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悲鸣与冰律
风卷着血与灰烬的腥气,穿过被烧成焦炭的田垄,缠绕着田烈残破的裤腿。三百颗头颅,三百条熟悉而鲜活的生命,就在昨夜,被秦军精铁打造的靴底踏碎在养育他们的土地上。他们不是什么兵家精卒,不是阴阳秘术的祭品,只是农人,是田烈血脉相连的叔伯婶娘,是和他一起在泥土里刨食的兄弟姐妹。那尊传说中能窥见天机的铜人,三天前在阴阳家的祭坛上睁开了冰冷的双眼,发出了血月当空,利在征伐的预言。血月尚未升起,血却早已流干。
田烈没有哭。他只是跪在祖屋废墟前,用被血浸透的麻布,包裹起弟弟阿牛唯一剩下的一截小指——那是在柴堆里找到的,沾着泥土和凝固的血浆。冰冷的恨意像淬毒的藤蔓,在他心肺间疯狂滋长。
稷下学宫,百家争鸣之地,此刻却回荡着朗朗书声与高谈阔论。儒生论仁政,墨者谈兼爱,一派盛世气象。田烈攥着那团染血的麻布,像一个不该出现在这片光明中的污点,一步步走向法家所在的明法阁。
韩肃,法家年轻一代的翘楚,风头正劲,被誉为律令如锋,法理如磐。他端坐案几之后,正仔细核对竹简上的细密条文,眉宇间是对秩序的绝对虔诚。阳光透过窗棂,将竹简的阴影刻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上,冷峻得不近人情。
咚!
染血的麻布团砸在韩肃光洁的案几上,溅开几点褐红的污迹。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韩肃笔下未停,甚至没有抬眼,只是用冰冷得近乎虚无的语调问:何事喧哗
我家乡魏境临溪村三百零一口人!田烈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裂的胸腔里挤出来,前天夜里,全死在秦军铁蹄之下!老人、孩子…一个没留!你们法家,不是号称‘以律止战’吗!那律法呢律法在哪!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韩肃终于停了笔,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他看了一眼污迹,微微蹙眉,仿佛那不是血,而是某种令人不悦的污秽。他的目光扫过田烈因激愤和悲痛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那团麻布上,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审视,像是法官在看一件棘手的证物。
《止战律》严令禁止各诸侯国无端侵伐他国城邑、屠杀平民。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直如尺子划过,然,律法管活人,管秩序,管惩戒。它管不了死人。他顿了顿,补充道,如同在陈述一条最基本的公理,死人,需律法裁决生者为死者负责。尸骸何属证物何在状告何国、何人、主使秦使已归,魏使不至,凭你一面之词,欲我法家如何
那毫无温度的理性像冰锥,刺穿了田烈最后一丝幻想。
死人管不了那活着的恶鬼呢!田烈往前一步,双手撑在案几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阴阳家用那破铜人占卜‘血月当空,利在征伐’,煽动人心!兵家那群侩子手替暴秦练兵,教会他们杀人!这些催生战争的毒瘤,你们法家,管不管!他们的律法上,难道写着‘煽战无罪’、‘助纣有理’!
韩肃直视着田烈燃烧着仇恨的双眼,仿佛要穿透那火焰,看清其下的本质。他缓缓靠向椅背,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寒冰上的裂痕:‘口舌之罪’,需凭实证。依据律法,《诽谤论》《妖言律》确有载明。然,‘煽动’是主观之念,何以为据预言玄虚,阴阳家自可辩称为天启示警,非其造作。至于兵家练兵……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案几,发出规律的脆响,列国皆有兵家。教习武艺、排兵布阵,何罪之有你指他们‘助纣’,又有……证据呢
每一个反问,都像一块巨石,砸向田烈。证据他只有目睹乡亲惨死的眼睛,只有铜人发出不详谶语时的轰鸣,只有对张仪——那个让魏国吃了无数大亏的兵家宗师——深入骨髓的恨意。
证据!田烈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他猛地指向自己的双眼,这双眼!我亲眼看见!秦军屠村的兵刃制式,是张仪改造的!我亲耳听见!邹衍的徒弟说‘铜人开眼,血祭得成’!三天!从预言到屠戮,仅仅三天!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不是勾结是什么!他胸膛剧烈起伏,那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喷薄而出。他想借法家这把最锋利的律刀去斩断那些恶鬼的喉咙。
韩肃沉默下来,审视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似乎在掂量田烈话语的可信度,更在掂量眼前这个被仇恨点燃的农夫。良久,他冰封的脸上那抹冷意更深了,甚至带着一丝嘲弄:你想借我的手,用律法做你的刀他轻轻摇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可惜,我不是你的刀。律法,更不是。
田烈的心沉到了谷底,又猛地被怒火烧得滚烫。他懂了,在稷下,在这些衣冠楚楚、满口大义的学宗眼里,他这样的人,他的血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尘埃。仇恨的种子在这一刻破土而出,向着最黑暗的方向蔓延——既然无法借刀,那便自己做刀!百家巨头他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2
墨夜与盟约
报复阴阳家的祭坛,是田烈计划的第一步。他需要知道铜人的秘密。然而,他太小看这些侍奉神秘的门徒了。像一只不慎落入蛛网的小虫,他刚撬开祭坛侧室的窗,就被几名眼露凶光的阴阳家弟子发现。冰冷的青铜短刀抵上他的喉咙时,他才看清邹衍最得意的弟子那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
下贱的农人,也配亵渎神圣的铜人那弟子狞笑着,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虔诚,正好,‘血谏之躯’可做血祭引子,助我师明日法事成功!他被粗暴地拖向冰冷的祭坛中心石台,刀刃的寒气几乎要切开他的皮肤。
就在冰冷的刀锋即将落下的瞬间,一道纯粹的黑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从祭坛最高的檐角骤然坠下。快!快到极致的快!没有喊叫,没有风声,只有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的脆响!
呃啊——!举刀的弟子爆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持刀的手自手腕处齐刷刷断开,血柱喷溅而出。断手和青铜刀当啷坠地。
田烈甚至没看清来人如何动作,只觉得脖颈一松,按着他的人也被一股巨力掀飞。一个瘦削的黑衣身影背对着他站立在祭坛中心,手中握着一柄不足一尺、通体乌沉无光的短剑,血珠正顺着剑尖滚落。
墨家‘非攻’,清冷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但祖师爷没说过,‘不杀畜生’。
黑衣女子转过身。月光勾勒出她苍白而年轻的脸,眉眼锋利如刀刻,眼神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漠然得可怕。田烈认得她——墨鸢。墨家年轻一代最负盛名,或者说凶名最盛的非攻者。传闻她曾为追杀一名叛徒,一人一匕,闯入楚国宗庙,在三百守墓军士中杀了个七进七出,最终在楚灵王棺椁前摘下了叛徒的首级。她的非攻,只在不对平民出手。
墨鸢走过来,毫不在意地踢了踢还瘫软在地上的田烈,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田烈想报仇
田烈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喘着粗气:你是谁想做什么
墨鸢。她报上名字,你身手不行,胆子不大,但胜在……还有点脑子,更重要的是,仇恨让你无所顾忌。她蹲下来,平视田烈充血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跟我合作。我知道你手里有韩肃的把柄或许没有,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我,都希望那些人付出代价。
凭什么信你田烈警惕地问。墨家兼爱、非攻,但眼前这个女人的杀气比他见过的任何士兵都重。
凭这个。墨鸢手一翻,一块竹简递到田烈眼前。熟悉的字迹,铁画银钩却透着阴险的黏腻——兵家宗师,张仪!竹简上清晰写着:七月丙寅(日期),收秦金三千,助取魏三城。正是秦军袭击前夕!
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猜测被证实!田烈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张仪!果然是他!他出卖了魏国边陲的情报,甚至可能连屠村都是他计划中震慑平民的一环!一个计划瞬间在田烈脑中成形:揭发张仪!有了这份铁证,足以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好!田烈一把抓过竹简,紧紧攥在手心,怎么合作杀张仪
墨鸢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不,杀他太便宜了。我们要把他通敌卖国、伪造预言、祸乱天下的罪证公诸于世!让他身败名裂,让稷下、让列国看清兵家的肮脏!也看看那些道貌岸然的阴阳家是什么货色!她的目标更大,她要撕开百家争鸣这块遮羞布下的脓疮。
田烈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火焰,重重地点了点头。目标:兵家禁地韬晦堂。那里是张仪的老巢,必有他通敌的全部密证,甚至阴阳家造假的线索!机会来了!
3
法之枷锁与背叛之吻
通往韬晦堂的道路,被韩肃和他的十二名法家弟子堵死了。他们身着玄色深衣,每人手中都紧握着象征律令权威的竹简书册,如同十二座沉默的黑塔,肃立在稷下学宫幽深的石阶尽头。夕阳的光透过廊柱斜射,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冰冷的影子。韩肃站在队伍最前端,身形挺拔如松,衣袂在风中纹丝不动。
私入兵家禁地,触犯《学宫禁律》第三章第五条。韩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微凉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直接锁定了墨鸢身后的田烈,更别提,意图行窃、构陷学派宗师依律,当拘。他语气平淡,仿佛在宣读一条与己无关的法规。然而他目光扫过墨鸢时,那冰层下似乎闪过一丝极其隐晦、难以言喻的光芒。
墨鸢的身影瞬间化作一道黑烟,短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手中,剑尖精准地停在韩肃咽喉前一寸之地。冰冷的杀气让空气都凝滞了,周围的法家弟子身体绷紧,却无人敢擅动一步。田烈甚至能看清韩肃颈间血管在剑尖寒光下的微微搏动。
让开。韩肃,你的法救不了你的命。墨鸢的声音比她的剑锋更冷。
韩肃却没有任何闪躲。他甚至微微扬起了下颌,嘴角那抹惯常的冰冷弧度变得更深,像是在欣赏一局即将落定的棋,眼中掠过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当然可以。墨鸢,你的‘非攻匕’足以在瞬间取走我的性命。他清晰地念出她的名号,声音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奇异的笃定,然而,杀了我,你们永远也进不去韬晦堂的核心密室——‘天机室’。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田烈,意味深长:张仪狡猾如狐,深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早已将韬晦堂内部用最精妙的机关术改造过,步步杀机,寸寸死地。那是糅合了秦国霸道机关术和法家防护律阵的绝杀之地。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没有‘钥匙’,闯入者,无论墨家、农家、甚或阴阳家,皆死路一条。而这个‘钥匙’,只有一个身份才拥有进入的天然权限,不会第一时间触发攻击核心。
田烈脑中轰然作响!他猛然醒悟!稷下学宫,学派壁垒森严。法家,与兵家虽理念不合,却同属治国之术最核心的两大支柱,在学宫高层结构上互相制衡、亦互有稽查之权!只有法家执法弟子,才能以稽查违律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进入兵家核心禁地而不触动最致命的防卫!
你想……合作田烈盯着韩肃,心中的怀疑如同藤蔓般缠绕。这个冷血的法家弟子,怎么可能转性
合作韩肃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冰冷的疏离,不,农人。这是交易。一场建立在‘律法’许可范围内的交易。他的目光变得深邃无比,一字一句清晰吐出,如同宣判,由我将你们以‘疑犯’身份‘押解’进入天机室取证,以此规避部分低级机关。我保证你们拿到你们想要的……足以扳倒张仪,牵连阴阳家的‘罪证’。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强制力,条件是——你们必须在密室中,当场‘杀死’张仪!
墨鸢的瞳孔骤然收缩:你可是法家!主张‘刑不上大夫’!谋杀学派宗师,罔顾律法!你敢!
法家韩肃嘴角的弧度染上了一层近乎残酷的理智,法家只要律法的最终公正。他看着墨鸢和田烈惊疑不定的脸,眼底深处那丝寒芒变得极其锐利,《法经》有云:‘吏治不明,大法不立。奸邪当道,律法蒙尘。’张仪,早已背叛了为帅之道,将兵家法度当成了他攫取黄金、祸乱天下、蒙蔽我法家监察的筹码!他活着,就是律法自身最大的污点与耻辱!
他的声音冷得像淬火的冰:律法需要明证,也需要……清道夫。你们杀了他,不过是替法完成它本该执行却暂时无法执行的裁决!律法最终会修正这一切,而一个死掉的、身负滔天罪名的张仪,对稷下、对齐国、对法家、以及对我……他停顿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狂热的权力欲,都更加‘利国’。法理高于一切,包括活人的性命,哪怕是大宗师的性命。若其罪当诛,其死,即是律法的清洗。律法尊严不容买卖,他,早就把律法卖给了黄金。黄金,只能用血来洗刷。
唯法独尊——一个冷硬、强大、足以碾碎一切阻碍的理念,在他冰冷的眼神中昭然若揭。
田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韩肃的冷酷远超他的想象,这不是简单的复仇交易,这是赤裸裸的借刀杀人、排除异己、重塑法家监察权威的布局!他们所有人,都是他棋盘上谋求最高利益的棋子!墨鸢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握剑的手微微发白。但眼前的剑拔弩张没有退路。
天机室中,必留证据。拿到证据,我们就……动手。田烈咬着牙,迎着韩肃冰冷的审视,替两人说出了决定。复仇的路上,遇见了比敌人更可怕的魔鬼,但此刻,他们需要这道鬼门关。
墨鸢深深地看了韩肃一眼,缓缓收回了短剑:记住你的交易。她不再多言。
韩肃面无表情,微微颔首,仿佛达成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契约。
4
律法之殇与惊雷之烬
韬晦堂深处,比墨鸢描述过的任何地狱景象都更加可怖。踏进那道沉重的青铜大门,田烈便感觉一股混合着金属锈味和血腥气的阴风扑面而来。空气粘稠沉重,黑暗中仿佛蛰伏着无数贪婪的眼睛。
咔嗒!
微不可闻的机括声从左侧石壁传来。韩肃眼神一凛,猛地踏前一步,双手骤然扯开自己的玄衣前襟!火光映照下,他裸露的胸膛上,赫然是一幅以特殊靛青颜料刺绘、繁复精密、几乎覆盖了整个胸腹的《法经》全文!那刺青并非静止,仿佛有细微的光芒在靛青线条中流转!
刑律第九章,第七条!禁制机关,止戈停斗!
他舌绽春雷,胸腔震动,那胸口的《法经》刺青骤然发出一圈柔和的青色光芒,仿佛活了过来,无形的规则之力扩散而出!
嗡!
墙壁上弹出的三排闪烁着幽蓝毒光的弩箭,在距离他们一尺之遥的空中,如同撞上无形铁壁,发出一声痛苦的嗡鸣,箭头硬生生扭转九十度向下,哆哆哆地钉入了坚硬的石砖里!箭羽仍在剧烈颤抖。
卑鄙!墨鸢冷哼,张仪果然用秦国的霸道机关术改造了学宫禁地!连基本的避人机制都抹除了!她周身散发着浓烈的杀气。
只要这里名义上还是‘法家之地’,韩肃脸色微微发白,显然强制催动律令力量对他消耗极大,声音带着喘息,只要它还在稷下学宫范围,就必须遵循最基本的《学宫禁律》防卫规约!这是铁则!他紧盯着前方幽深的甬道,走!他的机关在抗拒我的律令干扰!时间不多!
他们仿佛走在鬼门关上。翻板、地矛、飞刃……每一步都伴随着死亡的低吟。每当致命机关发动,韩肃便会再次撕裂衣襟,催动胸前的刺青律文,强制压制或扭曲机关的攻击方向。每一次催动,那刺青便更加鲜艳一分,仿佛要渗出血来,韩肃的脸色也更苍白一分,眼中那份对绝对律令的执着却越发狂热。
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头顶的黑暗猛地撕裂,一片巨大到令人窒息的青铜斧刃带着毁灭一切的风压狠狠劈下!目标是韩肃的头顶!
小心!墨鸢的感知远比田烈敏锐,她如同真正的影子般贴地滑出,一把拽住韩烈猛地扑倒在冰冷的地面!
轰!!!
震耳欲聋的金属碰撞声和刺耳的摩擦声几乎撕裂耳膜!巨斧紧贴着头皮掠过,带着一股腥风,重重地斩在韩肃刚才站立的位置后方!一片玄色的衣角打着旋儿飘落。正是韩肃的袖子!如果不是墨鸢反应快如电光火石,此刻韩肃已是两片肉泥!
韩肃惊魂未定地撑起身体,看着飘落的半截袖子,又看了看头顶那缓缓收回黑暗的巨斧,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刚才那一刻,他那引以为傲的律令压制失效了!
前面!祭坛!田烈喘息着,激动地指着前方甬道尽头。
那是一个圆形的高台,无数造型狰狞的青铜矛头指向平台中心,如同等待祭品的荆棘丛。而在高台正中,供奉着一个由整块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约莫一尺见方的匣子。玉质柔和的光芒在高台四周昏暗火把的映照下,美得妖异,又冷得彻骨。所有矛尖都指向它,所有机关都拱卫它。毫无疑问,这必是张仪最重要之物!
拿到了!田烈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不顾一切地扑向祭坛中心,凭借着农家少年矫健的身手在密布的矛林间飞快穿梭。指尖触及玉匣那冰凉的表面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气直透心底,夹杂着莫名的恐慌。
小心!墨鸢和韩肃几乎同时厉声提醒,但已经晚了!
田烈的手指刚刚握住玉匣边缘,试图将其拿起。咔哒!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脆响,清晰地传入三人的耳朵!田烈低头看去——玉匣底部,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青铜细线,被他不小心扯断了!这根线极细,深嵌在玉匣与祭坛的接口处,几乎难以察觉!
嗡——!!!
震耳欲聋!无法形容的巨大嗡鸣声瞬间淹没了整个韬晦堂!那不是一声钟响,而是稷下学宫最高处那口象征和平与秩序的九品礼乐钟被某种恐怖的力量猛然锤响!巨大的声波如同实质的海啸,席卷了整个地下空间,震得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紧接着,一个带着无尽威严、冷漠、如同九幽寒泉般的声音,在剧烈的钟鸣回声里,从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挤压过来,死死灌入三人的脑海:
擅闯兵家禁地‘天机室’者——形神俱灭!诛灭九族!!
地面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苏醒般剧烈颤抖!砖石破碎!无数道暗门在四壁、地面、天花板瞬间洞开!冰冷的杀气几乎凝为实质!黑压压、覆盖着黑铁甲胄的兵家死士,如同从地狱冥河中爬出的恶鬼,沉默无声、却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气势,从各个打开的通道口疯狂涌出!三百五百数量多到令人绝望!他们结成的阵型瞬间将田烈三人团团围在中心祭坛上!韩肃胸前那流转着光芒的《法经》刺青,此刻如同被烙铁烧灼,开始散发出淡淡的青烟,原本清晰的刺青边缘变得模糊焦黑,剧烈的反噬让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单膝跪倒在地,鲜血终于从嘴角溢出——律令的反噬已经开始摧毁他的身体!他已无再战之力!
跑!
墨鸢在死士出现的第一时间便做出了决断!她一把抓起被田烈匆忙掀开的玉匣内几卷刻满文字和小图的密简残卷,猛地塞进田烈怀里,动作快到极限!田烈只觉怀里一沉。
跟我一起!
田烈嘶吼着,想要抓住她的手。
墨鸢却回头,给了他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有决绝,有解脱,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那苍白的面容在周围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出一种凄艳的美。记住!活着把证据带出去!带给所有人!带出真相!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田烈,猛地反手,一把摘下了自己始终束在发髻上的乌木发簪!
直到此刻,田烈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簪子!那是一截雕刻着精密云雷纹路的暗沉金属物,两段包裹着某种深黑色的奇异石质!一股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从那小小物件上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所有兵家死士的杀气!
告诉后世……
墨鸢的声音陡然拔高,在潮水般涌来的死士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却又璀璨得如同即将燃尽的星辰,墨家,不止会……‘非攻’!!
不——!!!
韩肃的怒吼和兵家死士的短兵相接声同时响起!
墨鸢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纵身,冲入了那片冰冷的黑色钢铁洪流之中!在她撞入最核心地带的瞬间,她的手指用力捏碎了那枚被她称为九霄雷的墨家禁器顶端的暗黑色石子!
轰隆隆隆——!!!!!!!
比九品礼乐钟声狂暴一万倍的巨响在地下炸裂!刺眼到足以灼瞎人眼的纯白色闪光像愤怒的太阳在瞬间爆裂膨胀,吞噬了一切!火光不,那是最纯粹、最原始的毁灭力量!祭坛、机关、黑甲死士、巨大的青铜矛阵……所有的一切,在那光芒的核心都被瞬间汽化、撕裂、解体!冲击波像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向后亡命飞扑的田烈背上!
噗——!
田烈只觉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眼前一黑,被巨大的力量高高抛起,砸向了来时甬道的方向!他抱着怀中的密简,像个破麻袋一样重重落地。回头望去,身后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焦黑坑洞和仍在弥漫、带着铁腥味的硝烟。墨鸢,连同那数百精锐兵家死士,还有重伤无法移动的韩肃……同归于尽!
只有怀中冰冷的竹简,证明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并非虚幻。
5
血谏与空腔
齐王离宫,松鹤堂。檀香袅袅,气氛静得可怕。
田烈衣衫褴褛,满身血污,跪在冰冷光滑的玉砖之上。他颤抖着,将怀中紧紧护住的几卷被高温熏烤得有些发黑的密简,高高举过头顶。这是他用墨鸢、用韩肃,可能还有自己无数乡亲的生命换来的东西。
端坐在上首的齐国君王,年纪不过四十许,面容清癯,眼神却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千年的古井幽潭。儒家大宗师孟子,这位以仁政思想著称的智者,侍立在一旁,目光扫过田烈,带着一丝探究的悲悯。
宦官接过密简,呈于齐王。
齐王修长的手指缓缓展开染血的竹简。光线透过窗棂落在那刀刻般的字迹上:
【张仪致秦密函】:助秦取魏三城,首破临溪,以震宵小……(血迹模糊)……三千金入账,兵家三成……
【阴阳家邹衍致张仪简】:魏境水象异常,铜人血月之应,十日可制……配合将军……
【铜人内部构造图】:数根粗大针杆,清晰指向胸腹预言筒。
(最后一份,墨鸢临行前塞入的最下面一份,字迹虽遭高温损毁,但残存笔锋凌厉清晰:)田烈可用,其……信……墨鸢……当……诛……
田烈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看清了最后那份竹简落款处的一个特殊印记——一个篆体的韩字!那是韩肃的字迹!那刺目的最后几行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田烈的心上!田烈可用……墨鸢当诛……
有趣。齐王终于放下了竹简,轻轻抚了抚颌下的短须,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评论一幅拙劣的字画。他没有看田烈,反而转向身旁的孟子,孟老,看到了吗所谓的百家争鸣,到头来,不过是一群玩弄权术与妖妄的狂徒。
孟子轻轻叹息一声,语气沉重:田烈小友,你可知,为何张仪非杀你们不可
因为我们拿到了证据!田烈嘶声道。
孟子微微摇头:不止于此。这证据,也动了更深处的东西。他手指指向最后那份带韩字印记的密简残片,你看到了韩肃的笔迹‘田烈可用’,‘墨鸢当诛’此非巧合。法家韩肃,他要的从来就不止是清理张仪这一个门户之贼。
齐王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眼神依旧深邃:法家高徒呵,他更要借尔等之手,替法家清场。他拿起那份残简,墨鸢是什么人墨家最顶尖的刺客,性情暴烈,手段酷厉,且手握墨家秘传杀伤禁器。她活着,就是墨家最锋利也最难掌控的剑。韩肃与张仪交易的核心,恐怕还包括借张仪之手,或假张仪之乱局,彻底除掉这个可能阻碍‘唯法独尊’、打破学宫微妙平衡的‘极端’分子!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脸色惨白如纸的田烈,而你农家的孩子,热血又知情,正是最好利用、也最方便事后抹除的棋子。待张仪、墨鸢在乱中皆亡,他韩肃再以‘护法’之名出面,以铁证‘主持公道’,清洗兵家,重立法家超然地位。好一出……‘以律法之名,行清除异己之实’!这才是真正的‘律法之刃’,杀人不见血。
法家要的不是真正的公正,不是为死去的人讨公道!孟子接口,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洞察一切的悲哀,他们要的是绝对的掌控,是‘唯法独尊’的至高权柄!张仪不过是挡在他‘唯法之世’路上的一块绊脚石,恰逢其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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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田烈只觉得五雷轰顶!韩肃冰冷的眼神,那对律法至上的狂热,那句死人律法管不了,那句对墨鸢当诛的判词……一切都有了最冷酷、最合理的解释!原来最恶毒的鬼,早已精心披上了最堂皇的律法外衣!
就在这时,离宫之外,隐隐传来无数整齐划一、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与甲胄碰撞声,还有法家弟子特有的、抑扬顿挫如同吟诵律条的高呼,汇聚成震天的声浪,穿透了厚重的宫门,清晰地涌入松鹤堂:
兵家张仪谋逆叛国,罪证确凿!墨家墨鸢强闯禁地,行刺宗师!依稷下律、齐国法——当灭其门!诛其族!!肃清寰宇!!!
最后一个声音低沉威严,带着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感——正是韩肃!他不仅没死,甚至听声音丝毫无损!仿佛从巨大的爆炸中从容脱身!此刻的他,身穿崭新的法家宗主级玄色金纹礼袍,如同律法本身化形,踏着整齐的步伐,带着肃杀的法家执法队,正一步步逼近离宫!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肃清,开始了!连齐王,他似乎也要一并规正!
绝望!冰冷的绝望笼罩了田烈。墨鸢死了,韩肃成了最终的赢家他拼死带回的证据,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哈,好一个‘唯法独尊’,连寡人的离宫都想‘法理’一把了
齐王突然轻笑一声,但那笑声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没有看逼近宫外的韩肃,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田烈因绝望而扭曲的脸,证据,寡人看了。戏,也看得差不多了。可你们啊,都忘了一件事……
他轻轻将手中的密简丢进身边巨大的火盆里,幽蓝色的火焰瞬间舔舐上来,迅速吞噬着那些染血的竹片,发出噼啪的脆响。通敌的证据操纵预言的密谋权斗的棋谱顷刻间化为飞灰。
这稷下学宫,是寡人的稷下学宫。齐王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殿门前,望着宫墙外肃杀的法家队伍轮廓,语调淡漠,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帝王之威,什么百家争鸣孟老的仁政,韩肃的律法,邹衍的占卜,张仪的伐谋……甚至墨鸢的非攻,田烈的血仇……不过都是寡人想看的一场精彩纷呈的‘争鸣’戏码罢了。‘鸣’在寡人划定的格子里,那才有其价值。‘鸣’过了界那便……
他猛地一把推开了沉重的离宫殿门!威严的身影沐浴在门外骤然亮起的光芒和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重定规矩!
外面的呼喊声戛然而止。高举着执法竹简、已经走到离宫广场中央的韩肃,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火光映衬下,他那精心修补、一丝不苟的宗主袍服下,似乎隐约透出胸腹之间曾被《法经》刺青灼伤的焦痕。
齐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鹰隼,扫过韩肃和他身后的法家弟子,最终停留在田烈身上:农家的小子,勇气可嘉,忠心可表。寡人罚你——
田烈心如死灰,只求速死。
……新犁一具。
齐王语气平淡,似乎觉得非常理所当然,你家那点薄田毁了。回去,好生种地。农家子弟,就该本分务农,春种秋收。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广场上噤若寒蝉的众人,语气陡然转厉,如同万钧雷霆:
至于你们——法家韩肃,罔顾法度,擅自纠众围攻王庭,论律当斩!然……
齐王微微拖长了音调,眼神里闪过一丝掌控一切的满意,念你查获兵家、墨家谋逆有功,亦有借律令之力压制叛逆、护卫学宫之功(指克制机关),现革除你法家宗主之位,夺其位废黜稷下职分,即刻流放东海荒岛,非诏不得回!兵家张仪,罪孽深重,即刻起逐出齐国疆土,削去一切职爵!通告列国,此人乃背信弃义之徒!敢通张仪者,视同与我大齐为敌!
流放韩肃,驱逐张仪!名义上惩处,实际上放逐了两大不稳定因素!张仪暴毙的消息,似乎也不攻自破
阴阳家邹衍,
齐王的视线转向广场边缘,脸色惨白的邹衍等人,妖言惑众,罪责难逃!命尔等即刻献上阴阳家三成赋税十年,以充军资!助我齐国固本!重建被毁之祭坛,十年之内,铜人封存!‘预言’之权,收归王司!
短短几句话,宣判了所有学派的结局。威严、不容置疑,充满了君王绝对掌控的意志。
最后,齐王又瞥了一眼还跪在殿内,已经完全呆滞的田烈,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却字字如刀:
下次,你若再敢砸碎寡人的铜人,
他指了指远方依稀可见的阴阳家高台,寡人就砸碎你农家所有人的脑袋。
韩肃的脸色变得死灰。他精心谋划的一切,在君王绝对的权势面前,如同纸糊的城堡,瞬间坍塌。他没有挣扎,没有申辩,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座上那个永远深不可测的男人,在法家执法队愕然的注视下,亲手摘下象征法家宗主身份的玉牌,丢在地上,朝着东海的方向,转身,一步步走入冰冷的夜色。背脊依旧挺直,却写满了被权力玩弄后的苍凉与不甘。
6
新犁与旧冢
尾声:新犁与旧冢
一弯冷月挂上稷下学宫最高的檐角。
田烈肩头扛着一把崭新的、闪着寒光的铁犁,如同扛着一副比山还重的枷锁。他慢慢地走着,穿过学宫灯火未熄、依旧喧嚣的小径。墨家馆舍的残垣前,有人在清理废墟;新修的法家明法阁灯火通明,新的宗主(不知是谁)似乎在连夜修订那本厚厚的、增加了许多条款的《止战律》;远处阴阳家的高台上,火光点点,隐约能看见工匠们在忙碌——据说,那是一尊即将被新铸的、更为巨大的预言铜人……
只有一座小小的衣冠冢,孤零零地立在后山最偏僻、也是能看到整个学宫灯火的一处角落。新翻的泥土气息还未散去,木制碑牌上,只有一个字——鸢。
田烈跪在碑前。冰冷的泥土渗进裤腿。怀中那枚曾被墨鸢紧紧捏住、最终却没有引爆核心的那半截九霄雷——那枚核心处的深黑色奇异石子,此刻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告诉后世……墨家不止会‘非攻’……
墨鸢最后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
田烈拿出一个粗布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那枚残缺的、被烈焰熏黑却依旧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禁器核心。它曾是一个毁灭的符号,是墨鸢最后的抗争。他轻轻抚摸着冰冷粗糙的表面,像是在触摸一个没有温度的誓言。
他默默地挖开坟冢前冰冷的泥土,将这枚未完成其使命的惊雷核心,深深地埋了下去。
稷下的风,吹过新翻的坟土,吹过少年肩头的铁犁,吹过远处高台上那尊正在被工匠叮当作响精心锻造的巨大铜人框架。新的预言终究还会被铸造出来。新的权谋仍在灯火通明的馆舍里上演。血与火的仇恨或许会被时间掩埋,但那些被利用、被牺牲的真相,那些刻在竹简上、刺在皮肉里、炸裂在黑暗中、最终却不得不沉默于泥土下的……是否真的会被彻底遗忘
只有田烈知道,那铜人巨大腹腔的深处,将会是永恒的空腔。
——因为真正的预言,从来都只藏在活人的笔尖和权柄的算计里,何需那冰冷沉重的青铜去承载
他扛起那把新犁。这犁很重,比他曾经在临溪村用过的任何一把都要重。锋利的犁尖闪着寒光,映照着稷下学宫那些华丽馆舍中摇曳的灯火和新的喧嚣。
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属于农人的荒芜和沉默。身后那座无字无名的孤坟,融入稷下深沉的夜色里。
风声呜咽,像极了一声悠长的、无人回应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