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屋顶是霉斑和蜘蛛网。
土坯墙裂着大口子,冷风飕飕地往里灌。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盖在身上的是补丁摞补丁、又薄又硬的粗布被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还有淡淡的、属于这个家特有的穷酸气。
我猛地坐起身。
粗糙的土布褂子摩擦着皮肤,生疼。
这不是我的身体。
也不是我的时代。
脑子里像被人强行塞进了一团乱麻,胀痛欲裂。
属于另一个沈灼华的记忆碎片,汹涌地冲撞进来。
七十年代。
北方农村。
沈家坳。
沈灼华,十九岁。
爹妈死得早,跟着刻薄的大伯大伯娘过活。
昨天刚被她那黑心肝的堂姐沈宝珠推下结了薄冰的河沟里,捞上来就剩一口气,硬是没熬过半夜。
然后,我就来了。
我,也叫沈灼华,来自几十年后。
一个被凤凰男丈夫和好闺蜜联手做局,骗光家产、顶了罪名、最后死在冰冷监狱里的倒霉蛋。
挺好。
老天爷大概也觉得我上辈子太窝囊,给我个机会,让我在这穷得掉渣的年代,重新活一次。
只是这开局……未免太地狱了点。
我掀开破被子下炕,脚底板踩在冰冷凹凸的泥地上,冻得一哆嗦。
屋子里空荡荡,除了一张破炕,一个瘸腿的木头桌子,啥也没有。
唯一的家当,大概就是墙角那个豁了口的破瓦罐。
肚子咕噜噜叫得震天响。
前胸贴后背。
属于这个身体的饥饿感,真实得可怕。
我扶着土墙,挪到门口。
一股更冷的寒风劈头盖脸砸过来。
院子里,大伯娘王金花那尖利刺耳的骂声,穿透薄薄的窗户纸,直往耳朵里钻。
个赔钱货!丧门星!躺尸躺到日上三竿!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掉个水沟子就娇贵成这样赶紧给我滚起来喂猪!猪都饿得拱圈了!懒骨头!白吃白喝的东西!
记忆里,这声音就是催命符。
原主沈灼华,从小就是听着这样的骂声长大的。
胆小,懦弱,像只受惊的兔子,只会闷头干活,逆来顺受。
最后被推进冰窟窿里,连挣扎呼救都不敢大声。
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股火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上辈子窝囊死了,这辈子,还当受气包
门吱呀一声被我拉开。
院子里,穿着臃肿灰蓝色棉袄的王金花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骂得起劲。
旁边站着她那宝贝闺女沈宝珠,十八岁,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红格子罩衫,正嗑着瓜子,瓜子皮呸呸地往地上吐,一脸看好戏的得意。
看见我出来,王金花的三角眼一瞪,骂得更凶:哟!舍得爬起来了还以为你要躺到过年呢!赶紧的!猪食在灶房,喂了猪再把鸡圈扫了!缸里没水了,去村头井里挑两担回来!磨蹭啥等着老娘伺候你啊
沈宝珠嗤笑一声,尖着嗓子帮腔:就是,姐,你也太娇气了。不就掉水里一回嘛,我看你就是想偷懒!赶紧干活去!别杵在这儿碍眼!
冬日的阳光惨白惨白,没什么温度。
我裹紧了身上那件薄得透风的破棉袄,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目光扫过王金花那张刻薄的脸,扫过沈宝珠那毫不掩饰的恶意。
最后,落在那两扇紧闭的、属于大伯沈大山和堂哥沈铁柱的房门上。
这个家,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原主的记忆告诉我,她爹妈死的时候,是留了东西的。
虽然不多,但绝不是现在这样,身无分文,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
都被眼前这对豺狼母女,还有那个装聋作哑的大伯,一点点榨干了。
看啥看还不快去!王金花被我看得有点发毛,声音拔得更高,带着点色厉内荏。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凉意直灌进肺里,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怒火。
不能硬来。
这年头,孝道大过天。
一个不敬长辈的帽子扣下来,能压死人。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弱笑容,声音有气无力,带着颤:
大伯娘……我……我头晕……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昨天落水,寒气进了骨头缝……咳咳……咳咳咳……
我扶着门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子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
你少给我装!王金花嘴上骂着,脚步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沈宝珠也皱起了眉,嫌弃地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风,好像我身上有什么瘟疫。
我咳得更厉害了,气若游丝:真……真的……大伯娘……我感觉……我快不行了……能不能……给我口热水……暖暖……
我一边咳,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那两扇紧闭的房门。
果然,东边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大伯沈大山那张老实巴交、又透着精明算计的脸露了出来。
他皱着眉头,瓮声瓮气地说:金花,孩子刚遭了罪,是得缓缓。弄口热水给她吧,别真弄出病来,传出去不好听。
王金花一听,三角眼立刻吊了起来:沈大山!你装什么好人热水不要柴火烧啊柴火不要人去捡啊她一个吃白饭的……
行了!沈大山不耐烦地打断她,声音沉了点,一碗热水能费多少柴赶紧的!别让人戳咱脊梁骨,说咱苛待死了爹妈的侄女!
最后那句话,戳中了王金花的软肋。
她可以关起门来把沈灼华当牲口使唤,但面子上,还得维持着仁至义尽的假象。
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刀子,恨不得从我身上剜下块肉来。
等着!她骂骂咧咧地转身,扭着肥硕的屁股往灶房去了。
沈宝珠撇撇嘴,哼了一声,扭身回自己屋了。
沈大山的门也重新关上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
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
我慢慢站直了身体,刚才那副要死不活的虚弱样子瞬间消失。
眼神冷得像冰。
第一步,示弱。
成了。
这家人,要脸。
这就好办。
王金花端出来的,是一碗浑浊的、带着锅底糊味的温吞水。
碗沿油腻腻的。
我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着,那寡淡又带着怪味的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一点火烧火燎的饥饿感。
喝完赶紧干活!王金花叉着腰,命令道。
我放下碗,抬头看她,眼神平静无波:大伯娘,我想分家。
啥!王金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刺破耳膜。
那两扇刚关上的门,又猛地被拉开了。
沈大山和沈宝珠都冲了出来,一脸震惊加看疯子似的表情瞪着我。
你再说一遍王金花指着我的鼻子,手指头气得直哆嗦,分家你个毛都没长齐的赔钱货,翅膀硬了想分家你分个屁!这家里的东西哪一样是你的啊你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现在想拍拍屁股走人门都没有!
沈大山也沉着脸:灼华,你胡说什么!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爹妈不在了,我们就是你最亲的人,哪能让你一个人过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沈宝珠更是尖酸刻薄:姐,你是不是掉河里脑子进水了分家你拿什么分就你那破瓦罐还是你身上这身破烂别做梦了!
我静静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轰炸。
等他们骂累了,喘气的间隙,我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大伯,大伯娘,堂姐。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
我爹妈走的时候,留下了一间老屋,虽然破了点,但还能住人。还有三亩薄田,地契还在我这儿。
原主爹妈留下的东西,记忆里很模糊,但关键的地契和房契,被她那个懦弱的爹临死前偷偷缝在了原主一件破棉袄的夹层里。大概是他唯一能为女儿做的打算。
王金花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闪烁。
沈大山也明显一僵。
沈宝珠则是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这些年,我吃住在大伯家,是事实。老屋和田,一直是大伯在照看,收成也都补贴了家里,我没话说。我语气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但现在,我大了。落水这一遭,阎王殿前走了一趟,我也想明白了。总赖在大伯家,不是长久之计。也耽误堂哥堂姐说亲不是
提到说亲,沈大山的眉头动了动。沈宝珠也竖起了耳朵。
我的要求不高。我继续说,把我爹妈留下的老屋还给我。那三亩田,我只要一亩最差的坡地,够我自己糊口就行。剩下的两亩好田,就当是感谢大伯大伯娘这些年的养育之恩,还是归家里。
另外,我看着王金花,我屋里的东西,就那几件破衣服烂铺盖,我自己带走。灶房里,给我一口豁了口的锅,一个旧陶罐,十斤粗粮。这不过分吧
就这些王金花狐疑地盯着我,像是在判断我是不是在耍什么花招。
那破老屋在村西头最偏僻的地方,墙都快塌了,屋顶露着天,根本没法住人。
那三亩田,最差的一亩坡地,石头多,土薄,产量低得可怜,种下去都怕收不回种子钱。
至于那些破烂家什和十斤粗粮……在王金花眼里,跟打发叫花子没区别。
用这些破烂,换两亩位置好、能旱涝保收的好田,还有甩掉我这个吃白食的包袱……
王金花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噼啪响。
沈大山也明显意动了,但还是端着架子:灼华啊,你一个姑娘家,单独分出去过,这……太难了。村里人会说闲话的。
大伯,我看着他,我命硬,阎王爷都不收。自己挣口饭吃,总比在家里当个吃白食的惹人嫌强。我保证,分家后,绝不回来给家里添麻烦。
这话说到沈大山心坎里了。
他看了一眼王金花。
王金花三角眼一翻,立马接上话茬: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要分家,行!就按你说的!老屋归你,坡地那一亩给你!锅碗瓢盆,你自己说的那些破烂,拿走!十斤粗粮,给你!但是!
她嗓门陡然拔高,手指几乎戳到我脸上:地契房契,你得先交出来!还有,口说无凭,立字据!分家之后,你是死是活,跟我们沈大山家再没半毛钱关系!你敢回来哭穷要饭,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成了。
我心里冷笑。
好。我干脆地点头,立字据。请队长叔和会计叔来做个见证。
沈家坳生产队的队长赵有田和会计李算盘被请来了。
王金花颠倒黑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这些年养我多么不容易,而我如何不懂事非要闹分家。
我低着头,缩着肩膀,一副胆小怕事又倔强的样子,只反复小声说:我想自己过……不拖累大伯家……
最后,在王金花的强势主导下,一份极其苛刻的分家文书写好了。
内容大致就是:沈灼华自愿分出,得村西废弃老屋一间,坡地一亩。带走其个人破烂衣物铺盖,另分得破锅一口,旧陶罐一个,粗粮十斤。自此与沈大山一家再无瓜葛,生死自负。沈大山家拥有其余两亩良田及所有家产。
我颤抖着手,在摁手印的地方,按下了鲜红的指印。
王金花和沈大山也按了。
队长赵有田看着那文书,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想说点什么。
会计李算盘拉了他一把,微微摇了摇头。
这年头,家务事,清官难断。沈灼华自己自愿的,旁人能说什么
王金花迫不及待地催着我回屋收拾破烂。
我从那件破棉袄的夹层里,摸出两张发黄发脆、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一张房契,一张地契。
王金花一把抢过去,对着油灯仔细看了又看,确认无误,脸上露出贪婪又得意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滚吧!她像赶苍蝇一样挥手,带着你的破烂,赶紧滚!别脏了我家的地!
我默默地收拾。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
两件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单衣。
一条同样补丁摞补丁的破裤子。
一床硬得像板砖、散发着霉味的薄棉被。
一个豁了口的瓦罐。
这就是全部家当。
我把它们胡乱卷进那床破被子里,用草绳捆好。
又去灶房,拿走了角落里那口积满黑灰、边缘豁了个大口子的破铁锅,一个黑乎乎的旧陶罐。
王金花像防贼一样盯着我,生怕我多拿一粒米。
最后,她从粮缸最底下,舀出十斤最糙最差的碎玉米粒和麸皮混合的粮食,用一个破麻袋装了,扔在我脚边。
拿上你的东西,滚!
我弯下腰,费力地背起那捆破烂铺盖,一只手拎起破锅和陶罐,另一只手去提那十斤粮食。
很沉。
压得我瘦弱的肩膀生疼。
我咬着牙,没吭声。
一步一步,挪出了这个住了十几年、却从未给过我一丝温暖的家门。
身后,是砰的一声巨响,院门被狠狠关上。
还有王金花故意拔高的、充满胜利意味的骂声:丧门星总算滚蛋了!晦气!
以及沈宝珠咯咯的嘲笑声。
冬日的寒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背着全部家当,像个逃荒的难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
村西头的废弃老屋,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草坡上。
屋顶塌了半边,土坯墙歪斜着,裂开几道狰狞的大口子,窗户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
名副其实的鬼屋。
我放下沉重的负担,推开那扇摇摇欲坠、几乎要散架的破木门。
吱嘎——
一股浓重的灰尘和腐朽气味扑面而来。
屋里空空荡荡,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土,墙角挂着蛛网。
寒风从墙缝和破窗户里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冻得人骨头缝都发冷。
我把东西放下,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上。
累。
饿。
冷。
前路一片茫然。
但我心里,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火焰在燃烧。
自由了。
虽然代价巨大,一贫如洗,但终于不用再看那一家子的脸色,不用再当牛做马。
我沈灼华,上辈子窝囊,这辈子,就从这间破屋子开始!
第一步,活下去。
我挣扎着爬起来,开始收拾这个勉强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没有扫帚,就折了几根枯树枝,勉强把地上的浮灰和垃圾扫出去。
屋顶的破洞暂时没法补,只能先找些相对干燥的稻草,铺在角落里还算完好的土炕上,再把那床硬邦邦的破棉被铺上去,至少能隔绝一点地上的潮气。
墙角那个豁口瓦罐,被我拿到外面,用积雪和枯草擦洗干净,勉强能盛水。
忙完这些,天已经擦黑。
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解开那个破麻袋,看着里面粗糙发黑的碎玉米粒和麸皮。
这就是未来几天的口粮。
生火是个大问题。
老屋没有灶,只有角落里一个用几块石头胡乱垒起来的、早就废弃的简易火塘。
我捡了些枯枝落叶回来,从破棉袄里小心地掏出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原主偷偷藏起来的、仅有的几根火柴。
嗤啦——
第一根火柴,被风吹灭了。
第二根,点燃了枯叶,但枯枝太潮,只冒了一阵呛人的烟,就熄了。
第三根……我屏住呼吸,小心地护着火苗,先点燃最干燥的细绒,再一点点加上细小的枯枝。
火苗终于蹿了起来,驱散了一点周围的黑暗和寒冷。
我把破铁锅架在石头上,倒了些积雪进去。
等雪水烧开,抓了一把混合着麸皮的碎玉米粒丢进去。
没有油,没有盐。
只有一锅浑浊的、散发着生粮气味的糊糊。
我蹲在火堆旁,看着锅里翻滚的泡泡。
火光映着我脏兮兮的脸,也映着我眼底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还要活得好。
我要赚钱!
我要成为这个年代让人眼红的万元户!
这个疯狂的念头,在饥饿和寒冷的双重刺激下,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
怎么赚
大环境摆在这里。
七六年末。
风声虽然没那么紧了,但投机倒把还是重罪。
集体劳动,挣工分。
可我刚分家,户口还在生产队,但没劳力,只能拿最低的工分,分最少的口粮,根本不够吃。
而且,我不想一辈子被拴在土地上。
摆摊
卖什么
本钱呢
我盯着那口破锅里翻滚的糊糊,思绪飞快转动。
上辈子,我开过小餐馆,最拿手的就是各种小吃卤味。
成本低,技术门槛不高,味道好就有市场。
这个年代,物资匮乏,人们肚子里普遍缺油水。
一点重油重盐、滋味浓郁的荤腥熟食,绝对是巨大的诱惑。
荤腥……肉
我哪有钱买肉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屋外那片荒草坡,更远处,是覆盖着薄雪、光秃秃的山林。
靠山吃山。
河里,应该有鱼。
山里的河,没人管。
野鱼,不要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我揣着最后两根珍贵的火柴,提着那个豁口的破瓦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后头的山里走。
记忆里,山坳深处有一条小河,冬天水流不大。
寒风像小刀子,割得脸生疼。
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走了快一个小时,终于听到了潺潺的水声。
一条清澈却冰冷刺骨的小河出现在眼前。
河面有些地方结着薄冰。
我放下瓦罐,卷起补丁裤腿,脱掉那双露出脚趾头的破布鞋。
脚一踩进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激得我浑身一哆嗦,差点叫出声。
强忍着,咬着牙,慢慢往河里走。
水不深,刚没过小腿肚。
石头硌脚。
我弯着腰,瞪大眼睛,仔细搜寻着石头缝隙和水草底下。
上辈子为了省钱,我经常去菜市场捡漏,跟卖鱼的大妈学过几手徒手摸鱼的绝技。
冰水冻得我手脚麻木,牙齿咯咯打架。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一无所获。
就在我快要绝望,感觉脚趾头都要冻掉的时候,手指突然碰到一个滑溜冰冷的东西!
在石头缝里!
我心脏猛地一跳,屏住呼吸,双手极其缓慢地合拢,猛地一捂!
抓住了!
一条巴掌大的鲫鱼在我手里拼命挣扎。
成了!
有了第一条,就有经验了。
又摸了一个多小时。
瓦罐里,有了三条小鲫鱼,两条小杂鱼。
手指冻得像胡萝卜,又红又肿,几乎失去知觉。
小腿以下完全麻木。
但我心里是滚烫的。
本钱,有了!
回去的路上,我绕到生产队的打谷场附近。
那里堆着不少废弃的稻草和脱粒剩下的碎秸秆。
趁着没人,我飞快地抱了一大捆。
回到破屋,生了火,先把冻僵的手脚烤暖。
然后开始处理那几条小鱼。
没有刀,就用一块锋利的石片刮鳞,抠腮,去掉内脏。
鱼很小,很瘦。
我把它们放在破陶罐里,加上干净的雪水,架在火上煮。
没有油,没有调料。
只有最原始的鱼和水。
随着水温升高,一股淡淡的、属于鱼肉的腥鲜味慢慢飘散出来。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我,闻着这味道,口水疯狂分泌。
鱼汤熬成了奶白色。
我把三条最小的鱼捞出来,小心地去掉鱼刺,把鱼肉捣碎,混进熬得浓稠的鱼汤里,再撒进去一小把碎玉米粒。
一锅简陋的鱼粥。
滚烫的鱼粥滑进喉咙,带着原始的鲜甜和温热。
虽然腥味很重,虽然没有任何调味。
但这绝对是我穿过来后,吃到的第一顿像样的食物。
胃里有了东西,身体暖和起来,脑子也活络了。
光靠摸鱼,不行。
太慢,太费时间,而且冬天太冷,下河久了身体扛不住。
得想办法,把这点鱼,变成商品,变成钱。
卤味
没有香料。
油炸
没有油。
熏鱼!
我眼睛一亮。
熏鱼不需要复杂的香料,有盐就行,而且耐存放,风味独特,油润咸香,最解馋!
盐……
我舔了舔嘴唇。
家里一粒盐都没有。
盐是计划物资,凭票供应。我刚分家,哪来的盐票
钱……
我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
一分钱都没有。
十斤粗粮,刚吃了点,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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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财产,是那个豁了口的破瓦罐,还有一口破锅。
锅不能卖。
瓦罐……豁口的,谁要
目光,落在了那条稍微大一点的鲫鱼身上。
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提着那条用草绳穿起来的鲫鱼,裹紧破棉袄,顶着寒风,往公社所在的镇子上走。
沈家坳离公社不远,七八里地。
路上积雪化了又冻,泥泞不堪。
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看到公社那条坑坑洼洼的主街。
比起冷清的村子,这里稍微热闹一点。
供销社门口排着队。
国营饭店门口飘出一点油香味。
街角,零星有几个挎着篮子、探头探脑的乡下人,一看就是偷偷摸摸想卖点自家鸡蛋或山货的。
我找了个僻静的墙角蹲下,把那条冻得硬邦邦的鲫鱼摆在面前。
寒风里,我缩成一团,冻得瑟瑟发抖。
等了快一个小时,脚都冻麻了,也没人问一句。
偶尔有人瞥一眼,看到是条不大的河鱼,撇撇嘴就走开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穿着灰色干部服、戴着眼镜、腋下夹着个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匆匆走过。
他瞥见地上的鱼,脚步顿了一下。
这鱼……怎么卖他推了推眼镜,问道。
我心里一紧,赶紧说:同志,您看着给点就行,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男人看了看鱼,又看了看我冻得发青的脸和破旧的棉袄,眼里露出一丝怜悯。
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皮夹子,抽出一张毛票,又翻出几枚硬币。
一毛钱,再加五分钱粮票,行不
行!行!谢谢同志!谢谢您!我忙不迭地点头,双手接过钱和票。
一毛五分钱!
还有五分钱粮票!
巨款!
男人拿起鱼,匆匆走了。
我紧紧攥着那带着体温的一毛五分钱和五分粮票,心脏怦怦直跳。
第一步,成了!
揣着钱和粮票,我直奔供销社。
盐,七分钱一斤,还要盐票。
我没有盐票。
但我知道,供销社后门那条小巷子,有时会有人偷偷摸摸换东西。
我捏着五分钱粮票和一毛钱,在巷子口徘徊。
等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一个穿着臃肿棉袄、包着头巾的大婶挎着篮子,鬼鬼祟祟地走过来。
大婶……我凑过去,小声问,有盐吗我……我用粮票换……
大婶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粮票多少
五分钱粮票,加五分钱,换半斤盐,行吗我试探着问。黑市换东西,肯定要被宰。
大婶眼珠转了转:五分粮票顶多值五分钱!再加五分钱就想换半斤盐想得美!最少一毛钱加五分粮票!
我装作很为难:大婶,我……我就这点钱了……您行行好……家里实在没盐了……
最后讨价还价,用五分钱粮票加七分钱(一毛二),换到了大约四两粗盐。
大婶用一小块油纸包了盐,塞给我,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我捏着那包珍贵的盐,感觉像捏着黄金。
回去的路上,我又在山林边折了几根带着清香的松树枝。
回到破屋,天都快黑了。
点起火塘。
我把昨天剩下的小杂鱼处理干净,抹上一点点宝贵的粗盐,腌上。
松树枝丢进火堆里。
一股带着松脂香气的烟雾升腾起来。
我把抹了盐的小鱼,用细树枝穿起来,架在火塘上方,利用松枝燃烧产生的烟雾慢慢熏烤。
火候不能大,烟不能太浓。
我小心翼翼地翻动着。
松烟缭绕,带着独特香气的烟雾,慢慢沁入鱼肉。
鱼身渐渐变得金黄、油亮,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烟火气和松木香的咸鲜味道。
成了!
我拿起一条最小的熏鱼,吹了吹,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鱼肉紧实,带着嚼劲。
咸鲜入味,松香浓郁。
虽然只有盐,但那股原始粗犷的风味,在肚子里没油水的年代,绝对是致命诱惑!
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看着手里这几条金黄油亮的熏鱼,我激动得手都在抖。
这就是我的启动资金!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把熏好的四条小鱼(两条最小的昨天试吃了),用干净的干荷叶小心地包好。
揣进怀里。
背上那个破背篓,里面装着昨天捡的干草和枯枝做掩护。
再次出发,去公社。
这次,目标明确——黑市。
真正的黑市,在公社粮站后面一条更隐蔽的死胡同里。
我摸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一些人缩在墙角了。
有的面前摆着几个鸡蛋,有的是一小捆青菜,有的是一小袋干蘑菇……
大家都很警惕,互相也不交谈。
我找了个角落蹲下,把背篓放在身前,掀开干草,露出里面用荷叶包着的熏鱼。
小心地打开一角。
那股奇异的、混合着咸鲜和松木烟熏的香味,立刻飘散出来。
在这个满是土腥味和汗味的角落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诱人。
很快,就有几个人吸着鼻子,目光扫了过来。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看着像是镇上工厂工人的大叔最先走过来。
他蹲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荷叶里的熏鱼:闺女,这……啥东西咋卖的
叔,这是山里的野鱼,用松枝熏的,可香了,下酒最好。我小声介绍,一条小的五分,这条大的,一毛。
工装大叔咽了口唾沫:能尝尝不
我犹豫了一下,掰了一小块最小的鱼尾巴递给他。
大叔接过去,放进嘴里,嚼了几下,眼睛猛地一亮!
嚯!这味儿!地道!他竖起大拇指,毫不犹豫地掏钱,这条大的,我要了!再给我一条小的!
好嘞!我心头狂喜,赶紧包好递给他。
一毛五到手!
开张大吉!
有了第一个顾客,其他人也围了过来。
给我也来一条小的!
这味儿真窜!给我包一条!
闺女,还有吗
四条熏鱼,不到十分钟,卖光了!
两条小的五分,两条大的一毛(其实也没大多少,但看着饱满点)。
一共收入三毛钱!
捏着这三张毛票,我激动得手心冒汗。
三毛钱!
在这个鸡蛋五分钱一个,猪肉七八毛一斤的年代,三毛钱,能买不少东西了!
更重要的是,验证了路子可行!
熏鱼,有市场!
我强压住兴奋,收拾好东西,迅速离开了黑市。
揣着三毛钱巨款,我直奔供销社。
这次,腰杆稍微挺直了一点。
买了半斤最便宜的粗盐,花了一分五厘(七分一斤)。
又咬牙,买了一小瓶最劣质的散装酱油,花了八分钱。
买了一小包最便宜的土红糖,花了五分钱(准备用来上色和提鲜)。
还买了一盒火柴,两分钱。
最后,用剩下的钱和之前的五分粮票,买了一斤杂合面(玉米面混高粱面)。
走出供销社,背篓里多了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回去的路上,我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路过村口时,正好遇到从自留地回来的王金花和沈宝珠。
母女俩挎着篮子,里面是几棵蔫了吧唧的白菜。
看到我背着背篓,沈宝珠立刻尖着嗓子喊:哟!这不是咱家刚分出去的大小姐吗捡破烂回来啦背篓里是啥好东西啊让堂姐开开眼呗
王金花也斜着眼,阴阳怪气:还能是啥西北风呗!丧门星一个,分出去就得饿死!看她能撑几天!
我停下脚步,没理沈宝珠,只是看着王金花,平静地说:托大伯娘的福,暂时饿不死。
说完,不再看她们那副嘴脸,径直往村西头走。
身后传来沈宝珠气急败坏的骂声和跺脚声。
王金花则狐疑地盯着我的背影,又看了看我背篓里隐约露出的杂合面口袋,三角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和贪婪。
回到破屋。
我立刻开始准备。
熏鱼成功,但产量太低,效率太差。
必须改进!
首先,得解决鱼源。
靠我一个人下河摸,效率低,风险高(冬天太冷),而且摸不到大鱼。
得找人收!
村里那些半大孩子,冬天没事干,下河摸鱼抓虾是常事。
我可以拿点小东西跟他们换!
其次,熏制方法要改进。
用火塘熏,火候不好控制,烟量不稳定,效率也低。
得做个简易熏炉。
我花了一天时间,用泥巴和石头,在破屋后面背风处,垒了一个小小的、带烟囱的土窑。
虽然简陋,但能更好地控制烟量和温度。
然后,揣着仅剩的几块土红糖(舍不得用),还有一小撮盐,去找村里的孩子王——铁蛋。
铁蛋十二岁,皮得像猴,整天带着一群半大小子在河里摸鱼、山上掏鸟蛋。
铁蛋!我在河边找到他们。
一群孩子正撅着屁股在石头缝里摸呢。
铁蛋抬起头,脸上糊着泥,警惕地看着我:干啥沈家那个扫把星
我没在意他的称呼,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指甲盖大小的土红糖。
那暗红色的糖块,在冬日的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所有孩子的眼睛都直了,死死盯着我手里的糖,不停地咽口水。
这年头,糖是绝对的奢侈品。
帮我摸鱼。我把糖往前递了递,小鱼,两条换一块糖。这么大的,我用手比划了一下,一条换一块糖。比这还大的,一条换两块糖!
孩子们的眼睛瞬间亮了!
真的!
不骗人!
骗你们是小狗!我斩钉截铁。
干了!铁蛋第一个跳起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糖,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喊,都听见没摸鱼换糖!摸大的!
噢!摸鱼换糖去咯!
一群孩子呼啦啦全扑进了冰冷的河里,比过年还兴奋。
我站在岸边,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摸鱼,心里的大石头落了一半。
鱼源,解决了!
傍晚,铁蛋他们兴冲冲地提着一串用草绳穿起来的鱼来了。
收获颇丰!
有十几条巴掌大的鲫鱼、鲤鱼片子,还有几条半尺长的鲶鱼和嘎鱼!
按照约定,我把带来的土红糖掰成小块,分给了他们。
孩子们拿着糖,欢天喜地地跑了。
我看着地上那一堆活蹦乱跳的鱼,长长舒了口气。
本钱,花得值!
接下来的几天,我进入了疯狂运转模式。
白天:
处理孩子们送来的鱼(主要是铁蛋,他成了我的固定供应商,我给他结算工资——糖或者一点点玉米粒)。
去山上捡松枝、柏树枝(增加熏香风味)。
去生产队废弃的窑厂捡碎砖头(加固我的小熏炉)。
去河边挖黄泥(修补熏炉缝隙)。
晚上:
清洗、腌制(盐、一点点酱油、糖水)。
生火,熏制。
控制火候和烟量。
熏鱼的数量和质量,肉眼可见地提升。
熏好的鱼,金黄油亮,松香扑鼻,咸鲜适口。
我自己尝过,味道比第一次好了太多!
几天下来,我积攒了二十多条大小不一的熏鱼。
再次出发,前往公社黑市。
这次,我信心十足。
还是那个隐蔽的角落。
荷叶包一打开,那股浓郁的、独特的熏鱼香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闺女!你可来了!上次买了一条,我家那口子念叨好几天!上次那个工装大叔第一个冲过来。
给我来三条!
我要两条大的!
别抢别抢!给我留点!
二十多条熏鱼,不到半小时,被抢购一空!
价格也稍微提了点:小的六分,大的(半尺左右)一毛二。
收入:一块八毛六分钱!
一块八毛六!
我捏着一把毛票和硬币,感觉像在做梦。
这可是1976年!
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就二三十块!
我一个投机倒把的,几天就赚了一块八毛六!
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冲击着我。
但我没被冲昏头脑。
迅速收拾好东西离开。
怀揣巨款,再次走进供销社。
这次,我买的东西多了:
一斤粗盐(一毛四分)。
半斤最便宜的菜籽油(三毛六分,巨款!心疼!但熏鱼刷点油,卖相和口感能提升一大截)。
一小瓶醋(五分)。
一小包花椒(八分)。
一斤杂合面(一毛)。
又补充了火柴和一点土红糖。
背篓沉甸甸的。
心里,更踏实了。
回去的路上,我甚至奢侈地花了三分钱,在路边一个挑担子的老头那儿,买了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金黄油亮的瓤。
咬一口,滚烫,香甜,软糯。
幸福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赚钱,真好。
日子,似乎有了奔头。
我的熏鱼生意,像滚雪球一样,慢慢做大了。
孩子们摸鱼的热情高涨(有糖和粮食刺激)。
我的熏制技术越来越熟练,口味也更稳定(加了油和花椒,风味更丰富)。
在黑市上,我渐渐有了点名气。
那个卖熏鱼的瘦丫头,东西好吃不贵。
每次去,基本都能卖光。
收入也从每次一两块,慢慢涨到三四块。
我开始有意识地攒钱。
把赚到的钱,大部分换成更保值的粮票、布票(在黑市偷偷换)。
小心地藏在那件破棉袄的夹层里。
生活也改善了不少。
至少,每天能吃上两顿干的。
破屋也被我一点点修整。
用碎砖和黄泥补了墙缝。
用捡来的破木板和干草,勉强堵住了窗户窟窿。
屋顶的破洞,也用树枝和厚厚的茅草盖住了,虽然下雨还是会漏,但比之前好太多。
我还用省下来的布票和钱,扯了几尺最便宜的粗蓝布,给自己缝了一件新罩衫(手艺粗糙,但能蔽体保暖)。
正当我以为日子会这样平稳地、一点点好起来的时候。
麻烦,找上门了。
这天下午,我正在破屋后面的小熏炉旁忙活。
铁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小脸煞白:
灼华姐!不好了!你大伯娘……带着几个街道上戴红袖章的,往你家来了!气势汹汹的!说要抓你投机倒把!
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金花!
肯定是她!
她眼红我分家后没饿死,还活得好好的,起了疑心,偷偷跟踪我,或者听村里人嚼舌根了!
铁蛋,谢谢你!快跑!我当机立断。
飞快地掀开熏炉盖子,把里面正在熏制的半成品鱼全部扒拉出来,塞进旁边一个事先挖好的浅坑里,盖上土和枯草。
又把屋里存着的、用油纸包好的成品熏鱼,塞进炕洞里。
刚做完这些。
破木门就被人哐当一脚踹开了!
沈灼华!你个不要脸的小蹄子!给我滚出来!王金花那尖利刺耳的骂声率先冲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三个戴着红袖章、一脸严肃的街道办巡查员。
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脸盘方正,眼神锐利。
你就是沈灼华女人上下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件新罩衫上,又扫了一眼院子里还没散尽的烟味和角落里的熏炉,眉头紧锁。
同志,就是她!王金花跳着脚指着我,唾沫横飞,我举报!她搞资本主义!投机倒把!天天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去黑市卖!破坏社会主义经济!你们快把她抓起来!
我没有!我立刻反驳,声音带着惊慌和委屈,大伯娘,你……你怎么能血口喷人我分家出来,就靠这点力气挣口饭吃,哪里投机倒把了
还敢狡辩!王金花冲过来,一把掀开我熏炉的盖子。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点未燃尽的松枝灰烬。
东西呢你藏哪儿了她不甘心,像疯狗一样在小小的破屋里乱翻。
炕上,地上,墙角……
一无所获。
同志,你看!她肯定藏起来了!她天天鬼鬼祟祟的!王金花气急败坏。
那个女巡查员没说话,皱着眉在屋里走了一圈,又看了看院子里的熏炉。
她走到我面前,严厉地问:沈灼华同志,有人举报你进行投机倒把活动,私自熏制鱼类贩卖。请你解释一下,这个炉子是做什么的屋里的烟味和鱼腥味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同志,我抬起头,眼圈发红,声音带着哽咽,这炉子……是我捡了村里废弃的破瓦罐自己垒的,想着冬天太冷,能烤烤火……
至于鱼腥味……我……我分家出来,家里一粒米都没有。实在饿得没办法,就去河里摸点小鱼小虾,煮点汤喝,吊着命……这……这也不行吗
我指着墙角那个豁口瓦罐:您看,我就这一个罐子,煮点鱼汤,有点腥味很正常……大伯娘她……她就是看不得我活着,想逼死我……
我哭了出来,不是装的,是这些天积压的委屈、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爆发了。
你放屁!王金花尖叫,你明明拿去卖了!我都看见了!你还买新衣服!你哪来的钱!
新衣服我扯了扯身上粗糙的蓝布罩衫,哭得更凶了,这是我自己攒了好久的布头,一针一线缝的!大伯娘,分家的时候,你就给了我一身破衣裳,难道我要光着身子出门吗
我转向巡查员,抽噎着:同志,您可以去村里打听打听,我分家出来,就得了十斤喂猪的粗粮和一个破罐子,连盐都没有一粒!我不自己想办法找点吃的,难道等死吗我摸点鱼虾自己吃,也犯法了吗
我的哭诉,合情合理。
加上破屋家徒四壁的景象,还有王金花那副刻薄凶悍的嘴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几个巡查员互相看了看,眼神都有些松动。
为首的女巡查员脸色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沈灼华同志,自己抓点鱼虾改善生活,不犯法。但是,绝对不允许私自加工贩卖,这是破坏统购统销,是严重的投机倒把行为!这次没有查到实证,我们警告你一次!如果再有下次,或者被我们抓到证据,一定严惩不贷!
她又严厉地看向王金花:王金花同志,举报投机倒把是公民义务,但也要实事求是!没有证据,不能胡乱举报!影响邻里团结!
王金花被训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张着嘴还想说什么。
女巡查员一挥手:收队!
三个红袖章转身走了。
王金花恨恨地瞪着我,那眼神像淬了毒。
小贱蹄子!算你走运!你给我等着!她撂下一句狠话,扭着屁股走了。
破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到地上。
后背,全是冷汗。
刚才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完了。
投机倒把的罪名,在这个年代,足以毁掉一个人。
好险……
但王金花不会善罢甘休。
黑市,不能再去了。
至少,最近绝对不能去。
熏鱼生意,必须暂停。
刚打开的局面,眼看就要断掉。
难道只能回去挣那点吃不饱的工分
我不甘心!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惊弓之鸟。
熏炉彻底熄火。
铁蛋送来的鱼,我只敢留一两条最小的煮汤,剩下的都偷偷放回河里。
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收入断了。
坐吃山空。
看着一点点减少的粮食和钱,我心急如焚。
怎么办
必须另找出路。
不能卖熏鱼,能不能卖点别的
不用加工,直接能卖的东西……
我的目光,落在了屋后那片荒草坡上。
开春了。
天气转暖。
荒草坡上,冒出点点新绿。
荠菜!
马齿苋!
灰灰菜!
还有蒲公英!
这些在几十年后备受追捧的野菜,在这个年代,是穷苦人家青黄不接时充饥的救命草。
但在镇上,也许……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第二天,我提着篮子,拿着小铲子,在荒草坡和田埂边忙碌起来。
专挑最嫩最肥的荠菜、马齿苋挖。
挖了满满一大篮子。
仔细摘干净,捆成一小把一小把。
看着水灵灵的。
我提着篮子,再次去了公社。
这次,不去黑市。
我直接去了国营饭店的后门。
国营饭店的胖厨师老赵,以前在黑市买过我的熏鱼,对我的东西很认可。
我鼓起勇气敲开了后门。
赵师傅……
老赵叼着烟卷出来,看到是我,有点意外:是你啊咋了又有熏鱼
不是……我有点窘迫,把篮子往前递了递,赵师傅,您看这个……新鲜的野菜,荠菜、马齿苋,刚挖的,水灵着呢。您看……饭店能用不便宜……
老赵瞅了一眼篮子里的野菜,眼睛眯了眯。
这东西……乡下倒是多。他嘀咕了一句。
但是新鲜啊!我赶紧说,包饺子,做汤,凉拌,都行!开春了,吃点野菜,换换口味,城里人也稀罕不是您给看着给点就行……
老赵沉吟了一下。
饭店的青菜供应,有时也紧俏。这野菜看着确实新鲜水嫩。
行吧。老赵掐灭烟头,给你两毛钱,这一篮子都给我了。
谢谢赵师傅!谢谢您!我喜出望外。
两毛钱!
虽然不多,但安全!而且来钱快!
更重要的是,打开了一条新路子!
从此,我的业务拓展了。
熏鱼暂时蛰伏。
主业变成了挖野菜,卖给国营饭店。
老赵成了我的固定客户。
野菜季节性强,我就挖各种时令的:香椿芽、榆钱儿、槐花……
老赵照单全收,价格公道。
虽然赚得没有熏鱼多,但胜在稳定、安全。
王金花那边,似乎消停了一阵。
但我没放松警惕。
我知道,她就像一条毒蛇,在暗处盯着我。
这天,我去公社给老赵送完野菜,揣着刚到手的三毛钱,准备去供销社买点盐。
路过公社唯一的新华书店门口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冷松。
他站在书店门口,似乎在等人。
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姿挺拔得像棵青松,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目光淡淡地扫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想低头避开。
在这个年代,一个名声不好的孤女,和一个前途光明的技术员,最好不要有任何瓜葛。
沈灼华。他却叫住了我。
声音清冷,没什么情绪。
我只好停下脚步,转过身,硬着头皮:冷技术员。
他几步走了过来,目光落在我胳膊上挎着的空篮子上。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又顿住了。
气氛有点尴尬。
有事吗我问。
冷松抿了抿唇,从他那洗得发白的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我。
给。
我愣住了,没接。
什么
拿着。他语气没什么波澜,直接把小纸包塞进我手里。
入手有点沉。
我下意识地打开一看。
里面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点心
像是供销社里卖的那种最便宜的桃酥。
这……我完全懵了。
上次在河边,谢谢你。他简短地说完,不等我反应,转身就走。
哎我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河边
谢谢我
什么时候
我努力回想。
好像……是半个月前
我去河边挖野菜,看到冷松在河边……好像在画什么图纸
然后,他起身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栽进河里。
我当时离他不远,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小心!
他好像稳住了,回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就这
值得他专门送我几块桃酥
这人也太……奇怪了吧
我看着手里油纸包着的桃酥,有点哭笑不得。
但心底,还是泛起一丝暖意。
这是穿过来后,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
桃酥的油香透过纸包散发出来。
我咽了口唾沫。
最终,还是没舍得吃。
小心翼翼地把油纸包重新包好,揣进怀里。
回去的路上,脚步都轻快了些。
时间很快滑到了1978年的春天。
广播里,开始出现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解放思想,实事求是……
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
虽然离春风真正吹到我们这个偏远小镇还有距离,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
蛰伏了大半年的熏鱼之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更重要的是,风声没那么紧了。
公社集市上,偷偷摆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卖鸡蛋的,卖青菜的,卖竹编篮子的……巡查的红袖章看见了,有时也只是呵斥几句,赶走了事,不像以前那样动辄抓人扣东西。
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熏鱼生意,可以重开了!
而且,要干就干大点!
光靠铁蛋他们摸鱼,不稳定,数量也有限。
我找到村里以前偷偷帮人杀过猪、胆子大、路子野的鳏夫——老蔫叔。
老蔫叔,想不想挣点外快我开门见山。
老蔫叔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咋挣
帮我收鱼。鲫鱼、鲤鱼、草鱼都行,巴掌大的三分一条,半尺长的五分,一尺长的八分!每天有多少收多少!
老蔫叔的烟杆顿住了,眼睛瞪大了几分:丫头,你……你真要干那个
干!我斩钉截铁,您就负责收,每天下午送到我那破屋。钱,我当天结清。
老蔫叔沉默地抽了几口烟,似乎在权衡风险。
最终,对金钱的渴望压倒了顾虑。
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成!干了!
鱼源问题,解决!
我的小熏炉也进行了升级改造,一次能熏更多鱼。
熏制配方也优化了:盐、酱油、糖、花椒、一点点油,还偷偷加了一点从山里找到的野生香茅草(增加特殊香气)。
熏出来的鱼,色泽更深沉油亮,香气更复合诱人,味道更醇厚。
这一次,我不再去提心吊胆的黑市。
我把目标,瞄准了公社集市!
趁着赶集的日子,天还没亮,我就背着满满一背篓用油纸包好的熏鱼,来到了集市最热闹的路口。
找了一个相对靠边的位置。
铺开一块洗干净的粗麻布。
把一包包油纸打开。
瞬间,那股霸道浓烈的熏鱼香气,如同炸弹一样在清晨的集市上炸开!
嚯!什么味儿这么香!
熏鱼!是熏鱼!
哪家卖的这味儿正啊!
人群像被香味吸引的蜜蜂,呼啦啦围了过来。
姑娘,这熏鱼咋卖的
给我来一条!不,两条!
我要那个大的!
我麻利地招呼着,收钱,找零。
小的八分!大的(半尺左右)一毛五!最大的一尺长的两毛!
价格比黑市时提了,但东西更好,而且光明正大,买的人反而更多!
背篓里的熏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收钱收到手软!
就在我忙得不亦乐乎,背篓快见底的时候。
一个尖利刺耳、带着无尽怨毒的声音在人群外炸响:
沈灼华!你个不要脸的资本主义尾巴!又在搞投机倒把!大家快来看啊!抓投机倒把分子!
王金花!
她像一颗炮弹一样冲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上次见过的街道办巡查员!
其中一个,正是那个方脸盘的女巡查员!
人群哗啦一下散开。
王金花指着我,唾沫星子横飞:同志!就是她!屡教不改!上次没抓到证据,这次人赃并获!你们快把她抓起来!把这些资本主义的毒草都没收!
两个巡查员脸色严肃地走过来。
我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完了!
这次被堵在集市上,人赃并获!
跑都跑不掉!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也有指责的。
又是这丫头……
胆子真大啊……
唉,也是可怜,没爹没妈的……
女巡查员走到我面前,看着地上仅剩的几条熏鱼和散落的油纸,又看了看我面前破麻布上堆着的毛票和硬币,脸色很难看。
沈灼华同志!上次警告过你!为什么还要顶风作案!你这是公然对抗政策!性质极其恶劣!
王金花在一旁得意地帮腔:就是!把她抓起来!游街!批斗!看她还敢不敢!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笼罩了我。
难道……又要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辛辛苦苦大半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不!
我不甘心!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女巡查员准备下令没收东西、带我走的时候。
一个清冷沉稳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群,清晰地响起:
张干事,请等一下。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冷松穿着一身半新的蓝色工装,身姿挺拔地走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盖着红章的硬壳本子。
他径直走到女巡查员面前,将那个硬壳本子递了过去。
张干事,这是我们县里刚刚下发的文件,《关于恢复和发展农村集市贸易的试行办法》。
冷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文件明确指出,在遵守国家政策、完成统购派购任务的前提下,允许社员将自留地产品、家庭副业产品和小宗农副产品,拿到农村集市上进行交易。
他修长的手指,指向文件上的一段文字。
女巡查员(张干事)愣了一下,接过文件,仔细看了起来。
王金花也傻眼了,伸着脖子想去看那文件。
冷松的目光转向我,平静无波:这位沈灼华同志,所出售的熏鱼,原料是野生河鱼,属于小宗农副产品。加工过程是她个人的家庭副业劳动。符合文件规定的交易范畴。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了解过,她并未占用集体资源,也未影响生产队劳动。相反,她收购村民捕获的野生鱼,还间接增加了部分社员的收入。
张干事看着文件,脸色变幻不定。
文件是真的。
红章鲜亮。
上面的条文,也确实如冷松所说。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听见没政策允许了!
我就说嘛,卖点自己弄的东西咋了
这冷技术员是县里来的,懂政策!
张干事合上文件,递还给冷松,脸上的严厉褪去,换上了一丝尴尬和无奈。
冷技术员,谢谢你及时传达文件精神。她转向我,语气缓和了许多,沈灼华同志,既然政策允许,我们当然不会干涉。但是,必须规范经营!注意卫生!不许缺斤短两!
谢谢张干事!我一定注意!我连忙点头,心还在怦怦狂跳,但巨大的惊喜已经冲了上来。
王金花同志,张干事又严厉地看向脸色煞白的王金花,政策文件在这里,沈灼华同志的行为是合法的!请你以后不要捕风捉影,扰乱市场秩序!再有下次,街道办会对你进行批评教育!
王金花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嘴唇哆嗦着,看看冷松,看看张干事,又看看周围人群指指点点的目光,最后怨毒无比地剜了我一眼,一跺脚,灰溜溜地挤出人群跑了。
一场灭顶之灾,就这样被冷松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人群散去。
集市恢复了热闹。
我站在原地,看着几步之外的冷松。
他正把那份文件收进随身的帆布包里,动作从容。
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给他清冷的气质镀上了一层暖意。
冷技术员……我走上前,声音有些干涩,谢谢你……真的……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
举手之劳。他淡淡地说,文件是县里刚下发的,我正好要去机械所,顺路。
顺路
公社机械所,在镇子另一头。
而集市,在镇中心。
我心里明白,这绝不是顺路。
不管怎样,谢谢你。我真诚地说,要不是你,我今天……
以后合法经营。他打断我的话,语气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平淡,注意卫生,价格公道。
说完,他对我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还是那样,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哎!我下意识地叫住他。
他停住脚步,侧身看我。
那个……我有点窘迫,从口袋里掏出上次他给我的、一直没舍得吃的桃酥油纸包,这个……还给你吧,我也没吃……
他看了一眼那个油纸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给你就是你的。他丢下这句话,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捏着那个油纸包,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汇入人流,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这个人……
真是奇怪。
但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我沈灼华记下了。
政策的口子一开,如同春风解冻。
我的熏鱼生意,彻底从地下转到了地上。
在集市上,我有了一个固定的、相对靠边的摊位。
每天天不亮,老蔫叔就准时把新鲜收来的鱼送到破屋。
我处理、腌制、熏制。
天亮前赶到集市,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熏鱼一摆出来,立刻成为抢手货。
我的熏鱼,味道好,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名声很快打了出去。
不仅附近村民赶集必买,连镇上一些条件好点的人家,也成了回头客。
甚至,国营饭店的老赵也找上门,跟我签了个小合同,每天固定从我这里拿二十条熏鱼,作为饭店的一道特色凉菜。
收入,像开了闸的洪水,哗啦啦涌进来。
我再也不用为吃饱穿暖发愁。
破屋被我彻底翻修了一遍。
土坯墙抹上了平整的黄泥。
屋顶换了新茅草,再也不会漏雨。
窗户装上了玻璃(虽然是最便宜的)。
屋里添置了像样的桌椅板凳,一张结实的木板床,还有一口半新的水缸。
我甚至买了一个二手的、带锁的小木箱,专门用来存放我的巨款——现金、粮票、布票、油票……
我成了沈家坳第一个穿上的确良衬衫的人。
蓝白格子的,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当我穿着新衬衫,提着一条用荷叶包好的熏鱼(特意挑的最大最肥的一条),走进队长赵有田家时。
赵队长和他老婆都愣住了。
灼华你……你这是
我把熏鱼放在桌上,笑着说:叔,婶儿,以前多亏队里照顾。这鱼,自己熏的,给您二位尝尝。
赵队长看着那油亮喷香的熏鱼,又看看我身上崭新的的确良衬衫,眼神复杂。
灼华啊……你现在……出息了……他叹了口气,政策是允许了,但……树大招风啊。你大伯娘那边……
我知道,叔。我平静地说,我靠自己的力气吃饭,不偷不抢,不怕人说。
从队长家出来,我感觉浑身轻松。
这是宣告。
我沈灼华,站起来了!
不用再躲躲藏藏!
路过沈大山家那气派的青砖大瓦房时。
我故意放慢了脚步。
院门开着。
王金花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恶狠狠地搓着衣服。
看到我,尤其是看到我身上的新衬衫,她那双三角眼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沈宝珠也跑了出来,看到我,先是嫉妒地盯着我的衬衫,然后尖着嗓子骂:骚包!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投机倒把分子!早晚被抓起来!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她们,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堂姐,我这衬衫,是供销社买的,有发票。我的熏鱼,是集市上光明正大卖的,有摊位费收据。
我故意提高了声音,让左邻右舍都听见。
政策允许的!县里下的文件!冷松技术员亲自传达的!要不,你去问问他
提到冷松,沈宝珠的脸瞬间白了。
冷松在公社,甚至在县里,都是技术骨干,很有威望。
王金花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把手里的洗衣盆一摔,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滚!滚远点!别脏了我家门口!
我笑了笑,不再理会她们的无能狂怒。
转身,挺直腰板,昂首阔步地离开。
阳光真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属于我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时间如流水。
转眼到了1979年的秋天。
我的熏鱼生意,已经成了公社集市上一块响当当的招牌。
不仅卖熏鱼,我还根据季节和原料,开发了新产品。
春天卖香椿芽拌豆腐干(豆腐干找村里做豆腐的换)。
夏天卖凉拌蕨根粉(蕨根粉自己用山里的蕨根捣鼓出来的)。
秋天卖糖渍野山楂(山里摘的)。
冬天……还是主打熏鱼。
我的小摊,也从一张破麻布,升级成了一个带遮阳棚的木架子推车。
干净,整洁。
生意红火,收入稳定。
我已经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
我租下了公社街边一个废弃的、只有几平米的小门脸。
简单粉刷了一下。
挂了个手写的木牌子——华记风味。
专卖我的熏鱼和各种自制小吃。
有了固定店面,生意更上一层楼。
每天门庭若市。
我的存折上,数字已经突破了四位数。
这在人均年收入只有几十块的年代,是绝对的巨富。
我成了沈家坳,乃至整个公社,有名的万元户预备役。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充满了羡慕、嫉妒,还有一丝敬畏。
再也没人敢当面叫我扫把星。
连刻薄的王金花,见到我也只敢远远地躲着走,背地里不知道咬碎了多少颗牙。
沈宝珠倒是托人来说过亲,对象是公社小学的老师,被我直接回绝了。
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想起那个清冷的身影。
冷松。
那次集市解围之后,我们几乎没什么交集。
只在公社偶尔碰见,他会对我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我也只是礼貌地回应。
像两条平行线。
直到这天傍晚。
我刚关了小店的木板门,正蹲在门口锁门。
一个穿着邮递员制服的小伙子骑着自行车过来。
沈灼华!有你的信!县里来的!
信
谁会给我写信
我疑惑地接过来。
信封是牛皮纸的,落款是:XX县农业机械研究所。
拆开。
里面是一张简洁的通知书。
大意是:为响应国家号召,鼓励发展农村副业,县农机所拟举办一期小型农产品加工机械操作培训班,特邀我县部分农村副业带头人参加。时间:X月X日-X日。地点:县农机所大院。末尾盖着红章。
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农机所的培训班
邀请我
我有点懵。
我这种个体户,也能参加这种高大上的培训
难道是……
一个名字跳入脑海。
冷松。
只有他。
他在县农机所工作。
也只有他,知道我搞熏鱼加工。
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去还是不去
犹豫了不到三秒。
去!
必须去!
这是个机会!
学习新技术,了解新政策,认识新的人脉!
对扩大我的小生意,绝对有帮助!
几天后,我安排好店里的事情(雇了隔壁老实巴交的吴婶帮忙看两天店),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县城比公社繁华多了。
农机所大院很气派。
培训班来了二十多个人,基本都是各个公社的生产队长、社队企业负责人之类的。
只有我一个,是个体户,还是个年轻姑娘。
报到的时候,负责登记的老同志推了推眼镜,反复核对着通知名单和我的介绍信(我托赵队长开的),眼神充满疑惑。
沈灼华沈家坳的个体……经营户
是。我平静地回答。
老同志摇摇头,嘀咕着:冷工这是搞什么名堂……但还是给我办了手续。
培训班的内容很实用。
主要是介绍几种新研制的小型农机,比如手摇脱粒机、小型磨粉机、还有……一种简易的食品烘干机
当那台看起来像个铁皮柜子、带个小风扇和加热管的机器被推出来讲解时,我的眼睛亮了!
烘干机!
如果能用来熏鱼……
岂不是能大大提升效率,摆脱烟熏火燎
我听得格外认真,笔记记得密密麻麻。
休息间隙,我忍不住围着那台样机转了好几圈。
感兴趣一个清冷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头。
冷松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冷技术员!我有些惊喜。
嗯。他点点头,走到烘干机旁,指着机器,这是所里新研制的试验品,热风循环原理,温度可控。理论上,可以用于果干、药材、甚至肉制品的脱水干燥。
他看向我:你的熏鱼,需要烟熏味。单纯热风烘干,可能风味不足。
可以结合!我脱口而出,眼睛发亮,先用松枝柏枝熏制上色入味,再用烘干机低温脱水定型!这样既能保留风味,又能提高效率,控制品质,还更卫生!
冷松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赞赏
思路不错。他颔首,但具体工艺参数,需要试验。
我可以试!我立刻说,我有场地,有原料!冷技术员,能不能……把这台样机,借给我试用一段时间我愿意付租金!或者……帮所里做测试数据
我紧张地看着他。
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
冷松沉默地看着我,又看了看那台样机。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可以。他终于开口,这台样机还需要大量实际工况测试。你那里,算一个测试点。
成了!
我差点跳起来!
谢谢!太谢谢你了冷技术员!
叫我冷松就行。他淡淡地说,机器调试和操作注意事项,等下我教你。
好!冷……冷松同志!
就这样,培训结束,我不仅带回了满脑子的新知识,还带回了一台巨无霸——那台食品烘干机的样机。
当拖拉机把这铁疙瘩运回我那小小的华记风味门口时,整个沈家坳都轰动了!
我的老天爷!灼华丫头弄了个啥铁家伙回来
听说是县里给的机器!能自己做点心
乖乖!这丫头真是不得了了!
王金花和沈宝珠站在人群最外围,看着那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的机器,还有被众人簇拥着的、神采飞扬的我,脸色灰败得像死了爹。
眼神里的嫉妒,几乎要凝成实质。
有了烘干机,如虎添翼。
在冷松的指导下(他周末有时会过来看看机器运行情况,顺便记录数据),我很快摸索出了热风+烟熏的联合工艺。
效率提升了三倍不止!
熏鱼的品质更加稳定,色泽、干湿度、风味都更上一层楼。
而且,摆脱了烟熏火燎,更干净卫生。
华记风味的熏鱼,名声更响了。
甚至开始有县城的供销社找上门来订货。
我的小店,已经容纳不下膨胀的生产规模。
我拿出积蓄,加上信用社贷了一笔款(政策允许了!),在公社边上租了一个带大院子的废弃仓库。
粉刷一新。
挂上了崭新的招牌——华记食品加工坊。
里面,划分了清洗区、腌制区、熏制区、烘干区、包装区。
我请了人。
老实勤快的吴婶负责清洗和腌制。
铁蛋他爹,一个手脚麻利的木匠,负责熏制炉的管理。
老蔫叔负责原料采购和送货。
我还招了两个手脚利落的年轻姑娘,负责最后的包装。
一个小型的食品加工厂,初具雏形。
我,沈灼华,成了名副其实的沈老板。
存款,向着五位数稳步迈进。
万元户的目标,触手可及。
日子在忙碌中飞逝。
1980年的春节,格外热闹。
公社大礼堂张灯结彩。
门口贴着大红榜:热烈祝贺我公社首批劳动致富先进分子!
我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位!
表彰大会。
我穿着新买的、时下最流行的呢子大衣(藏青色),里面是红色的高领毛衣。
头发剪成了利落的齐耳短发。
站在铺着红布的主席台上。
聚光灯打在身上。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有公社领导,有各个生产队的代表,更多的是看热闹的乡亲。
掌声雷动。
公社书记亲自给我戴上了大红花,颁发了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奖状,还有一个红纸包——据说里面是五十块钱奖金。
沈灼华同志,勤劳致富,勇于创新,是我公社发展农村商品经济、走共同富裕道路的先进典型!大家要向沈灼华同志学习!
书记热情洋溢的讲话,通过大喇叭传遍整个礼堂。
我捧着奖状,心潮澎湃。
重生四年。
从差点冻死饿死在破屋里的孤女。
到今天站在这里,接受表彰的万元户。
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
目光扫过台下。
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赵队长激动地拍着巴掌。
吴婶、铁蛋爹、老蔫叔他们,笑得合不拢嘴。
还有……角落里。
冷松。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穿着那身半旧的蓝色工装,身姿依旧挺拔。
隔着人群,他的目光似乎也落在我身上。
看不清表情。
但我能感觉到。
我对着那个方向,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谢谢你。
冷松同志。
大会结束。
人群簇拥着我走出礼堂。
恭喜声,赞叹声,不绝于耳。
灼华!灼华!这边!
铁蛋挤了过来,如今他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子了。
姐!看谁来了!他兴奋地指着旁边。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腋下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正笑呵呵地看着我。
是当年在镇上,第一个买我那条鲫鱼的好心干部!
同志!是您!我惊喜地迎上去。
哈哈,沈灼华同志,恭喜恭喜啊!男人爽朗地笑着,跟我握手,当年在镇上买你那条鱼的时候,可没想到,你能干出这么大一番事业!了不起!真了不起!
多亏了您当年的帮助!我由衷地说。
是政策好!是你自己有本事!男人感慨,对了,正式认识一下,我姓陈,陈明,现在在县里政策研究室工作。以后有什么需要,或者对政策有疑问,可以找我。
谢谢陈主任!我连忙道谢。这可是实打实的人脉!
寒暄了几句,陈主任被人叫走了。
我正准备离开。
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礼堂侧后方阴暗的角落。
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缩在那里,探头探脑地看着这边。
是王金花和沈宝珠。
母女俩穿着半旧的棉袄,缩着脖子,脸上写满了不甘、嫉妒和……一丝藏不住的悔恨。
尤其是看到我身上崭新的呢子大衣,看到围在我身边那些热情洋溢的笑脸。
沈宝珠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针。
王金花则死死地盯着我手里那个装着奖状和奖金的镜框,嘴唇哆嗦着,不知道在咒骂什么。
她们没有上前。
只是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暗处,看着阳光下的一切。
我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恨我
嫉妒我
随便。
我早已把她们远远甩在身后,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不值得再浪费一丝情绪。
姐!走啊!我爹娘还有吴婶他们,说要请你吃饭!庆祝庆祝!铁蛋兴奋地拉着我的胳膊。
好!走!我笑着应道。
人群簇拥着我,欢声笑语,向着充满希望的未来走去。
阳光正好。
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硬硬的存折。
四个零。
万元户。
目标达成。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属于我沈灼华,波澜壮阔的新时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