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山巅,常年云封雾锁。
沈璃月的清月小筑,便在这云雾最深处。
十年了,自从她从北溟秘境回来,这里就成了她的囚笼,一座用来囚禁她这件绝美易碎品的华美囚笼。
小姐,宗主来了。侍女小环轻声通报。
沈璃月放下手中那本早已翻得卷了边的《丹经》,月白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如月华般泻了一地。她抬起头,那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一双琉リ色的眼眸淡漠如冰。
知道了。
宗主沈沧海踏入小筑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的女儿,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美丽,却冰冷。他心中一痛,沉声道:璃月,你及笄在即,道侣之事,不能再拖了。
沈璃月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爹为你选了两个人。沈沧海负手而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一是你的大师兄苏云澈,他待你情深义重,剑心无瑕,是上上之选。另一人……是墨渊。
听到墨渊二字,连一旁的小环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那个终日戴着面具,浑身散发着血腥味的影卫一个修炼邪门歪道的人,如何能与光风霁月的大师兄相提并论
沈璃月依旧沉默,只是垂下了眼帘。
三日后,及笄大典上,你自己选。沈沧海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夜,寒气入骨。
寂灭寒咒如约而至。沈璃月蜷缩在榻上,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冻成冰渣。经脉中,那颗本应璀璨的琉璃剑心碎片,正发出痛苦的哀鸣。
就在她意识将要沉入黑暗的瞬间,异变陡生!
世界的声音,变了。
不再是风声、虫鸣,而是一种……更本源的声音。她听到了自己破碎剑心那微弱又凄楚的悲鸣,像碎裂的风铃。
璃月师妹!璃月师妹!你怎么样
一个温和焦急的声音传来,苏云澈推门而入。
而在沈璃月的耳中,与他声音一同响起的,是一阵宛如天籁的仙乐。清越、悠扬、纯净……正是传说中上品剑心才能发出的道音。这声音,让她翻涌的气血都平复了些许。
果然,大师兄是真心为我好。
这个念头刚起,那阵仙乐的深处,却冷不丁地……迸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尖锐刺耳的杂音!
铮——
像一根绷紧的琴弦,在最和谐的乐章中,骤然断裂。
沈璃月猛地睁开眼。
苏云澈已经来到她床前,满脸关切,正要伸手为她输送灵力。师妹,别怕,我在这里。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
可那道裂痕的杂音,却在他靠近时,变得更加清晰。仙乐依旧,但那杂音就像白璧上的瑕疵,再也无法忽视。
这是怎么回事
沈璃月浑身僵硬,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
也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听到了第三种声音。
来自门外。
那声音,没有苏云澈的华丽悠扬,它沉稳、厚重,如万古不移的磐石,如深藏地底的浑金。没有一丝杂质,纯粹得令人心惊。
那是……守在门外的墨渊
师妹苏云澈的手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沈璃月稳住心神,看向他,试探着问:大师兄,我爹说……若我与人结为道侣,便会将‘九窍玲珑莲’作为陪嫁。此物……真能洗涤剑心,重塑道基吗
一瞬间!
她清晰地听到,苏云澈那华美的仙乐猛地一颤,那道裂痕杂音,疯狂地滋长、叫嚣起来,充满了贪婪与渴望!
可他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温柔悲悯的神情,他轻叹一声:傻师妹,我只盼你安好,那些身外之物,何足挂齿若能为你寻得解咒之法,我愿散尽一身修为。
谎言。
他的心音,在对他说的每一个字,发出无情的嘲讽。
沈璃月的心,一寸寸沉入冰海。十年的呵护备至,十年的温柔依赖,原来……都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的雾气散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与清明。
多谢师兄关心,我好多了。她轻声说,夜深了,你回吧。
苏云澈还想说什么,但见她神色疏离,只好作罢。好,你好好休息。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转身离开,那份伪装的仙乐也随之远去。
小筑内,重归寂静。
沈璃月缓缓侧过头,目光穿透窗棂,望向门外那个如山岳般伫立的玄色身影。
她听着那道沉稳、纯粹、从未变过的磐石之音,第一次觉得,这十年,自己或许……全都看错了。
第二天清晨,苏云澈虚伪心音带来的寒意,依旧萦绕未散。但那份足以将人逼疯的真相,非但没有击垮她,反而将她深埋心底的绝望,淬炼成了一股冰冷而锋利的决心。她从榻上起身,一改往日的慵懒无力,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走出小筑,踏入清晨湿润的雾气中。小环提着一件厚厚的狐裘披风,急忙跟上:小姐,外面凉!您可千万别……
沈璃月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二十步开外那道玄色的身影上——墨渊。
她缓步走去,一边走,一边凝神聆听他的心音。那声音一如昨夜,沉稳、厚重,仿佛大地自身的脉动。没有半点矫饰,没有一丝杂音,只是……存在着。如此坚实,如此真实。
他察觉到她的靠近,本就笔挺如枪的身躯,瞬间绷得更紧。当她在几步之遥停下时,他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小姐。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似乎久未言语。
起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出人意料的平稳。
他依言起身,却依旧垂着头,视线专注地盯着自己身前三尺的地面。那是一个深知自己身份的仆从该有的姿态。
她听着。在她开口的瞬间,她捕捉到他那山岳般的心音里,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那不是瑕疵,而是一种……震颤。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被一片飘落的花瓣触碰。那是紧张,是敬畏。
墨渊,这晨间的雾,确实很冷。她语气随意地开口,你夜夜如此,守在这里。难道,你感觉不到寒冷吗
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小姐。寒冷,无足挂齿。他一板一眼地回答,声音毫无波澜。
但他的心音却讲述了另一个故事。那圈涟漪微微加剧,并被一股暖流所包裹,那暖流中蕴含的情绪,她只能将其解读为……骄傲他为能成为自己的守护者,而感到骄傲。
我父亲对你极为信任,她继续说道,目光锐利地观察着他,尽管……你修行的道法,有些离经叛道。
当提到他的修行——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无情杀戮剑时,他心音中的那股暖流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耳的、自我贬低的杂音。那是羞愧的声音。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属下的剑,利于杀敌,足以护卫小姐周全。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话语生硬。
我从不怀疑。沈璃月轻声说。这一次,她是发自内心的。她转身欲走,却又顿住脚步。多谢你的守护,墨渊。
她没有等他回答。走回小筑的路上,她听到他心中那刺耳的杂音渐渐平息,再次被那安静而温暖的、属于忠诚的涟漪所取代。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这个被所有人视为邪魔外道的人,却拥有着她所听过最纯净的心。而那个被万人敬仰的谦谦君子,内里却早已腐朽,只剩下一个华丽的空壳。
当天下午,她迎来了另一位访客。柳含烟,宗门近年风头最劲的天才小师妹,像只活泼的麻雀一样蹦跳着进了她的院子,怀里还抱着一堆礼物。
璃月师姐!我听说你昨晚又不舒服了!我担心死了!她叽叽喳喳地叫着,一双大眼睛里满是精心伪装的天真。
沈璃月听着。柳含烟的心音,就和她的外表一样,是一段轻快、跳跃的旋律,像百灵鸟在歌唱。但在那欢快的鸣叫声中,却夹杂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尖锐的妒忌之音。
多谢含烟师妹关心。沈璃月露出一抹虚弱的微笑。
我给你带来了这株养神参!听说对稳固心神有奇效!柳含烟献宝似的捧出一个华美的锦盒,苏师兄昨晚都快急疯了,他总把你的病都怪在自己身上。唉,师姐你就是他的全世界。有时候我都在想……他一定很辛苦吧,要被……唉,要时时刻刻为你担心!她说到一半,像是说错了话,急忙用手捂住嘴,一副懊恼的样子。
她那百灵鸟般的心音里,此刻却充满了得计的、恶毒的窃喜。
是我拖累了他。沈璃月顺着她的话演下去,声音里充满了自责与哀伤。
当然不是啦!柳含烟急忙安慰,但她的心音却在疯狂地尖叫着表示同意:是!你就是!你这个没用的废物!
沈璃月微笑着收下了那株人参,心中却已是寒霜遍布。柳含烟走后,她仔细检查了那根参。表面上看,灵气充沛,完美无瑕。但她想起一本古籍中的记载:一种无色无味的化灵苔,若是涂抹在灵参上,会缓慢地侵蚀修士的经脉,对于本就中了寒咒的体质,更是致命的慢性剧毒。
她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滔天的怒火。他们不只是在等她死。他们,在动手杀她。
当天夜里,她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她将墨渊召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如一道影子般融入了房间的角落,气息收敛到了极致,存在感极强,却又毫不突兀。小环吓得脸色发白,躬身退了出去。
走近些。沈璃下令道。
他依言上前,在她面前五尺处停下。他的心音,此刻是一片混乱的风暴,混杂着困惑与惶恐的敬畏。
她拿出那个装有养神参的锦盒,以及另一个她私藏多年的、装着一小瓶深色液体的药瓶——那是她以防万一为自己准备的解毒剂。
墨渊,她开口,琉璃色的双眸直视着他戴着面具的脸,这株参是礼物,这瓶药……是它的解药。我相信你,能将它们两个,都处理得干干净净,让它们永远消失。
她没有解释,只是下令。这是命令,更是信任。
他戴着面具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她听到他心中那如雷鸣般的震惊,以及紧随其后、那磐石般坚定不移的、代表着绝对服从的沉稳心音。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质疑这背后的阴谋。
他伸出手,接过那两样东西,粗糙的指腹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的指尖。一股电流般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听到他的心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如战鼓般在寂静的房间里轰然作响。
是,小姐。他用一种近乎誓言的语气,低声应道。随后,他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沈璃月终于露出了一抹冰冷的微笑。棋局已经改变,她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她是执棋者。而她,刚刚找到了自己最锋利、最可靠的一枚棋子。
宗门一年一度的兽猎大会,是检验弟子实力的盛事。地点设在昆吾山脚下广袤无垠的原始森林里。按照惯例,沈璃月本该在主殿的安全高台上,像一件易碎的珍宝,远远地观望。
但这一次,她决定亲临现场。
她的出现,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一袭素雅的淡蓝色长裙,让她在那些身着劲装、精神抖擞的弟子中,显得愈发不食人间烟火。苏云澈第一时间来到她身边,他的心音是一首精心编排的协奏曲,主题是公开的爱慕与私下的烦躁。
师妹,你不该来的,这里太危险了。他温声责备,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围的人听到,并赞叹他的体贴入微。
我想亲眼看看我宗门弟子的英姿。她轻声回答,目光掠过人群。
柳含烟自然也跟了过来,在一旁附和道:璃月师姐肯来,真是太有勇气了!我们大家一定会加倍小心,保护好师姐的!她那雀跃的心音里,却跳动着一个阴险的、充满期待的音符。
沈璃月知道,她们定有计划。能够聆听心音的她,就如同手握一张敌人的作战地图。
兽猎开始后,她安静地待在指定的安全区内,苏云澈如影随形。他扮演着完美的护花使者,姿态优雅地击退任何偶尔靠近的低阶妖兽。但沈璃月一直在观察,在聆听。她听到柳含烟的心音变得越来越兴奋,她正不动声色地,将一小群影牙狼引向她们所在的位置。
这就是她们的陷阱。一个小陷阱,目的是为了让苏云澈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顺便惊吓到她,最好能让她寒咒发作,当众出丑。
但沈璃月,有她自己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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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几头影牙狼咆哮着冲破防线时,苏云澈立刻挺身而出,长剑出鞘,宛如一道银色的闪电。璃月,站到我身后去!他高声命令,表演进入高潮。
借着混乱的掩护,沈璃月故意向后退去,脚跟不小心绊到一截盘结的树根上。她发出一声轻呼,整个人摔倒了。但她摔倒的方向,并非远离危险,而是直直地朝向一片更阴暗、更茂密的丛林——那里,是宗门明确标示出的、有高阶妖兽出没的危险区域。
璃月!苏云澈的呼喊里充满了戏剧性的惊慌。但他的心音,却是一片恼怒的杂音。这,不在他的剧本之内。
仿佛被召唤一般,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从林中深处传来。一个庞大的、长着赤红色鬃毛的身影猛地冲了出来——是赤鬃魔猿,一种远超这次试炼等级的凶兽。柳含烟那欢快的心音,瞬间变成了惊恐的尖叫。这,也不是她的安排。
魔猿无视了那些影牙狼,血红的双眼死死地锁定了地上那个脆弱、苍白的身影。它举起蒲扇般巨大的爪子,就要拍下。
苏云澈离得最近,他本可以出手拦截。但在那生死攸关的一刹那,他犹豫了。沈璃月清晰地听到了他心中那冰冷而迅速的盘算:救她,风险太大。若是她死在这里,虽是悲剧,但九窍玲珑莲的归属,依然会与我这个试图拯救她的英雄联系在一起……
就是这一刹那的犹豫,决定了一切。
一道黑色的残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掠过他。本应守在安全区外围的墨渊,如一尊复仇的鬼神,瞬间出现在沈璃月身前。他没有拔剑,只是决绝地转过身,用自己的后背,为她筑起了一道血肉之墙。
魔猿的巨爪,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背上。
噗——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墨渊的身躯猛地一震,硬生生抗下了这致命一击。他甚至没有后退半步。鲜血瞬间浸透了他黑色的劲装,触目惊心。
而沈璃月,听到了他的心音。
那不再是沉稳的山岳,而是一座喷发的火山。那是一片狂暴的、不容置疑的、守护的怒火。在那可怖的力量之中,又交织着一丝纯粹到极致的、令人心碎的恐惧——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她。这是她听过的,最诚实、最强大的声音。
他缓缓转身,面具下的表情无人知晓,但他露出的那只手,却紧握成拳,指节发白。他拔出了剑,剑身上萦绕着一圈不祥的、令人心悸的黑气。不等赤鬃魔猿发动第二次攻击,墨渊的身影已经化作一道死亡的旋风。空气中只剩下他剑刃破风的悲鸣。片刻之后,巨大的魔猿轰然倒地,硕大的头颅滚落在一旁。
全场死寂。
包括苏云澈在内的所有弟子,都用一种见了鬼般的眼神,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墨渊站在魔猿的尸体旁,鲜血从他的剑尖滴落,也从他背后的伤口不断涌出。他还剑入鞘,转身,无视了自己足以致命的重伤,在沈璃月面前单膝跪下。小姐,您……可有受伤
他的心音,此刻是一片由宽慰、痛苦和那份从未改变的忠诚交织而成的漩涡。
沈璃月看着他,又转头看了一眼正满脸惊魂未定地跑过来的苏云澈。苏云澈的心里,正交织着对墨渊抢走他英雄时刻的愤怒,以及对自己那一瞬间的犹豫可能被察觉的恐惧。
她已经看得够多了。
我没事,她的声音清澈而坚定,目光只落在墨渊身上,多亏了你。
当晚,清月小筑戒备森严。兽猎大会的意外,震动了整个宗门。墨渊在接受了宗门丹师的草草治疗后,不顾劝阻,执意回到了小筑外,继续他的守护职责。
沈璃月遣走了小环,亲自打开了房门。
墨渊立刻跪下。小姐。
你的伤,她的语气不容置喙,进来。我亲自给你治。
他僵住了。她听到他心中剧烈的冲突——铁一般的纪律,正在与一股绝望而又充满希望的脉动激烈交战。小姐,这于理不合。丹师已经……
他们的治疗太过粗糙。魔猿之爪附有暗劲,若不彻底清除,必会侵蚀你的剑心。她搬出古籍上的知识,声音清冷,这是命令,墨渊。
他终于屈服了。这是他第二次踏入她的闺房,动作僵硬而笨拙。他高大的身躯似乎让整个房间都变得狭小起来,那股属于他的、黑暗而强大的气息,与房间里清冷空灵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脱掉上衣。她转过身,从药柜里取出药膏和绷带,头也不回地说道。
身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她听到他的心音,擂鼓一般地敲打着。然后,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当她转过身时,他已经背对着她,跪在地上。那是一副烙印着无数旧日伤痕的脊背,银色的疤痕交错纵横,覆盖在坚实的肌肉之上。而那道新的伤口,是一条狰狞的、被草草缝合的血口,边缘已经泛起了不祥的黑气。
她走上前,指尖在触碰到伤口边缘时,微微犹豫了一下。他如同被闪电击中一般,猛地一颤。
别动。她轻声斥道。
在她用自己辛苦提炼的、精纯的灵力为他清洗伤口时,整个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这是一项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对她虚弱的身体是巨大的负担。但在她的脑海里,各种声音却交织成了一首复杂的交响乐。她听到他心音里属于伤口的痛苦,属于被人看到伤疤的羞耻,以及对于她的触碰那份难以言喻的敬畏,还有一股深沉、温柔的暖流,让她自己的心都为之揪紧。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轻声问道,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你可能会死的。
属下的命,本就是为了守护小姐而存在。他闷声回答。
我的命一文不值。我只是个废物,一个累赘。她重复着柳含烟的话,试探着他。
不!他脱口而出,声音粗嘎,充满了抗议。他的心音爆发出愤怒而激烈的否定。您是天上的明月,属下只是地上的影子。影子的存在,就是为了追随明月。
她的手停住了。她绕到他身前。墨渊……看着我。
他抗拒着,头埋得更低。
看着我。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痛苦地抬起了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迎上了她的视线,里面盛满了绝望的、不敢奢望的爱慕。
你的面具,她柔声说道,摘下来。
小姐……请您……他的心在尖叫着抗议,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与自我厌恶的声音。
我想看看,救了我性命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她温柔地坚持。
他的手颤抖着,伸向脸侧,解开了那副银色面具的搭扣。面具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面具之下,左半边脸如刀削斧凿般完美,右半边,却被一道狰狞的、从太阳穴一直延伸到下颌的伤疤所破坏。他立刻就要别过头去,想要隐藏自己的丑陋。
她伸出手,轻轻地捧住他没有伤疤的那半边脸颊,强迫他正视着自己。没关系。
她听着他的心。那是一场由不敢置信、由痛彻心扉的希望、以及由一股纯粹到足以填满整个房间、驱散所有阴影的爱意所组成的,盛大而壮烈的超新星爆发。
从今往后,她说道,声音轻柔,却字字如誓,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我保证。
及笄大典前的两天,一种微妙而坚固的同盟在他们之间形成。沈璃月开始在一些小事上,展现自己的意志。她从宗门的藏经阁调阅了大量关于灵魂共鸣和上古法器的孤本。她花更多的时间打坐,但不再是与体内的寒咒做无谓的抗争,而是在熟悉、掌控自己那份新生的能力,她甚至学会了如何集中意念,发出一丝微弱的、属于自己的心音回响。
她去拜见了父亲。她完美地扮演了一个顺从却又内心矛盾的女儿。
父亲,她轻声开口,带着几分犹豫,关于道侣的人选,我……一直在想。苏师兄……他一直以来,都是支撑我的力量。
沈沧海严厉的表情有所缓和。他是个好孩子,是我宗门的未来。
可是墨渊……他救了我的命。她继续说着,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他的忠诚……毋庸置疑。
忠诚,是一个护卫最好的品质,璃月。但道侣,需要的是一个能与你并肩,行走在阳光下的人。他循循善诱。
沈璃月听着父亲的心音。那是一片广阔而强大的海洋——其中有对她的爱,对宗门的骄傲,以及对政治稳定的深切渴望。他真诚地相信,苏云澈对她、对整个天衍宗,都是最正确的选择。他并非恶人,只是一个被完美的表象蒙蔽了双眼的父亲与宗主。
我明白了,父亲。她说。然后,像是随口一提,大典上要用的那面‘问心镜’……我曾在一本杂记上读到,说它能映照出人灵魂的本相,是真的吗
没错,他确认道,那是一件上古法器,能与剑心之核产生共鸣,照见一切真实。它将为你的选择赐福,并向天下人展示你所选之人的纯净内心。
那它的力量……可以被影响吗她用一种纯粹学术探讨的好奇语气问道。
除非,能有人的意志强大到,可以与镜子的核心频率产生共鸣,他轻笑了一声,那是只有开派祖师才能做到的壮举。对我们而言,它只是一条通往真实的渠道。
一条通往真实的渠道,她心想,一抹冰冷的微笑浮现在唇角。再好不过了。
及笄大典之日终于来临。天衍宗的主殿承天殿内,人山人海。长老们高坐于云台之上,法袍庄严肃穆。弟子们则站满了殿堂,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敬畏。
苏云澈,是全场的焦点。他身着银云刺绣的白色庆典礼服,站在高台之侧,如众星捧月般,光芒万丈。他的心音是一首雄壮、华丽的胜利交响曲,那是一个知道自己胜券在握的男人的凯歌。在他身旁,柳含烟含泪仰望着他,她那百灵鸟般的心音,此刻正高唱着一曲近乎癫狂的赞美诗。
墨渊,则一如既往地,站在最深的阴影里,一个沉默的、气息紧绷的守护者。但沈璃月能听到他的心。那是一首缓慢、悲怆的送葬曲,那是一个即将亲眼看着自己的整个世界,被拱手让给别人的男人的悲歌。
沈璃月步入大殿。全场瞬间安静下来。她身着一袭流光溢彩的月白色礼服,每走一步,裙摆都仿佛有月光流淌。苍白的长发上,只簪了一颗温润的夜明珠。她美得令人窒息,宛如一位冰雪与忧伤的女神。但她的步伐,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的自信,她高昂着头,走上了高台。
她在父亲身旁落座。
吉时已到!一位长老高声宣布,请‘问心镜’,为我宗门明珠沈璃月之抉择,赐下祝福!
两名弟子抬着一面巨大的圆形镜子走了进来。镜面由一种类似黑曜石的水晶打磨而成,内部仿佛有微光在脉动。它被安放在大殿中央。
璃月,沈沧海的声音响彻大殿,是时候了。但在此之前,先接受赐福。
一位长老——沈璃月认出他与柳含烟走得很近——站了出来。便让问心镜之光,净化并见证璃月小姐的灵台,以助她做出受上天指引的抉择!
就是现在了。柳含烟的心音,瞬间变成了一声狂乱而欣喜的尖叫。苏云澈的交响曲中,也加入了一个残忍的、充满期待的音符。他们以为,被过度灌注了灵力的问心镜,会直接击碎她本就脆弱的剑心,让她当场香消玉殒,并伪装成一场神圣仪式中的悲剧性意外。
那名长老开始吟唱咒文,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镜中。水晶镜面开始发光,越来越亮,直到令人无法直视。一道纯白色的光束凝聚成形,直指高台上的沈璃月。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这股力量,对于一个简单的赐福仪式来说,实在太过强大了。
沈沧海也皱起了眉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一切都太晚了。
光束,激射而出。
但沈璃月没有退缩,也没有防御。她只是闭上双眼,将自己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了一件事上——镜子本身。她用自己新生的能力,向外伸出了感知的触角,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而是发出了一段完美的、共鸣的回响。她找到了镜子的核心频率——就是父亲提到过的那个。然后,她用那股被十年隐忍、一生压抑所磨砺出的强大意志,没有去对抗那道光束。
她,只是轻轻地,推了一下。
那道距离她面门仅有数寸的光束,突然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接着,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它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弯折了过去,如同一只被激怒的巨眼,扫向大殿的另一侧。
光束,击中了苏云澈。
他正摆着胜利者的姿态,僵在原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纯白色的光芒将他完全吞噬。但,没有祝福。
取而代之的,是镜子在半空中投射出了一副令所有人魂飞魄散的景象。那是他的灵魂,他的剑心。那不是一颗璀璨的太阳,而是一颗萎缩、焦黑的、布满裂纹的丑陋东西,上面还如同毒蛇般缠绕着无数代表着贪婪、欺骗和野心的黑气。
紧接着,声音传来。
整个大殿,都被那声音所攻击。那不是天籁般的交响曲,而是他真实心音被无限放大后,所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啸。那是金属摩擦、玻璃破碎的声音,那是一个骗子的灵魂,被当众撕碎的声音。
苏云澈发出一声惨叫,抱着头,他那完美的假象,在他自己眼前轰然崩塌。
大殿之内,一片哗然。
叛徒!
他的剑心……是污秽的!
问心镜不会说谎!
沈沧海霍然起身,他的愤怒,如同雷霆,几乎要将整座大殿的屋顶掀翻。苏云澈!
这位陨落的天之骄子语无伦次,脸上写满了恐惧。是圈套!是她!是她搞的鬼!他颤抖着手指指向沈璃月。
但已经没有人听他说话了。问心镜的证据,是绝对的。柳含烟眼见自己的神明陨落,发出一声尖叫,转身想逃,却被宗门执法队瞬间制服。不是我!是他!是他答应我事成之后……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亲手断送了自己的一切。
审判来得迅速而无情。苏云澈与柳含烟,阴谋败露,被当众废去修为,打入惩戒塔的至深之处,在无尽的黑暗中,了此残生。
当混乱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璃月的身上。她站在高台之上,不再是那个脆弱的受害者,而是一个拥有着令人敬畏的、沉静力量的存在。她那病态苍白的肤色,似乎也褪去了不少,透出一种健康、温润的珠光。
她拾级而下,步履优雅而坚定。她走过一排排目瞪口呆的弟子,走过一群群满脸敬畏的长老,走过她的父亲——他脸上正交织着震惊、愧疚和恍然大悟的复杂神情。
她径直走入大殿边缘的阴影之中,走向那个僵在原地,如同石化的墨渊。他的心音,是一场无声而剧烈的爆炸,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狂喜。
她在他面前停下。当着全宗门的面,她伸出手,握住了他那只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他的整个身体剧烈地一颤,却没有抽离。她将他从阴影中,拉到了大殿中央的光明之下。
他那张带着伤疤的脸,第一次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又引起了一阵新的骚动。但沈璃月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他的双眼。
我的选择,她宣布道,声音清亮而决绝,响彻大殿,是他。
她转向父亲。我选择墨渊,作为我的道侣。
大殿中,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宗门那颗破碎的明珠,竟然选择了那个邪魔外道的影卫但这一次,没有人敢于反对。在亲眼见证了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后,无人再敢小觑她分毫。
沈沧海凝视着自己的女儿,仿佛是几十年来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她。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受害者,而是一个幸存者,一位女王。他缓缓地、凝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沈璃月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灿烂的笑容。她转回头,看着墨渊,握紧了他的手。然后,她做了另一件事。她将自己那股清冷的、属于琉璃剑心的灵力,渡入了他的体内。
他那股属于无情杀戮剑的、至刚至阳的黑暗剑意,立刻感受到了这股外来力量,汹涌而上。长老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看到一场毁灭性的灵力冲突。但,那冲突没有发生。相反,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开始产生共鸣。他那阳刚的剑意,没有摧毁她阴寒的诅咒,反而开始安抚它、中和它。寂灭寒咒,这个折磨了她十年的梦魇,在他纯粹而忠诚的力量的温暖下,开始消退。在她月白色的发根深处,一缕乌黑如墨的青丝,开始顽强地生长出来。
几周过去,又过了几月。清月小筑不再是囚笼,而成了一处治愈的圣地。沈璃月的力量与健康,与日俱增。她的长发,如今是黑白交织的颜色,像是水墨画,是她正在痊愈的证明。
她与墨渊,在一种安静的陪伴中度过每一天。他教她剑法招式,她教他阅读上古典籍。他不再是她的护卫,而是她的伴侣,她的平等之人。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们并肩坐在小筑的莲池边。她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已久的问题。
你的伤疤,墨渊。还有你的过去。你,还不愿意告诉我吗
他看着她,深邃的黑眸里,不再有那种深藏的痛苦。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璃月。一个充满了黑暗的故事。
我们有的是时间。她轻声说。
他开始讲述,关于一个被遗忘的血脉,一个被覆灭的家族,以及一个被抛弃在尸山血海中的、唯一的幸存者。
在他讲述的时候,她不仅在用耳朵听,更在用心听。她凝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地,潜入他心音的海洋。在他那坚如磐石的灵魂核心之下,她听到了一个被封印的密室,一段连他自己都无法触及的记忆。
从那间密室里,传来了一个微弱而又熟悉的声音。
那是一声咆哮的、幽魂般的回响。一声她曾在十年前,在北溟秘境里听到过的咆哮。那是那头上古妖兽的声音,那个给她带来了十年诅咒的妖兽。
但在墨渊被封印的记忆里,那声咆哮,却并非来自敌人。
那是一声充满了悲愤、痛苦……与亲情的悲鸣。
沈璃月凝视着身旁的男人,一个全新的、远比她自身诅咒更深邃的谜团,在她琉璃色的眼眸中,缓缓升起。她的旅程,并未结束。事实上,它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她将不再是一个人,孤单地走向未知的命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