来嫁了隔壁村瘸腿的老光棍,换了两袋苞谷面。
三十岁不到,咳血咳死了。
闭眼前,听说堂姐林梅在城里当了官太太。
风光的很。
她凭啥
凭她那年顶了我的名,上了县里的工农兵大学!
那通知书,本该是我的。
是我趴在油灯下熬了无数个夜,考上的!
被林梅她娘,我那个好二婶,从大队部截了胡。
塞给了她亲闺女。
这辈子,我回来了。
知识。
我脑子里装着几十年的知识。
还有全家人的命。
都得攥紧了。
秋丫头!死哪去了
二婶那破锣嗓子在院门口炸开。
懒骨头!日头晒屁股了还挺尸赶紧的,把鸡喂了!你梅子姐今天要去公社,给她煮俩鸡蛋路上垫吧!
我慢吞吞爬起来。
套上打补丁的厚棉袄,冰凉,硬得像铁板。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板门。
冷风刀子一样刮脸。
二婶叉着腰站在院里,下巴抬得老高。
她闺女林梅,穿着八成新的碎花棉袄,围巾捂得严实,只露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
二婶,我嗓子有点哑,是冻的,鸡还没下蛋呢。
没下二婶三角眼一瞪,哄鬼呢!昨儿个你娘还摸出仨蛋!
喂狗了。我说。
啥!二婶声音拔高八度。
昨儿后山蹿下来一条野狗,差点叼走咱家芦花鸡,我拿鸡蛋砸它,才吓跑的。我语气平平,搓着冻僵的手,要不,鸡没了,一个蛋都没了。
林梅在二婶身后撇撇嘴:笨死了,拿石头砸啊。
手里刚好抓着鸡蛋。我看着她,梅子姐脑子快,下回记得提醒我。
二婶气得鼻孔翕张,又找不到话驳。
总不能说狗不如她闺女金贵。
丧门星!她啐了一口,扯着林梅就走,梅子咱走!晦气!
林梅临走还回头剜我一眼,那眼神,跟上辈子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看我时一模一样。
得意,轻蔑。
好像我是一滩烂泥。
我看着她们扭出院子。
心里那点火星子,噼啪烧起来了。
不急。
通知书,还在大队部躺着呢。
离推荐选拔的日子,还有小半年。
上辈子,就是选拔前半个月,通知书丢了。
这辈子,它得牢牢焊在我手里。
娘佝偻着背从自留地回来。
挎着个破篮子,里头几根蔫吧的萝卜缨子。
秋儿,她声音疲惫,刚听你二婶嚷嚷了鸡蛋……真喂狗了
嗯。我接过她手里的篮子,冰得很,娘,回屋暖暖。
灶膛里还有点火星子。
我抓了把晒干的豆秸引燃,塞进冷锅底。
锅里添瓢水。
娘,咱家……还有钱吗我看着跳跃的小火苗。
娘身子一僵,坐在小马扎上搓着冻裂的手:问这干啥
爹的腿,我声音低下去,我昨儿做梦,梦见爹从崖上摔下来,腿……折了。
娘脸色唰地白了。
乡下人信梦。
呸呸呸!童言无忌!她慌忙朝地上啐了几口,脸却更白了,你爹在石灰窑上工……是险……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很紧,指甲掐进我肉里:秋儿,这梦……不好,很不好!
娘,咱得给爹备点钱,我反握住她冰凉粗糙的手,万一……万一真有事,不能拖。
娘的眼神慌乱起来,像受惊的鸟:钱……哪有钱啊就……就你姥姥走时给的那个银镯子……她声音抖了,压在箱底最底下,预备着……救命……
上辈子,爹摔断腿,娘就是卖了这镯子。
可钱不够,只够抓几副草药,止疼都勉强。
爹的腿,生生拖废了。
镯子不能动!我斩钉截铁。
那是娘最后一点念想。
卖了它,娘的心气儿就彻底散了。
不动那……那咋办娘六神无主。
我去挣。我说。
你娘愕然,一个丫头片子,咋挣
我有法子。我看着灶膛里燃起的火,娘,信我。
挣工分是死路。
一天累死累活,壮劳力十个工分,年底折算,顶天值一毛多。
不够塞牙缝。
我得找别的路。
机会来得快。
几天后,村里爆出个大消息。
村支书冯大国的老爹,冯老爷子,在茅坑边摔了一跤。
头磕在石头上。
人抬回来时,半边身子不能动,嘴歪眼斜,淌着哈喇子。
赤脚医生赵老栓扎了几针,灌了碗符水,没用。
人眼看不行了。
冯大国急得满嘴燎泡,在院里打转。
村里人挤在冯家院墙外,探头探脑。
唉,冯老爷子多好个人……
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大国哥这下可……
我挤在人群里。
看着冯家堂屋乱成一团。
冯大国媳妇的哭声,赵老栓的叹气声。
还有老爷子喉咙里拉风箱似的嗬嗬声。
上辈子,老爷子就是这天夜里没的。
冯大国悲痛过度,病了一场,开春后修水渠时精神恍惚,自己也摔伤了腰。
村里缺了主心骨,好些事都乱了套。
包括……工农兵学员的选拔。
林梅她爹,我那个二叔林有财,钻了空子。
我深吸一口气。
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大国叔!
院子里瞬间一静。
所有人都看我,像看怪物。
冯大国眼通红,胡子拉碴:秋丫头你进来干啥出去!
大国叔,我站定,声音不大,但清晰,我爷……不是撞邪,是中风。
啥中风赵老栓不乐意了,他可是权威,分明是冲撞了茅坑神!
栓叔,我转向他,您摸摸老爷子左边身子,是不是冰凉梆硬右边还有点热乎气儿
赵老栓一愣,下意识去摸。
脸色变了变。
老爷子是不是还憋着尿小肚子硬邦邦的我又问。
冯大国媳妇惊叫:是!是!爹一直尿不出来!
脑壳里血管破了,血块压住了管身子动弹、管拉尿的筋。我用最土的话解释,得赶紧把淤血化开,把堵住的筋络疏通。
咋……咋疏通冯大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针灸。我吐出两个字,刺激穴位,通经活络。
你赵老栓嗤笑,毛丫头懂个屁的针灸!针是能乱扎的
栓叔,我看着他,百会穴在头顶正中,刺三分,可醒脑开窍。合谷穴在手背虎口,刺五分,能疏风通络。足三里在膝眼下三寸,刺一寸,益气活血……我说得对吗
赵老栓张着嘴,眼珠子瞪圆了。
他认得几个穴,但绝说不出这么准的刺法。
你……你从哪学的他结巴了。
书上。我指了指冯大国家堂屋墙上糊的旧报纸,那上面,有篇文章提过一点。
鬼扯。
那报纸是讲春耕的。
但我上辈子咳血等死时,隔壁病床是个老中医,絮叨了不少。
我记性好,都刻在脑子里了。
冯大国看看我,又看看只剩出气的老爹,一跺脚。
死马当活马医!秋丫头,你来!扎坏了不怪你!
大国!他媳妇尖叫。
闭嘴!冯大国吼道。
我走到老爷子炕前。
屋里一股老人味和药味混杂的浊气。
老爷子眼半睁着,浑浊,没了神采。
我洗净手,在火上燎了燎赵老栓的银针。
手指按上老爷子花白的头顶。
百会穴。
沉心,静气。
下针。
捻转。
很轻。
老爷子喉咙里嗬嗬的声音,似乎小了点。
再刺合谷。
足三里。
风池。
肩井。
……
一套针下去,我后背也湿透了。
屋里死寂。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
呃……一声微弱的呻吟。
老爷子歪斜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眼皮也颤了颤!
爹!冯大国扑到炕边,声音都变了调。
尿……尿出来了……冯大国媳妇指着褥子上一片湿渍,又哭又笑。
赵老栓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看我的眼神,像见了鬼。
冯老爷子活过来了。
虽然半边身子还是不利索,但能喂进米汤,能含糊说话。
命保住了。
我林知秋的名字,一夜之间传遍了十里八乡。
神了!林家那丫头,几针把冯老爷子从阎王殿拽回来了!
老赵家的饭碗怕是要砸喽!
听说那针法,是看报纸学的报纸有这能耐
议论纷纷。
冯大国亲自提了五斤白面、两斤猪油上门。
沉甸甸的,搁在我家瘸腿的破桌子上。
秋丫头,大恩不言谢!冯大国搓着手,脸膛发红,往后有啥难处,跟叔说!
娘局促地站着,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只会一个劲儿说:支书太客气了……使不得……
使得!使得!冯大国看着我,眼神热切,秋丫头,有这本事,窝村里可惜了!等开春,公社卫生所招人培训,叔推荐你去!
我心里一跳。
卫生所培训
上辈子没这茬。
蝴蝶翅膀扇动了。
谢谢大国叔。我没推辞,也没显得多激动,眼下……倒真有个难处。
你说!
我爹在石灰窑,我垂下眼,我总做噩梦……心里慌。大国叔能不能……给窑上管事的递个话,调我爹去干点别的离高处远点就行。
冯大国一愣,随即大手一挥:我当啥事!包叔身上!石灰窑老张是我把兄弟!明天就让你爹去看料场!轻省!
娘在一旁听着,眼圈一下子红了。
爹的腿,有希望保住了!
冯大国走了。
娘摸着那袋细白面,像摸着金疙瘩。
秋儿……她声音哽咽,你……你咋会那些
娘,我不是说了吗,我拿起桌上那本卷了边的《赤脚医生手册》,是我昨天从冯大国家借的,看书,学的。
书里根本没有治疗中风的详细针法。
但它是个完美的掩护。
娘不识字,敬畏地看着那本书,像看神物。
读书……真能救命啊……她喃喃道。
嗯,我把书小心收好,能救命,也能改命。
爹调去看料场了。
活轻省,安全。
娘脸上的愁云散了些。
可二婶和林梅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毒。
像淬了冰的针。
哟,秋丫头成能人了!二婶在井台边洗衣服,故意把水溅到我裤腿上,针扎得好,把支书家都巴结上了!白面猪油,啧啧,咱家过年都吃不上!
林梅在旁边帮腔,声音又尖又细: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看几本书就能当大夫笑死人了!大国叔也是病急乱投医!
我懒得理她们。
蹲下,默默搓洗盆里爹那件磨得发白的工装。
心里算着日子。
离工农兵学员选拔推荐,还有三个月。
通知书,还锁在大队部的铁皮柜里。
钥匙,在会计林有财——我二叔手里。
得想个法子,把通知书偷出来。
光明正大地。
机会很快又来了。
开春,倒春寒。
连着几天阴雨绵绵。
村里土路成了烂泥塘。
这天半夜,雨突然变大。
瓢泼似的,砸在屋顶茅草上,砰砰响。
还夹着闷雷。
我猛地惊醒。
不对!
这雨势……上辈子发过一场山洪!
冲垮了村头好几户的土坯房!
我家这老房子,后墙根早就被雨水泡酥了!
娘!爹!快醒醒!我跳起来,使劲推爹娘。
咋了秋儿爹迷迷糊糊。
房子要塌!我吼,快出去!
话音刚落。
咔嚓——!
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从后墙传来。
紧接着是泥土簌簌掉落的声音。
墙!后墙裂了!爹也惊醒了,声音都变了调。
娘吓得直哆嗦。
快!去堂屋!我拽起他们就往外跑。
刚跑到堂屋中央。
轰隆——!
一声巨响。
地都震了震。
烟尘弥漫。
我们原先睡的那屋,半边土炕连带后墙,塌了!
冷风裹着雨水,从巨大的豁口灌进来。
爹娘看着那堆废墟,脸白得像鬼。
后怕。
差一点,我们仨就被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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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儿……你……你又知道娘死死抓着我的胳膊,像抓住救命稻草。
雨太大,我喘着气,我听见后墙根有怪声。
爹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直抖。
劫后余生。
天蒙蒙亮。
雨小了些。
左邻右舍被那声巨响惊动,披着蓑衣跑来看。
哎哟!老林!你家这……
老天爷!人没事吧
万幸万幸!
冯大国也踩着泥水来了,一看这惨状,倒抽凉气。
这房子不能住了!太险!他当机立断,老林,你们一家先搬大队部旁边那间空仓房对付几天!等天晴了,队里组织人手,帮你们修!
爹娘千恩万谢。
搬进仓房,虽然也破旧漏风,但至少墙体结实。
惊魂甫定,娘抱着弟弟冬青,还在后怕地哭。
我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
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
房子塌了是意外。
但上辈子,更大的灾祸还在后头。
山洪。
算算日子,就是这两天。
前世,山洪半夜冲下来,卷走了村头两户人。
其中就有赵老栓家的小孙子。
那孩子才五岁。
冯大国组织人冒雨挖了一夜,只挖回一只小布鞋。
村里愁云惨雾了小半年。
洪水还冲垮了村后一小段堤坝。
第二年夏天暴雨,缺口变大,淹了半个村的庄稼。
损失惨重。
这灾,得想法子消了。
可我能怎么说
再说做梦
冯大国能信一次,能信第二次
得找个由头。
正想着,仓房的门帘被掀开。
冯大国的儿子冯建军探进头。
小伙子十八九岁,浓眉大眼,在公社念高中,放假在家。
知秋姐,他有点不好意思,我爹说……你家房子塌了,怕你们没柴火烧,让我送点干柴过来。
他把一捆劈好的柴禾放在门口。
谢谢建军。我娘赶紧道谢。
冯建军挠挠头,看向我,眼睛亮亮的:知秋姐,你那天……扎针,真厉害!你看的啥书能借我瞅瞅不
我心里一动。
机会。
就一本《赤脚医生手册》,我指指角落,你想看就拿去。
哎!谢谢姐!冯建军高兴地拿起书,又犹豫了一下,姐,我……我还想问你个事。
你说。
这雨,下得人心慌,他压低声音,我今儿去河边挑水,看见水浑得厉害,还漂着些烂树叶子。我爹说没事,往年也这样。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儿。
好小子!
有警觉性!
我立刻顺着他的话,神色凝重起来:建军,你说得对。这雨下得太邪乎,上游山里肯定下得更狠。河水浑,漂杂物,这是要发大水的征兆!
啊冯建军脸白了,真……真的
书上写过,我加重语气,这叫‘山洪前兆’。尤其是咱们村后那段老堤坝,年久失修,最危险!
那……那咋办他慌了。
得赶紧告诉你爹!我抓住他胳膊,让他组织人,趁白天雨小,加固堤坝!特别是村后那段!再通知村头低洼处的人家,晚上警醒点!最好……先搬到高处亲戚家避避!
冯建军被我严肃的样子镇住了。
行!我这就去跟我爹说!他抱着书,转身就冲进雨里。
秋儿,娘担忧地看着我,真会发大水
十有八九。我看着窗外阴沉的天,娘,咱们这仓房地势高,暂时安全。你跟爹看好冬青,我去找二婶。
找她干啥娘不解。
报信。我扯了块破塑料布披上,顺便……办点事。
雨丝冰凉。
我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里,直奔二叔家。
二叔林有财是大队会计,平时架子端得足。
他家是村里少有的砖瓦房,气派。
院门关着。
我啪啪拍门。
谁啊二婶不耐烦的声音。
门开条缝,露出她那张刻薄脸。
秋丫头你来干啥她堵着门,一脸嫌弃,我家可没多余地方收留灾星!
二婶,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急促,我不是来借住的!是报信!
报啥信
要发大水了!山洪!我故意放大声音,透着惊恐,支书家建军说的!他看了书,说这是山洪前兆!支书正组织人加固堤坝呢!让村头低洼的人家赶紧往高处搬!
啥二婶一惊,随即嗤笑,胡咧咧啥!建军那小子懂个屁!还看书书能看出洪水来
二婶!宁可信其有啊!我急切地说,我亲眼看见河水浑得吓人!漂着死猫死狗!后山那片老林子,鸟都惊飞了!这是大灾的兆头!
我故意说得邪乎。
二婶脸色变了变,有点将信将疑。
二叔在家吗我踮脚往里看,这事得跟二叔说说!他是会计,得管啊!
不在!二婶没好气,去大队部对账了!
哦……我露出失望的表情,又压低声音,二婶,你家在村中间,地势高,倒不怕。就是我二叔……大队部那屋,靠河沟太近了!万一……
二婶眼皮一跳。
大队部旁边确实有条排水的沟渠。
平时没事,真要是山洪下来……
二婶,我得赶紧去通知别人了!我作势要走,您最好去大队部跟我二叔说一声,让他也避避!命要紧啊!
说完,我不等她反应,转身就钻进雨幕里。
二婶站在门口,脸色阴晴不定。
我知道,她怕死,更怕二叔出事。
她一定会去大队部。
而我,绕了个弯,抄小路,也直奔大队部。
大队部黑着灯。
二叔林有财果然在里面。
窗纸上映出他伏案的身影,大概在对账。
我躲在墙角柴垛后面,浑身湿透,冻得牙齿打颤。
眼睛死死盯着小路。
没几分钟。
二婶打着把破伞,深一脚浅一脚,骂骂咧咧地来了。
林有财!林有财!死里面了开门!
门吱呀开了。
二叔不满的声音:嚎什么嚎对账呢!
对个屁!二婶挤进去,声音又急又快,快收拾东西跟我回家!要发大水了!山洪!
扯淡!谁说的
秋丫头!不,是建军那小子!支书都信了!正带人加固堤坝呢!说大队部靠河沟太近,危险!
冯大国信了二叔的声音透着狐疑,建军那小子……
哎呀!宁可信其有!二婶急了,秋丫头说河水浑得吓人,漂死猫死狗!后山鸟都飞光了!邪乎着呢!快走!
里面一阵窸窣,像是二叔在收拾账本。
你等等,二叔说,我把柜子锁好。
铁皮柜!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锁个屁!命要紧还是账本要紧二婶破口大骂,赶紧的!磨蹭啥!等水冲你啊
好好好!走走走!二叔似乎被骂烦了。
脚步声往门口来。
门开了。
二叔抱着个蓝布包(里面肯定是账本和钱),二婶拽着他胳膊,两人骂咧咧地冲进雨里,往家跑。
根本没锁门!
甚至连门板都没关严实!
天助我也!
我屏住呼吸,等他们脚步声消失在雨声中。
立刻像泥鳅一样溜了进去。
大队部里一股子霉味和烟味。
角落那个绿色铁皮柜,柜门虚掩着!
二叔走得急,只是带上了,没锁!
我心跳如鼓。
扑过去,拉开沉重的柜门。
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里面堆着些文件册子,红头本子。
我飞快地翻找。
手指碰到一个牛皮纸信封。
厚实。
我的心猛地一停。
抽出来。
信封上印着红色的县革命委员会教育组。
下面一行手写钢笔字:
工农兵大学录取通知书。
收件人:
向阳公社红旗生产大队,林知秋同志。
我的名字!
鲜红的大印盖在上面。
像血,又像火。
我指尖都在抖。
小心翼翼抽出里面的通知书。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林知秋。
是我。
上辈子,它被二婶偷梁换柱,成了林梅青云直上的阶梯。
这辈子,它终于回到了我手里。
我把通知书折好,塞进贴身的衣兜里。
冰凉的纸张贴着心口,却滚烫。
飞快地把柜门恢复原样。
退出去,轻轻带上门板。
冲进茫茫雨幕。
雨点砸在脸上,生疼。
我却想放声大笑。
拿到了!
第一步,成了!
那晚,山洪真的来了。
半夜时分,轰隆隆的声音像闷雷滚过大地。
地动山摇。
村后那段老堤坝,白天被冯大国带着几十号劳力用沙袋、石头、树干拼命加固过,虽然被冲开个小口子,但总算扛住了。
洪水顺着河道泄了下去。
村头低洼处几户人家,提前得了信,拖家带口搬到了高处。
只有一些猪圈鸡舍被淹了。
人,一个没少。
赵老栓抱着他吓得哇哇哭的小孙子,找到冯大国,老泪纵横。
大国啊!要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我这孙子……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冯大国拍着他肩膀,脸上是后怕,也是庆幸。
他看向人群里同样狼狈的儿子冯建军,眼神复杂。
爹,冯建军凑过来,小声说,是知秋姐提醒我的。她看了书,懂这些征兆。
冯大国没说话,只是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站在角落的我身上。
深沉,探究。
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我知道,这份人情,分量不轻。
我家塌掉的房子,在队里帮工下,很快修好了后墙和炕。
虽然还是破旧,但总算能住人。
日子似乎平静下来。
通知书被我藏在了仓房顶棚的破瓦罐里。
除了我,没人知道它在那里。
林梅和二婶消停了一阵。
但我清楚,她们不会死心。
选拔推荐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这天傍晚,我背着筐从自留地割猪草回来。
刚进院门,就听见屋里冬青撕心裂肺的哭声。
还有娘惊慌失措的喊叫。
冬青!冬青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
扔下筐冲进屋。
冬青倒在地上,小脸憋得青紫,身体抽搐,口吐白沫。
旁边,滚落着几颗鲜红的野果子。
像小灯笼。
娘!怎么回事我扑过去。
不知道啊!娘哭喊着,他就出去玩了一会儿……回来就这样了……嘴里……嘴里有这东西……
曼陀罗籽!
我一眼认出那红果子旁边散落的黑色小籽!
剧毒!
上辈子,冬青就是误食了这个,伤了脑子!
他吃了多少我声音发颤。
不知道……就……就看他手里抓着几个红果子……娘已经六神无主。
冬青的抽搐越来越厉害,呼吸都微弱了。
送公社卫生所
来不及!
山路二十多里,牛车颠簸,人根本撑不到!
娘!去灶膛掏一把草木灰!快!我吼道,同时把手指伸进冬青嘴里,使劲抠他的喉咙。
呕……
冬青一阵剧烈的呕吐,吐出些粘液和没消化的果肉。
但抽搐没停,小脸更紫了。
灰!灰来了!娘捧着一把黑灰,手抖得厉害。
冲水!灌进去!我掰开冬青的嘴。
草木灰水有吸附作用,能延缓毒性。
娘哆嗦着把混着黑灰的水往冬青嘴里灌。
灌进去,又吐出来大半。
绿豆!我急得眼冒金星,娘!咱家还有绿豆吗
有!有!娘像抓住救命稻草,扑向墙角的小瓦罐,抓出一小把干瘪的绿豆,就……就这些了!
煮!快煮!煮烂!我把冬青抱在怀里,死死掐着他的人中。
娘手忙脚乱地生火,添水,把绿豆倒进锅里。
火光映着她煞白的脸和绝望的眼。
时间一分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
冬青的气息越来越弱。
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渐渐发凉。
不行!
等不及绿豆煮烂了!
我猛地看向灶台上,娘刚用来舀水的葫芦瓢。
里面还剩半瓢凉水。
娘!把绿豆给我!
我抓过那几颗干硬的绿豆,塞进自己嘴里,拼命地嚼!
嚼得稀烂!
混着唾液,变成一包黏糊糊的绿浆。
然后,我撬开冬青的嘴。
把那包带着我体温和唾沫的绿豆浆,硬生生地喂了进去!
秋儿……娘惊住了。
我顾不上解释。
书上说,绿豆解百毒。
生的,捣烂,效果更快!
我死死抱着弟弟。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撑住!
冬青,给姐撑住!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
怀里的冬青,微弱地哼了一声。
抽搐,慢慢停了。
青紫的小脸,褪去了一些死气。
呼吸虽然微弱,但平稳了些。
冬青……娘扑过来,颤抖着手摸他的脸。
娘,我嗓子哑得厉害,看着火,把绿豆汤熬浓点……等他缓过来,再喂点……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像散了架。
后背全是冷汗。
看着娘小心翼翼地把温热的绿豆汤,一点点喂进冬青嘴里。
小家伙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了。
茫然地看着我们。
姐……他微弱地叫了一声。
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出我的眼眶。
我紧紧抱住他。
失而复得。
我的弟弟,保住了!
冬青中毒的事,惊动了冯大国。
他带着赵老栓来看。
赵老栓检查了剩下的野果和籽,脸色凝重:是曼陀罗!剧毒!亏得处理及时!绿豆汤灌得对路!不然神仙难救!
他看我的眼神,彻底没了轻视,只剩下佩服和后怕。
知秋丫头,你……你又救了你弟一命!
冯大国没说话。
只是第二天,派人送来了半袋精细的玉米面,还有一小包珍贵的白糖。
给冬青娃补补。
这份情,我记下了。
冬青在床上养了几天,慢慢恢复了活蹦乱跳。
只是娘更沉默了。
常常看着冬青发呆,然后偷偷抹眼泪。
我知道,她是后怕。
也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泥潭。
带着全家离开。
知识改变命运。
第一步,通知书已经到手。
第二步,就是等选拔推荐。
我要光明正大地,把它拿出来。
日子滑到五月。
选拔推荐的日子终于到了。
大队部院子里,挤满了人。
树荫下摆了两张桌子。
冯大国、二叔林有财,还有几个队里的老把式当评委。
林梅打扮得格外光鲜。
蓝底白花的的确良衬衫,两条麻花辫梳得油光水滑,辫梢还系了红头绳。
她站在最前面,胸脯挺得老高,下巴微扬,像只骄傲的小母鸡。
嘴角噙着自信的笑。
仿佛那名额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二婶挤在人群里,唾沫横飞地跟人吹嘘。
我们家梅子,打小就聪明!是读书的料!
在公社念书,老师都夸!
这工农兵大学,不推荐她推荐谁
二叔林有财坐在评委席,端着搪瓷缸子喝茶,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冯大国清了清嗓子,敲敲桌子。
都静一静!
院子里安静下来。
今天,是咱们红旗生产大队推荐工农兵大学学员的日子!冯大国声音洪亮,这是光荣的任务!选拔要公平、公正、公开!谁有本事,谁思想红,根子正,谁就去!
下面,符合条件的,自己报名!说说理由!
我报名!林梅第一个跳出来,声音又脆又亮,我叫林梅!贫农出身!根正苗红!在公社中学念书,成绩优良!我热爱劳动,积极向上!我渴望进入大学深造,学习知识,回来更好地建设我们社会主义新农村!
一套词儿背得滚瓜烂熟。
显然是精心准备过。
人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多是二婶带动的。
冯大国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下名字:好,林梅算一个。还有谁
又有一个男知青报了名。
还有一个队里的年轻记分员。
还有吗冯大国环视一圈。
人群安静。
没人再上前。
二叔林有财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二婶更是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那……冯大国拿起笔。
等等。
我拨开人群,走了出来。
站到院子中央。
阳光有些刺眼。
我也报名。
声音不大,但清晰。
整个院子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我。
像看一个疯子。
林梅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变成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愤怒。
二婶更是直接炸了:林知秋!你捣什么乱一个丫头片子,才念几年书也敢报名丢人现眼!
二叔林有财放下搪瓷缸,脸色沉了下来,带着警告:秋丫头,别胡闹!这是正经事!
冯大国也皱起眉,有些意外:知秋你……你要报名
是。我迎着他的目光,我叫林知秋,贫农出身。根正苗红。
我读过书,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林梅和二叔,而且,我有证明。
证明啥证明冯大国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林梅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二叔的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
我深吸一口气。
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牛皮纸信封。
崭新的,印着红字。
在阳光下,刺眼。
这是县里发来的,我举起信封,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院子,工农兵大学录取通知书。
收件人,是我。
林知秋。
轰——!
院子里像炸开了锅!
啥通知书
林知秋的
早下来了咋没听说
议论声如同沸水。
林梅的脸,唰地一下,惨白如纸。
她死死盯着我手里的信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二叔林有财猛地站起来,带倒了凳子,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指着我的手都在颤:你……你哪来的胡说八道!通知书……通知书根本没到!
到了。我看着他,平静地说,二叔,通知书一个月前就到了大队部。是你亲手签收的。锁在铁皮柜里。
你……你偷……二叔气急败坏。
偷我打断他,声音拔高,二叔,你忘了发山洪那天晚上,你跟二婶跑回家躲灾,大队部的门没锁,柜门也没锁!通知书就在桌上放着!我怕被水泡了,就顺手收了起来!
我看向冯大国:大国叔,山洪那晚,我是不是去大队部找过二叔报信是不是跟二婶说了大队部靠河沟危险
冯大国眉头紧锁,回忆着,缓缓点头:是有这么回事。那天晚上,是挺乱。
我又看向人群里脸色煞白的二婶:二婶,那天晚上,是不是你拉着二叔从大队部跑回家的你们走的时候,锁门锁柜子了吗
二婶嘴唇哆嗦着,在众人逼视下,想否认,又不敢。
我……我……她支吾着。
答案不言而喻。
所以,我扬了扬手里的信封,我只是把本该属于我的通知书,拿回来,保管好。现在,物归原主。
我把通知书从信封里抽出来。
展开。
白纸黑字。
林知秋同志。
下面盖着鲜红的大印。
在阳光下,清清楚楚。
我把它递到冯大国面前。
大国叔,您看。这上面,是我的名字。我的通知书。
冯大国接过去,仔细地看着。
脸色变幻不定。
他看看通知书,又看看面无人色的林有财和林梅,再看看我。
眼神复杂。
林会计,他转向二叔,声音沉了下去,这通知书……怎么回事为什么没公开
林有财额头冒汗,支支吾吾:这……这……冯支书,我……我是想着等选拔那天再……
再什么冯大国打断他,语气严厉,再偷梁换柱把林知秋的名字,换成林梅
这话像惊雷,劈在所有人头上。
虽然大家心里可能都这么猜,但被冯大国直接点破,还是引起一片哗然。
我没有!冯支书!我冤枉!林有财慌了神。
林梅更是尖叫起来:你胡说!通知书是我的!林知秋!你偷我的通知书!是你偷的!她像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
冯大国猛地一拍桌子:够了!
声如洪钟。
林梅被他吓得一哆嗦,僵在原地。
冯大国拿着那份通知书,环视全场,脸色铁青。
事实很清楚!
工农兵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县里根据考试成绩,发给林知秋同志的!
程序合法!名字清楚!
林知秋同志,他转向我,声音沉稳有力,你被正式推荐为工农兵大学学员!准备准备,去县里报到吧!
尘埃落定。
我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赢了。
林梅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瘫软在地。
二婶扑过去抱着她,也嚎哭起来。
二叔林有财,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上。
人群嗡嗡地议论着,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震惊、羡慕、还有一丝敬畏。
冯大国走过来,把通知书郑重地交还到我手里。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赞许,有欣慰,也有一丝复杂的感慨。
丫头,他低声说,好好学。别给咱红旗大队丢脸。
嗯!我重重点头。
心口那块大石,轰然落地。
通知书的风波,像一场地震。
震塌了二叔林有财在村里的威信。
虽然冯大国没公开处分他,但大队会计的实权,被悄悄分走了大半。
他整天灰头土脸。
二婶和林梅,更是成了全村的笑柄。
林梅躲在家里,好多天不敢出门。
听说摔了镜子,哭闹了好几场。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忙着准备去县里报到。
娘把攒了很久的几个鸡蛋煮了,塞进我的包袱。
爹用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帮我捆好被褥。
秋儿,他声音低沉,到了外面……别怕。好好学。
爹,你放心。我看着他走路还有些微跛,但已无大碍的腿,等我站稳脚跟,接你们出去。
冬青抱着我的腿,仰着小脸:姐,我也要上学!像你一样!
好!我摸着他的头,姐供你念书!念大学!
大学的生活,是另一个世界。
如饥似渴。
我珍惜这偷来的光阴。
埋头在书本和实验室里。
知识,像甘泉,滋养着我曾经干涸的生命。
我学的是医学。
中西医结合。
那些曾经在生死边缘记住的零碎知识,终于有了系统的根基。
我成了最刻苦的学生。
成绩,永远排在最前面。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改变全家命运的征途,才迈出第一步。
时间在忙碌中飞逝。
恢复高考的消息,像春雷一样炸响。
1977年冬天。
无数人的命运,在这一刻被重新洗牌。
大学里沸腾了。
图书馆的灯,彻夜不熄。
我也报了名。
不是为了自己。
是为了冬青。
为了爹娘。
我要考回省城最好的医学院。
拿到更高的起点,更硬的敲门砖。
考试那天,飘着小雪。
我坐在冰冷的教室里,笔尖划过试卷,沉稳有力。
每一道题,都通向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放榜那天。
医学院门口,大红榜贴出来。
我挤在人群里。
目光扫过榜首。
林知秋。
三个字,清晰,醒目。
第一名。
周围响起惊叹和羡慕的议论。
林知秋又是她!工农兵学员里的尖子!
真厉害啊!这次又是头名!
听说她家是农村的真不容易!
我平静地转身。
心里没有太多波澜。
这只是计划中的一步。
刚走出人群。
一个熟悉又刺耳的声音响起。
让开!让开!我看看!
是林梅。
她挤到榜前,踮着脚,焦急地寻找。
脸色憔悴,眼袋很重。
显然也参加了高考。
她的目光在榜单上扫来扫去,越来越急,越来越慌。
从头看到尾。
又从尾看到头。
没有。
不可能……怎么会没有她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榜单边缘,我明明……明明……
林梅旁边一个女生认出她,语气有点怪,你找你自己啊没在上面啊。
你胡说!林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反驳,肯定有!我……我答得可好了!
那女生撇撇嘴:嘁,答得好有啥用听说县教育局查着呢,有些人啊,带小抄进去,被抓了,成绩直接作废!
林梅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她猛地看向那女生,眼神惊恐:你……你听谁说的
都传开了啊!女生一脸八卦,说是有个女的,把公式抄在胳膊上,撸袖子的时候被逮个正着!啧啧,丢死人了!
林梅身体晃了晃。
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猛地低下头,挤出人群,像丧家之犬一样跑了。
我看着她仓皇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作弊
上辈子,她顶替我的名额上了工农兵大学,后来也是靠钻营嫁了个小干部。
这辈子,路断了,就想走歪门邪道
可惜。
知识的路,没有捷径。
弄虚作假,终会摔得更惨。
四年本科。
两年研究生。
我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汲取着一切能学到的知识。
中医的精髓,西医的严谨。
融会贯通。
期间,我拼命做课题,拿奖学金,攒钱。
终于在省城一家大医院站稳了脚跟。
成为最年轻的主治医师之一。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
我买了三张回县城的火车票。
熟悉的土路。
熟悉的村庄。
只是我家那破旧的土坯房,已经翻新成了敞亮的砖瓦房。
院墙也砌高了。
推开院门。
姐——!
一个高大的身影炮弹一样冲过来,差点把我撞个趔趄。
是冬青。
十七岁的小伙子,比我高出一个头,穿着干净的蓝色学生装,浓眉大眼,精神抖擞。
哪还有半分当年瘦小孱弱的影子。
姐!你可算回来了!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爹!娘!我姐回来了!
爹从屋里走出来。
腿脚利索,腰板挺直了不少,脸上也有了红润的光。
秋儿!他搓着手,笑得憨厚。
娘系着围裙从灶房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
看见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瘦了……城里吃不好她上前摸我的脸,粗糙的手掌带着暖意。
好着呢!我笑着,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下,爹,娘,冬青,收拾收拾,跟我去省城!
去省城爹娘都愣住了。
冬青眼睛瞬间亮了:姐!真的
真的!我拿出三张火车票,房子我租好了,两间屋,够住。冬青转学到省城重点高中,明年考大学!
我看着爹娘:爹,娘,你们也去。娘,我在医院旁边盘了个小铺面,不大,卖点杂货、点心,你管着,清闲,也当个营生。爹,医院后勤缺个看库房的,活不累,就是看个门,点点东西,您去正好!
爹娘听着,嘴巴微张,半天没合拢。
去……去省城娘的声音发颤,我们……我们这老农民……
啥老农民!我挽住她的胳膊,您闺女现在是医生!正经的省城大医院的医生!养得起你们!也该享享福了!
爹搓着手,眼眶有点湿:好……好……秋儿有出息了……有出息了……
冬青更是高兴得蹦起来:我去省城念书喽!考大学喽!
正说着。
院墙外传来一阵吵闹和哭骂声。
你个死丫头!赔钱货!老娘白养你这么大!
让你去相个亲!人家王干事哪点配不上你不就是年纪大点死了老婆咋了
你还敢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是二婶那熟悉的、尖利刻薄的骂声。
还有一个女孩压抑的哭声。
我走到院门口。
看见隔壁二叔家的院子。
二婶正拿着扫帚,追打着一个瘦弱的女孩。
是林梅的妹妹,林菊。
十六七岁,吓得瑟瑟发抖,脸上挂着泪。
林菊看见我,像看见救星,想跑过来。
被二婶一把揪住头发。
看什么看滚回去!二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对着林菊骂,跟你那没用的姐一个德性!烂泥扶不上墙!人家王干事能看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梅呢
我目光扫过。
她家堂屋门口,林梅呆呆地坐在门槛上。
穿着件半旧的花布衫,头发枯黄,眼神空洞麻木地看着院子里鸡飞狗跳。
像个木头人。
听说,高考作弊被抓后,她名声臭了。
嫁了个邻村的懒汉,又懒又赌,动不动就打她。
后来离了,带着个孩子回了娘家。
整天被二婶骂是吃白食的。
林菊的哭喊和二婶的咒骂还在继续。
冬青皱着眉,想说什么。
我拉住了他。
冬青,关门。

别人的路,自己走。我平静地说,转身回了自家院子,咱们的路,在前面。
厚重的院门关上。
隔断了外面的哭闹与不堪。
阳光洒在干净的小院里。
爹在笨拙地帮我提行李。
娘撩起围裙擦着眼角,嘴角却带着笑。
冬青叽叽喳喳说着省城的新鲜事。
灶房里飘出炖肉的香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泥土混合着饭菜的味道。
踏实,温暖。
这是家的味道。
是我用知识,从命运的泥沼里,一点一点抢回来的未来。
火车轰隆隆驶向省城。
窗外,田野、村庄飞速倒退。
崭新的生活在眼前展开。
爹娘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紧张又新奇。
冬青兴奋地指指点点。
我靠在窗边。
怀里揣着一本厚厚的医学专著。
书页边角已经磨得发白。
知识是捆成火把的纸。
能烧穿最深的夜。
我握紧了它。
火光,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