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皇帝新封的妃子。
我的未婚夫亲手把我送进了宫中。
我问他,我们之前的婚约算什么
他说：那是假的,别信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在临死前唤的都是我的名字。
可是那又怎样
是他欠我的。
1
很少有人知道,当朝最受宠爱的妃子和谢家小世子有过一段情。
更少人知道这妃子是由小世子亲手送进宫的。
我身着喜服坐在轿中。
而谢昭明跟在轿子旁边。
我问他：谢昭明,你有心吗
他的步履微滞。
曾有过,但不敢再有。
我冷笑一声,我想世子应当是没有的。未婚妻就要躺在别人的榻上承欢,世子是何滋味
他伸手攥住轿子的窗框,脸色惨白,嘴唇也颤抖着,兰宫……
以往听他唤我兰宫,声音总是婉转动人的。
仿佛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
可如今再听,全是讽刺。
我冷眼瞧着他,世子,不要逾矩了。
你该叫我,娘娘。
在这里跪着吧,否则不长记性,总是以下犯上可不好。
说罢我再不看他,他扣住窗框的手也慢慢松开。
最后那袭白衣,缓缓跪在地上。
他的声音凄迷。
是,娘娘。
2
皇帝极喜欢我,入宫第一天晚上就来了我的寝宫。
还没等我行完礼,他就含笑把我扶起来,无需多礼。
暖黄的烛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人瞧得不真切。
想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一纸诏书把我纳入宫中
临近嘴边却不敢开口。
他瞧见了我的欲言又止,却根本不在意,甚至带着自得的浅笑。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你已经是朕的妃子了。
木已成舟。
你说是吧舒妃。
这一声舒妃。
是他权利的宣誓,带着皇权的威严气势。
朕听闻,爱妃在宫门口罚了谢昭明。
是。
我没有否认。
他勾起一抹笑容,朕还以为爱妃会顾念旧情,不忍重罚呢。听闻他跪了一个时辰,硬生生跪晕过去了。
我的手指微蜷,面上不动声色。
他惹恼了臣妾,臣妾不该罚吗
我这声臣妾,让他不由得愣了愣,随后笑意更浓。
该罚,是该罚。
直到他把我搂进怀里,我才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姜兰宫,你终于属于朕了。
他浅浅笑着,带着餍足和自得。
红纱帐暖,本该羞涩欣喜,而我眼泪流了满面。
他把我的泪一点一点吻进嘴里。
爱妃的泪是甜的,朕真是爱极了。
3
皇帝为我建了一座琉璃宫,只因为我随口说的一句喜欢。
整座宫殿晶莹透亮,在阳光底下光彩四溢。
不过实在劳民伤财,惹得众大臣纷纷上书。
皇帝看一册奏折扔一册,直到我的脚边全是奏折。
我弯腰一册册拾起来,最后瞧见了谢昭明的上书。
他的字依旧苍劲有力,写的却是：奏请陛下体恤民力,切勿劳民伤财。
我冷笑一声。
皇帝也瞧见了我手中握着的是谁的奏折,他起身把它拿走。
随意扫了一眼又扔了出去。
拉着我的手,这群人说的话,朕一点都不爱听。
爱妃喜欢的,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朕也给爱妃取来。
我勾了勾唇,陛下可不准骗臣妾。
皇帝很好取悦,我只需要自称臣妾就能让他开怀。
他笑着把我搂进怀里。
这是自然。
没多久又有座摘星台拔地而起,他揽着我的腰问我,爱妃喜不喜欢
在这琼台之上,我望见了寂寥无边的苍穹,繁星与月亮争辉,星子败落不见其影。
而我只是懒懒地靠在他的怀里,臣妾不喜欢。
皇帝笑容僵在脸上。
为何
看和取,是有区别的,陛下。
我嘴上叫他陛下,话却是那么大逆不道。
皇帝闻言无奈地笑笑,看来这件事朕做不到了。
我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
那陛下就是骗臣妾了。
也许是我的话过于好笑,他笑得胸口也颤了起来。
在我抬眼望他的时候,他伸手勾起我的下巴,在我的唇上辗转。
直到很久才慢慢松开。
他吻得意乱情迷。
声音也变得低沉沙哑,嗯,朕骗你了。
因为望见了我眼神中的漠然和平静,他失神般放开我,转身离去。
而我只是默默跪在原地。
陛下恕罪。
而我喜欢的,大概这辈子都无法得到了。
4
喜欢谢昭明,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只要见过他的温柔,见过他的才华,见过他的雅正,就会不自觉陷入其中。
就像世人抬头望见苍穹之上的皎洁明月,至此,一眼万年。
因为一场大雨,我被困在一处屋檐下。
雨丝凄迷,而他撑着伞,就那么走进我的世界。
他真喜欢白色啊,伞是白的,衣服是白的,连鞋面也是白的。
可又白得那么适宜,就好像只有纯洁的白色可以配得上他。
他白皙的脸满是温润,墨色的眉飞扬着,深邃含笑的眼睛就那么望着我。
声音温柔又含蓄。
他问我：姜家的小姐
我问他怎么知道。
他说他见过我。
唐突了。
他的话音刚落,我头顶就撑起了一把伞。
我满脸通红与他共撑一把伞,心也跳得极快。
这难道是戏本上说的一见钟情
我无助地抬头看他时,却瞧见了他耳尖未曾褪去的殷红。
原来在这场雨中,不止我一人沉沦。
5
可一时的爱意终究会过去。
后来我听说,谢家在议亲,谢昭明又要有未婚妻了。
是林相的小女儿林璧色。
据说长得极美。
我问我的宫人们,我跟林璧色谁更好看。
他们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不敢吭声。
看来她更好看。
我随便找了个托词叫她入宫,瞧见了谢昭明未来的妻子。
她不卑不亢地向我行礼,唤我舒妃娘娘。
真是刺耳、难听。
我问她会些什么。
她说琴棋书画略知一二,四书五经偶有涉猎。
我让她弹了一曲《虞美人》。
曲音方歇,她抬眼望见了我满脸泪痕,下意识跪下,说的是：娘娘恕罪。
我问她喜不喜欢诗经。
她愣了愣,最后带着紧张又情难自抑的羞赧笑容。
回娘娘,臣女喜欢。其中的大雅,臣女尤爱。
我被她明晃晃的爱意刺了眼。
大雅,大雅。
谢昭明的名字不就出自大雅
我手中的杯盏狠狠摔在她的身侧,碎裂的瓷片划伤了她的手臂。
殷红的血液不断往外冒。
而她浑然不觉,只是冷静地跪在地上说着娘娘息怒。
是嫉妒还是恼怒
亦或是对谢昭明的怨念
我叫她赶紧滚。
她出宫的时候,是谢昭明去接的她。
听说他心疼极了。
我的指甲狠狠嵌在肉里,也没有知觉。
直到皇帝慢慢打开我的手掌,这才发现早已鲜血淋漓。
舒妃,不要让朕难堪。
他的神情晦暗不明,他生气了。
他用龙袍为我擦拭血迹,甚至是亲力亲为为我上药和包扎。
他的神情专注,动作轻柔,甚至怕我疼似的吹了吹。
他伸手揽住我,让我靠在他的胸口。
还未等我开口说话,他那冰凉的手掌就落在我的发顶。
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声音低迷好似呢喃,兰宫,你什么时候眼里能有朕
他的心跳声,缓慢又沉重。
6
宫中上下明里暗里都在唤我妖妃,说我魅惑主上,恃宠而骄。
她们瞧不惯我,也动不了我。
上一个冲撞我的妃子已经被皇帝打发去冷宫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她不知死活地劝我不要霸占皇帝罢了。
我听着这话觉得甚是有趣。
我一没绑住皇帝的脚,二没给他下迷药。
哪霸占他了
我说：姐姐这话真有趣,万一是陛下霸占我呢
这妃子脸都气红了,颤着手指指着我,你你你！
你不知廉耻！
她的身后传来一声冷哼,转眼望去竟是皇帝。
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妃子赶紧跪在地上磕头,浑身颤抖着。
我依旧卧在榻上,等着皇帝的反应。
来人,把她打入冷宫,其父贬为庶人。
宫人把她拖走的时候,她的哀嚎声老远都能听见。
嘴里喊的是：陛下,饶了臣妾的父亲吧……陛下……
我抬眼看着他,陛下罚这么狠,别让姐姐妹妹们寒心了。
这音贵人,好歹受过他的恩宠。
可转眼间就被他丢进冷宫,连父亲的官儿也没了。
终是无情帝王家啊。
他眼中的阴翳慢慢消散,甚至把我的手塞进他的怀里。
而刚刚被拖下去的音贵人仿佛是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并没有在他心头留下痕迹。
他的举动来得突然,一时之间我愣在原地。
直到触碰到他温暖的胸口,感受到胸骨下他那蓬勃跳动的心跳。
兰宫知道朕的心是暖的就好。
他的笑容依旧摄人心魂,眼眸也如星子般璀璨。
我的手指不自觉颤了颤。
为了方便我的触摸,他甚至蹲在我的面前,我被惊得立马坐了起来。
却又被他缓缓按着肩膀躺了回去。
手依旧被他暖着。
无妨,朕乐意。
这一幕所有宫人都不敢看,实在是太以下犯上,太惊世骇俗了。
我想如果那群老迂腐知道他们的陛下为了方便妖妃而低头,只怕胡子都要气弯。
他伸手抚上我的眉眼,笑意浅浅,意有所指地问我：兰宫,喜不喜欢林璧色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他的笑意更浓,说的话却格外残忍。
朕让她进宫陪着你怎么样
我愣在原地。
陛下就这么爱夺人未婚妻
并不,他笑着看我,爱妃是他主动献上的,林璧色才是朕夺的。
他伸手抚摸我的脸,而我嫌恶般躲开。
他也不恼,只是按着我的肩膀,让我不得不和他对视。
你该怪的是他懦弱。
他就那么随意下旨,让林相择日把女儿送进宫来。
许是他一时兴起,许是他别有所图。
他把头轻轻贴在我的腿上,声音低迷,兰宫,不管你信不信,从始至终,朕只想要你……
在他瞧不见的地方,我冷了面色。
那臣妾,多谢陛下宠爱了。
7
林璧色入宫的时候,我站在墙头上望着她的轿子晃晃悠悠地被抬进宫。
那顶轿子旁跟了好几个丫鬟。
唔,或者说是监视她的人。
毕竟一个那么喜欢谢昭明,提起诗经都忍不住想到大雅的人,能甘愿做皇帝的女人吗
皇帝封她为林贵嫔。
她盈盈跪在我面前,也不再唤我舒妃娘娘,而是变成了姐姐。
我俯身把她的手臂提起,瞧见了上次碎瓷片割伤落下的疤痕。
她依旧眸色淡淡地看着我。
上一次见,她还像朵含苞欲放的娇花,眼神中满是羞赧和期许。
可如今,花谢了。
她整个人也沉寂了下去。
为什么不反抗
明明赶在圣旨到之前和谢昭明成婚就可以阻止,又为什么不结
她默默收回了手臂,再次跪拜在我面前。
璧色,多谢姐姐成全。
我低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终究还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明明怨恨她将要嫁给谢昭明,但知道皇帝的主意后,我还是往宫外递了信。
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聪明如林璧色,她发现是我做的了。
姐姐孑然一身,所以可以无所畏惧。可妹妹身后还有整个林家,不得不从。
好一个不得不从。
谢昭明也是这样说,她也是这样说。
想嘲讽她是懦夫,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又听见她轻嘲般说起,况且世子不愿……
她的声音极轻,我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她却不肯再说。
8
你见到林贵嫔了
皇帝从身后把我捞进怀中,低笑着瞧我的惊慌失措。
他悄无声息地进来,我没发现他。
知道是他以后,我反应淡淡的。
陛下怎么来了林贵嫔第一天入宫,不去看看她吗
他把我的身子掰正面对他,他上下扫视着我。
兰宫吃醋了
我愣了愣。
正想说话时却被他捂住嘴巴。
他弯眉笑着,算了,还是不要打破朕的幻想。
朕说了,朕只想要你。
兰宫要信朕。
我沉默着。
他有皇后,有两个贵妃,有新入宫的林贵嫔,底下还有数不尽的贵人和夫人。
他的话,是多么的虚伪。
他轻啄了我一口,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我按进他的怀里。
他一手环住我的腰,一手抚着我的发髻,温柔地摩挲着。
他很喜欢抱着我。
他的声音低迷又充满磁性。
兰宫……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朕。
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你这样肆意地活着。
这是朕给你的权利,你……可喜欢
我良久没有说话,久到他轻轻拉开我,歪头想看我的神情。
想知道我在沉默什么。
我问他：为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到寝宫的一侧。
那里的白瓷瓶斜插着几幅画。
是他之前送我的,我看也没看就随手塞了进去。
见他知道它的去处,我尴尬了些许。
我随意对待他送的礼物,他也没生气,甚至看也没看就从里面抽出一幅画。
他把我拉到书桌旁,打开了这幅画。
这一连串的举动让我看不懂。
等到这幅画真正展开在我面前,我愣在原地。
因为这上面画的,是撑伞而立的我。
他曲着手指刮蹭我的鼻尖,朕知道你不会看,小没良心的。
我情不自禁地抚上这画中人的眉眼。
他画的很好,画中的我巧笑嫣然,明媚婉转,一身红衣娇艳似火。
女为悦己者容。
因为谢昭明喜欢,所以我才那样打扮。
可偏偏,被他瞧了去。
而如今的我,已经憎恨红色,偌大的宫殿再也见不到一处。以往常穿的红衣也被我亲手烧尽,就当割舍前尘。
我再也不会像他画的那般笑着。
他带着欣喜和缠绵的眼神望着我,握着我的手,兰宫,你知道吗
朕最喜欢你穿红衣,那么明艳,像骄阳一般在朕心头留下烙印。
让朕夜睡晨起,辗转反侧间,脑海中竟处处是你的身影。
他摩挲着我身上的衣料。
我顺着他的视线也望了过去。
一身青色。
可你再也不穿了。
我冷冷打断他,陛下,那是我为谢昭明穿的。
就凭这
就凭这为谢昭明穿的红衣,让他记住了我,强娶我
他也不恼,甚至没有松开握我的手,不以为然地笑了。
语气带着独属于帝王的自信。
那又如何你现在是朕的,这就足够了。
他望着那幅画,随口说道：你也许不知道,朕最嫉妒的人是谢昭明。
我一怔。
他就算说起往事,声调也是平淡的。
所有人都疼爱他,皇祖父也爱他,甚至还动过废了先帝太子之位的心思。
他想让皇叔做太子,好让谢昭明以后能当皇帝。
我不由得后退几步,可他的手依旧攥着我,不让我离开。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实现,为什么朕还是当了皇帝吗
他的眸光逐渐变得寒凉、癫狂,手劲也越来越大。
放开,放开我！
他陡然松手,而我跌坐在地,他不顾我的狼狈凑近,邪笑着低语道：
因为朕的好堂哥啊,他活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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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再见到谢昭明,是在中秋家宴。
就算我赴宴来迟,也没人敢指责我。
我坐的位置,甚至比两位贵妃还靠前。
我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行礼。
这就是皇帝给我的恩宠。
坐在下首的谢昭明握着酒杯,眸光低垂,神色不明。
真是可惜,我故意穿了件红艳的宫装,他不看算什么
皇帝瞧见我的妆容,眼前一亮。
勾起一抹笑容,朝我招招手说：朕的兰宫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
包括谢昭明。
只不过他瞧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我这刻意为之的装扮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谢昭明可真有意思,两个未婚妻被夺,竟也默不作声,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赴宴。
我把手放进皇帝的手掌心,他笑盈盈地望着我,兰宫,你今天甚美。
我羞涩一笑,陛下喜欢就好……
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一旁的皇后轻轻咳嗽了几声。
舒妃妹妹既然来了,就入席吧。
皇帝敛起几分笑容。
皇后编排的节目来来回回也就这几个花样,奏乐的结束后又上来跳舞的,无趣极了。
我百无聊赖地望着底下。
舒妃妹妹,既是中秋佳节,我们共饮一杯可好
说话的人是明贵妃。
她举着酒杯遥遥望来。
我勾唇笑了,好啊。
身旁的宫人递给我一杯酒,我看都没看,一口咽下。
喝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姐姐可满意
她因为我的直截了当而愣神,最后喃喃道：满意。
我望见了皇帝的欲言又止,也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纠结。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如我所料,明贵妃给我下了毒。
我昏迷了几天几夜,听说还是皇帝找来了民间的医圣为我治毒。
那人说我以后不宜有孕。
这毒伤了我的根本。
我抚着自己的肚子,心中却难得平静。
这样也好。
皇帝说明贵妃因为嫉妒我独得圣宠,所以下毒了。
我一阵嗤笑。
是明贵妃蠢还是他觉得我蠢
皇帝把明贵妃和明家都处置了,该赐死的赐死,该流放的流放。
煊赫一时的明家,就这么衰落了。
他心疼地握着我的手,说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望着他,只是默默把手抽离。
陛下,可达成你的目的了
他明明早就知道明贵妃要害我,可他冷眼瞧着,纵容着。
哦,也有可能就是他做的。
明贵妃这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冒失,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下毒呢。
甚至下毒的理由都那么拙劣。
但也无人敢置喙。
说到底,还是面善心恶的皇帝陛下,看不惯明家,下黑手罢了。
你知道了
我笑了笑,知道了,陛下要怎么处置我
他只是笑着摇头。
兰宫,不要误解朕。
朕,迫不得已。
10
我又在深宫里熬了两年,连后进宫的林璧色都生孩子了,而我依旧孑然一身。
在宫外没有亲人,在宫中没有子嗣。
我有的竟然只是皇帝的盛宠。
他还问过我要不要给我过继个孩子玩玩。
我说算了吧。
我不想跟深宫产生丝毫联系。
有时候我甚至想,要不一了百了死了算了。
被迫嫁给不爱的人,被迫承欢,余生被困在这深宫不得而出。
毫无盼头的活着,有什么乐趣
所以我随便选了一天自杀。
支开了所有宫人,然后闷头跳进水池里。
甚至连厚重的宫装都没有脱。
被谢昭明捞起来的时候,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似呼吸不畅,他的面色病态般潮红。
我还以为我入了地府走马灯了,喃喃道：真是幻觉。
我又闭上眼睛。
最后才反应过来,谢昭明你……你救我干什么
我终于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他一直深深呼吸着,手上青筋暴起,扼着自己的喉咙。
他的额头汗如雨下,浑身颤抖着。
甚至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药,你的药在哪
在我慌神之际,突然出现一个暗卫,从他怀里摸出药瓶,把药不由分说地倒进他的嘴里。
他依旧痛苦地呼吸着,但也慢慢恢复平静。
最后,他用那疲软的眼眸望着我。
说的是：娘娘,要活下去。
暗卫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一时之间,水池边只有我跟他。
两人都湿漉漉的。
为什么救我
娘娘为什么自杀
我跟他默契地同时开口。
想死就死呗,世子这也要管
我漫不经心地说。
他闻言蹙了蹙眉,本想说什么又开始剧烈咳嗽。
等他终于恢复平静,我唤了他一声,谢昭明。
臣在。
他依旧温柔地答我。
皇帝说你活不长。
他愣了愣,随便扯起一抹笑容。
是的,娘娘。臣活不长。
他一口一个娘娘,一口一个臣。
真真是好啊。
因为被水浸湿,我的宫装变得极重,于是我随手解开外裳,利落地站起身低头望着他。
他依旧虚弱地撑在原地,没有看我。
世子今日救本宫一命,本宫自会秉明陛下,好好嘉奖世子。
他摇摇头,不必了娘娘,宫妃自戕是重罪。臣只是尽了做臣子的本分。
我俯身勾起他的下巴,望见了他眸中的难堪和隐忍。
如此,甚好。
我把他狠狠推开,他控制不住地摔在地上。
可他依旧缓缓跪下,嘴里说的是：
微臣,恭送娘娘。
11
宫中发生的一切皇帝都知道。
他神色不明地看着我,声音也淡淡的。
朕还以为爱妃不会回来了。
他把身上的狐裘解下裹在我身上,我的身体终于不再那么冷。
我随意扯起笑容,臣妾不回陛下身边,还能去哪
他手指轻悸,摩挲着我的脸,说了跟谢昭明一样的话。
他说的是：兰宫,不要死。
我说好啊。
他拥着我,声音低迷沙哑,以后不要一个人走了。
陛下这是要监视我
我抬眼望去。
他温暖的手掌覆着我的眼睛,他的下巴轻轻搁在我的发顶,不是。
是朕怕你不在了。
我觉得挺有趣的,他能容忍明贵妃下毒,但是不能接受我自杀。
朕要给他赐婚。
我知道他说的是谢昭明。
他依旧蒙着我的眼睛,就当是给他救朕爱妃的嘉奖,爱妃觉得如何
我神情恹恹,陛下既然心意已决,就不要再问臣妾了。
他轻轻笑着。
朕知道了。
12
皇帝抢了谢昭明两个未婚妻,又赐他一个。
不过是想在谢昭明身边安插眼线罢了。
而一贯听话的谢昭明,这次却拒绝了。
他以身弱为借口,拒绝了皇帝的赐婚,说的是不愿耽误姑娘的青春。
怕皇帝怪罪,甚至是老侯爷出的面。
皇帝依旧笑着,可笑意并不达眼底。
所有人都怕阴晴不定的皇帝,只有我不在意。
一个不怕死又无人可连累的人,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他突然问我：兰宫,你高兴吗
我一脸疑惑。
陛下在说什么
只听见他轻笑了一声,爱妃的魅力极大,朕这堂兄,是在为爱妃守节呢。
我面无表情地说：陛下说笑了。
谢昭明不想被安插眼线就是他拒婚的理由。
真会守节的话,那又怎么会同意跟林家议亲
我还记得他信誓旦旦地跟我说在我十六岁的时候,他会来娶我。
可我十六岁变成了皇帝的妃子,而在他身边的人变成了林璧色。
何其可笑。
13
正如皇帝所说,所有人都疼爱谢昭明。
太皇太后时常把他叫进宫中,让他陪伴在侧。
有时候我心血来潮去给她请安,就会遇见谢昭明。
他依旧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唤我一声舒妃娘娘。
我受了他的礼,却从不叫他起身。
气得她时常骂我红颜祸水,说我是妖姬妲己转世。
她也会给皇帝施压,让他不可骄纵我。
皇帝也不理会,依旧纵着我。
我想,有皇帝的宠爱真真是好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毫无家世毫无根基的我,能在这后宫肆意妄为。
皇帝也就这件事没骗我,我果然活得比谁都放肆。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宠我。
他神情怜悯,语气柔软,说的是：兰宫身边只有朕了。
我心中连连冷笑。
不,我身边只有我自己。
有天再遇到谢昭明的时候,我一如往常地受了他的礼,擦身走过时,他却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一阵惊呼,你想干什么
他身边的暗卫再次出现,我的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那人打晕。
暗卫自觉地退开,守着这处。
他问我：兰宫,你想不想离开
我,我安排好了所有。
你能想到的所有……
我一愣,他不叫我娘娘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摩挲腰间悬挂的玉佩。
我知道,这是他紧张时常做的反应。
而那枚玉佩,是他弱冠时我送的。
我原以为他早就丢掉了,没想到他今日破天荒地戴了出来。
他顺着我的视线,也瞧见了玉佩。
他露出几分笑意,声音轻柔,我……很喜欢。
我望着他,他依旧穿着我最喜欢的白衣,眸光温润柔和,嘴角勾起醉人的笑。
因为靠得太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桔叶香味。
皇帝没有说错,他活不长。
他先天的心疾,注定了他不能当皇帝。
而这桔叶,是旧时侯府请来的医者为他开的安神药,能缓解他的心疾。
我问他：我还能去哪
这绵延无尽的宫墙,我如何跃过又如何逃离
他明媚地笑着,兰宫想去哪就去哪。
他眉飞扬着,嘴角也挂着浅笑,我想他是极高兴的。
不过,我很难被他的谎言打动了。
他不能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娶我,也不能护住我,现在更不可能带走我。
他依着皇帝的旨意,奉上了两位未婚妻。
在我还未进宫,心存幻想的时候,我甚至求他带我走。
昭昭,你带我走吧,我们逃到任何人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你做教书先生,我做绣娘。我给你买好多好多药,你一定能长命百岁。我们,要一起活下去……
我说一句,他的脸色苍白一分。
他最后缓缓拂开了我的手,打破了我所有幻想。
他说那是命,他不得不从。
他亲手把我送进宫,跪在我的面前,无数次唤我舒妃娘娘。
说他是臣子,我是娘娘。
如今他不想从命了,可我早就没了十六岁的稚气和愚蠢。
再也不会认为自己还有他能依靠。
我认命了。
也看透了。
在他满眼的期许和紧张中,我笑了。
谢世子,本宫很可笑吗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想要就要,想抛就抛,你把本宫当成什么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上前一步想要拉我的手,却因为顿觉失礼而停在原地。
兰宫,我可以解释……
我退开,冷冷打断他。
世子,我不需要了。
不管是你的解释,还是你迟来的勇气,我都不需要了。
还有,记得叫我娘娘。
擦身走过时,我对他说：谢公子要长命百岁,好好看着本宫是如何宠冠后宫的。
随后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身后传来了暗卫的惊呼,我却没有再瞧一眼。
14
在我入宫的第五年,谢昭明死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还在给皇帝绣香囊。
又入宫了好几位新人,长得跟我相像的都有几人。
我说我还没老呢,皇帝就在物色替身了。
因着这点危机感,我也破天荒地想要为他做些什么来争宠。
年轻时,我因为无所牵挂而桀骜自恃,行事乖张跋扈。
可在这无趣的后宫待久了以后,我竟开始羡慕有子嗣的后妃,羡慕她们漫漫长路有后人相伴。
也羡慕有亲人的后妃,有人为她们撑腰,哪怕没有皇帝的宠爱也依旧过得下去。
而我没了皇帝的宠爱,什么都不是了。
那次未能得手的自杀,也让我少了几分决绝的勇气。
就这么了无生机地在宫中活过第五个年头,直到突然听到谢昭明的死讯。
我失手扎破了自己的手指,殷红的血珠滴落在香囊上。
我呆呆望着染血的香囊,心中只觉心疼,我的心血没了。
手指被皇帝捞起,他轻轻含在口中。
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无措地把手指拿出来,臣妾走神了。
他拿起我还未完成的香囊,细细瞧着。
上面还绣着鸳鸯。
怎么想起绣香囊了
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慌张地说：想为陛下做点什么。
他愣了愣。
他抬起我的下巴,拂去我眼角的泪水。
他的眼神怜悯又带着心疼。
爱妃变了。
也怕死了。
可爱妃依旧没有爱过我。
他缓缓松开手,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然后离开了。
我的讨好,好像适得其反了。
从那以后,他更少来琉璃宫了。
我做的香囊也没派上用场。
有天一阵悠远绵长的梵音从宫外传来,据说那是老侯爷在做法事为谢昭明超度。
他们说是为谢昭明祈求有个美好的来世。
我的宫人无限唏嘘,说谢昭明这样一位风华正茂的佳公子,却因为心疾发作撒手人寰。
他才二十五岁。
让老侯爷白发人送黑发人。
隔着十里长街,我仿佛能听到他们的惋惜和哀嚎。
我想我跟谢昭明总是缺几分勇气,也总是错过。
总是一个人勇敢,一个人懦弱。
以前我怨过、恨过,现在倒也释怀了。
我与他终究是有缘无分罢了。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在那天的雨幕之下,遇到他了……
15
是夜,许久不见的林璧色来了琉璃宫。
她让我把所有宫人都撤了。
我不明所以,但也照做。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嘴唇颤抖着,声音凄迷。
世子……死了。
我惊讶于她的突然。
她是那么守规矩的一个人,入了后宫做妃子比我还顺利。
从贵嫔一路升到贵妃,甚至还为皇帝生了一儿一女。
如今却出现在我宫中跟我说谢昭明死了。
为什么跟我说他
她的眼睛带着血丝,满脸悲愤。
舒妃,你难道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瞧见了我身边未绣完的鸳鸯荷包。
她的脸色惨白,竟是徒手把它撕碎,散落的银针把她的手扎了好几个孔。
鲜血淋漓。
我原以为,你会难过。所以我想着来看你。
她冷冷笑着,可是很显然,你没有心。
我觉得她很强词夺理。
她都生了两个孩子,她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宫外的梵音依旧悠悠传来,再抬眼时,我瞧见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问我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入宫。
我说那不是因为你不得不从吗
她难掩哀伤。
不得不从,好一个不得不从……
最后说出那句上次我未曾听全的话,她说：
世子不愿娶,我又如何嫁
16
像我这样荣辱皆靠皇帝的妃子,一旦没了皇帝的宠爱,人人都可以欺负我。
皇帝对我越来越冷淡,也不再来瞧我。
偌大的琉璃宫像个笑话一样伫立在这深宫之中。
我得罪的人,十根手指头都数不完。
他们开始明里暗里欺辱我,皇帝也视而不见。
知道了他的态度以后,他们愈发狠毒。
后来我的琉璃宫也被下旨收走,给一个新晋的妃子住了。
没住几天就被大改,她说不喜欢那样的装饰。
皇帝一如多年前纵我一般纵容着她,她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再后来冬天该有的炭也少了,该有的吃食也变了,变得难以下咽。
林璧色来瞧我的时候,她身后还跟着她的孩子。
她说：这是你应得的。
我想真是人人都欺负我啊。
皇帝想要我,就强娶我入宫。
不想要我,就弃之如敝屐。
为了打压明贵妃,就给我下毒。
因为我是孤女,所以人人都可以欺辱我。
甚至林璧色都来质问我为什么不想念谢昭明。
可我凭什么要为他守节
他骗我,弃我,我又凭什么要为他难过
林贵妃,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她冷漠地勾唇,你在想什么,对本宫来说不重要。
我没有理会她的讽刺。
可是对我来说,很重要。
贵妃娘娘和世子,都是天之骄子。自顾自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以为所有人都该执着追求点什么。
我抬头望着她,可是,这巍巍皇权,不也压得你被迫入宫,不也压得他再度放弃
而我一介孤女,有什么好执着的。我不敢,也不能。
我肆意挥霍着皇帝对我那微不足道的爱意,找死般开罪他人。
所求是何,我也不知道。
兴许追求一个死,也不一定呢
毕竟只有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了。
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寻死时,却被谢昭明救了。
这下连命都不是我的了。
16
再后来我见到了老侯爷,谢昭明长得跟他真像啊。
见到他像是见到了老去后的谢昭明。
可谢昭明永远都不会有老去的那一天。
我原以为他会像别人那样忽视我,可他颤颤巍巍地向我行礼,我扶起了他的手臂。
他依旧唤我娘娘,问我过得还好吗
我笑了笑,过得还不错。
他欲言又止,神情哀伤,最后只说一句：是我错了。
娘娘,你可有心事未了
我愣了愣,摇摇头,没有。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我,那就好,那就好……
他也许参与过拆散我跟谢昭明的事,可现在的我,已经没心思深究了。
我……实在太累了。
他把谢昭明的暗卫给了我,让他护着我。
说这是谢昭明临终前的心愿。
我接受了。
有他在,我应该会好过些。
可这暗卫一点都不喜欢我,他只会在我被宫人欺负的时候出现。
在我饿得没饭吃的时候递给我吃食。
在我冻得睡不着觉的时候为我烧炭。
我问他任何话,他都不回答。
眼神中也带着若有若无的怨恨。
可能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主子要派他来守着这个蛮横无理,欺负自己主人的女人。
皇帝对他的出现竟也不置可否。
许是想起了以前我还是他盛宠着的女人。
对这暗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璧色那天离开以后再也没来见我了,她应该是觉得跟我没什么好说的。
不知道是我太虚弱,还是他们下的毒实在厉害,我愈发熬不过那个冬天了。
暗卫烧了很多炭,我的身子依旧是冷的。
可难得的是,我心中竟无比平静。
我问他：谢昭明走的时候跟我现在一样吗
他那冷酷无情的脸终于露出了于心不忍的神情,我也第一次听到了他开口说话。
他说的是：世子走的时候很轻松。
我笑了笑。
心想这暗卫心还是不够硬,心疾发作的人,哪有轻松的。
他就该跟我说谢昭明是痛苦万分离开的,让我到死都不得安宁。
最后他塞给我那枚玉佩。
因为我手软拿不住,让他塞了很多次。
我抚摸着它熟悉的纹理。
想起多年前我拼命攒钱为谢昭明挑的这枚玉佩。
那时的我紧张又小心翼翼地拿给他看。
这玉佩不算贵重,昭昭可不要嫌弃啊。
谢昭明是怎样的神情呢
依稀记得他是笑着的,用着那双温柔眼眸望着我。
最后是满怀桔香。
是他抱着我。
他的声音清润柔和,拨开了我眼前的泪雾,让我最后得以望见那皎洁悠远,相隔万里的明月。
他说的是：嗯,我很喜欢……
（正文完）
—暗卫番外—
我的主人喜欢上了一位姑娘。
一位身份平平无奇,甚至配不上他的姑娘。
他总是带着我去明熙巷见她。
可他不敢上前跟她说一句话。
他有时会问我：雅走,如果我突然跟她说话,会不会很唐突
我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他后知后觉般无奈地笑笑,我忘记了,你不爱说话。
他有时候会假装路过,只为了在那姑娘面前露一面。
一贯自信从容的主人,面对她的时候却总是慌张。
有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去为她撑伞。
他执伞的手都微微颤抖着,耳尖也红得滴血。
我想他应当是很激动吧。
幸好,那位姑娘也喜欢上了他。
她不叫他世子,说那样太生分。
也不叫他昭明,觉得那样太奇怪。
更不叫他谢昭明,说那样像是在发脾气。
结果唤主人昭昭。
主人嘴角都抽了抽,可还是硬着脸皮说好听。
他总是在纵容她。
她说她很羡慕主人可以穿白衣。
主人疑惑望着她,而她羞涩地笑着说：我们穿白衣的话很容易脏污,也不方便清洁。
主人一脸了然般点点头。
明明主人满柜子都是白衣,可他却说他喜欢红色,也喜欢瞧她穿艳色的衣服。
这话让她开心极了,她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兴奋地说：
太好了！我有很多很多件红衣可以穿给你瞧！
主人只是含笑看她。
主人弱冠礼时,他行完冠礼就急急忙忙撇下所有人去见她。
他说只有见了她,他才觉得今日无憾了。
她为他戴上了一枚玉佩,那玉色杂得让人瞧不出来是白玉。
主人平日抛着玩的玉石都比它好。
可他眼眶却红了,最后心疼地拾起她皲裂的手,细细为她上药。
最后抱着她,谢谢你兰宫。我不嫌弃,我很喜欢。
因着这份喜欢,主人玉佩从不离身,就连后来她入宫,他也没舍得丢了。
直到被侯爷发现端倪。
一个尊贵的世子,一个差点做皇帝的人,却心无大志,爱上的竟然是明熙巷一位身份低贱的女子。
侯爷怒不可遏,让主人跪在祠堂思过。
可主人丝毫不退步,只说他一定要娶她。
说他早就许诺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会娶她。
从来没发脾气的侯爷请了家法,主人被打得遍体鳞伤直至心悸。
饶是如此,他也没想过放弃。
他昏过去之前,都在嘱咐我好好看护她。
侯爷说：陛下已经下旨让姜兰宫择日进宫。
一向冷静自持的主人声嘶力竭地问他为什么,问他为什么陛下会知道她。
而侯爷只是用那冰冷的眼神望着他。
我亲自上报的。
送她进宫吧,以哥哥的身份。
否则,姜兰宫会变成一具尸体。
你知道我的手段。
主人后来才知道,是侯爷告诉太皇太后这件事后,无意间让陛下也知晓了。
陛下因为嫉妒主人而强娶她。
可我知道陛下早在很早之前就见过她了,他的强娶从来都不是突发奇想。
主人气急攻心吐了血,他的脸色苍白得,让我误以为他活不过那个冬天。
可他还是送那位姑娘入了宫。
他怕她会死。
她冷漠着一张脸让他跪下,问他未婚妻在别人身下承欢是何滋味。
主人啊,就只是跪在那里,绝望地唤她娘娘。
那天回去以后,主人烧了几天几夜。
嘴里唤着的依旧是她的名字。
他的药吃了又吐,吐了又吃。
他心疾也愈发严重了,吐血的频率越来越高,用药也比以往大了几倍,桔叶对他更是毫无作用了。
可他依旧熏着,他说她喜欢。
可是主人,她已经是舒妃了,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陛下为了她大兴宫殿,主人也上书了好几封奏折。
名为劝谏。
可我却觉得,主人是怕她锋芒太露,会引得众人哀怨针对。
主人啊,她嚣张跋扈目空一切,早就不是你记忆里的姑娘了。
你为何还不明白呢
后来侯爷为主人议亲,对方是和主人门当户对的林相嫡女。
林姑娘对主人表达倾慕之情的时候,他却只说：
我很抱歉。
他就那么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对方。
林姑娘被她叫进宫后受伤那天,主人说的是：
我替舒妃娘娘向你道歉。
林姑娘问他凭什么可以替她
他苦笑着说：因为……我是她的哥哥。
可是主人,你的眼神里流露的,根本不是哥哥该有的神情。
侯爷问他要不要去中秋宴,说他可以拒绝。
可他依旧赴宴了,就为了瞧她。
看见了她穿着他喜欢的红衣跟陛下嬉笑晏晏。
主人啊,你该死心,该放下了吧
可她一中毒昏迷,他比谁都着急。
主人为了请医圣出山,跪在他的屋外好久。
医圣说：世子,你又何必,她不可能知晓你的心意。
他依旧惨白着那张脸,虚弱地笑着。
但求无悔。
再后来主人很喜欢去太皇太后那里请安。
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因为有时候她会突发兴致去那里,主人就甘之如饴般无数次跑进宫。
她会故意让他一直行礼不能起身,他最后也只是无奈地揉着腿。
雅走,她生气也好。
是我懦弱,不敢带她离开……
我做的不对,她该生气的。
后来他瞧见了她自杀,情急之下竟是他自己拖着病体去救她。
却只落得被她奚落的下场。
可他只说：娘娘,要活下去。
她愤然离开的时候,我瞧见了主人黯淡无光的颓败神情。
主人知道他的姑娘在宫中并不好过,甚至萌生了死意。
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带她离开。
他安排好了一切,可独独没想到他的姑娘早已被磨平了心气。
她不愿意跟他走了。
她问他把她当成什么了。
她叫他等着她宠冠后宫的那天。
我是那么想让她闭嘴,甚至我都想替主人解释一切。
可他在昏迷前都紧紧拉着我的衣袖。
雅走,她不愿意,就算了……
医圣为主人瞧了病,说他再忧思就没几年可活了。
主人满脸病容,却只是无奈地笑笑。
就当是给我的惩罚吧。
医圣恨铁不成钢地拂袖离开,他不打算管主人了。
有天陛下来瞧了主人。
他望着主人憔悴难堪的脸,看了很久。
他说：堂兄,你知道朕最嫉妒的就是你吗
主人一愣,却是摇头,陛下,臣担不起您一句堂兄。臣……也没有让您嫉妒的资格。
陛下满脸讽刺,如果你没有心疾,就该朕唤你一声陛下了。
主人依旧轻轻咳嗽着,臣从未想过……
陛下冷眼瞧着他,打断他的话,只说：你活不长了。
是啊……臣活不长了。
主人垂下眼眸,声音低迷悲凉。
陛下缓缓站起身,不过,你还是好好活着吧,你活一天,姜兰宫就得宠一天。
主人声音颤抖了,他急得脸上犯出病态般的殷红。
什么意思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主人,说：因为朕想看你痛苦。你多活一天,姜兰宫多受宠一天,你看到了就会多痛苦一天。
既然早晚都要死,为什么不多受点痛苦再死
主人惨白着脸,呢喃着：陛下,兰宫是无辜的……
而他却说：只要被你喜欢,她就不无辜。
况且一介孤女,有什么好在意的朕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可是她根本不珍惜。
你的皇位朕抢得,你的爱人,朕也抢得。
堂兄啊,你难道不觉得你一直都是懦弱无能的人
……
主人就那么痛苦地捱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不敢死了。
直到药石无医,喝多少药也于事无补。
他手里一直握着那枚玉佩,嘴里呢喃的也是她的名字,可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雅走,我要撑不住了……
我满脸惊慌,想出去为他把医圣抓来。
可他依旧拉着我,虚弱地摇头。
不要做无益的事情。
他的神情哀伤。
雅走,这该是我的命数吧。不想活着的时候,我不得不活,想活着的时候却又无能为力。
我这一世后悔的太多,却又无从弥补。
这世上的事,于我而言总是事与愿违的……
我做过最错误的事情,就是不该去招惹她,惹得她平白因我蹉跎一生。
我的嘴唇颤抖着,可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想告诉他不是他的错。
是陛下,是侯爷的错。
可我发不出声音。
他把玉佩递给我。
而我第一次推开了他的手,第一次拒绝了他。
直到望见他的泪眼。
我的主人,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
他被侯爷打得生不如死的时候没哭；知道陛下下旨强娶心爱之人的时候没哭；被她奚落讽刺的时候没哭；被她拒绝私奔的时候没哭……
可现在因为我的拒绝,他流泪了。
我颤抖着手接过玉佩。
似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雅走,去保护她吧。
我不在了,会有很多人欺辱她。
我知道你怨她,不喜她。可我都不怨……就当这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她实在不想要你,你再离开,好么
他硬是等到我点头同意,攥着我的手才无力松开。
我第一次不敢看死去之人的脸,怕看见他的颓败,他的不舍,他的难过,他的担忧和他那无尽的眷念。
他明明有那么多事未了,有那么多误会未解……
他最爱的姑娘甚至到死都没有原谅他。
主人死了,在他二十五岁的那个冬天。
……
后来我跟了她,我像是在为主人出气般报复她。
我冷眼瞧着她被宫人欺负,瞧着她吃不上饭,冻得睡不着,她所受的痛苦连主人万分之一都不到。
可是,可是一想到主人临终前的哀求和他的泪眼,我只能帮她,如主人所求那般护着她。
后来见到她油尽灯枯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和主人都那么年轻。
主人病痛缠身,而她心无生志。
她做妃子时嚣张跋扈惯了,直到恩宠散去,她才慢慢变回那个我所熟知的明熙巷姜家姑娘。
她问主人走的时候,是不是就像她现在这样。
本来想嘲讽她,想说我的主人从来没有像她这么狼狈。
可临近嘴边却变了。
我说：主人走得很轻松。
她扯了扯笑容,问我是不是在骗她。
我沉默了。
最后我把主人临终前攥在手中的玉佩塞给她,她甚至虚弱得握都握不住。
为什么这玉佩还在
她声音细如游丝,呢喃道。
主人没有交代它的去留。
主人的欢愉因它而生,后半生的悲痛也因它而起。
于是我自作主张地把它还给了她。
这场说不清是孽缘还是善缘的往事,就在她自己手里结束吧。
她到死也是攥着这枚玉佩。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里含着笑意。
最后唤的是：
昭昭啊……
姜兰宫也死在了那个冬天,在她二十五岁的时候。
她在后宫荣耀了五年,沉寂了四年,蹉跎了九年。
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和主人一样,没能见到二十六岁的春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