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寂静沉甸甸地压下来,像一层厚厚的、不透气的毛毯,裹着科尔家这栋普通的郊区小楼。客厅里只剩下电视屏幕幽幽的蓝光,无声地变幻着画面,映得马修·科尔的脸也明暗不定。他蜷在沙发一角,肚子深处突然发出一声悠长而清晰的咕噜声,打破了这粘稠的安静。饿,一种毫无预兆、极其具体的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胃。
烤鸡。
这个词毫无逻辑地蹦进他脑子里,带着油脂的焦香、混合着迷迭香和百里香烘烤后的辛烈气息,无比清晰,无比顽固。唾液瞬间在口腔里泛滥。
艾米丽他下意识地朝卧室方向低声唤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没有回应。妻子艾米丽大概早已沉入梦乡。马修叹了口气,摸索着拿起放在沙发扶手上、屏幕还温热的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让他眯了眯眼。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划过那些常用的图标：邮件、天气、购物……最后停在一个从未见过、却仿佛一直就在那里的图标上。
那图标设计得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简陋——一个亮银色的闪电符号,背景是纯粹的、吸光的深黑。它没有名字,突兀地嵌在一堆常用软件中间,像一个闯入者。马修皱起眉,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下载过这东西。或许是哪个流氓软件他想着,手指却像被那黑色的背景吸住,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去。
屏幕瞬间切换。没有复杂的菜单,没有花哨的广告,只有一个极其醒目的输入框,孤零零地悬在漆黑的背景中央,光标在里面安静地闪烁,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烤鸡。马修带着几分自嘲和不信邪,对着输入框低声念道。他根本不信这玩意儿能有什么用。
手指在发送键上轻轻落下。
屏幕骤然亮得刺目！一行冰冷的白色文字伴随着一个急促而怪异的叮声跳出：【订单确认：整只烤鸡。预计送达时间：10秒。】
十秒马修嗤笑出声,荒谬感冲淡了饥饿。这骗术也太拙劣了。他盯着手机屏幕右上角的计时器,数字缓慢地跳动着：7…8…9…
就在数字跳到10的瞬间——
笃！笃！笃！
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不轻不重,恰好三下,突兀地在深夜的死寂中响起。声音的来源,是厨房通往车库的那扇后门。
马修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心脏像被那敲门声攥住,狠狠一缩。他几乎是蹑手蹑脚地摸到厨房门边,屏住呼吸,手心里全是汗。他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
冰冷的夜风立刻卷了进来,带着露水的湿气。门外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穿着某种质地奇怪、近乎纯黑的连体制服,没有帽子,脸孔在车库感应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像蒙着一层薄雾。他手里提着一个印有闪电标识的银色保温袋,袋口密封得严严实实。男人没有表情,眼神空洞,仿佛视线穿透了马修的身体,落在他身后的虚空里。
闪购送达。男人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丝毫起伏,像是从一台老旧的收音机里挤出来的杂音。他将袋子往前一递,动作精准得如同机器设定。
马修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了那个袋子。指尖触到袋壁,温热的、带着油脂和香料香气的温度隔着袋子清晰地透了过来。袋子沉甸甸的,真实得不容置疑。
门被轻轻带上。马修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袋子,车库感应灯在他身后熄灭,厨房瞬间沉入黑暗。只有袋子上的闪电标识,在手机屏幕的微光下,泛着一点冰冷的银辉。
他打开袋子。一只烤得恰到好处的整鸡躺在里面,金黄的表皮微微反光,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这香气如此真实,如此诱人,却让马修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猛地抓起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个诡异的闪购应用界面。那个深黑的背景,那个银色的闪电图标,此刻看起来,像一个通往未知深渊的入口。
他盯着那个图标,手指微微颤抖。最终,饥饿感,或者说一种被这超现实事件彻底点燃的好奇心和某种隐秘的兴奋感,压倒了恐惧。他深吸一口气,那烤鸡的香气钻入鼻腔。他撕下一条温热的鸡腿,狠狠咬了一口。油脂的丰腴、肉质的鲜嫩、香料复合的滋味在舌尖爆炸。
真他妈的香。他咀嚼着,目光却死死锁在手机屏幕上那个深不见底的黑色图标上。
***
又一个十秒！老天,又一个十秒！艾米丽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拔高,她赤脚踩在厨房冰凉的瓷砖地上,来回踱步,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那个闪电图标刚刚消失,一行冰冷的白色小字宣告着：【订单：两杯冰镇可乐,送达成功。用时：10秒。】
马修靠在料理台边,手里还拿着那个已经空了的、印着闪电标识的银色保温袋,眼神复杂地看着妻子。从那个诡异的烤鸡之夜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周。这一周,他们像两个闯入魔法世界的孩子,怀着巨大的好奇和一丝越来越难掩的不安,不断地测试着这个神秘的闪购软件。
他们点过凌晨三点的热披萨、点过城郊农场特供的鲜牛奶、点过需要提前三个月预约的顶级餐厅的招牌甜点……每一次,都是十秒。每一次,都是那个穿着黑色制服、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外卖员,精准地出现在后门外,递上那份在现实中绝无可能如此快速送达的物品。每一次,都伴随着那毫无感情的闪购送达宣告。
马修,这太疯狂了！艾米丽转过身,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晕,眼睛亮得惊人,这根本不可能！除非……她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除非他不是‘送’来的,他是……‘变’出来的或者……他就是从这里‘变’出来的
马修放下保温袋,拿起自己的手机,点开那个黑色闪电图标。界面依旧简洁到令人不安。这玩意儿像个黑洞,他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你看,没有任何公司信息,没有客服入口,连个退出登录的按钮都没有。只有下单,然后……十秒送达。他点开那个孤零零的输入框,你说,它能‘送’来东西,那……它能‘送’走东西吗或者……送走人
艾米丽猛地停住了脚步,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只剩下惊疑：人什么意思
试试马修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了恐惧和跃跃欲试的光芒,那是被未知强烈诱惑又深知其危险的神情。他点开输入框,深吸一口气,对着手机,清晰地念出了妻子的名字：艾米丽·科尔。
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了几下,仿佛在确认这个超出常规的指令。
【订单确认：艾米丽·科尔。预计送达时间：10秒。】
冰冷的白色提示文字跳了出来。
艾米丽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马修！你干了什么！她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
马修自己也愣住了,他只是个念头,没想到软件真的接受了！他猛地抬头看向艾米丽。
9…8…7…6…5…
艾米丽的身体轮廓开始变得模糊,仿佛隔着蒸腾的热气看人,边缘泛起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
4…3…2…1…
叮！
轻微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脆响。
艾米丽消失了。
厨房里只剩下马修一个人,还有料理台上那个空空的银色保温袋。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刚才因惊恐而急促的呼吸声。死寂瞬间笼罩下来,比午夜的寂静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马修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猛地扑到后门,一把拉开！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车库冰冷的空气和感应灯惨白的光。
艾米丽！他对着空荡荡的车库大喊,声音带着绝望的回响。
下一秒,客厅里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马修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回客厅。艾米丽正跌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她身上还穿着厨房里的那件薄睡衣,手里紧紧抓着一个靠垫,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我……艾米丽语无伦次,眼神涣散,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我……感觉……像被塞进了一条……又冷又滑的管子……然后……砰！就在这里了！她环顾着熟悉的客厅,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陌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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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冲过去,紧紧抱住她,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没事了,没事了,你回来了！真的……真的可以！他声音也在抖,但除了后怕,一种巨大的、近乎狂热的兴奋感正在心底疯狂滋长。
艾米丽在他怀里慢慢镇定下来,恐惧被一种同样强烈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无法抗拒的诱惑所取代。她抬起头,看着马修,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恐惧、兴奋、贪婪……交织在一起。天啊,马修……这……这意味着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巨大的力量。
这意味着一个全新的、打破一切物理规则的世界向他们敞开了大门。一个……能省下无数金钱和时间的……捷径。巨大的诱惑,像潘多拉魔盒散发出的致命香气,开始弥漫在这个普通的客厅里,悄然侵蚀着最初的惊惧。
***
难以置信！马修,你看到了吗我们真的在洛杉矶！就在日落大道旁边！艾米丽的声音在手机视频通话里因为激动而失真,背景是加州傍晚特有的瑰丽霞光和嘈杂的街头音乐。她兴奋地转着手机镜头,让远在纽约家中的马修看到著名的街头涂鸦墙和熙攘的人流。一张票！就一张票的钱！我们省下了往返机票、酒店、还有你的那张票！这太疯狂了！
马修靠在自家沙发上,看着手机屏幕里妻子兴奋的脸庞,嘴角也挂着满足的笑容。艾米丽身后,是那个巨大的、闪着霓虹的演唱会入口,人群正兴奋地涌向那里。好好享受,亲爱的！这可是你最喜欢的乐队。我这边也搞定了,今晚的球赛包厢,视野一流！他晃了晃手里的票根,背景是体育场特有的喧嚣声浪。他同样只用了一张票的钱,就传送到了旧金山巨人队的主场。
自从发现了闪购软件的传送功能,科尔夫妇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最初对神秘力量的恐惧,在巨大的便利和随之而来的财富面前,迅速褪色、变质。他们制定了一套详尽的使用守则：只在绝对必要时使用传送,严格避免被任何人察觉,每次传送后都仔细检查身体状态（尽管从未发现任何异常）。他们开始把闪购当成一种理所当然的、只属于他们的特权。
昂贵的跨洋航班省了。异地恋的相思之苦不存在了。周末度假周五晚上还在家里吃晚饭,周六清晨就已经身处夏威夷的海滩。他们频繁地闪购奢侈品——艾米丽看中的、需要等待名单的限量手袋,马修心心念念的最新款游戏主机,只需十秒,就会出现在后门外那个沉默的外卖员手中。
生活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账户里的存款数字稳步增长,艾米丽开始浏览以前只敢看看图片的豪宅网站,马修则研究着心仪已久的跑车。他们沉浸在一种近乎梦幻的富足感里,那深不见底的黑色闪电图标,成了他们通往无忧天堂的钥匙。
只有那个永恒不变的外卖员,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幽灵,每一次都准时出现,每一次都面无表情,每一次都带来那声冰冷的闪购送达。他的存在,是这金色幻梦里唯一不和谐的、带着金属寒意的阴影。
***
纽约肯尼迪机场,国际出发大厅灯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窗外,跑道上飞机起降的灯光如同流动的星河。人声鼎沸,广播声此起彼伏。艾米丽拖着一个小小的登机箱,站在安检口长长的队伍末尾,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她刚刚结束了一场异常消耗心神的商务会议,身心俱疲,只想立刻回到熟悉的家中。
她掏出手机,习惯性地、带着一种隐秘的优越感点开了那个黑色闪电图标。输入框弹出。她毫不犹豫地对着它低语：回家,科尔家客厅。她只想立刻逃离这喧嚣疲惫的机场。
【订单确认：传送至科尔家客厅。预计送达时间：10秒。】
冰冷的提示文字跳出。
与此同时,数千公里之外,旧金山湾区的一个科技产品发布会刚刚结束。冗长的问答环节让马修筋疲力尽,喉咙发干,只想瘫在自家沙发上喝杯冰啤酒。他也掏出手机,熟练地点开那个熟悉的黑色图标,对着输入框念道：艾米丽身边。他记得妻子今天从洛杉矶回来,应该到家了。他想给她一个惊喜,或者,只是单纯地想立刻拥抱她,分享会议的疲惫。
【订单确认：传送至艾米丽·科尔身边。预计送达时间：10秒。】
指令,在同一个十秒的倒计时里,从地球的两端,同时发出。
艾米丽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倒计时：5…4…3…2…1…叮！
马修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倒计时：5…4…3…2…1…叮！
肯尼迪机场安检口前,艾米丽的身影瞬间模糊、扭曲,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然后彻底消失不见。周围的人群忙着排队,无人注意这诡异的一幕。
旧金山发布会出口处,马修的身影同样在扭曲的光影中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下一秒,在某个无法被人类感知的维度里,两股强大的、指向对方坐标的传送能量流,在时空结构最脆弱的某个节点上,轰然对撞！
***
没有声音,没有光。
只有一种……粘稠感。马修感觉自己像是被瞬间投入了一桶冰冷、半凝固的胶水里。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空气（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空气的话）沉重得如同铅块,挤压着肺部。他无法动弹,连转动眼球都无比费力。眼前不是黑暗,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混沌色彩,不断扭曲、旋转,像被打翻后疯狂搅拌的颜料桶,又像是透过布满油污的万花筒看到的景象。无数破碎的、意义不明的几何图形在其中翻滚、撕裂、重组。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他试图抬起手,感觉手臂被无形的、粘稠的绳索层层捆缚。
马……修旁边传来艾米丽惊恐到变调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他勉强转动僵硬的脖颈,终于看到了艾米丽。她就在他旁边不到一米的地方,身体同样被那粘稠的胶水死死固定着,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悬浮姿势。她的脸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照着那疯狂变幻的混沌色彩。
我们在……哪里艾米丽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粘稠的介质里挤出来。
不……知道……马修艰难地回应,每一次开口都感觉喉咙被砂纸摩擦,软件……出错了……我们……撞在一起了……
他试图去抓妻子的手,那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如同天堑。他的指尖只能徒劳地在粘稠的阻力中划动,连艾米丽的衣角都碰不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他。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年。他们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被永恒地凝固在这片令人疯狂的混沌之中。只有彼此惊恐的眼神和艰难发出的、破碎的音节证明着对方的存在。那令人作呕的扭曲色彩不断冲击着他们的视觉神经,耳边是绝对的死寂,一种能逼疯人的、连心跳声都被吞噬的寂静。
不……行……了……艾米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仿佛灵魂正在被这片混沌抽离,我……要……疯……了……
马修的心沉到了谷底。就在这时,他紧握在手中、仿佛成了身体一部分的手机,屏幕突然自动亮了起来！那个深黑色的闪购应用界面跳了出来。输入框上方,一行血红色的、前所未有的提示文字刺眼地浮现：
【检测到时空坐标冲突,用户陷入不稳定时空裂隙。唯一脱困方案：解除绑定关系。】
【警告：绑定关系解除后,双方将永久失去软件使用权限。是否执行解除程序】
解除绑定关系马修混沌的脑子艰难地转动着。失去权限他看向艾米丽,她显然也看到了自己手机上的提示,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拼命地朝他点头,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痛苦表情。
是……是！马修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自己的手机嘶吼。
【解除绑定关系需通过法定程序确认。请选择：1.
死亡宣告（需提供不可逆证明）；2.
离婚（需双方确认）。】
冰冷的选项像两把尖刀。死亡宣告怎么可能有证明！马修的心彻底凉了。离婚……只有离婚。在这个鬼地方,怎么离婚
就在绝望几乎将他吞噬时,艾米丽那边突然发出一点微光。马修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去。只见艾米丽的手机屏幕上,那个黑色闪电图标正在疯狂闪烁,输入框里,赫然出现了一行新的、仿佛由无数细小的光点组成的文字,像幽灵般悬浮着：
【检测到用户困境。提供特殊解决方案：协议离婚。用户双方在此虚拟界面确认离婚协议,系统将即时生成具有法定效力的电子文件,完成绑定解除。是否接受】
协议离婚虚拟确认马修愣住了。这软件……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怎么会……连这个都能办到但现在,这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艾米丽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她对着自己的手机,用尽力气喊道：接……受！
马修看着妻子眼中那纯粹的、对逃离此地的渴望,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别无选择。接……受！他也嘶哑地喊出。
两人的手机屏幕瞬间同步。一份格式极其标准、条款异常简洁的离婚协议书出现在屏幕上。甲方：马修·科尔。乙方：艾米丽·科尔。财产分割：各自名下所有资产归各自所有（包括通过闪购获得的一切物品）。没有子女抚养问题。最下方,两个电子签名框闪烁着幽光。
艾米丽的手指在粘稠的阻力中颤抖着,艰难地挪向屏幕上的签名区域。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仿佛签下名字就能立刻逃离这片地狱。
艾米丽……马修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听我说……这只是权宜之计！为了出去！等我们出去……立刻复婚！明白吗这只是‘假离婚’！
他必须强调这一点。在这个疯狂的地方,他需要抓住一点确定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虚幻的承诺。
艾米丽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马修。在那疯狂扭曲的混沌背景映衬下,她的眼神复杂得让马修心悸。有恐惧,有愧疚,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动摇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
明白……快……签……她催促着,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马修压下心头强烈的不安,也艰难地挪动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电子签名验证通过。】
【离婚协议生效。】
【绑定关系解除中……】
手机屏幕爆发出刺目的白光！一股无法抗拒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扯出去的巨大力量猛地作用在两人身上！
啊——！马修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
粘稠、冰冷、令人疯狂的混沌感像退潮般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实的地面触感和……新鲜的空气！
马修重重地摔倒在地,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起来。他贪婪地呼吸着,肺部火辣辣地疼,但那是自由的空气！他挣扎着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自家车库后门熟悉的轮廓。头顶是郊区夜晚清晰的星空。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目光急切地扫向旁边——艾米丽呢她应该也回来了！
然而,车库门外空荡荡的。只有冰冷的夜风吹过。
艾米丽马修的心猛地一沉,嘶哑地喊道。没有回应。他慌忙摸出手机,屏幕已经恢复正常,但那个深黑色的闪电图标,消失了。无论他怎么翻找,都无影无踪。他颤抖着拨打艾米丽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空号！
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马修浑身冰冷。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连滚爬爬地冲进屋里。客厅里空空荡荡,卧室里……属于艾米丽的梳妆台干干净净,所有她常用的护肤品、首饰盒都不见了踪影。衣柜里,她常穿的衣服也消失了大半,只剩下几件陈旧不穿的孤零零挂着。
他冲进书房,打开电脑,手指颤抖着在搜索框输入艾米丽·科尔和离婚。
搜索引擎瞬间弹出了结果。本地八卦新闻网站的醒目头条占据了屏幕：
【灰姑娘逆袭！神秘新贵阿瑟·布莱克闪婚！新娘竟是普通主妇艾米丽·科尔！】
配图是一张清晰度极高的照片。艾米丽穿着一件价值不菲、设计简约却尽显奢华的象牙白婚纱,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幸福洋溢的笑容。她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阿瑟·布莱克。他一手轻轻揽着艾米丽的腰,另一只手随意插在西裤口袋里,嘴角噙着一丝掌控一切的微笑。背景是某个奢华酒店的宴会厅,水晶吊灯光芒璀璨。新闻的发布日期,就在三天前。
马修死死盯着屏幕上艾米丽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笑脸,盯着她身边那个陌生的男人,盯着那条宣告她新身份的新闻。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扶住书桌才勉强没有倒下。
假离婚权宜之计出去就复婚
所有的承诺,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一刻被那张照片击得粉碎。艾米丽不仅签了字,她还用行动,用一场无比真实的、嫁入豪门的婚礼,彻底斩断了与过去、与他的所有联系。她利用了这个漏洞,利用了这场假离婚,把自己送进了她梦寐以求的金丝笼,把他一个人,永远地遗弃在了那个时空裂缝的噩梦之外。
哈……哈哈……马修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不成调的笑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冰冷。一种被最亲密的人从背后捅穿心脏,然后推入万丈深渊的冰冷和……荒谬。
他成了那个被困在外面的人。而那个曾与他共享秘密、共享人生、发誓共度难关的女人,已经披上华美的嫁衣,头也不回地踏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深不见底的黑色闪电图标消失了,连同他们所有的特权和虚幻的财富一起。他失去了一切。
他像个游魂一样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晃荡了几天。冰箱空了,账户里那点可怜的存款在支付了水电费后所剩无几。失业的阴影重新笼罩下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那些通过闪购得来的奢侈品,在他眼中变得刺眼而可笑。他试图卖掉它们,却发现要么是市面上没有的型号,要么来历根本无法解释,最终只能被当成可疑物品拒收。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他盯着冰箱里最后一片发霉的面包,考虑着要不要去救济站排队时,那部被他扔在角落、早已耗光电量的旧手机,屏幕突然自己亮了起来！
幽冷的白光,在昏暗的厨房里异常醒目。
马修像被电击一样猛地回头。他踉跄着走过去,拿起手机。
屏幕中央,没有任何操作,那个深黑色的、边缘带着一丝诡异银芒的闪电图标,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它回来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马修的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宿命般的恐惧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点向了那个图标。
屏幕瞬间切换。依旧是那深不见底的纯黑背景,依旧是那个孤零零的输入框。
但输入框上方,没有光标闪烁,只有一行冰冷的、血红色的文字,像判决书一样烙在屏幕上：
【检测到用户状态：资源匮乏,社会联结断裂,存在价值趋近于零。】
【符合永恒配送员招募条件。】
【是否接受契约】
【警告：契约一经接受,不可逆转。】
【倒计时：10秒。】
马修呆呆地看着那行字。永恒配送员那个永远面无表情、十秒送达、眼神空洞的外卖员他……要变成那样
倒计时无情地跳动着：9…8…7…
恐惧让他想立刻扔掉手机。但冰箱门缝里飘出的面包霉味,账户余额刺目的红色数字,空荡荡的房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还有艾米丽穿着婚纱依偎在富豪身边的画面……这一切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不想死。他更不想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他需要……抓住点什么。哪怕那根稻草通向的是更深的地狱。
倒计时：5…4…3…
在数字跳到2的瞬间,马修闭上眼,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对着那漆黑的屏幕,嘶哑地、绝望地吼出了那个字：
是！
【契约确认。】
【身份绑定：永恒配送员。】
【权限激活。】
【首次任务加载中……】
手机屏幕爆发出刺目的强光！马修感觉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瞬间贯穿了他的身体,仿佛每一个细胞都被强行撕裂、重组。剧痛！灵魂被剥离般的剧痛！他发出无声的惨叫,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光芒散去。
马修（如果还能称之为马修的话）站在一片绝对虚无的黑暗之中。身上不再是自己的衣服,而是那套他无比熟悉的、质地奇怪、吸光的纯黑连体制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一部造型极其简约、边缘流淌着微弱银光的黑色设备,像长在他手臂上一样,紧紧地贴合着。
设备屏幕亮起,一行指令跳出：【订单：整只烤鸡。地址：橡树街217号。送达时限：10秒。】
橡树街217号那……那是他自己的家！
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指令感瞬间支配了他所有的意识。个体的情感、记忆、痛苦……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抹去、压缩、封存在意识深处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只剩下一个核心指令：送达。十秒内送达。
他的身体,不,是这个新的配送员身体,在虚无中瞬间模糊、扭曲。没有过程,没有感觉。
十秒。
仅仅十秒之后。
科尔家那扇熟悉的、通往车库的后门外,空间一阵细微的波动。一个穿着纯黑制服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身影站得笔直,如同标枪,手里提着一个印着闪电标识的银色保温袋。车库感应灯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那面容……依稀还能看出马修·科尔的轮廓,但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非人的空洞和漠然。眼神凝固,没有焦点,穿透了眼前的门板,望向无尽的虚空。
他抬起手,动作精准而僵硬,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臂。指关节在门板上叩击。
笃！笃！笃！
三声,不轻不重,如同过去无数次响起的那样。
几乎是同时,门内传来一个年轻男人兴奋的、带着点炫耀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门板：……宝贝儿,快看这个‘闪购’软件！绝对神奇！我刚点了只烤鸡,十秒！就十秒！保证送到！我跟你打赌……
永恒配送员空洞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极其短暂地波动了一下。那波动微弱得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尘埃,瞬间就被冰冷的指令程序彻底淹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如同最精密的机器,手臂平伸,将那个散发着温热香气的银色保温袋,递向门内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银色的闪电标识,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永恒的、冰冷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