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农的倔强
当老农民玩种田游戏才叫一个地道
李老倔蹲在田埂上,黧黑粗糙的手指捏着根旱烟,烟头的微光在将暗未暗的天色里明明灭灭。他望着眼前那片承包地,眉头拧成了疙瘩,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块被犁得太深的老地皮。儿子李闯前几天刚回来过一趟,屁股没坐热就拍给他一个轻飘飘的方形玩意儿,说是城里最时兴的种田游戏,塞进那个叫手机的板砖里就能玩。
爹,你那套老黄历该翻篇了!儿子当时拍着胸脯,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他脸上。人家这‘金坷垃农场’里头,专家教授设计的方案!动动手指头,啥时候浇水,施啥肥,打啥药,比您起早贪黑、看天看地灵光一百倍!智能!科学!
李老倔当时闷着头,一言未发,只把那冰凉硌手的小方块揣进了油腻腻的汗衫兜里,沉甸甸的像揣了块石头。此刻,天边最后一点灰蓝也被夜色吞没,风里有新翻泥土的腥气和他烟袋锅子浓郁的土烟味儿,可他心里却空落落的。儿子的话像地头的酸枣刺,扎心扎肺。他那套看云识天气、摸土知墒情的本事,真成了该被丢进历史废料堆的破烂老把式,当真要被这智能一脚踹进沟里
2
智能的挑战
他不服。那股几十年在土里刨食磨出来的硬气顶了上来。李老倔在鞋底下用力摁灭了烟头,火星无声地爆裂、熄灭。他从裤兜深处掏出那个手机,屏幕映亮了他半张沟壑纵横的脸,眼神里有种近乎悲壮的执拗。他倒要看看,这金坷垃里的神仙法子,能不能在这片他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真土地上,显出真章。老汉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笨拙地戳点着,像第一次学握锄头的娃娃,别扭又执拗地进入了那片陌生而绚丽的电子田地。
金坷垃农场的光怪陆离,几乎晃瞎了李老倔那双看惯了黄土青苗的老花眼。屏幕上大片大片整齐划一的麦田闪着虚假的金光,几秒钟就成熟一片,蹦出金币+10的字符,轻佻得像在吹肥皂泡。空气里没有泥土味儿,只有电子音效合成的一阵阵廉价鸟鸣。李老倔紧抿着干裂的嘴唇,脸上的皱纹刻得更深了。他像个闯入异星的原始人,笨拙地挪动着手指,艰难地跟随着那条闪着光的新手指导线。
请点击‘收获’按钮进行收割。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提示响起。
他依言戳了一下那片金灿灿的麦穗图标。屏幕上立刻浮夸地跳出几个巨大的、旋转跳跃着的麦捆卡通图案,还伴随一阵刺耳的哗啦啦金币碰撞声效。恭喜!收获成功!
李老倔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真他娘的儿戏!这就算收麦子了他眼前闪过的是真家伙:灼人的日头下,锋利的镰刀贴着地皮挥下去,唰啦啦一片沉甸甸的麦秆应声倒下,汗水混着麦芒扎进脖梗的刺痒,麦秸扬起的干燥粉尘钻进鼻孔,呛得人直咳嗽……那沉甸甸的麦粒压弯了扁担,肩头火辣辣的疼,那才是收获!哪像这手指头一点,金币叮当响,轻飘飘得像在放屁!一股无名火夹着说不清的憋闷,顶得他胸口发疼。
他退出那虚假繁荣的农场,手指头在屏幕上戳戳点点,像在荆棘丛里摸索。终于,被他点进了一个角落——那地方有个不起眼的图标,几片像素绿叶环绕着我的土地四个小字。点进去,竟是一张清晰的地图!是他脚下这片承包地的轮廓,细致地划分成了甲-3、丙-1之类的方块。李老倔浑浊的老眼猛地一亮!他忙不迭地从裤腰里摸出他那本卷了毛边、沾满泥点的小本子,翻开,里面是他几十年的心血,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和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符号记录着哪块地几时种了啥、施过什么肥、虫害如何、收成几许。
他把手机屏幕贴近昏花的老眼,手指颤抖着,对照着本子上那些浸透了汗渍和泥土气息的记录,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地块信息里敲:
甲-3,玉米茬口,前年红苕,冬闲深翻,白土,偏沙,存不住水(备注:需起高垄)……
丙-1,低洼,排水差,去年水大,稻瘟病重(备注:今年改种耐涝黄豆)……
每一个字打下去,都像在搬动一块沉重的石头。那冰冷的输入框,如何能装下他积攒了半辈子、融入骨血的地气那冬闲深翻四个字背后,是数九寒冬里他挥舞铁锹镐头、震得虎口发麻的场景;那白土,偏沙的标注里,混杂着他指尖捻过土粒时粗糙的触感和无数次歉收的心痛。这份输入,笨拙、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仪式感。他在努力把他扎根的土地,塞进那个冰冷的方匣子。屏幕幽幽的蓝光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像一道无声的裂缝,横亘在古老的经验与崭新的智能之间。
李老倔把手机揣在贴胸的口袋里,隔着汗衫,能感觉到那玩意儿微微发烫,像个揣在怀里的秘密,也像个冰冷的负担。天刚蒙蒙亮,东边天际才透出点鱼肚白,他就扛着锄头下了地,直奔他手机里标着丙-1的那块低洼地。
手机昨晚告诉他:丙-1地块:数据接收中……当前湿度预警偏高。建议今日操作:排水,翻晒土壤(低洼地改良模块启动)。
后面还列了一串精确到分钟的湿度、光照值图表,花里胡哨,看得他眼晕。
李老倔站在地头,没急着动锄头。他佝偻着腰,伸出那双布满厚茧、指节粗大的手,像老中医号脉一样,深深插进了湿冷的泥土里。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手腕。手指在泥泞深处摸索,感受着土块的板结程度,那份湿气的分量,那份粘稠和滞涩……他捧起一把黑泥,凑到布满皱纹的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了一下。雨水浸泡过的特有土腥气、还有一丝隐隐的烂根腐败味儿直冲脑门。
他直起腰,望向不远处的排水沟。沟沿上几株去年的枯草耷拉着头,沟底只有浅浅一层浑浊的死水。他再抬头看看天色,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吸饱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坠着。空气里水汽浓得能拧出水来,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李老倔的眉头拧紧了。这光景,和他摸到的、闻到的、感觉到的完全印证——老天爷憋着劲儿,还要下大的呢!
排水翻晒他对着虚空,无声地嗤笑一下,嘴角的皱纹扯得有点歪,照你这个搞法,水排不出去,土晒不干,一场大雨下来,刚翻松的土全得泡汤,板结得更像个铁疙瘩!翻翻个屁!越翻越死!
他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几十年和老天爷打交道的精明,那是冰冷的建议永远无法理解的、关于这片土地的活生生的呼吸和脉搏。机器不懂天时,不懂这片低洼地深藏的秉性。
3
泥腿子的怒吼
李老倔扔掉手里的湿泥,在裤腿上蹭了蹭手。他根本不屑于再去碰那手机上的排水按钮。他扛着锄头,踩过湿滑的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径直朝旁边地势稍高的甲-3地块走去。他得干点实在的。
几天后的傍晚,李老倔正蹲在灶膛前,就着一点豆大的油灯火光,卷着他的旱烟叶子。那张皱巴巴的烟叶在粗硬的手指间发出细碎的声响,屋里弥漫着陈旧烟草的辛辣气息。突然,口袋里那个板砖嗡嗡地震动起来,像揣了个活物。
李老倔手一抖,烟叶差点掉进灶灰里。他皱着眉,费力地把那嗡嗡作响的玩意儿掏出来。屏幕亮得刺眼,跳动着几个鲜红的、不断闪烁的大字,像警报:
丙-1地块!紧急!!湿度严重超标!病虫害风险激增!!!请立即执行排水操作!警告!警告!
那急促闪烁的红光和刺耳的警示音效,在寂静昏暗的土屋里显得格外瘆人。
李老倔的心口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猛地一撞。他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外面漆黑一片,只有风声呜咽。丙-1那块地……他白天看过,沟沿上的枯草还是那个德性,沟底的水没见少,天还是阴沉着脸。可这机器凭什么叫得这么急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低声骂了句:扯淡玩意儿!手指却不听使唤地有点抖。这冰冷的铁疙瘩叫得如此凄厉,倒让他心里也莫名地揪了一下,像被那闪烁的红光烫着了。他最终还是猛地按下了屏幕上的确认,仿佛在驱赶一个不祥的念头。屋子里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静,只剩下灶膛里微弱的余烬,和他粗重的、带着些许不安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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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李老倔是被一阵紧似一阵的雨声吵醒的。他披上那件磨得发亮的旧棉袄,趿拉着鞋奔到门口。门一开,一股裹挟着土腥和水汽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枝干在灰蒙蒙的雨幕里疯狂摇摆,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瓦片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喧腾的白噪音。雨水顺着瓦沟倾泻而下,在门前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水坑。
他心头一紧,连蓑衣都顾不上披,抓起靠在门边的破斗笠往头上一扣,就冲进了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裤腿和布鞋,寒意刺骨。他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几乎是踉跄着奔向丙-1地块。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几天前被那智能系统强行安排翻耕过的丙-1地块,此刻已完全沦为一片泽国!浑浊的泥水肆意横流,淹没了原本的田垄沟壑,根本看不出哪里是田地,哪里是水沟。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几根被雨水打断的枯草根茎,还有被翻耕出来、未来得及沤烂的作物残茬。那泥水死气沉沉,毫无生机。昨天系统催促的排水,在这样大的雨势和本就低洼的地形面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它就像个不懂装懂的庸医,不仅没治好病,反倒把病人推得更深了。
李老倔站在瓢泼大雨中,破斗笠根本遮不住雨水,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脖颈往下淌。他看着眼前这片被他亲手(或者说,被那机器逼着)翻松、如今却被雨水泡得稀烂的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和怒气从脚底板直冲顶门心。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粗糙的掌心。他咬紧了牙关,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死紧,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压抑的呜咽,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老兽。雨水混着某种滚烫的东西,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顶着冰冷的雨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旁边地势稍高的甲-3地块。这块地,他压根没理会手机那花里胡哨的建议,完全按着自己的老法子来——没急着翻晒,而是吭哧吭哧地花了大半天工夫,硬是凭一把铁锹,沿着地势把垄沟重新加高、疏通了一遍。
此刻,雨水冲刷着垒高的田垄,清澈的水流沿着他重新修整过的沟渠,哗啦啦地、顺顺当当地流向远处的主排水沟。田垄上的泥土被雨水浸润,透出一种深沉的、肥沃的黑色,却丝毫没有松垮或被冲散的迹象。积水不存在的!水分正被土地温驯地吸收着,滋养着。
看着眼前甲-3地块雨水驯服、生机暗涌的模样,再回头瞥一眼丙-1那片令人心寒的烂泥塘,李老倔心里的那点憋屈和怒火,猛地烧得更旺了。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斗笠上,像在敲着愤怒的鼓点。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狠狠啐了一口:狗屁灵光!尽糟蹋地!
他不再犹豫,像个从泥水里爬出来的倔强老兵,踉跄着冲回他那间低矮的土屋。湿透的鞋子在泥地上留下沉重的印记。他一把扯下滴水的破斗笠,甩在门边。也顾不上擦干头上脸上的雨水,径直冲到墙角那个被烟熏得发黑的木头柜子前。柜门吱呀一声被粗暴地拉开,他探进半个身子,在里面一阵摸索。
当他的手从柜子深处抽出来时,指间紧紧攥着的,正是儿子李闯塞给他的那个手机。冰冷的塑料外壳上沾着几点泥水。李老倔瞪着它,浑浊的老眼里燃着两簇愤怒的、不屈的火苗。他不再小心翼翼,不再被那些闪烁的图标和怪叫的警告吓住。他用粗粝得如同老树皮的手指,带着一种决绝的、甚至有些粗暴的力道,在那个冰冷的屏幕上狠狠点戳起来,目标明确——他要找到那个把他丙-1地块坑成了烂泥塘的罪魁祸首!
屏幕上图标乱闪,李老倔却像一头认准了目标的蛮牛,不管不顾地戳点着。终于,被他点进了一个角落,图标像个扳手,下面一行小字:智能方案详情。他像挖到了敌人的老巢,手指带着狠劲儿戳了进去。
屏幕刷新,跳出一个界面,最顶端一行字异常刺眼:丙-1地块

低洼地改良方案V1.0(通用型)。下面是一堆密密麻麻、蚂蚁爬似的图表和数据:理论湿度值、理想排水系数、预设土壤孔隙率……还有一行小字注释:基于地区平均气候模型及标准壤土数据生成。
平均标准李老倔盯着这几个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像拉破的风箱。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混杂着愤怒,顶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望向窗外那片依旧笼罩在雨幕中的土地。他的丙-1,哪是什么标准壤土那是块出了名的下湿地,烂泥底,透水性比砖头强不了多少!那平均气候模型,能算准他这块地头上这片憋着坏、一泡尿能下三天的鬼老天
通用型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挤出声音,通他娘的屁用!
他粗壮的手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狠狠地戳向屏幕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像个小铅笔头的图标——修改方案。
输入框弹出来,光标闪烁着,冷冰冰地,等着他说话。
李老倔胸膛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粗粝的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空,微微颤抖。几十年来,他所有的知识都在他的手上,在骨子里,在日头晒、露水打的身体记忆里,在那本卷了毛边的厚本子里那些只有他自己懂得的符号里。此刻,要他对着这个方方正正、不食人间烟火的铁疙瘩,把那些浸透了血汗和泥土的经验,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他沉默着,像一块饱经风霜的岩石。片刻,那根树根般的手指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重重地按了下去:
狗屁通用!丙-1是烂泥底、死水洼!排水沟得挖深、再挖深!翻地老天爷憋着尿、云头压得低的时候,绝对不翻!越翻越死!起高垄,逼着水往沟里跑!这才是活路!懂!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那被岁月和土地磨砺得粗粝的灵魂深处,用尽全力抠出来、砸上去的!他不懂什么算法模型,他有的只是这片土地烙在他血肉里的真实。他要用最粗粝、最地道的泥腿子语言,去砸开这冰冷智能的脑壳!
4
机器的回应
发送完毕,屏幕上只留下一个冷漠的、旋转的小圆圈——方案提交中…。李老倔瞪着那个圈,久久地瞪着,直到它消失,屏幕恢复了一片死寂。他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松开手,那手机啪嗒一声掉在炕沿上。他佝偻着背,默默从怀里摸出他那本卷了毛边、浸透了无数汗水和泥土气息的厚本子,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翻到丙-1那页,手指抚过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和只有他懂的注记,眼神重新变得沉静和专注。那冰冷屏幕的沉默回应,似乎并未真正击倒他。他还有他的土地,他的本子,他那套在风雨里摔打出来的、真正智能的筋骨。
日子在泥土的气息里缓慢滚动。手机屏幕依旧是那个样子,他修改方案的怒吼像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李老倔像头沉默的老牛,不再搭理口袋里那冰冷的板砖,只是更频繁地翻开他那本卷了毛边的厚本子,一遍遍摩挲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记录,再扛起他的锄头铁锹,埋头侍弄着那几块寄托了全部心神的地。
这天日头毒得很,晒得地上的土坷垃都发烫。李老倔蹲在丁-2那块坡地上,戴着破草帽,正全神贯注地给他新移栽的辣椒苗子根部壅土。汗珠子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脖颈往下淌,洇湿了汗衫后背。突然,裤兜里那个沉寂了多日的玩意儿,嗡嗡地震动起来。
李老倔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直起早已酸痛的腰,撩起汗衫下摆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才慢吞吞地把手机掏出来。屏幕亮着,一条新消息,标题写着:丙-1地块改良方案V1.1(定制)。不是系统冰冷的回复,竟是一份全新的方案!
他的心猛地一跳,手指头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戳开了那条消息。
方案界面变了!那些花里胡哨的平均值图表少了很多。最显眼的位置,赫然几行粗体字:
**【核心调整】**
**1.
强化排水:主沟深度由0.5米提升至0.8米(依据:地块烂泥底特性报告)。**
**2.
高垄种植:强制要求!垄高不低于30公分(依据:死水洼地形分析)。**
**3.
翻耕禁令:实时监测未来3天区域降雨概率

60%时,绝对禁止翻耕操作!**
下面附着一个简短的说明:用户反馈:丙-1为烂泥底死水洼,高雨量风险期翻耕加剧板结。采纳建议:强化排水、高垄、规避雨后翻耕。感谢您提供的地块专属信息!本方案将持续优化。
李老倔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布满厚茧的手指在粗糙的屏幕上缓缓滑过那几行字,指尖能感受到屏幕微微的温热。他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长久地沉默着。那浑浊的老眼里,起初是惊愕,是难以置信,接着,像冰封的河面下突然涌动的春水,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混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慢慢地、艰难地透了出来。
没有言语。他默默收起手机,重新塞进裤兜,贴肉放着。他弯下腰,拿起地上的锄头,重新开始给辣椒苗壅土。动作似乎比刚才轻快了一点。他粗糙的手指拂过青翠脆弱的幼苗,动作依旧带着老农特有的、小心翼翼的力道。只是那布满皱纹的黝黑脸膛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有了些微的松动。他抬起头,眯起眼望向远处丙-1地块的方向,眼神里沉淀了多年的坚硬,第一次对着那个冰冷铁疙瘩的方向,流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近乎认同的暖意。这机器,竟真听懂了他这泥腿子的吼
入秋了,天高云淡,风里带着点干燥的凉意。
李老倔蹲在自家院里的石磨盘旁,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旁边的矮凳上,搁着那个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金坷垃农场里他那块丙-1的实时动态:土壤湿度、养分曲线、光照时长,还有一行醒目的提示:最佳种植窗口期:黄豆(耐涝品种)。播种指令已就绪,请确认执行。
他眯着眼,对着那行字琢磨了半天。种黄豆这倒是和他自己心里的盘算对上了。刚过去的夏天,那场大雨和后来的定制方案证明了机器的排水和预警确实能派上用场。但种下去之后呢这机器能知道他这块地里的老毛病——豆荚螟能闻出空气里那丝甜腻腻的、引虫子的味儿
老汉磕了磕烟袋锅里的灰,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墙角。那里靠着他用了半辈子的家什——一把锄头,一把镰刀,还有一截磨得溜光水滑、一头削尖了的硬木棍子,那是他自制的、专捅豆秧根茎里藏着的螟虫的刑具。
他伸出粗糙的手,挨个儿摸了摸这些老伙计冰凉的木柄、锋利的刃口。指腹下的触感是那样熟悉、实在,带着岁月和泥土的包浆。最后,他的目光落回石磨盘上那个冰冷的手机屏幕,那行请确认执行的指令闪烁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效率。
李老倔的脸在烟雾里显得模糊不清。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在泛着幽蓝冷光的屏幕和他那几件沾着陈年泥土的工具间来回逡巡。最终,他掐灭了烟,拿起手机,粗壮的手指悬在确认按钮上方,顿了片刻。他不是确认机器的指令,而是确认了自己的判断。然后,他把手机往裤兜里一揣,动作麻利地弯腰,抄起了那根磨得溜光的硬木棍子,稳稳地攥在手里。
5
新旧的碰撞
他扛起锄头,把镰刀别在腰后,木棍像一杆短枪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朝丙-1地块走去。裤兜里那个冰冷的板砖,随着他沉稳的步伐,隔着布料一下下轻轻撞击着他的髋骨。阳光很好,晒得他黝黑的脊背暖洋洋的。这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也不是俯首听命。他的老把式和他的新军师,一个在手里,一个在兜里,都沉默着,准备一同下地。这才是真正的地道——脚踩在泥里,心里装着数,管它新法还是旧招,能伺候好这片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地,才是正经!
秋阳高悬,晒得人脊背发烫。李老倔套上那匹温顺的老骡子,扶着犁铧,在丙-1新垒起的高垄间缓慢行进。土浪翻涌,散发出被阳光烘烤过的、暖烘烘的泥土腥香。手机就揣在他汗衫兜里,屏幕偶尔会微微震动一下,大概是金坷垃农场又在发送什么湿度、温度之类的实时数据。李老倔顾不上看,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犁铧和脚下新翻的土地上。
爹!爹——!远远地,传来儿子李闯兴奋到变调的喊声。
李老倔一愣,勒住骡子,直起腰。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里,刺得生疼。他抬手抹了一把,眯起眼望向田埂那头。只见李闯像个炮弹一样冲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干净体面、扛着些闪着金属冷光的大家伙的年轻人。
成了!真成了!李闯冲到近前,呼哧带喘,脸膛涨得通红,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咱家那块‘丙-1’!您那块‘定制方案’试验田!被区里农业科技推广站盯上了!上头说数据太典型了!是老旧经验和新智能结合、解决低洼地顽疾的绝好样本!
他语无伦次,指着他身后那几个年轻人:瞧,这是推广站的张技术员!带着无人机!来给咱们田做全谱系扫描!采集最优方案!要全区推广呢!
那几个年轻人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热情笑容,向李老倔点头致意。
李老倔扶着犁把,黧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汗水顺着深深的皱纹沟壑往下淌。他只是唔了一声,目光掠过儿子兴奋的脸,掠过那几位技术员,最终落在他们手中那架银灰色的、嗡嗡作响的无人机上。那东西像个巨大的铁蜻蜓,螺旋桨搅动空气,发出低沉而强势的轰鸣。
李大爷,您可是立了大功!张技术员走上前,笑容可掬,声音透过无人机的噪音传来,您的经验数据,加上系统的优化算法,形成的这个‘老倔头模式’,非常有价值!区里准备大力推广这种AI辅助下的精准种植新范式!
范式李老倔没听懂这个词,但他听懂了推广,听懂了价值。他依旧扶着犁把,沉默着。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
那架无人机在技术员熟练的操控下,轻盈地升空了。它悬停在不远处的丙-1地块上空,像一个冷漠而精准的眼睛,扫描着下方那片刚刚翻开的、泛着湿气的黑色土地。银灰色的机体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螺旋桨的噪音压过了风声,压过了泥土的气息,也压过了他身旁老骡子偶尔喷出的沉重鼻息。
李老倔仰着头,看着那个悬停在自家土地上方、嗡嗡作响的铁家伙。它冰冷,高效,强大。它代表着儿子口中的未来,代表着张技术员所说的新范式。而他,他的骡子,他手中这把沾满新鲜泥土的犁铧,他裤兜里那个被捂得温热、嗡嗡震动的手机,还有他脑子里那些关于豆荚螟、关于土蚕、关于看云识天气的琐碎记忆……在这钢铁造物的轰鸣声里,似乎都变得渺小而寂静。
张技术员走过来,热情地递给他一个崭新的平板电脑,屏幕亮着,正是金坷垃农场的界面,上面清晰地标记着无人机刚刚扫描出的播种路线图。大爷,您看!最优路径!机器一会儿就能按这个撒种,又快又匀!比您这骡子犁地快多啦!
李老倔没接那平板。他布满厚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犁把上粗糙的木纹,眼神有些空茫,越过嗡嗡作响的无人机,望向远处自家那块刚翻好、还没来得及细细平整的田垄。半晌,他才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挤出几个沙哑、几乎被机器轰鸣吞没的字:……撒吧。
他默默地解下老骡子身上的套索,轻轻拍了拍它温顺的脖颈。老骡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不安,打了个响鼻,喷出温热的气息。李老倔不再看那台即将接管他土地的机器,他佝偻着背,扛起沾满泥土的犁铧和锄头,像一个卸甲归田、却被缴了械的老兵,深一脚浅一脚地,默默走向田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刚刚翻开的、还散发着热气的泥土上,显得格外孤独。
夜幕沉沉落下,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布。村庄陷入沉睡,偶尔一两声犬吠也显得遥远模糊。李老倔躺在他那硬邦邦的土炕上,翻来覆去,身下干硬的麦草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白天那架无人机嗡嗡的轰鸣声,仿佛还在他耳朵里打转,搅得他心神不宁。儿子兴奋的脸,张技术员那新范式的说辞,还有那块屏幕里跳出来的、精确到厘米的播种路线图……走马灯似的在他脑子里乱窜。
他猛地坐起身,老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吧声。黑暗中,他摸索着穿上衣服,动作有些急迫。他没点灯,像一抹无声的影子,悄悄溜出了自家的小院。
他熟门熟路地走在田埂上。空气里弥漫着秋夜特有的凉意和露水打湿泥土的气息,清冽、干净,是他闻了一辈子的、真正属于土地的味道。月光并不亮,只能勉强勾勒出田垄和作物的轮廓。他深一脚浅一脚,凭着几十年刻在骨子里的方向感,走向那片白天被无人机扫描过的田——正是他精心伺候的苞米地。
他蹲在田垄边,动作迟缓而小心。粗糙的手指伸出去,避开尖锐的苞米叶子,轻轻地、珍重地抚摸着离他最近的一株苞米。指尖传来叶片厚实坚韧的触感,摸上去凉丝丝的,带着露水的湿气。他顺着秆子往下,手指拂过秆子上那些微微凸起的节疤,那是风雨留下的印记,也是生命力的证明。最终,他的指尖停留在那鼓鼓囊囊的苞米棒子尖尖上包裹着的、尚未完全干枯的苞叶上。一层层,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一层一层剥开那紧裹着的苞叶。动作轻得像在剥开一件无价之宝的包装。剥开最里面一层近乎透明的苞叶时,月光终于吝啬地洒落一点清辉。
饱满!结实!一粒粒苞米籽,像裹着层晶莹乳汁的玉珠子,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排列得整整齐齐,在微弱的月光下,焕发出一种沉甸甸的、内敛而蓬勃的生机!那饱满的形态,那在黑暗中隐隐流动的光泽,比白天阳光下任何照片、任何屏幕里的影像,都要真切千百倍!
李老倔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像枯枝触碰到了电流。他就这样蹲在冰凉潮湿的田埂上,一动不动,指尖轻轻搭在那饱满温润的苞米粒上。粗糙的指腹感受着那坚硬外壳下蕴藏的生命力,感受着那属于土地的、最原始最真实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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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的馈赠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远处村庄的灯火早已熄灭。只有一弯冷月悬在天际,清辉无声地洒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黝黑土地上沉默的老农,和他指尖下那片在黑暗中兀自饱满、无声生长的苞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