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朝最后一代守粮官。
粮仓堆满赈灾粮,墙外却饿殍遍地。
亲眼目睹饥民啃食婴儿尸体那夜,我砸开了粮仓门锁。
开仓放粮!饥民如潮水涌入,啃噬着本该救命的粮食。
朝堂震怒,钦差率军围剿,将我绑在粮仓前。
逆贼林晏,私开皇粮,罪当凌迟!
刑场上,我看见那位曾饿死的老者挤在人群中。
他啃着带血的麦饼,浑浊眼中映着刀光。
——原来最可怕的饥荒,从来不在荒年。
粮仓深处,连月光也吝啬涉足。死寂如墨,浓得化不开,唯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还有脚下偶尔响起的咔嚓声,是踩碎了不知什么东西的硬壳。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啃噬声从四面八方悄然渗出,如同水蛭吸附在寂静之上,密密麻麻,钻入耳膜,又顺着耳道爬进脑髓深处。是硕鼠。它们在黑暗中穿行,啃噬着堆积如山的粮袋,啃噬着……或许不只是粮袋。
我攥紧手中的桐油灯盏,微弱的火苗在浓稠的黑暗里颤抖,勉强在脚边圈出一小片昏黄的光晕。光晕的边缘,触及一只僵直的、青灰色的小手,五指蜷曲,像一截枯死的树枝。再往前,昏光吝啬地勾勒出一具小小的轮廓,薄得如同纸片,紧贴冰冷的地面。几只肥硕得异乎寻常的黑影正围在那里,尖利的牙齿撕扯着破布般的襁褓,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灯影晃动,掠过一张尚未完全被黑暗吞噬的稚嫩脸庞,眼睛空洞地睁着,倒映着一点跳跃的、冰冷的火苗。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酸腐的气息直冲喉咙。我猛地捂住嘴,踉跄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坚硬的粮垛上,震得顶上几袋麦子簌簌作响,细密的灰尘在灯光中弥漫开来。
空气里弥漫着谷物陈腐的甜腻、尘土呛人的干燥,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顽固的腐臭,丝丝缕缕,无处不在,像无形的蛆虫,拼命往鼻孔里钻。那是死亡本身的气息,是墙外那个正在缓慢腐烂的世界,一点点渗透进来的证明。
我几乎是逃出那窒息的核心。厚重的仓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令人疯狂的黑暗与声响。但城墙上巡夜士兵靴子踏过石板的空洞回响,却清晰地穿透夜晚稀薄的空气落下来。我倚着冰冷的石墙,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城墙外飘来的、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儿——那是焚烧饿殍的味道。白日里那惨烈的景象,此刻无比清晰地灼烧着我的脑海:一个干瘪得如同骷髅的老妇人,她的嘴,正死死咬在一个同样瘦得脱了形的婴儿的小腿上。那孩子早已没了声息,皮肤灰败,小小的身体在垂死的老妇口中微微摇晃着。周围的人群,一张张被饥饿扭曲成鬼怪的脸,眼神里没有惊骇,只有一种更深的、令人骨髓发寒的麻木,仿佛那只是地上两块纠缠的朽木。
冰冷的夜风刀子般刮过脸颊,却吹不散脑子里那挥之不去的啃噬声,吹不散那焦糊的恶臭。我抬起头,粮仓巨大的轮廓在稀薄的星光下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它腹中填塞的,是足以喂饱整个行省的皇粮,是无数人垂死挣扎中渴求的天恩。而我,林晏,不过是这巨兽腹中一粒微小的尘埃,一个徒有守粮虚名的狱卒,守着这满仓救命的粮,听着墙外生命熄灭的噼啪声,束手无策。
巡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三更了。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粮仓西侧那排低矮的值守房舍。油灯的光晕在脚下晃动,像随时会溺毙在黑暗里。就在靠近自己那间小屋时,灯影猛地一晃,墙角处一个蜷缩的影子让我骤然停步。
那是个孩子,瘦小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裹在几片破布烂絮里,像只被遗弃的猫崽。他蜷在冰冷的墙角,头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在微弱地、无声地耸动。我屏住呼吸,灯盏下意识地向前送了送。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轮廓,像一对即将刺破皮肤的翅膀。他似乎被光惊扰,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
一张完全脱了形的小脸。皮肤紧紧绷在颧骨上,蜡黄发灰,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最刺人的是那双眼睛,大得不成比例,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里面没有孩童该有的光彩,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像两口枯竭的深井,映着豆大的灯火,却什么也盛不下。他看着我,眼神直勾勾的,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饥饿,从那枯井般的眼底弥漫出来,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呼吸上。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我蹲下身,尽量放轻声音:孩子
他依旧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唇蠕动的幅度大了一些,发出极其微弱的、气若游丝的声音,断断续续,含糊不清。我凑近了听,分辨那破碎的音节。
爹……爹……
嗯我心头一紧。
……饿……他艰难地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爹……吃……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冰冷的泥土,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腿……不动了……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头皮炸开般发麻。白日城墙下那副地狱图景再次撞入脑海——老妇死死咬住的婴儿小腿,那微微摇晃的、灰败的肢体……
爹……不动了……娘说……吃……才有力气……等粮……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夜风里。那双空洞的大眼睛依旧看着我,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解释。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猛地站起身,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那孩子被我的动作惊得一缩,更深地蜷进墙角,只剩下那双深陷的眼窝在黑暗中幽幽地望着我,无声地控诉着这吃人的世道。
我几乎是踉跄着冲进自己的小屋,反手死死抵住房门,仿佛要将门外那孩子绝望的眼神、那啃噬的声响、那焚烧的焦臭一并隔绝。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却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白日里那些刻意回避的、强行压抑的景象,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理智的堤坝。
城门口,那个枯槁得像一截朽木的老者。他仰面躺在尘土里,眼睛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浑浊的眼珠早已凝固,只剩下空洞的绝望。他那如鸡爪般的手,死死地抠着地面,指甲缝里全是干结的泥块和暗红的血污。就在他倒下的地方,几丈之外,就是粮仓巨大的、沉默的阴影。他指尖延伸的方向,正对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天恩的厚重大门。
还有那个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轻飘飘的襁褓。她呆呆地坐在城墙根下,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摇晃着那个早已冰冷僵硬的小身体,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哭声。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两道深深的、污浊的泪痕刻在灰败的脸上。当巡城的士兵粗暴地驱赶人群,试图拖走那具小小的尸体时,她突然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死死护住怀里的襁褓,用枯瘦的身体去撞、去咬那些穿着号衣的人……
粮仓深处,那只青灰色的小手,那被硕鼠啃噬的襁褓……墙角那个孩子空洞的眼睛,那句破碎的爹……吃……腿……
这些碎片般的画面,这些无声的惨叫,在我脑中疯狂旋转、撞击,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得令人窒息的声音:这满仓的粮食,不是救命的稻草,是杀人的刀!是堵住生路的巨石!是这人间地狱的帮凶!
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怒火猛地从胸腔里炸开,瞬间烧干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它蛮横地冲垮了名为职责的堤坝,淹没了对王法的敬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滚烫、清晰——砸开它!
我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狭小的屋子里疯狂地搜寻。目光扫过角落,落在那柄劈柴用的短柄重斧上。斧刃在昏暗中闪着冰冷的、沉重的幽光。我扑过去,一把抓住那粗糙的木柄。斧头入手沉重,冰冷的触感反而让血液更加狂暴地奔涌。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迟疑。我拉开门,大步冲入沉沉的夜色,直扑粮仓那扇如同巨兽獠牙般紧闭的厚重大门。
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惊心,如同擂在鼓皮上的重锤。粮仓那扇巨大的、包裹着铁皮的门板,在黑暗中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堵隔绝生死的界碑。冰冷的铁门环在稀薄的星光下泛着幽光。我举起重斧,所有的愤怒、绝望、目睹的惨象,都凝聚在这孤注一掷的动作里。
哐——!
斧刃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砍在巨大的铜锁上!刺耳的金铁交鸣声撕裂了夜的死寂,迸溅出几点微弱的火星,如同垂死者眼中最后的光。铜锁剧烈地晃动着,锁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
这巨大的声响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刹那间,粮仓高墙外,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黑暗中,响起了一片压抑的骚动。像沉睡的火山内部岩浆开始翻涌,无数道粗重、混乱的喘息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躁动。黑暗中,无数双眼睛骤然亮起,如同荒野里饥饿的狼群,死死盯住了粮仓大门的方向。
哐!哐!哐!
我不管不顾,双臂肌肉贲张,眼中只有那把锁,那把隔绝了生路的锁!每一次劈砍都用尽全力,斧刃与铜锁撞击的声音在空旷的粮仓前回荡,震得我虎口发麻,也震得墙外那压抑的骚动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锁梁上的凹痕越来越深。
轰——!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巨大的铜锁终于被彻底劈开!断裂的锁扣带着沉重的力量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与此同时,那扇厚重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大门,在失去锁链束缚的瞬间,被一股来自门外的、积蓄已久的、无法想象的巨大力量猛地向内撞开!
一股混杂着浓烈汗臭、血腥、尘土和绝望气息的狂风扑面而来,瞬间将我掀得踉跄后退几步。紧接着,是潮水!是决堤的、污浊的、由无数枯槁肢体和疯狂眼神组成的黑色潮水!
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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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粮开了!
吃的!有吃的了!
无数沙哑、撕裂的吼叫声瞬间爆发,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非人的狂啸。人影,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影,而是一个个被饥饿彻底扭曲了形态的活骷髅,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恶臭和疯狂,从豁开的门洞中汹涌而入!他们推搡着,践踏着,跌倒又爬起,像失控的洪流,瞬间淹没了门口小小的空地,朝着粮仓深处那堆积如山的粮垛扑去!
我被这股狂暴的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内退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粮垛上。眼前全是晃动的人影,扭曲的面孔,伸向粮袋的、枯枝般的手臂。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谷物扬起的粉尘。一个瘦小的身影被后面的人狠狠推倒在我脚边,我下意识伸手想扶,却被另一股更大的力量撞开。
滚开!我的!
别抢!我的!
疯狂的撕扯声、粮袋破裂的嘶啦声、谷物倾泻而下的哗啦声、牙齿咬在生麦粒上的咯嘣声……还有无数粗重、贪婪的喘息和吞咽声,瞬间填满了整个巨大而空旷的粮仓!这声音比任何战场上的厮杀都更令人心胆俱裂,这是饥饿本身在啃噬,是生命最原始、最野蛮的呐喊!
我背靠着冰冷的粮袋,看着这地狱般的狂欢。一个男人就在我几步之外,双手死死抱住一个破裂的粮袋,将头深深埋进倾泻而出的麦粒里,疯狂地啃咬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另一个妇人,抓着一把麦粒,看也不看地就往身边一个哭闹的孩子嘴里塞,孩子被生硬的麦粒呛得剧烈咳嗽,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拼命地往自己嘴里塞着,塞着……
粮仓,这座象征着秩序与储备的堡垒,此刻彻底沦陷。秩序荡然无存,只剩下最赤裸裸的生存本能,在堆积如山的救命粮前,上演着一场末日般的盛宴。空气中飘荡的麦粉,混着人们口中喷出的、带着血丝的唾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一层诡异的雾霭。
我站在疯狂的漩涡边缘,背靠着坚实的粮垛,感受着脚下地面的震动。手中的重斧不知何时已经脱手,掉落在脚边不远处的尘埃里。斧刃上沾着几点铜屑,在仓内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冷光,像一点即将被浊浪扑灭的寒星。四周是震耳欲聋的吞咽、撕扯、争夺的声浪,如同无数只饥饿的巨兽在啃噬着大地。空气中浓烈的麦尘混杂着汗臭、血腥和一种更深的、源于绝望的酸腐气息,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扑到我面前。是陈廉!那个平日里总带着几分谦卑笑容的副手,此刻脸上毫无血色,扭曲得如同见了鬼。他官帽歪斜,衣襟被扯开,一只眼睛肿着,青紫一片,显然是刚才混乱中挨了打。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抠进我的皮肉里,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尖锐变形:
林晏!你疯魔了!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这是皇粮!皇粮啊!要掉脑袋的!要诛九族的!他的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他指着那些在粮垛间疯狂争抢、如同蝗虫过境般的人群,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看看!你看看!这成何体统!这……这简直是造反!是滔天大罪!
他的嘶吼被淹没在四周巨大的喧嚣里,像投入沸水的一粒石子。我的目光越过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落在粮仓深处。一个枯瘦如柴的老者,正用颤抖的、只剩皮包骨的手,艰难地捧起一小把散落在地上的麦粒。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疯狂塞入口中,而是低下头,极其珍重地、近乎虔诚地用干裂的嘴唇去触碰那些金黄的颗粒。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麦粒上,混入尘埃。
陈廉还在声嘶力竭地咆哮,摇晃着我的胳膊:说话啊!林晏!你等着吧!等着吧!钦差……钦差大人已经在路上了!大军!大军马上就到!你死定了!我们……我们都得给你陪葬!他眼中布满血丝,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怨毒,更有一种急于撇清的疯狂,你等着!我……我要去告发!告发你这逆贼!
他猛地松开我,像躲避瘟疫一样向后踉跄几步,转身就朝着粮仓侧门的方向,手脚并用地爬去,只想逃离这片由他口中的逆贼一手造就的、疯狂而危险的漩涡。仓皇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堆积的粮垛阴影里。
我依旧靠在粮袋上,没有去追,甚至没有看他消失的方向。陈廉那惊恐的尖叫和恶毒的诅咒,如同投入狂啸海洋的石子,瞬间就被更大的声浪吞没。粮仓内,麦粒倾泻的哗啦声、粮袋被撕破的裂帛声、喉咙深处发出的贪婪吞咽和满足的呜咽……这些声音汇聚成一股原始的洪流,冲刷着这座巨大建筑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瘦小的身影,像只灵巧又怯懦的小兽,不知何时蹭到了我脚边。是那个在墙角蜷缩的孩子。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小捧麦粒,沾满了灰尘。他抬起那张依旧蜡黄、却因这意外之食而微微泛起一丝活气的小脸,那双深陷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不再完全是空洞,里面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困惑的光。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伸出小小的、脏污的舌头,极其珍惜地舔舐着手心粘着的几粒麦子。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整齐、带着金属铿锵的震动声,如同闷雷般从粮仓大门的方向滚滚压来!这声音沉重、冰冷、带着无可抗拒的秩序力量,瞬间盖过了仓内所有的喧嚣!
咚!咚!咚!
是战鼓!低沉而威严,一声声敲在人心上,让混乱的粮仓骤然一静!紧接着,是无数战靴踏地的轰鸣,如同铁流碾过大地!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铁锤,一下下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粮仓内疯狂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骤然扼住,瞬间死寂下来。
那些前一秒还在疯狂争抢、吞咽的人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捧着麦粒的手僵在半空,塞满食物的嘴忘了咀嚼,贪婪的眼神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冻结。他们僵硬地、缓慢地转过头,望向那扇被撞开的大门。
门外,不再是漆黑的夜,而是无数点森然跳动的火光!火把连成一片灼热的海洋,映照着密密麻麻的、闪着寒光的铁甲!冰冷的甲叶在火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光芒,如同移动的金属城墙。无数支长矛如同钢铁的荆棘森林,矛尖斜指粮仓内部,寒芒汇聚,刺得人睁不开眼。
一面明黄色的龙纹大纛在火把海洋中高高飘扬,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大纛之下,一匹神骏的白马格外醒目。马背上端坐一人,身着绯红官袍,腰悬玉带,面容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异常冷硬,如同刀削斧凿的石像。他的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俯瞰蝼蚁般的漠然,缓缓扫过粮仓内每一个僵立的身影,最后,如同两柄冰锥,精准地钉在了背靠粮垛、孤立在人群边缘的我身上。
粮仓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甲叶摩擦的细碎金属声,还有无数因恐惧而变得粗重急促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无法喘息。
逆贼林晏何在一个洪亮、威严、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如同金铁交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是那绯袍钦差身边的一名黑甲将官。
无人应答。粮仓内的人群下意识地瑟缩着,无数道惊恐的目光在我和那森严的军阵之间来回逡巡。
拿下!那将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
呼啦!一声,两队手持长戈、身披重甲的军士如同黑色的铁流,瞬间分开人群,沉重的脚步声带着死亡的节奏,直冲我而来!冰冷的矛尖几乎戳到我的鼻尖,带着铁锈和血腥的混合气息。几只粗壮、裹着铁甲的手臂猛地钳住我的肩膀和手臂,力道之大,骨头仿佛要被捏碎。冰冷的铁甲紧贴着皮肤,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衣衫,渗入骨髓。我没有任何反抗,任由他们粗暴地将我拖拽出去,双脚在散落的麦粒上拖出两道凌乱的痕迹。
我被狠狠掼在粮仓大门前冰冷的空地上,双膝重重砸在夯实的硬土上,激起一片尘土。冰冷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刺骨的寒意。周围,是无数双军靴,如同冰冷的礁石将我围困。火把的光芒在头顶上方跳跃,将我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地上,像一个即将被吞噬的怪物。
钦差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他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下半明半暗,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审视祭品般的冷漠。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手中握着一卷明黄的绢帛。
守粮官林晏!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粮仓内外,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冰冷,尔身受皇恩,职司守粮重责!不思忠谨报效,反私启仓廪,纵暴民哄抢皇粮!动摇国本,祸乱一方!罪证确凿,不容置辩!
他展开那卷黄绢,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冰碎裂: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逆贼林晏,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着即于粮仓之前,凌迟处死!以儆效尤!其家产抄没,亲族流三千里!钦此——!
最后一个钦此字音落下,如同重锤砸在冰面,激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粮仓内外,死寂得可怕。连风声似乎都凝滞了。
行刑!钦差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毫无波澜。
两名膀大腰圆的刽子手,赤裸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狰狞的刺青,大步上前。他们面无表情,如同两台执行命令的冰冷机器。一人猛地揪住我的头发,粗暴地将我提溜起来。另一人抽出背后一柄形状怪异、薄如柳叶的弯刀,刀身在火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那光芒刺入我的眼中。
我的手臂被强行向后反剪,用粗糙的麻绳死死捆住。粗糙的绳结深深勒进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冰冷的刀锋贴上了我的额头,沿着发际线缓缓划过,动作精准而冰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一缕缕头发随着刀锋飘落,沾着冷汗,黏在脸颊和脖颈上,带来难以言喻的痒和屈辱。
跪下!一声暴喝在耳边炸响,同时一只穿着铁头军靴的脚狠狠踹在我的膝弯。剧痛传来,双腿不受控制地再次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尘土被震起,扑入口鼻。
行刑台——一块临时搭起的、粗糙的木台——就在眼前。它正对着粮仓那扇巨大的、此刻洞开的大门,门内是狼藉散落的麦粒和空瘪的粮袋,门外是黑压压的、被兵戈驱赶到一起的饥民,以及那森严如林的军队。我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祭品,即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刀刀分解。
刽子手将我拖上木台,粗暴地将我面朝粮仓大门的方向按跪下去。手腕和脚踝被沉重的铁链紧紧锁在台面的铁环上,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肉,寒意刺骨。我被迫抬起头,视线越过台前攒动的人头,越过那些闪烁着复杂光芒的眼睛,落向粮仓深处那片幽暗。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人群前排的一个身影上。
是他!
那个曾经倒在粮仓大门外、枯槁如朽木、指尖抠着地面至死都望向粮仓的老者!他怎么会在这里那具被兵丁草草拖走的尸体……难道是我的幻觉不!那张脸,那深刻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皱纹,那浑浊无神的眼睛……一模一样!
但紧接着,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不是他!
眼前这个老者,虽然同样枯瘦,衣衫同样褴褛,脸上刻着同样深刻的苦难痕迹,但他的眼神里,没有那日凝固的绝望空洞,反而燃烧着一种……一种近乎贪婪的、浑浊的光!他死死地盯着我,盯着这行刑台,那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好奇,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
更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是——他的手里,正紧紧攥着半块麦饼!那麦饼粗糙、焦黄,边缘带着明显的、暗红色的污迹,像是干涸的血!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那块饼,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在我看向他的瞬间,他竟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张开干瘪的嘴,狠狠一口咬在那块带血的麦饼上!
咔嚓!
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刑场边缘显得格外刺耳!粗糙的饼屑混合着他口中可能渗出的血沫,从他嘴角簌簌落下。他用力地咀嚼着,浑浊的眼睛却依旧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盯着台上即将发生的一切!那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悲悯,只有一种赤裸裸的、对血腥和食物的双重饥渴,一种在绝望中滋生的、近乎兽性的麻木与亢奋!
他嚼着,用力地嚼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那半块带血的麦饼,成了这场死亡仪式最荒诞、最残忍的祭品。他浑浊的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照出刽子手手中那柄高高扬起的、在火光下闪烁着幽蓝寒光的薄刃弯刀!
刀光,如同冰河乍裂,带着冻结一切的寒意,在我瞳孔中急速放大。
剧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它并非瞬间爆发,而是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那薄刃划开的皮肤疯狂地钻入,然后猛地噬咬、撕扯!第一刀,落在左肩,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刀锋切开皮肉、摩擦骨骼的细微声响,如同钝锯在拉扯湿木。视野猛地一暗,又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喷涌而出,浸透了半边破碎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迅速变得冰冷。
身体的本能想要蜷缩,想要哀嚎,但冰冷的铁链死死锁住了四肢,将所有的挣扎都化为徒劳的颤抖。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嗬——!
第二刀!右胸!这一次,那刀刃仿佛带着锯齿,在肌肉纤维间残忍地搅动!痛楚不再是线性的切割,而是爆炸!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疯狂攒刺、爆裂!眼前金星乱迸,耳畔是血液奔流和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几乎要盖过外界的一切。
人群。我模糊的视线越过刽子手肌肉虬结的手臂,看到了刑台下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无数张面孔在火光下晃动,扭曲成怪异的形状。惊恐、麻木、呆滞……像一幅描绘地狱众生的浮世绘。然而,就在这片灰暗的底色中,一道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直直地刺向我!
是陈廉!我的副手!他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最前面,就在那个啃食带血麦饼的老者旁边。他官帽戴得端端正正,脸上早已没了那夜的惊恐和怨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和急于表现的谄媚!他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刽子手落刀的每一寸轨迹,盯着我身上绽开的每一道伤口,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扭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一丝人性,只有一种看到仇敌毁灭、自己即将攀附新贵的、赤裸裸的快意!
他看到了我的目光。非但没有躲闪,反而挺直了腰板,眼神里的狂热更盛,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看!逆贼!这就是你的下场!而我,是告发你的功臣!
剧痛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意识。第三刀、第四刀……刀刃在皮肉间游走,每一次切割都带来新的地狱。视线开始模糊、涣散,刑台下那些扭曲的面孔渐渐融成一片晃动的、灰暗的色块。唯有陈廉那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和旁边老者用力咀嚼带血麦饼的、翕动的嘴,如同烙印般刻在逐渐昏暗的视野里。
就在这时,一股无法形容的、荒诞至极的感觉猛地攫住了我。痛楚依旧,但它仿佛被隔开了一层。我看着陈廉那狂热的眼神,看着老者喉头贪婪的滚动,看着他们一个在吮吸权力带来的血腥快感,一个在咀嚼那沾着人血的、象征活命的麦饼……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深渊中最后一点磷火,在我濒临熄灭的意识里幽幽亮起:
他们……在吃我。
陈廉在用我的血染红他的顶戴,那老者则在用我的肉……滋养他手中那块带血的饼!这满场的看客,这森严的军队,这高高在上的钦差……他们都在用这场凌迟,用我的血肉,在喂养着某种比饥饿更庞大、更贪婪的东西!
这念头荒诞得令人发笑,却又冰冷得如同万年玄冰,瞬间冻结了所有的痛楚和恐惧。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深潭的寒水,缓缓浸没了我的意识。
原来……如此。
最深的饥荒,从来不是田地的荒芜,不是仓廪的空虚。是人心。是这煌煌天日之下,永远也填不满的、吞噬一切的贪婪和麻木!
视野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最后一点模糊的光感里,似乎只剩下那柄高高举起、滴着血的弯刀幽蓝的刃光,以及刑台下,那两双在火光映照下、同样闪烁着非人饥渴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