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3年的秋天来得早,九月刚过,风里就带了凉意。我站在厨房的灶台前,看着砂锅里咕嘟冒泡的排骨汤,白瓷碗里盛着刚切好的葱花,是章振最爱吃的。今天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墙上的电子钟跳成18:30时,我往锅里撒了把枸杞,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六岁的念念抱着布偶熊跑进来,羊角辫歪在一边。她穿着粉色的公主裙,是早上特意让我给梳的,说要和爸爸拍十周年全家福。
我擦掉手上的水,帮她把辫子重新扎好:爸爸说今晚不加班,会带礼物回来呢。
念念的眼睛亮起来,举着张画纸凑过来:那我把这个送给爸爸!你看,这是我们三个在游乐园,爸爸举着棉花糖,比摩天轮还高!
画纸上的小人歪歪扭扭,章振的脑袋画得比身子还大,手里举着个粉色的棉花糖,确实比旁边歪歪扭扭的摩天轮高出一截。我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眼眶却有点热——这十年,章振从刚入职的小职员做到项目经理,我从外企的会计变成全职妈妈,日子像这锅排骨汤,慢火熬着,看似温吞,实则藏着无数细碎的甜。
客厅的挂钟敲了七下,玄关的感应灯却没亮。念念趴在猫眼上看了好几次,小脸上的期待一点点淡下去:爸爸是不是又骗我们了
怎么会我拿起手机想给章振打个电话,却想起他早上说开会时手机静音,别担心。十年了,他总这样,工作起来就像钻进了真空罩,我早就习惯了等。
我打开电视,给念念放她最爱看的动画片,自己则坐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婚戒。戒指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是当年我们咬着牙买的铂金素圈,章振说:等以后有钱了,给你换个带钻的。后来他确实提过好几次,我都笑着推了——日子过得踏实,比什么钻石都强。
墙上的婚纱照里,二十多岁的我穿着租来的婚纱,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依偎在章振身边。他那时还很瘦,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拍照那天,他偷偷在我耳边说:孟珏,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这句话,他好像真的做到了。我们从结婚时的一居室,换到现在的三居室;从挤公交上下班,到他开上了代步车;从连菜市场的白菜都要货比三家,到现在能给念念报最好的兴趣班。邻居总说我有福气,嫁了个踏实上进的男人,我也一直这么觉得。
叮咚——
门铃突然响了,念念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起来:是爸爸!
我按住她的肩膀,走到玄关处,透过猫眼往外看。外面站着的不是章振,而是个陌生女人,穿着米白色的风衣,怀里抱着个孩子,身边还放着个小小的行李箱。女人的头发烫成波浪卷,妆容精致,和这栋略显陈旧的居民楼格格不入。
我的心莫名一沉,拉开门一条缝:请问你找谁
女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却带着倦意的脸,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她的目光越过我,落在客厅墙上的婚纱照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我找章振。
他还没回来,你……
我的话没说完,女人已经侧身挤了进来,怀里的孩子被惊醒,发出细碎的哼唧声。她径直走到客厅中央,将孩子放在沙发上,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己家。男孩大概三岁左右,穿着蓝色的连体衣,闭着眼睛揉鼻子,睫毛又长又密,像极了章振。
你怎么能随便进别人家门我提高了声音,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女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她没看我,而是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递过来:孟珏姐,我想你该认识我。或者说,该认识这个。
照片上是章振,穿着我去年给他买的灰色毛衣,正低头给怀里的婴儿喂奶。背景是间装修陌生的卧室,墙上挂着张婴儿海报,日期标注着2011年3月——那时候,我正因为念念半夜发烧,抱着她在医院走廊坐了整整一夜,章振说他在外地出差,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匆匆忙忙。
我的手指猛地攥紧,手机屏幕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沙发上的男孩醒了,睁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我,突然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向茶几上的苹果:要……
安安乖,等会儿再吃。女人摸了摸男孩的头,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安安我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女人抱起孩子,目光落在念念那幅画上,突然笑了:他叫章念安,安宁的安。
章念安——三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我女儿叫章念初,当初章振给取名字时,特意查了字典,说念念不忘,初心不改,还笑着说:以后再生个老二,就叫‘念安’,平安顺遂。那时候我以为是玩笑,原来他早就把这个名字,给了另一个孩子。
你到底是谁我后退一步,后背撞到了鞋柜,上面的相框掉下来,是念念三岁生日时,我们一家三口在动物园拍的合照,照片里章振把念念举得高高的,笑得一脸灿烂。
我叫苏晴。女人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三年前,在章振公司楼下的咖啡馆认识的。他说他……她顿了顿,看了眼沙发上的章念安,说他和妻子感情不好,正在谈离婚。
放屁!我终于忍不住吼出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我们感情好得很!这十年……
这十年怎么了苏晴打断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这十年,他在你面前是好丈夫、好爸爸,在我面前,是说‘再等等就离婚’的章振。孟珏姐,你真以为他那些‘加班’和‘出差’,都是在忙工作吗
玄关的感应灯突然亮了,章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我早上熨烫好的白衬衫,手里拎着个蛋糕盒,看到客厅里的苏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蛋糕盒啪地掉在地上,奶油溅到了他的皮鞋上。
爸!念念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章振,张开双臂想扑过去,却被他下意识地躲开了。
章振的目光死死盯着苏晴,嘴唇哆嗦着: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我不来,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苏晴抱着章念安站起来,男孩似乎认出了章振,伸出小手要抱抱,嘴里含糊地喊着:爸……爸……
这声爸爸,像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上。我看着章振,他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这个动作,他紧张时总会做。十年了,我太熟悉了。
念念,回房间去。我的声音异常平静,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念念怯生生地看着章振,又看了看苏晴怀里的孩子,小脸上满是困惑:妈妈,那个小弟弟……
听话,回房间。我加重了语气,眼泪却在转身的瞬间掉了下来,砸在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念念委屈地瘪瘪嘴,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和那个还在咿咿呀呀喊爸爸的孩子。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一秒一秒地走着,敲打着这十年里,我从未怀疑过的幸福。
你解释清楚!我指着章念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孩子……他是谁
章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苏晴抢先了:他是章振的儿子,章念安,三岁零两个月。出生证明上,父亲那一栏写的是章振,但户口本上,还空着。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出生证明,摔在茶几上,孟珏姐,你自己看吧。
我拿起出生证明,上面的日期是2010年7月15日。那个夏天,我记得清清楚楚——章振说公司接了个大项目,天天加班到深夜,有时候甚至住在公司。我怀着孕,反应特别大,吐得昏天黑地,是我妈过来照顾我的。后来孩子没保住,我躺在病床上哭,他握着我的手说:没关系,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别难过。
原来那时候,他正陪着另一个女人,迎接他们的孩子。
蛋糕……章振突然捡起地上的蛋糕盒,试图擦掉我鞋上的奶油,孟珏,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她……
不是我想的那样,是哪样我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陌生得可怕,是你一边对我说明天去医院复查身体,一边陪她去给孩子打疫苗还是你一边给念念讲睡前故事,一边给她发‘晚安,爱你’的短信
苏晴抱着章念安,走到门口,像是完成了任务:章振,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的我也做了。安安要上幼儿园了,总不能一直没有爸爸。你们……慢慢谈吧。
她拉开门,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得意,只有一种疲惫的解脱:孟珏姐,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女人这辈子,总得为孩子争一次。
门被轻轻带上,留下我和章振,还有满客厅的狼藉。蛋糕盒敞着口,里面的奶油花摔得不成样子,上面用巧克力写着的十年圆满,此刻看来像个天大的笑话。
章振突然跪了下来,抓住我的裤脚,眼泪混着脸上的奶油,糊得一塌糊涂:孟珏,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跟她就是一时糊涂,我心里只有你和念念……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这个在我生病时会半夜起来倒水的男人,这个把念念架在脖子上逛公园的男人,这个说要爱我一辈子的男人,此刻跪在我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可我心里清楚,有些错,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的。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愈合。
房间里传来念念压抑的哭声,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我推开章振的手,走到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念念,妈妈在。
里面的哭声停了,传来念念带着哭腔的声音:妈妈,那个小弟弟……是不是也叫爸爸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客厅里,章振还在低声啜泣,墙上的婚纱照里,年轻的我们笑得那么甜,仿佛那十年的幸福,不过是场精心编织的梦。
而现在,梦醒了。
2.我推开门时,念念正缩在被子里,眼睛红红的,怀里紧紧抱着那只洗得发白的布偶熊。看到我进来,她把脸埋进熊肚子里,闷闷地说:妈妈,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没有,念念没有做错什么,爸爸也很喜欢你。话虽如此,声音却虚得发飘——连我自己都不信。
那他为什么躲着我念念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那个小弟弟……他也叫爸爸,对不对幼儿园的小朋友说,爸爸只能有一个宝宝……
我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头发,鼻腔里一阵发酸。该怎么跟一个六岁的孩子解释成年人的背叛怎么告诉她,那个曾经把她举过头顶、答应要永远保护她的爸爸,在外面还有另一个家
念念先睡一会儿,好吗我擦掉她脸上的眼泪,等你醒了,妈妈再跟你说。
哄睡念念,我轻轻带上门,转身就撞上了章振。他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衬衫上的奶油渍还没擦掉,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孟珏,他哑着嗓子开口,伸手想碰我,我们……谈谈。
谈什么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目光落在他攥得发白的手指上——这个动作,他撒谎时总会做。十年婚姻,我太了解他了,了解到连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能解读出背后的含义,可这份了解,此刻却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我的心。
章振张了张嘴,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却只是重复:我错了,孟珏,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我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章振,你给过我机会吗在你第一次对我撒谎说加班,其实是陪她吃饭的时候;在你偷偷给她买项链,却告诉我奖金被扣了的时候;在你抱着她的孩子喂奶,而我在医院失去我们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你给过我机会吗
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墙上。相框再次掉下来,这次碎的是我们的结婚照,玻璃裂纹像蛛网一样,罩住了照片上笑得灿烂的我们。
我跟她……是在公司年会上认识的。章振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那天我喝多了,她送我回酒店……后来她告诉我怀孕了,我当时就慌了,想给钱让她打掉,可她说……
可她说什么我盯着他,说她爱你说她愿意为你未婚生子还是说,只要你不离婚,她就永远当你的地下情人
章振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厉害我一步步逼近他,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一边享受着我为你操持的家,一边在外面搂着年轻漂亮的姑娘章振,你看看这个家——墙上的画是我贴的,窗帘是我挑的,念念的校服是我洗的,你身上的衬衫是我熨的!你在外面给别的女人买房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个家是怎么撑起来的
结婚第二年,我刚升职就发现怀孕了,孕吐严重到脱水。章振说:辞职吧,我养你。家里有我呢。我信了,辞掉了在外企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的工作,成了全职妈妈。那时候他工资不高,我每天精打细算,菜市场的白菜都要比三家,衣服更是舍不得买新的,可我从没抱怨过——我以为我们在为同一个家奋斗。
现在想来,我守着的是我们的家,他却在外面筑了另一个巢。
我给她买的房子……写的是我的名字。章振突然说,像是在表忠心,我没打算跟你离婚,孟珏,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你和念念。
所以呢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无比荒谬,所以你就想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你在两个女人之间周旋看着你的儿子喊别人妈妈,而我的女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跟她的弟弟共享一个爸爸章振,你把我当什么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我怕你知道了会离开我,怕念念在单亲家庭长大,怕这个家散了……
怕这个家散了我甩开他的手,指着门口的方向,你带她进门的那一刻,这个家就已经散了。
话音刚落,玄关的电话响了,是我妈打来的。我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妈。
念念睡了吗我妈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刚把她哄睡着,这孩子念叨了一路,说要等爸爸的礼物呢。对了,章振回来没你们晚上打算去哪儿吃饭
妈……我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声音不对啊我妈的语气紧张起来,是不是吵架了小两口过日子,哪有不拌嘴的,章振对你那么好……
他不好,妈,他一点也不好。我终于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他在外面有人了,还有个三岁的儿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我妈压抑的哭声:这……这怎么可能……那孩子……
妈,您别担心,我没事。我擦掉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您先在那边住一晚,明天我去接念念。
挂了电话,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滴答声像在倒计时。章振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走到沙发边,拿起苏晴落下的墨镜。镜片上还残留着她的指纹,我对着光看,隐约能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那个曾经以为嫁给了爱情的自己,那个为了家庭放弃事业的自己,那个十年如一日围着丈夫孩子转的自己,原来一直活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沙发上,章念安刚才坐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块小小的奶渍,像个刺眼的印记。我突然想起念念小时候,每次喝奶都会弄脏衣服,章振总是笑着说没关系,爸爸洗,然后笨拙地拿着洗衣液搓半天。那时候我总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那个孩子……叫章念安,是吗我轻声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章振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恐:孟珏,你听我解释,‘念安’只是……
只是和念念的‘念初’,共用一个‘念’字,对吗我打断他,拿起茶几上的笔,在废纸背面写下这两个名字,念念不忘,初心不改。章振,你当年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张着嘴,脸色由白转青,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我们这十年的相册,从结婚照到念念的百天照,再到去年的全家福,一张张翻过去,章振的笑容从青涩到成熟,我的眼角从光滑到有了细纹。曾经以为这些都是幸福的证明,现在看来,不过是他伪装的道具。
你还记得这张吗我拿起一张照片,是念念两岁生日时拍的,章振把她架在脖子上,我站在旁边,手里捧着蛋糕。照片背面有章振写的字:愿我的两个宝贝,永远开心。
那时候我以为两个宝贝指的是我和念念,现在才明白,或许从那时起,他心里就已经装着另一个宝贝了。
孟珏,我真的知道错了。章振突然冲过来,从背后抱住我,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我揉进骨血里,我跟她断,我现在就跟她断!我把房子卖了,把钱都给你,我只要你和念念……
晚了。我掰开他的手指,一字一句地说,章振,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我走到门口,换上鞋,手放在门把上时,回头看了他一眼。章振还保持着抱我的姿势,僵在原地,像尊被遗弃的雕塑。客厅里的灯亮得刺眼,照亮了地上的蛋糕渍、碎掉的相框、散落的相册,还有那个写着十年圆满的蛋糕盒——它敞着口,像在无声地嘲笑着这场荒唐的十年。
拉开门,晚风灌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得我打了个寒颤。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照在我十年前亲手贴的福字上,红纸上的金粉已经掉了大半,像褪了色的承诺。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我知道,苏晴应该还没走远。或许她就在某个角落,等着看这场闹剧的结局。可我不想演了,也演不下去了。
走到单元门口,我抬头看了眼三楼的窗户,家里的灯还亮着,像只巨大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那曾是我以为的全世界,此刻却像个华丽的牢笼,锁着我十年的青春和真心。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应该是苏晴发来的:孟珏姐,我知道这很残忍,但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如果你还念着十年的情分,就放他一条生路,也放我们一条生路。
我删掉短信,把手机揣回口袋,一步步往前走。夜风吹起我的头发,脸上的泪痕被吹干,有点紧绷的疼。远处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洒在地上,像铺了条长长的路。
我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再回头了。那个叫孟珏的、活在谎言里的女人,在这个十年纪念日的夜晚,该醒了。
3.我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腿麻得站不起来。秋风吹透了单薄的衬衫,我抱着胳膊发抖,却不想回家。手机屏幕亮了又暗,章振打了十几个电话,我一个都没接。最后他发来条短信:孟珏,你回来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所有事都听你的。
所有事都听我的——这句话他说了十年,从求婚时的以后家里你说了算,到买房子时的你喜欢哪个户型就买哪个,再到念念报兴趣班时的你觉得好就报。我一直以为这是尊重,现在才明白,或许只是他懒得费心的托词。
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被谁碰亮了,我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该面对的,躲不掉。至少要把念念的东西收拾好,不能让她明天早上醒来,看到这一地狼藉。
推开门时,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卧室的门缝透着点光。章振大概在里面,我没管他,径直走到念念的房间,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开始往行李箱里装她的衣服。小裙子、运动鞋、睡前必看的绘本……每拿起一样,心里就像被针扎一下。
妈妈念念揉着眼睛坐起来,头发乱糟糟的,你在干什么
念念,我蹲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明天我们去姥姥家住几天,好不好姥姥说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那爸爸呢她眨巴着眼睛,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角,爸爸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卧室的门突然开了,章振站在门口,背对着光,看不清表情:念念,爸爸也去,爸爸明天就跟你们一起去姥姥家。
真的吗念念眼睛亮起来。
真的。章振走过来,想摸摸她的头,却被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的手僵在半空,最终还是收了回去,声音哑得厉害,念念乖,再睡会儿,明天爸爸带你去买新玩具。
哄睡念念,我把行李箱放在门口,转身看向章振:说吧,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沉默地走进客厅,打开灯。强光刺得我眯起眼睛,地上的蛋糕渍、碎玻璃、散落的相册,像被放大了无数倍,丑陋地铺在眼前。章振从茶几下面拿出个铁盒子,推到我面前:都在这里了。
盒子里是一沓照片和几张银行卡。照片上,他和苏晴在海边牵手,在餐厅里对坐吃饭,在游乐园里给章念安买棉花糖——背景里的摩天轮,和念念画的那张惊人地相似。
这张是2011年夏天拍的,在青岛。章振指着其中一张,声音艰涩,那时候你说想带念念去看海,我说明年吧,公司太忙……其实是带她们娘俩去的。
这张是安安周岁时拍的,在他家附近的公园。
这张是去年冬天,她生日,我给她买了条项链……
他一张张解释着,像在汇报工作,语气里没有愧疚,只有一种麻木的疲惫。我翻到最后一张,是苏晴的孕检单,日期是2010年5月,正好是我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个月。
所以,你那时候就知道了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冰凉,知道我怀了二胎,也知道她怀了你的孩子
章振的喉结滚了滚,没说话,算是默认。
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过放弃那边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想过我们这个家,想过我和念念
想过!他突然提高声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跟她说过好几次分手,可她总以死相逼,说如果我离开她,她就带着安安……
带着安安怎么样我打断他,去找你公司领导去念念幼儿园闹还是去跳河
章振的脸瞬间涨红,又慢慢褪成白色。他低下头,肩膀垮下来:孟珏,我知道我混蛋……可我也是被她逼的。
被她逼的我笑了,眼泪却汹涌而出,章振,你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连拒绝别人的勇气都没有连保护自己妻女的担当都没有你把所有责任推给一个女人,不觉得丢人吗
我把照片狠狠摔在他脸上,照片散落一地,像碎掉的回忆。这些卡呢里面有多少钱是给她的分手费,还是抚养费
里面有十五万……章振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是我这几年攒的私房钱,本来想……
本来想什么
本来想等念念再大点,就跟你坦白……
坦白我盯着他,坦白你在外面养了三年情妇和私生子坦白你这十年的忠诚都是装的章振,你是不是觉得我孟珏是个傻子,可以任由你骗
他突然跪下来,双手抓住我的膝盖,眼泪掉在我的裤腿上:我知道错了,孟珏,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马上就跟她断干净,把安安送回老家给我爸妈带,绝不影响我们的生活……
送回老家我猛地推开他,章振,你把孩子当什么了是你想扔就能扔的垃圾吗你让他活在一个没有妈妈的地方,跟让他当私生子有什么区别你做这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念念要是知道了,会怎么看你
他瘫坐在地上,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嘴里反复念叨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突然觉得无比陌生,也无比疲惫。十年的感情,十年的付出,原来只换来这样一个懦弱又自私的男人。
我累了。我站起身,拿起门口的行李箱,明天早上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章振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恐:孟珏,你别冲动!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念念不能没有爸爸……
她可以没有一个撒谎的爸爸,没有一个背叛家庭的爸爸。我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至于感情,早在你第一次对我撒谎的时候,就没了。
孟珏!他冲过来想拦我,我侧身躲开,他的手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没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一片漆黑,像我此刻的心情。摸索着下楼时,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苏晴。
孟珏姐,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章振给我打电话了,说你要跟他离婚……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我也是没办法……安安不能没有爸爸……
他可以当安安的爸爸,但不能再当我女儿的爸爸了。我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苏晴,你赢了,他归你了。但我告诉你,一个能背叛发妻的男人,也未必能对你忠诚一辈子。你好自为之。
挂了电话,我把她的号码拉黑,然后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说我今晚过去住。老太太在那头没多问,只说我给你留着门,锅里温着粥,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瞬间红了眼眶。
走到小区门口,保安大叔看我拖着行李箱,关切地问:孟姐,这么晚还出去啊
嗯,回趟娘家。我扯出个笑脸,眼泪却掉了下来。
秋夜的风很冷,吹得路边的树叶沙沙作响。我抬头看了眼三楼的窗户,灯还亮着,章振大概还在那间屋子里,或许在哭,或许在后悔,或许在想该怎么挽回。可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路过小区的便利店,我进去买了瓶矿泉水,付钱时看到货架上摆着的巧克力,是章振以前最爱吃的牌子。以前每次他加班晚归,我都会在他包里放一块,说吃点甜的,心情会好。
我拿起一块,又放了回去。
有些习惯,该改了。有些人,该忘了。
走到公交站,我坐在长椅上,看着空荡荡的马路。远处的路灯亮得很孤单,像我此刻的影子。手机屏幕上,章振又发来条短信,只有三个字:别离开。
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按下了删除键。
公交车来了,我拖着行李箱上车,投币时,硬币发出清脆的响声。车窗外,我住了十年的小区渐渐远去,三楼的那盏灯,在夜色里像颗即将熄灭的星。
我知道,从踏上这辆车开始,我和章振的十年,是真的结束了。往后的路,要一个人走了。或许会很难,但总比困在谎言里强。
车到站时,我站起身,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这是我婚前住的地方,我妈还在这里住着。楼道里的灯亮着,像在等我回家。我深吸一口气,拖着行李箱,一步步走了进去。
门开着条缝,里面传来我妈咳嗽的声音。我推开门,喊了声妈,眼泪终于决堤。
老太太手里拿着件厚外套,见我进来,赶紧给我披上:傻孩子,怎么穿这么少就来了快进来,粥还热着。
我没说话,扑进她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放声大哭。积攒了一夜的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妈轻轻拍着我的背,声音里带着心疼,天塌不了,有妈在呢。
是啊,天塌不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孟珏,从明天起,好好生活,为了自己,也为了念念。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霜。我知道,这个夜晚很难熬,但熬过去,天总会亮的。
4.民政局门口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我提前十分钟到的,穿着上周新买的米色风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攥着户口本和结婚证,红本本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
妈妈,爸爸怎么还没来念念背着小书包,仰头看我,书包上挂着的小熊挂件是章振去年送的生日礼物。昨晚我没敢告诉她真相,只说爸爸妈妈要去办点事,办完就带你去吃汉堡。
我蹲下来,帮她理了理刘海:爸爸在路上了,很快就到。
话音刚落,章振的车就停在了路边。他穿着我给他买的那件灰色西装,领带打得歪歪扭扭,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下车时,他手里拎着个纸袋,看到我,脚步顿了顿,像在犹豫。
念念,他走过来,想摸摸女儿的头,念念却往我身后躲了躲——小孩子最敏感,昨晚的争吵,她大概听懂了些什么。
章振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难堪。他把纸袋递给我:这是……你以前最喜欢吃的那家店的泡芙,还热乎着。
我没接,纸袋上的油印蹭在他手背上,像块洗不掉的污渍。走吧,进去吧。
民政局的大厅很安静,只有工作人员敲击键盘的声音。取号、填表,一切都按流程走。章振握着笔的手一直在抖,离婚原因那一栏,他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只填了三个字:感情裂。
是‘感情破裂’,工作人员指了指,写全了。
他低下头,补了个破字,笔尖把纸都戳破了。
等待叫号的间隙,章振一直试图跟我说话:孟珏,再考虑考虑好不好念念不能没有完整的家……
我已经找好房子了,离念念学校近,环境也不错。
我跟苏晴真的断了,她昨天已经带着安安搬走了,说以后不会再来打扰我们……
我没理他,只是盯着墙上的时钟。秒针一圈圈转着,像在切割我们剩下的时间。
10号,章振、孟珏。
我们站起来,走到办理窗口。工作人员核对信息时,突然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结婚十年了
嗯。我应了一声。
挺可惜的。她叹了口气,开始打印离婚证,想好了真不后悔
章振猛地抬头:我……
不后悔。我打断他,声音清晰而坚定。
红色的结婚证被收走,换成了两个墨绿色的小本子。工作人员把离婚证推出来时,章振的手先伸了过去,又触电般缩了回来。
我拿起属于我的那本,指尖划过烫金的离婚证三个字,心里没有想象中的痛,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走出民政局,阳光有点刺眼。章振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孟珏,我能最后抱你一下吗就一下。
我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不必了。
念念……他看向我身后的女儿,眼神里满是哀求,我能每周来看她一次吗带她去公园,给她买玩具……
看孩子可以,提前跟我预约。我看着他,但章振,你要想清楚,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看她——是一个犯了错但努力弥补的父亲,还是一个脚踩两条船的骗子。如果你做不到对她坦诚,做不到彻底跟过去切割,那还是别来了,免得吓到她。
章振的嘴唇哆嗦着,最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我牵着念念的手转身离开,没再回头。走到街角时,念念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章振:妈妈,爸爸在哭。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章振还站在民政局门口,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耸动着。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得像片落叶。
他不是故意的,对吗妈妈念念仰起头,眼里满是困惑,他是不是也很伤心
我蹲下来,擦掉她脸上的灰尘,认真地说:念念,爸爸做错了事情,就像你打碎了杯子,要承认错误,要道歉,还要努力改正。但有些错误,不是道歉就能弥补的。妈妈和爸爸分开,不是因为不喜欢你,是因为我们在一起不开心了。但我们都会永远爱你,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念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出小手抱住我的脖子:妈妈,我不怕,我跟你在一起。
我紧紧抱着她,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是啊,不怕,有念念在,就不怕。
我们去吃了念念最爱的汉堡,她把薯条蘸着番茄酱,吃得满脸都是。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我突然觉得,失去的或许只是一段虚假的婚姻,得到的却是重新开始的勇气。
下午去接念念的东西时,章振不在家。家里被收拾过了,地上的蛋糕渍擦干净了,碎掉的相框收走了,苏晴落下的墨镜也不见了。我的东西被整齐地放在门口,旁边放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是章振的字迹:里面有五十万,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你拿着,给念念报最好的学校。孟珏,对不起。
我把银行卡放在桌上,只带走了我的东西和念念的玩具。钱弥补不了伤害,就像道歉换不回十年。
搬家那天,我妈和几个老同学过来帮忙。她们没多问,只是默默地帮我打包、搬东西,临走时塞给我一沓现金:不够再跟我们说,别硬撑。
新家不大,只有两居室,但阳光很好。我在阳台种了几盆花,在墙上贴满了念念的画,在客厅摆了张小小的书桌——是给我自己的。我找了份兼职会计的工作,虽然薪水不高,但能兼顾照顾念念,也能慢慢找回曾经的自己。
有天晚上,我辅导念念写作业,她突然问:妈妈,安安也会写作业吗
我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没想到她还记得那个名字。会吧,就像念念一样,慢慢学。
那他也有妈妈辅导吗
有的。
那爸爸……会同时辅导我们两个吗
我放下笔,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念念,爸爸有他的生活,我们也有我们的。我们要做的,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对不对
念念点点头,拿起铅笔,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章念初。
我看着那三个字,突然觉得,念念不忘,初心不改或许还有另一种解释——别忘了曾经的自己,别忘了为什么出发,更别忘了,无论经历什么,都要守住心里的那份安宁。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十年前的自己,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教堂里,身边的章振眼里有光。但这次,我没有走向他,而是转身离开了教堂,阳光洒在我身上,温暖而自由。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念念睡得很香,嘴角还带着笑。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涌进来,照亮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没有章振的日子,或许会有困难,但更多的是踏实和自由。就像这清晨的阳光,虽然来得晚了点,但终究是照亮了前路。
我深吸一口气,嘴角慢慢扬起。孟珏,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