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湿——不是雨水的凉,是锚链舱底污水经年累月浸泡铁锈后,混合着柴油、腐烂缆绳以及某种难以言明生物体腐败后的恶臭液体,透过厚实的羊毛呢子大衣,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进来。
每呼吸一口,腥膻湿黏的空气都像腐烂的水草,绞缠着喉管,直坠入肺部最深处。
我(苏向贞)在永昌号锚链舱这片狭窄、浸满污秽的钢铁坟墓里蜷缩着,每一次船体随浪的晃动,铁壁上挂着的粘稠油污便簌簌落下,像冰冷的海蛞蝓,一条条啪嗒掉进脖颈后的衣领里。
前世的记忆,带着烈火与幽闭窒息的恐惧,如同缆绳勒紧的伤痕,狠狠烙印在重生时刻的每一寸骨缝里。
三个小时后,这艘名为永昌号的走私货轮将会在这伶仃洋外海宣告它的末日。
它会被设计成一个不幸的意外漏水事故,巨大的船体在绝望的呜咽中撕裂,冰冷咸涩的海水会汹涌倒灌,将我,连同这舱内污秽的秘密,一同碾碎在黑暗的水压深渊。
与此同时,我的丈夫陈海生,会披着他那身意大利丝绒剪裁的昂贵西装,小保姆林莺则会裹着那件苏州真丝手工缝制的银灰睡袍。
他们将在港岛某间看得见维港璀璨夜景的酒店套房里,用伪造的签字文件,将我父亲半生心血浇铸的永久陶瓷厂,变成他们换取新贵阶层烫金门牌的垫脚石。觥筹交错的香槟泡沫之上,映照着我名字被刻上讣告的黑白遗像。
一阵汹涌的海浪砸在船壳上,发出沉闷如丧钟的轰响。
锚链舱上方紧闭的舱盖缝隙处,两道被船舷灯投射下摇曳的影子逼近,伴随着一个女人的娇笑,像掺了蜜糖的毒针。
生哥…真要沉了这破船啊阿贞姐死了,那老东西的厂子不就顺理成章……林莺的声音透过冰冷的钢板和污水滴落的杂音飘来,带着一丝被海风撩拨出的轻喘。
嘘,隔墙有耳。陈海生压低的嗓音里透着稳操胜券的松弛,‘永久’的股份已经锁进保险柜了,只等这船底的钢板一裂……他发出低沉的哼笑,那份《永久陶瓷厂股权代持协议》签了名、备了案,谁也翻不了盘!钢厂!林莺,你想要的钢厂,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指甲瞬间刺进掌心的软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意。
我屏住呼吸,将脸死死贴在冰冷湿滑的舱壁上一道狭窄的缝隙上。
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陈海生掏出一个硬质文件夹,刷啦一声展开。
那纸张在舷灯的照射下,透出某种官方文件的特有色泽和质感。
《永久陶瓷厂股份代持协议》,几个印刷体的大字像毒蛇的獠牙刺入我眼中。目光急急下滑,代持人(甲方)一栏赫然是陈海生龙飞凤舞的签名,委托人(乙方)的名字,正是我被胁迫着签下的——苏向贞!
咦林莺纤细带着红蔻丹的手指指点在乙方签名处,不满地撒娇,乙方是她,怎么没有我的名字嘛……她软糯的声线带着钩子。
傻女,死人的签名底下好做事。但活人的印子……陈海生的低笑带着狎昵的恶意,才是真正的钱途!他猛地攥住林莺白皙的手腕,将她指尖用力按进另一侧油腻的铁锈桶缝隙里——那里是他提前准备好的鲜红印尼印泥团。然后,他捏着林莺沾满浓稠红泥的食指,毫不留情地、带着一种宣示主权的强硬,狠狠摁压在我苏向贞三个字的正下方!
啪嗒!
一声清晰的指印落定声。那个新鲜的、歪斜却带着挑衅的红指印,像一个喷溅的诅咒,烙在文件底部,也烙在我前世的亡魂和今生的瞳孔之上!刺目的红!几乎灼伤了我的眼睛!一瞬间,血涌上了喉咙口——我父亲临终前那口吐在诊断报告上,怎么咳也咳不尽的粘稠血沫,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三天后,九龙码头。
亚热带海洋性气候酝酿的冷雨,不分昼夜地笼罩着维多利亚港,空气黏重得像浸透了冰水的粗布。雨水沿着崭新制作的永昌实业有限公司巨型烫金招牌不断流淌,金光被稀释得颓败模糊。招牌下临时搭建的台子上,铺着刺眼的鲜红地毯。
陈海生站在聚光灯前,雨水顺着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梢滴落在他昂贵西装昂贵的肩线。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这恶劣天气,反而有一种大事将成的意气风发。他左手撑着讲台上那方象征权力更迭的全新金属钢印机,银亮的外壳在冷光灯下反射出凛冽的寒光。右手紧紧挽着身边穿着华贵丝绸旗袍的林莺。
各位股东!各位商界同仁!他清了清喉咙,声音透过架在支架上的麦克风传出,在空旷冰冷的码头广场引发空旷的回响,今天,我们永昌实业迎来极其重要的战略伙伴——林莺女士!他微微侧身,将林莺半显于人前,林女士已与本人达成深度合作意向。她将代持我的遗孀——也就是已不幸在海难中离世的苏向贞女士——名下的全部永久陶瓷厂股份,正式入股永昌实业,为我们……
嗞啦!!!——
一声远比陈海生声音更具穿透力的、撕心裂肺的电流啸叫猛然炸裂!仿佛钢爪划过生锈的钢板,瞬间将所有人耳膜刺穿!
刺眼到近乎暴虐的光柱猝然撕裂铅灰色的雨幕!远处灰蒙蒙的海天交界处,一艘线条硬朗、涂装着港府海关标志的缉私快艇如同嗅到血腥的钢铁鲨鱼,带着破浪的嘶吼,以蛮横的姿态直撞向码头泊位!
嘎吱——砰!艇身粗暴地擦碰着码头的水泥边缘停下。艇上迅速跃下五个身着藏青色海关制服、臂章上刺目地绣着稽私字样的彪悍身影。领头的高大身影一步跨上岸,雨水狠狠砸在他镶着国徽的海关大檐帽帽檐,沿着他棱角分明、冷硬如雕塑的脸颊两侧不断流淌。正是传闻中手段铁血、从不徇私的深港海关缉私科副科长——贺锋。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激光镭射,瞬间穿透冰冷的雨帘,牢牢锁定了聚光灯下台上两人。
深港海关稽私科!贺锋的声音毫无温度,平直得如同宣读判决,接确凿线报,‘永昌号’货运船涉嫌大规模伪报、走私高危致癌物!现依法实施紧急稽查!任何人阻拦执法,以妨害公务论处!
如同被投入冰窖!台下短暂的死寂后立刻爆发出一片压抑的骚动和惊愕的议论。记者手中的闪光灯如同疯了一般疯狂闪烁,将陈海生和林莺脸上那瞬间褪尽的血色冻结成一张惨白的、惊骇的舞台脸谱!
贺…贺科长!陈海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强行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谄笑,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万宝路,您…您亲临辛苦!一定是误会…绝对是误会……他声音的颤抖掩饰不住,递烟的手也抖得厉害。
没等贺锋开口,一只纤细却异常冰冷的手从旁伸出,精准地截停了他递烟的动作。
陈海生和林莺的目光惊愕地抬起。
我(苏向贞)穿着三天前那身早已被锚链舱污水浸染成不祥墨点图案、散发着浓烈酸腐铁锈和机油混合气味的厚尼大衣,稳稳地站在那里。雨水从我湿透的发梢流下,划过面颊,却浇不灭眼底那两簇冰封的烈火。
误会我的声音透过贺锋执法记录仪旁别着的扩音器传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凌,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感,那不妨请风光无限的‘陈总’,好好给贺科长和诸位解释解释——
我猛地将那卷被污水浸泡、粘在一起成一坨的湿透文件,啪地一声狠狠甩在冰冷的、不锈钢焊接而成的讲台桌面上!纸页边缘那触目惊心的、犹如腐烂内脏颜色般的浓稠黑绿色油污,几乎瞬间将崭新的桌布染黑一片!
所有镜头瞬间聚焦在那团恐怖的污秽之物上。闪光灯连成一片惨白的光海。
——你永昌号上月离港时申报的,这批所谓的‘建筑陶瓷制绝缘子’,原始报验海关编码旁边那几个被涂改层叠的墨水印底下,究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贺锋没有丝毫犹豫,他高大的身影瞬间逼近,俯身向下。冰冷、戴着白色手套的大拇指毫不犹豫地、极其专业精准地按在陈海生刚签过字的演讲台桌面边缘。他另一只戴着洁白手套的手快如闪电地捻起文件边缘,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研究痕迹学般的细致,将那薄薄一页纸对着台上惨白炽烈的聚光灯——
墨绿色的浓稠污渍在强光下,隐隐透出纸背!一个被强力墨水涂抹掩盖掉的、印刷体的数字和字母的轮廓显现出来!
HS编码……28061200……贺锋低沉冰冷、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法官的法锤敲定罪证,被覆盖前的原始申报品名关联——
石棉!一级致癌危险品!
轰——!如同一个炸雷在人群上空炸响!惊叫、怒骂、质问瞬间如沸水般翻腾!
你血口喷人!这单子明明是你死之前亲手填的!是你签……林莺彻底崩溃了,失态的尖叫划破雨幕,涂着厚重脂粉的脸因歇斯底里而扭曲变形!
我甚至没给她吼完的机会。手腕一抖,一份折叠得齐整、却被某种巨大的指压痕迹深深刻进纸张纤维的信函,在我手中如同毒蛇吐信般展开!
那这张呢我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林莺的尖叫,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这张公证书确认的,落款处摁着‘我’指印、宣告我‘自愿’放弃所有股权继承的《放弃股权权利声明书》……我的目光缓缓转向陈海生,像看着一块没有生命的朽木,陈总手腕靠拇指侧压在我签名旁边的那枚淤青指关节印记——我的手指定格在纸上那个被暴力重压留下的、清晰凹陷的螺旋形淤痕处,正是陈海生虎口的骨节形状——还在痛吗
暴雨泼天而下。
陈海生脸上的肌肉彻底丧失控制的神经,呈现出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疯狂抽搐,瞳孔放大到极致,里面只剩下纯粹的毁灭和被揭穿的巨大惊惧!而林莺那张精心描绘的脸,瞬间褪成一种死灰的石膏白,眼神空洞如被抽走了灵魂!
时间,空间,嘈杂,雨声,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压缩。偌大的码头上,只剩下扩音器里我清晰冰冷的问话余音,和林莺那一声崩溃到刺穿云霄的尖叫:
鬼!你是鬼!你明明死了!死在永昌号了!
殡仪馆后处理间。
空气里凝固着一种复杂的、压倒一切感官的气味组合。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沉水香竭力想要掩盖底层汹涌的消毒水,以及那无处不在的、肉体腐败后蛋白质消解再被强效防腐剂封存所产生的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尸气,冰冷刺骨地缠绕着每一个闯入此地的人。父亲林守业的骨灰龛暂时安置在此处,黑沉沉的匣子在惨白瓷砖的台面上,像一个未完成的句号。
陈海生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戴着黑纱袖套,脸上精心涂抹了一层遮盖疲惫的粉底,眼底却是掩藏不住的焦躁。他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瓷砖地上,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动,朝着放置着父亲骨灰龛的桌面方向。他颤抖着双手,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硬质的、印着某大型保险公司Logo的透明塑料文件封套。里面的东西被刻意翻到能突出醒目内容的那一页——一张深蓝色的、质地精良的保单。一张能带来巨额金钱的纸。
阿贞……他刻意拖长了饱含悲痛和关切的尾音,嗓音里带着表演式的沙哑哽咽,人死不能复生…爸在天有灵,一定也希望你振作起来……他近乎虔诚地将那个封套高高举过头顶,展示给在场的几位殡仪馆人员和公证处人员,你们是不知道……爸走前那段时间,多痛苦!我就看不下去了!他用另一只手的指关节擦拭眼角不存在的泪水,手指颤抖地、极其煽情地点指着保单上那一行烫金的、凹陷下去的、绝对抢眼的字样:
受益人:陈海生先生——保险公司的专用钢印像一个冰冷嘲弄的笑脸,深深烙印在字迹下方。
公证人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殡仪馆负责登记的老头面无表情地记录着。
皮鞋鞋跟敲击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发出一种空旷而笃定的声响,一步步靠近。陈海生循声抬起头,泪水涟涟的目光迎向走近的我。他眼中先是愕然,随即迅速凝聚起一种混杂着虚假悲痛和对巨额保险即将落袋的隐秘期待,甚至在那嘴角,似乎隐约牵动了一丝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弧度——
直到我的右手从宽大的风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物件。
一个尺寸不算大的圆形紫砂壶。壶身被摩挲得光滑,却积淀着厚厚一层深紫色的污渍茶垢,壶盖处一圈难以清理的缝隙里堆积着某种深褐色的陈年粘腻物,透着难以形容的不祥气息。
陈总辛苦了,我的声音如同冷库里的风,想不想看点…爸临终时更念念不忘的东西
不等陈海生反应,我猛地用指甲撬开了那仿佛锈死的壶盖!
一块凝结得如劣质松香、散发着浓烈霉烂木头和诡异油脂混合气味的黑褐色蜡块,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光洁、反射着顶灯的瓷砖地面上!
蜡块碎裂。
一张叠成方块的、边缘焦黄带着水渍晕染过的老旧宣纸,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贺锋带着两名法警,如同嗅到血腥的猎豹,悄然无声却又极具压迫感地出现在处理间门口。
在顶灯惨白的光照下,我小心地、用指尖捏着极小的边角,打开了那张古老的纸张。苍劲有力的笔迹,带着旧宣纸特有的脆裂感,字字泣血:
吾女苏向贞,承吾祖业永久陶瓷厂全数股业。族谱亲笔为证。无论婚配何人、世事如何,股业决不可落于异姓之手。凡悖吾意者,逐出宗谱,九泉之下永世不见!父
苏守业
挥泪书
己未年冬至夜
落款处,一方被岁月腐蚀了边缘但林守业印四字清晰无比的朱红印泥!那刺目的红,红得惊人!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所有视线聚焦在陈海生的脸上。他脸上的血色仿佛被瞬间吸干!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眼球像被强行钉在了那张古老脆弱的遗嘱上!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壶底那早已干涸凝结的一层厚厚紫黑色垢物上!那绝不是茶渍!那种紫黑,混合着陈年铁锈和凝固粘液形成的斑驳凹凸的污垢,像一片龟裂干涸的死亡河床!
一种可怕的联系冲破了他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
爸咽气最后那晚……我冰凉的手指,故意地、缓慢地划过壶体底部最厚的一处紫黑黏硬血垢,发出轻微刮擦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刺耳得令人头皮发麻,癌细胞…把他左边的肺叶…啃成了一个蜂窝……
我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淬毒的冰针,精准无误地刺进陈海生溃散的瞳孔深处。
……那时候,陈总,我的声音轻飘飘地回荡在冰冷的墙壁之间,每一个字却重若千钧,你在做什么呢嗯是在铜锣湾最豪华的药妆店里,替你的小心肝林莺……精挑细选进口的堕胎药么……
最后那个字音落下。
轰——!!!
殡仪馆后处理间那扇厚重的木门被外面强大的力量猛地撞开!刺眼的手电强光如同神之判罚,瞬间交织聚焦在陈海生那张瞬间扭曲到超出人类极限、狰狞如同从地狱血池里刚捞出来的恶鬼面孔上!
假的!这张是假的!伪造!你敢伪造!!陈海生喉咙里爆发出完全丧失理智的、狂兽般的吼叫,身体像一颗投入火焰的炮弹,发狂地朝着我手中的紫砂壶猛冲过来!这壶!是我的!!给我——他眼中只剩下毁灭那唯一能指证他罪行的罪证的疯狂执念!
唔!啊——!!
一道冷厉的金属寒光闪过!
伴随这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两名早有准备的法警手中伸缩钢叉如毒蛇吐信,沉重冰冷的金属叉头以千钧之力精准卡死在他的颈侧及左臂,瞬间将他狠狠掼倒在地!沉重的膝盖死死压在他的脊背上!一只钢叉尖头更是无比精准强硬地卡住了他戴在左手腕上那只标志性的劳力士金表的表带凹槽,如同铆钉般死死地反向别住手腕!
咔嚓!腕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受力挤压声!表带深深勒陷入皮下,死死挤压在手腕那块刚刚结疤、尚未完全消退的环形巨大青紫色淤痕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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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三天前在风雨飘摇的永昌号锚链舱里,他为了强迫我在那份该死的《自愿放弃股权权利声明书》上签字,用那戴着这同款劳力表的左手,如何疯狂地、骨节暴凸地死死掐压我的指关节及腕窝处留下的、无法磨灭的暴力印记!
尘肺与尸蜡:最后的指认
十二月的深港,朔风凛冽。市殡仪馆火化区域特有的高温如同无形的屏障,将冰冷的空气隔绝在外。巨大的数字1224被喷漆在编号为此号焚化炉沉重的铸铁外壁上,在炽白顶灯的冷照下显得单调而阴冷。炉口深处,暗红色的火光不安分地涌动翻滚,像地狱魔神贪婪舔舐的舌头,每一次内焰的舔舐,都带出一股裹挟着油脂焦香和骨灰特有石灰质腥膻的热风,扑打在每一个等待者的脸上,令人皮肤干裂刺痛,喉咙发紧作呕。
贺锋带着两名持步枪的法警,押解着身着编号囚服的陈海生走向这个终点。曾经挺括昂贵的丝绒西装,代之以粗糙、洗得发黄起球还带着污渍的灰色麻布囚衣,松垮地挂在那副早已被癌症和绝望啃噬殆尽的嶙峋身躯上。他的头深深佝偻着,枯草般稀疏灰白的头发下,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自己脚下不断移动的地面。剧烈的疼痛(混合着癌症折磨和警方审讯期间必要的强硬手段),已经抽干了他所有抵抗的力量,只剩下本能的颤栗和对即将到来彻底的虚无的原始恐惧。
我站在观察口侧方一步之遥的安全线外。距离冰冷得像隔着两个世界。
机械声运转,厚重的防护观察窗缓缓开启了一层防热防护玻璃(后面还有一层高强度防护层)。炉膛深处刺目的白光和难以忍受的热浪汹涌宣泄出来。陈海生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猛地抬起了头!
隔着模糊不清但高温灼烤下微微扭曲的厚重防护玻璃,他那张如同揉皱了的羊皮纸、布满深褐色癌变斑点和蜡黄死气的脸,瞬间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挤压在滚烫的玻璃面上!那表情扭曲到超越了人类五官所能表达的极限,只剩下纯粹的、濒死绝境的疯狂呐喊本能!
…苏……苏……向……贞……!!!
干瘪的、漏风的气管艰难地挤出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烧声带的嘶哑破裂感!他的目光像两道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我脸上!浑浊暴虐的疯狂杀意和滔天的怨毒几乎要透过玻璃喷溅出来!
你早知道……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他的嘴唇贴在玻璃上疯狂地一张一合,口水混合着因为高烧脱水和内脏衰竭渗出的血液污渍在滚烫的玻璃上印刻下令人作呕的粘稠暗痕。那紫砂壶……那壶……那张遗嘱!!他的眼球鼓凸得几乎要从眼眶里炸裂,都是你安排的!!都是你布的局!!!
那双如同枯树枝般的手,指甲早已在长期的囚禁和自残中劈裂污黑,此刻更是用尽最后残余的生命力疯狂地抓挠、剐蹭着那不可能被破坏的高强度玻璃!指甲在光滑坚硬的玻璃面上发出令人血液倒流的吱嘎吱嘎刺耳摩擦声……在玻璃上留下了一道道污浊的血痕!如同恶鬼临死前的血书!
老不死的…是那个老不死肺里的鬼东西!是他咳出来的毒血!!他彻底癫狂了,嘴角咧开到不可思议的弧度,歇斯底里地控诉着,仿佛要将身体里所有的不甘和恐惧都嘶吼出来,烧啊…烧不死的灰!缠着我!咬着我!烧不尽!!!!!
哐当——!!
巨大的液压装置锁死的金属撞击声,冷酷无情地终结了这场困兽狂啸!
厚重的耐火炉门,如同死神的黑色巨棺盖板,带着碾压一切的力量,缓缓合闭!
最后的光线缝隙消失。
炉门内,那扭曲如恶鬼的脸庞瞬间被一片灼热到发白的强光彻底吞噬!紧接着,那令人心悸的炉火轰鸣声通过厚重的炉壁隐约传来,仿佛沉闷滚动的雷霆。
透过炉壁特殊设计的多重耐热观察孔(只能看到炉膛内部宏观景象,无法看清具体细节)——
在最初的几秒,炉膛深处猛烈爆发出一种仿佛太阳核心般的、亮到令人失明的白炽!那是火焰瞬间吞没可燃物时最狂暴的形态!火焰卷曲,跳跃,带着吞噬一切的愤怒!
光芒稍敛,炉膛内陷入一片深沉粘稠的灰黑色烟雾!那烟不同于寻常焚化产生的青灰色烟气,它异常浓密,在炉内的高温涡流中沉重地翻滚、凝聚、沉降……仿佛无数无法被彻底烧毁的焦油状残骸仍在燃烧,又或者,是某种极其顽固的纤维物质在烈焰的舔舐下顽强地拒绝成灰!空气中那股刺鼻的、混合着焦肉、油脂以及某种类似于化工垃圾燃烧特有的塑胶腐败颗粒气味,即便隔着多重防护也能隐隐被嗅觉捕捉……这些黑烟像有生命般纠缠、附着在残余的骨架之上,贪婪地吸吮着渗出并来不及完全蒸发就被高温碳化的脂肪和组织液……
1224摄氏度的工业级焚化炉核心区。这是物理世界最彻底、也最昂贵的清洗方式。所有的恩怨情仇、滔天权谋、不义之赃,终究在这片绝对的炽热面前无所遁形,熔炼、分解、氧化……连同那些试图污染永生的尘肺纤维,最终都不得不化为那沉默的、灰白色的无机粉末。只剩下一种最原始的物质——纯粹的、无法再被掠夺的无。
三个月后。
南中国海初春的暖湿气流裹挟着微咸的海风,吹拂着维多利亚港的蒙蒙细雨。这雨不再刺骨,却依旧缠绵,将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浸染得一片朦胧的水光晕,远处海天相接处一片混沌的铅灰色。巨大的白色游轮,鸣着低沉雄浑却充满力量的汽笛声,缓缓离开启德旧码头(注:历史上启德机场旁的旧客运码头),破开平滑如镜的水面,驶向晨曦初露的远方海平线。那是属于贞生瓷业集团的旗舰级货轮——立雪号。贞生两个朱漆大字,如同两把蘸饱了浓墨饱含力量的巨椽(指写大字用的毛笔),在湿润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锋利厚重,深深篆刻在崭新的船舷之上,宣示着一个被硬生生从阴谋与骸骨中夺回的新纪元!
曾经是永昌号沉没事故现场旁的这片相对开阔的长堤上,如今聚集的却是挎着相机和背包的观光游客身影。一个简陋的三角架立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镜头前方,是一个穿着廉价仿制暗红色花缎旗袍的女人。那旗袍剪裁粗糙,面料暗淡无光,领口和腋下的接缝处已磨洗得有些松散变形,更显出几分落魄。旗袍外潦草地系着一根原本也许鲜艳如今却严重褪色变形、毛乎乎的红绸带,勉强勒住不再纤细的腰肢。一根带着尖锐弯角的生锈晾衣钢丝粗暴地穿起一块污渍斑斑的小木牌,悬挂在那根红绸带上。
木牌上,赫然是用廉价墨汁歪歪扭扭手写的一行字:
合影留念,五元一张。
细雨飘洒着沾湿了她脸上涂抹过浓、此刻已有些晕染糊开的廉价脂粉。她机械地摆出一个僵硬的、带有某种早已过时却极力想模仿的风尘式笑容,一只手搭在斑驳的栏杆上,另一只手捏着旗袍的一角,试图显出一点蹩脚的风情。
来来来,靓女,帮我拍一张啦!
一个穿着亮色冲锋衣、口音明显来自北方的中年男游客,操着半生不熟的粤语,笑嘻嘻地凑近,不由分说地将一张皱巴巴的五元面值的港币塞到女人手中。
女人,林莺,眼神空洞麻木,似乎对递过来的钞票视若无睹,却又下意识地用枯瘦且指甲参差不齐的手指死死攥紧了它,仿佛那是最后一根稻草。
摄影师摁下快门!
咔嚓!
刺眼的镁光灯骤然炸亮!
就在那道强光闪亮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瞬间——
毫无预兆!
林莺后腰处悬挂着的、那个写着合影五元的简陋污损木牌左下角,猛地窜起一小簇!
不是寻常火焰的橘红或明黄!是一簇极小、却散发着阴森诡异的蓝绿色光芒的火苗!那火苗跳跃着,安静地舔舐着干燥的木质边缘,瞬间烧出黑色的蚀痕!
哎呀!!烧起来啦!!正举着相机准备拍第二张的男游客被这鬼魅般的幽蓝光芒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着仓皇向后跌倒!
林莺全身触电般猛地一震!那双曾经顾盼生姿如今只剩下怨毒和绝望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被烙铁击中般的巨大惊恐!她尖叫着,身体像风中枯叶剧烈抖动,本能地用那攥着五元港币的手去慌乱拍打后腰!肮脏的丝绸袖口疯狂地扑扇向那点跳跃的、仿佛来自地狱的诡异蓝焰!
滚开!灭掉!!她的尖叫撕心裂肺,扭曲的脸上涕泪横流,精心描补的妆容彻底花了,脏污一片,如同刚从油漆桶里打捞上来的鬼魅。那点蓝火苗被她的疯狂拍打暂时扑灭,只在木牌上留下一个更显焦黑丑陋的印记和一股难闻的焦糊气味。
就在这片混乱的边缘。
一把素黑的长骨伞面在风雨中无声地撑开。
我(苏向贞)踏上立雪号坚固厚实的悬梯踏板,一步一步,异常平稳地迎向更辽阔的海风。脚下的万吨钢铁承载着贞生瓷业这块用生死、血泪与坚韧意志淬炼出的铁碑,沉稳有力地切割开脚下这片浸染了浮华与沉疴、欲望与骸骨的海水。
岸滩上,那片惊慌失措、鬼哭狼嚎的混乱景象,连同那道衣衫褴褛、状若疯妇、狼狈扑灭火星的身影,在我身后渐行渐远,模糊在那片细雨斜织的港岛背景里,最终化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灰色污点。
冰冷的海风猛烈灌满风衣的下摆,猎猎作响。引擎的轰鸣震动着脚下的钢铁船体,宣告着新的航程。
我微微侧首,目光掠过那早已不复存在的永昌号沉没的海域方向,声音冷冽,似是对着身后的虚无,又似是对着这片被烈火锻造过、被海水清洗过的土地,轻轻吐出几个字,瞬间被风卷走:
……这点火星子
唇角牵起一丝近乎冰凉的弧度。
比起永昌号锅炉舱里爆开那五吨航空煤油……差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