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像一个巨大的铁皮罐头,在午后的阳光里缓慢地往前挪。
空气浑浊得能拧出水,劣质皮革、汗味、还有不知道谁带上来的韭菜包子味儿,一股脑儿往鼻子里钻。
我靠在最角落的椅背上,后背硌着冰凉的金属扶手,脑袋随着车子的颠簸一下下磕着车窗玻璃。
昨晚那场架的后劲儿还没散,太阳穴突突地跳,每一下都像有把小锤子在里头敲。
车厢中间一阵骚动。我撩起沉重的眼皮,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胳膊上挎着个褪色的布袋子,身子随着公交车摇摆的节奏晃荡,像风里随时要倒的枯草。
她面前坐着个小年轻,耳朵里塞着耳机,头歪向窗外,把外头灰扑扑的街景看得津津有味。
没人动。
旁边写着的给老弱病残孕让座倒也是显得讽刺,不应该是这样的,虽然说这让座是情分不让是本分,可这个世界还是应该多点爱。
我胃里那股熟悉的烦躁又顶了上来。
操。
喉咙里低低地骂了一声,也分不清是骂这闷罐子一样的车厢,骂那装聋作哑的小年轻,还是骂自己这莫名其妙往上窜的邪火。
手肘用力一撑,把自己从座位上拔了起来。动作有点猛,牵扯到腰侧昨晚挨的那一棍子,疼得我暗暗抽了口冷气。
您坐这儿。声音有点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侧身让开位置,没看老太太的脸,目光虚虚地落在她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布鞋上。
老太太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点惊讶和感激,赶紧连声道谢:哎哟,谢谢,谢谢小伙子!人真好!她扶着椅背,颤巍巍地坐下。
我往旁边挪了一步,抓住头顶的吊环。
周围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点好奇,大概是我这身行头和让座这事儿实在不搭调。
油腻得打绺的黑发遮了半边额头,洗得发白变硬的牛仔裤膝盖处还蹭着不知哪次冲突留下的灰印子,旧T恤领口也松垮了。我扯了扯嘴角,把脸别向窗外。
窗外是熟悉的城市边缘景象,低矮的旧楼,蒙着灰尘的店铺招牌,没什么看头。好人不长命呵,我他妈算哪门子好人。
车到站,一个急刹。
我跟着人群涌下车门,劣质烟草和尘土混合的气味立刻取代了车里的浑浊。
张扬那辆改装得花里胡哨、声音炸街的破摩托就嚣张地停在路边树荫下。他跨坐在上面,嘴里叼着根烟,烟雾缭绕里眯着眼看我走近。
烬哥!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够磨蹭的啊!就等你了,那帮孙子在‘老地方’等着呢,妈的,今天非得让他们长点记性!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空瘪的矿泉水瓶。
瓶身沾着泥,被不知多少只脚踩过。
捏在手里有点黏腻。
旁边两步远就是个绿色的塑料垃圾桶,顶盖开着。我手腕一甩,瓶子划了个抛物线,哐当一声,精准地落进了桶里。
嘿!张扬怪叫一声,烟差点从嘴里掉出来,他夸张地拍着摩托后座,我说烬哥,你这…啥时候添的毛病打完架顺路当清洁工啊他嗓门大,引得旁边两个等车的人都看了过来。
我懒得理他,跨上摩托后座,拍了拍他肩膀:少废话,赶紧的。摩托车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猛地窜了出去,巨大的惯性把我狠狠往后一拽。风呼啦啦地灌进耳朵,刮得脸颊生疼。
我闭上眼,脑子里却晃过老太太坐下时那如释重负的表情,还有那个矿泉水瓶落进垃圾桶的声音。
真他妈烦。
我用力甩了甩头,想把这点莫名其妙的念头甩掉。
我是陈烬,是这片街区出了名打起架来不要命的狠角色,不是他妈的三好学生。
老地方是城郊废弃预制板厂后面的一大片荒地。
我们到的时候,对方七八个人已经抄着家伙等在那儿了。钢管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空气里全是火药味,一点就炸。
没什么废话。
眼神一碰,两边就吼叫着撞在了一起。
钢管碰撞的刺耳声,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粗野的咒骂,瞬间填满了这片荒凉的空地。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疯狂奔涌,盖过了所有其他的感觉。
我侧身躲开一根抡过来的钢管,反手用手臂外侧硬生生格开另一根,震得骨头都发麻,接着一脚狠狠踹在对方小腹上,那人闷哼着弓着腰倒退。
混乱中,眼角余光瞥见几步开外的荒草丛里,躺着一盒被踩扁的牛奶纸盒,旁边还散落着几个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袋。
这片地儿没人管,垃圾特别多。
它们就躺在那儿,像一堆碍眼的疮疤。我喘着粗气,汗水混着不知道谁的血流进眼睛,辣得生疼。
趁着打退面前一个家伙的间隙,我猛地朝那边跨了两步,动作快得自己都有点愣神,弯腰,一把捞起那几个空包装袋和那个瘪掉的牛奶盒,团成一团,狠狠砸进旁边那个半人高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垃圾箱里。
哐啷!垃圾入桶的声音在混战的喧嚣中显得格外突兀。
我操!陈烬你他妈有病吧!身后传来张扬难以置信的吼声,带着喘息的粗气,打架呢!你捡垃圾!嫌命长啊!他话音未落,一根钢管就擦着我刚才站的地方呼啸而过,带起的风刮得我耳朵生疼。
我猛地矮身,回手一拳砸在偷袭那人的肋骨上,听见一声痛苦的吸气声。
没空解释,也没法解释。那点垃圾丢进去,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烦躁似乎也跟着压下去了一丝。真他妈见鬼了。
架打完,对方撂下几句狠话,拖着两个伤得重的撤了。
我们这边也挂了彩,张扬龇牙咧嘴地揉着胳膊上肿起的一道红檩子。荒地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血腥味。
嘶……烬哥,你刚才那一下,真他妈吓死我了!张扬一屁股坐在旁边一个废弃的水泥墩子上,掏烟,递给我一根。
我接过来,就着他打着的火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稍微压下点嘴里那股铁锈似的血腥味。
没说话。目光扫过刚才扔垃圾的那个铁皮桶,桶身上用红漆刷着几个早已斑驳的字——爱护环境。风吹过荒地,卷起沙尘,也吹动桶旁边几根枯草。
喏,我把一直捏在手里的半包皱巴巴的烟盒扔给旁边一个脸上挂了彩的小弟,拿着抽。
那小弟叫小辉,年纪最小,平时跑腿最多,胆子也小。他愣了一下,有点受宠若惊地接住:谢…谢谢烬哥!
张扬叼着烟,瞥了我一眼,嘿嘿笑了两声:咱烬哥,对兄弟那是真没话说!仗义!
仗义我扯了扯嘴角,吐出一口烟圈。
烟圈很快被风吹散。这词儿听起来挺大,也挺虚。
我只是觉得,烟这玩意儿,抽多了也没意思,分出去几根,看着别人那点高兴劲儿,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好像也能散掉一点点。就这么简单。
年少时总觉得一起抽根烟打场架,最后就成了莫名其妙的兄弟,如果在以后的某一天我们同坐在路边的烧烤摊边回忆起来,是会亲挑着说出这些往事还是被某些人提起导致老脸一红呢,
摩托车的轰鸣撕裂了傍晚相对安静的小巷。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已经亮起,光线微弱,勉强照亮一小片油腻腻的地面。
我把张扬那辆吵死人的摩托停在他家楼下杂货店门口。
谢了,烬哥!张扬跨下车,动作牵扯到伤处,又龇了龇牙。
他摸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脸上的得意,刚子那怂包,今天算是彻底栽了!以后这片,看谁还敢跟咱哥俩呲牙!他划拉着手机屏幕,手指飞快地按着,哎对了烬哥,上回我帮你垫那修车厂的一千块,你手头要是方便了,这两天给我就成。就那事儿,你还记得吧他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点混战后的亢奋,语气很随意,像在说明儿个吃啥。
那笔钱像块冰冷的石头,猝不及防地砸进我胃里。
上个月,我骑的那辆二手破摩托彻底趴窝,发动机都冒烟了。
张扬二话没说,把他刚收上来的一笔辛苦钱先挪给了我,才一千块。当时他拍着胸脯:烬哥你跟我客气啥咱俩谁跟谁!啥时候有啥时候给!
巷子里傍晚的风有点凉,吹在我汗湿的T恤后背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我喉咙有点发紧,干巴巴地开口:…记着呢。手头…这几天有点紧。我下意识地摸了摸牛仔裤口袋,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枚硬币和一个廉价的打火机,硬硬的硌着腿。再缓几天,行不
张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停住了。
他抬起头,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眼睛里,显得那眼神有点异样,不再是刚才称兄道弟的热乎劲儿,反而带上点审视的冷光。他没立刻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看得我心底那点窘迫和不安像藤蔓一样往上爬。
啧,他终于咂了下嘴,声音拖长了点,透着一股子公事公办的味儿,烬哥,不是我催你。一千块是不多,可兄弟我现在也等米下锅呢。前两天刚谈了笔‘生意’,本金还差点。他把生意两个字咬得挺重,暗示着什么。你看这…要不这样,你给我个准数儿哪天能给我咱们亲兄弟明算账,对吧
那点审视的目光像针,扎在我脸上。
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廉价发胶味和刚才打架沾上的尘土味混在一起。巷子深处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这气氛僵冷。一股说不出的难堪和冰冷从脚底板往上涌。我用力吸了口气,傍晚的空气带着凉意,吸进肺里却像刀片刮过。
下周…下周行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飘,底气不足,就下周,我一定给你。
下周几张扬追问,手机屏幕的光又亮了起来,他似乎在翻日历,下周一还是下周末我得心里有个数。
那点仅存的、属于兄弟的暖意,被他手机屏幕的冷光和这锱铢必较的语气彻底碾碎了。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站在路口的傻子。胃里那块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
下周五。我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三个字。
成!张扬立刻接口,脸上又挂起那种程式化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就说定了啊,烬哥!下周五!我信你!那笑容里没了温度,拍肩膀的动作也显得敷衍。
他转身哼着不成调的歌,晃着膀子走进了杂货店旁边的单元门洞。铁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透出的暖黄灯光。
巷子里彻底暗了下来,只剩下头顶那盏苟延残喘的路灯。
我站在原地,摩托车的引擎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风更凉了,吹透了我薄薄的T恤。刚才打架时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狠劲早就泄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被扒光了示众后的疲惫和冰冷。
一千块。像一道冰冷的铁闸,把我和张扬之间那点所谓的兄弟情彻底砸断了。
回到出租屋,楼道里那股潮湿发霉和廉价外卖混杂的味道扑面而来,像一床捂了很久的湿被子,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咔哒声。推开门,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外远处高楼霓虹的微光渗进来一点,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一片死寂。
我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
水泥地的寒气立刻透过薄薄的裤子渗上来。黑暗放大了所有的疲惫和身上打架留下的钝痛。我摸索着掏出手机,屏幕的亮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手指划开,点进那个熟悉的头像——一只线条简洁的白色猫咪。
聊天记录停留在七天前。
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发的:降温了,多穿点。
下面一片空白。没有回复。像石沉大海。
之前不是这样的。
林薇会跟我分享她公司楼下新开的奶茶店,抱怨某个难缠的客户,或者发来一张她随手拍的、构图精巧的云彩照片。她在一家设计公司上班,做平面设计,她的世界干净、有秩序,充满我无法理解的色彩和线条。而我呢油腻的头发,沾着不知名污渍的旧外套,口袋里揉成一团的劣质烟盒,还有身上永远洗不掉的、属于街头的戾气和汗味。我就像她精致画布上一滴突兀又肮脏的墨点。
手指悬在屏幕上,犹豫着,指尖发凉。想打个电话过去,又怕听到那机械的忙音或者她刻意压低、带着疲惫和疏离的声音。打过去说什么在干嘛太蠢。为什么不回消息像个怨妇。我想你了。……更蠢。这句话卡在喉咙里,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张不开嘴。
最终,只是机械地又发了一条:睡了吗
绿色的消息气泡孤零零地悬在屏幕底部,下面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
我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地板上,那点微弱的光也消失了。
黑暗彻底吞噬了狭小的房间。我曲起腿,把脸埋在膝盖中间。
布料粗糙的触感磨蹭着额角昨晚打架留下的淤青,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林薇身上那股淡淡的、像雨后青草一样的洗发水味道,似乎还在鼻尖萦绕了一下,随即被屋里的霉味彻底覆盖。
她大概是真的忙吧她那个圈子,加班、应酬、赶方案,都正常。
或者,是我上次去找她,在她们公司楼下等她,被她的同事撞见了那个穿着笔挺西装、梳着油头的男人,看我的眼神像在看路边的垃圾。
林薇当时的脸一下子就白了,拉着我匆匆离开。从那以后,消息就越来越少,越来越慢。
其实我知道为什么,无非就是我拿不出手嘛。
很正常的事情,就像世界上最大的卡颜局其实在你对象的朋友圈,男生只会发化了精致的妆的美丽对象,而女生也只会把帅哥发到自己的朋友圈里。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林薇跟我一起坐在廉价小面馆里吃面时亮晶晶的眼睛,一会儿是她同事那鄙夷的目光,一会儿又变成张扬刚才在巷子里那副公事公办的嘴脸。胃里一阵阵发紧,空得发慌,却一点吃东西的欲望都没有。地上真凉,那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
就在这时,被我扣在地板上的手机,突然在黑暗中疯狂地震动起来!
嗡嗡嗡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像警报。
我的心猛地一缩,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过去抓起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但上面跳跃的名字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心里那点刚燃起的、名为林薇的微弱火星。
来电显示:爸。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往下拽。不是林薇。
那点刚被手机震动激起的、可怜巴巴的期待,啪地一声碎了。我盯着屏幕上那个闪烁的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有点抖。出租屋里的黑暗似乎更浓重了,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的霉味钻进鼻腔。拇指划开接听键,把冰凉的手机贴到耳边。
喂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电话那头立刻炸开一阵咆哮,是我爸那标志性的、被劣质烟草熏坏的粗嘎嗓门,像破锣一样直接砸进我耳朵里:陈烬!你个混账东西!你死哪儿去了!电话打八百遍也不接!你想害死你弟弟啊!
声音太大,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眉头死死拧在一起。又是陈杰他又捅什么篓子了
怎么了我压着嗓子问,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点。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怎么了!我爸的怒火隔着电话线都能把我点着,你弟弟!家宝!今天上午那个面试!多好的单位!托了多少关系才弄到的机会!结果呢!迟到了!人家直接不要他了!
我闭了闭眼。
陈杰,我的亲弟弟,家里的家宝。比我小五岁,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疙瘩。从小就这样,他闯祸,挨骂的永远是我。
他迟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声音绷紧了,带着一丝我自己都压不住的疲惫和抵触。
跟你没关系!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爸的吼声拔得更高,几乎要撕裂,要不是你!昨天让你把家里那辆破电瓶车充好电!你充了吗!啊!家宝早上起来一看,车子一点电都没有!他赶时间跑去坐公交,结果路上堵得死死的!这才迟到了!全怪你!你弟弟的前程差点就让你给毁了!家宝还小,不懂事!你这个当哥的是干什么吃的!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废物!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过来。
我昨天……我想解释。昨天我确实忘了。昨天是什么日子哦,是张扬说有个大活,必须人手到齐,我跟着他们熬了大半夜,回来倒头就睡,脑子里哪还记得什么电瓶车充电可这话能说吗说了,无非是换来更恶毒的不务正业、烂泥扶不上墙的咒骂。
你什么你!你还敢顶嘴!我妈尖利的声音也插了进来,背景音里还夹杂着陈杰带着哭腔的嘟囔,妈…别骂哥了…都怪我起晚了…这声音听起来委屈极了,仿佛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听见没有!你弟弟还替你说好话!你呢!你心里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你弟弟!家宝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全让你搅黄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早知道……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喘息和咳嗽打断,但那股浓烈的、毫不掩饰的怨恨和失望,像硫酸一样泼过来。
早知道生块叉烧都好过生我我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诡异笑意的声音接了下去。这句话太熟悉了,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了一下。
紧接着,是更加狂暴的、混杂着辱骂和诅咒的风暴。
我爸的怒吼,我妈的哭骂,还有陈杰那火上浇油的抽泣声,拧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噪音,通过小小的听筒,疯狂地冲击着我的耳膜和神经。
废物!扫把星!养条狗都比你强!家宝要是因为这个找不到好工作,我们老陈家就完了!都是你的罪过!
我拿着手机,静静地听着。
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板,那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一丝丝渗进骨头缝里。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一片惨白。
眼睛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呼漏着冷风的洞。
那些咆哮和诅咒,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却又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胃里翻江倒海,不是饿,是一种极度的恶心。喉咙口涌上一股浓烈的铁锈味。
说完了吗等电话那头的风
暴似乎有了一点停歇的迹象,我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你……我爸大概被我这反常的平静噎了一下。
说完了,我挂了。我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拇指用力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嘟…嘟…嘟…
忙音响起,短促而冰冷。像某种终结的信号。
狭小的出租屋彻底陷入了死寂。
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黑暗重新统治了一切。
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还在固执地将一点变幻的、微弱的光斑投射在斑驳的天花板上,红的,蓝的,绿的,像垂死之人眼中最后的光。
我维持着背靠门板的姿势,一动不动。身体里的力气好像被刚才那通电话彻底抽干了。张扬逼债的嘴脸,林薇七天沉默的聊天框,父母那混合着失望、怨恨和偏心的咆哮,还有陈杰那虚伪的抽泣……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我脑子里疯狂搅动、旋转,最后汇集成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黑色洪流,彻底冲垮了心里那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结束了。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
像长途跋涉的人终于看到了终点,哪怕终点是悬崖。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不甘。只有一片荒芜的、彻骨的疲惫。
我扶着冰冷的门板,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骨头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像是在抗议这最后的支撑。腿有点麻,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
没有开灯。
借着窗外那点微弱的光,我走向墙角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
桌上堆满了杂物:空泡面桶,几个捏扁的啤酒罐,落了厚厚一层灰的旧杂志,还有半包散开的廉价饼干。
我在那堆杂物里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冰冷的小东西。是一截用得很短的铅笔头,大概只有小拇指那么长,笔芯也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塞在这里的。
旁边还有一个空瘪的香烟硬壳盒。金桥牌的,最便宜的那种。
我把它拿起来,捏了捏,硬纸壳发出轻微的窸窣声。烟盒背面是白色的,还算干净。
就这个吧。
我拉过桌边那把同样吱呀作响的破椅子坐下,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把那个空烟盒在桌面上摊平,粗糙的硬纸板触感磨着指尖。
拿起那截短短的铅笔头,笔杆被汗渍浸得有点发黑。窗外那点微弱的光线,勉强能让我看清纸盒的轮廓。
铅笔尖落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叫陈烬。
写得很慢,很用力。
铅笔头太秃,写出来的字迹断断续续,颜色很淡。
是个混混。
笔尖顿了一下。
这个词砸在纸面上,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是啊,混混。这个标签,像烙印一样跟着我,从学校到街头,从别人的眼神到父母的唾骂。可……真的只是这样吗
沙沙声继续。
但公交车上会给老人让座。
眼前闪过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和她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布鞋。当时心里的烦躁是真的,让座的动作也是真的。
打架时顺手把垃圾丢进垃圾桶。
废弃工厂荒地,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桶,还有张扬那声夸张的怪叫。把垃圾丢进去那一刻,心里那点奇怪的舒坦……
欠朋友一千块被对方告上法院。
张扬那张在昏黄路灯下变得陌生的脸,那公事公办的语气。一千块。呵。
女友说忙,连续七天没回消息。
手机屏幕上,那个孤零零的绿色气泡,下面是无边无际的空白。林薇。那个带着雨后青草香气的名字。
父母打来电话,骂我害弟弟迟到丢了工作:家宝还小,不懂事!
那咆哮、那哭骂、那虚伪的抽泣声,再次在耳边炸响,像钝刀子割着神经。家宝还小……
呵,他永远都小,永远都不懂事。而我,永远都是那个该承担一切罪过的、不懂事的废物哥哥。
铅笔头在粗糙的纸面上艰难地移动着。字迹歪歪扭扭,越来越淡,像随时会断掉。
最后…
笔尖悬停。空气凝滞了。窗外那点霓虹的光斑,在天花板上无声地变幻着颜色。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笔尖重重落下,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
我努力学做好人了,只是学得太慢。
写完最后一个字,那截铅笔头终于不堪重负,啪的一声轻响,从中间断开了。一小截带着铅芯的木头掉在桌面上,滚了一下,不动了。
我盯着烟盒上那几行歪歪扭扭、颜色浅淡的字迹。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像几道丑陋的伤疤。
这就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声音了。解释控诉或者仅仅是……一个迟到的、微弱的辩解都不重要了。
放下断掉的铅笔头,我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走到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小柜子前。蹲下身,拉开最底下那个抽屉。
里面胡乱塞着几件旧衣服。手指探进去,在衣服下面摸索着,触到一个硬硬的、冰冷的金属小盒子。一个旧饼干盒。
把它拿出来,拂掉上面的灰尘。
掀开盖子。
里面没有饼干,只有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汇款单回执。
纸张已经有些泛黄发脆。最上面一张的日期,是五年前的某个月份。收款地址是某个遥远省份的、我从未听说过的小县城的希望小学。
金额不多,每个月几百块。
下面还有几张,收款人不同,但地址都是类似的偏远地方。汇款单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有些磨损的城市文明志愿者卡片,是很多年前社区搞活动发的,早就过期了。卡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三个名字:李小花,张石头,王满仓。名字后面跟着他们的年级:二年级,四年级,三年级。
资助这个词太大了。
我只是……只是很多年前,在街边捡到一张被风吹落的、皱巴巴的山区孩子照片征集资助人的宣传单。
照片上那几个孩子的眼睛,又黑又亮,像山里的清泉,直直地看着镜头,也像隔着纸,看到了拿着宣传单的我。
那眼神里没有我熟悉的鄙夷、恐惧或者冷漠,只有一种纯粹的、对未知的渴望。那一刻,心里某个地方,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当时刚帮人看场子,手里拿到了一笔不多不少的钱。鬼使神差地,就按宣传单上的地址寄了第一笔钱。
钱寄出去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好像被填上了一点点。后来……就慢慢成了习惯。像一种隐秘的仪式。每次把钱塞进邮局那个绿色的邮筒,听着那轻微的咚一声响,就觉得身上的油腻和戾气,好像也被那声响带走了一点点。这成了我灰暗生活里,唯一一点能让自己感觉不那么像个垃圾的秘密。
五年了。李小花应该小学毕业了吧张石头和王满仓呢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连涟漪都泛不起。
我拿起那个饼干盒,走到窗边。窗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我打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和城市特有的浑浊气味涌进来。
没有犹豫,我扬起手,把整个饼干盒连同里面的东西,用力地扔了出去。
它在沉沉的夜色里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像一个被抛弃的、无足轻重的梦。然后,啪嗒一声轻响,落进了楼下那个巨大、深绿色的、专门回收旧物的分类垃圾桶里。声音被夜晚的寂静放大了一瞬,随即彻底消失。
很好。干干净净。
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房间里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很轻,很缓。
床头柜上,放着昨晚从张扬那里顺来的半瓶廉价白酒,还有一板吃剩下的、不知什么时候买的安眠药。白色的药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粒粒小小的、沉默的珍珠。
我走过去,拿起酒瓶,拧开盖子。浓烈刺鼻的酒精味立刻冲了出来。
没有杯子。我仰起头,对着瓶口,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劣质酒精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和恶心。我强忍着,又灌了一口。灼烧感压下了那阵恶心。
放下酒瓶,拿起那板安眠药。塑料泡罩已经按掉了几粒。
我用指甲抠开剩下的泡罩,白色的药片掉在掌心,冰凉冰凉的。数也没数,大概还有十几粒吧。足够了。
没有迟疑。我把掌心的药片一股脑倒进嘴里。药片苦涩的味道瞬间在舌根蔓延开。我立刻抓起酒瓶,对着嘴又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裹挟着那些苦涩的药片,冲刷而下。喉咙被呛得火辣辣地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咳嗽着,弯下腰,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不是因为难过,只是身体被刺激的本能反应。
把空酒瓶和药板随手丢在地上。瓶子滚了几下,撞到墙角,发出空洞的回响。
我摸索着走到床边,重重地躺了下去。旧床垫的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陷进那团带着汗味和霉味的被褥里。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
世界在旋转。
天花板上的霓虹光斑扭曲、拉长,变成一道道迷离的光带。身体变得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正在从那具沉重、疲惫、伤痕累累的躯壳里挣脱出来。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窗外模糊的车流声,楼下隐约的电视声,甚至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意识像退潮的海水,一点点沉入无边无际的、温柔的黑暗。
最后一点模糊的感知,是窗外似乎刮起了风。
风掠过老旧窗框的缝隙,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低低地叹息。
……
清晨五点刚过,天色是那种沉滞的、抹不开的灰蓝色。
城市还在沉睡的边缘。
环卫工老赵像往常一样,推着他那辆绿色的垃圾清运车,吱吱呀呀地拐进了这条位于城市边缘的、狭窄破旧的后巷。空气里弥漫着一夜沉淀下来的垃圾酸腐味和露水的凉气。
他熟练地挨个清理着巷子两边住户放在门口的垃圾袋。
动作有些迟缓,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麻木。这条巷子他扫了快十年,闭着眼睛都知道哪家门口堆着什么。
清理到巷子最深处那栋旧筒子楼楼下时,他习惯性地走向那个深绿色的、专门回收旧物的分类垃圾桶。桶身被小广告贴得斑斑驳驳。
他掀开桶盖。
一股更浓重的旧物霉味扑鼻而来。里面扔着些破纸箱、旧衣服,还有一些零碎。老赵拿起长夹子,准备把里面的东西夹出来装车。
夹子碰到桶底一个硬硬的东西。一个旧饼干盒,铁皮的,印着早就褪色的花纹。
老赵皱了皱眉,嘟囔了一句:啥玩意儿都往里扔。他夹起那个饼干盒,想把它甩进清运车的大斗里。盒子有点沉,夹子一滑,盒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盖子摔开了。
几张泛黄的纸片和一张小小的卡片从里面滑落出来,散在湿漉漉、沾着污迹的水泥地上。
老赵骂骂咧咧地弯腰去捡。他先捡起那张小卡片,凑到眼前。
借着清冷的晨光,他眯起老花眼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卡片正面印着城市文明志愿者,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三个名字和年级:李小花(二年级),张石头(四年级),王满仓(三年级)。
志愿者老赵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这玩意儿在这地方可稀罕。
他又捡起那几张泛黄的纸片。是汇款单的回执。
收款地址都是些他没听过的、偏僻的县镇小学的名字。金额从三百到五百不等。日期……他眯着眼仔细看最上面一张,五年前的某个月份。下面几张,时间跨度很长,最近的一张,日期是上个月。
老赵捏着这几张薄薄的纸片,有点发愣。资助学生还是三个每个月都寄钱在这个垃圾成堆、鱼龙混杂的破巷子里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旁边这栋破旧的筒子楼。楼体灰暗斑驳,窗户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不少玻璃都破了,用木板或塑料布钉着。楼门口堆着杂物,墙上贴满了各种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这地方住着的,要么是像他这样的底层劳力,要么就是些……不太安分的人。
资助学生这念头跟眼前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个荒诞的玩笑。
他皱着眉,又翻看了一下那些汇款单。收款人姓名都不一样,但地址都指向同一个遥远的山区。汇款人……他仔细辨认着回执上那个潦草的签名,笔画很重,像是用尽力气写的:
陈烬。
老赵拿着夹子的手顿住了。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
就住这栋楼四层最靠里那间。那个年轻人,总是独来独往,头发有点长,遮着眼睛,穿着洗得发白发硬的旧衣服,眼神阴沉沉的,看人时带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冷漠。偶尔晚归,身上还带着伤和酒气。巷子里的人私下都说,那小子是个混街面的,不是善茬,少招惹。
那个阴郁沉默、看起来一身戾气的混混陈烬和这些写着山区孩子名字的汇款单……资助了整整五年
老赵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
他捏着那几张纸片和卡片,像捏着几个滚烫的谜团。
晨风带着凉意吹过巷子,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屑。他茫然地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筒子楼那扇扇紧闭的、灰蒙蒙的窗户。其中四楼最靠里的一扇,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纹丝不动,像一只紧闭的、拒绝窥探的眼睛。
巷口一阵风吹来,带着点湿意。
一张被遗弃的旧报纸被风卷着,啪地贴在了筒子楼斑驳的墙壁上。报纸旁边,不知何时被人拉起了一条褪色的红布横幅,大概是社区搞活动剩下的,上面印着几个白色的大字:传递爱心,温暖人间。
横幅的一角已经开线,在清晨的冷风里,无精打采地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