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带着印度洋深处蒸腾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暖湿水汽,如同无形的巨浪,从南面汹涌地扑向巍峨的雪山。它掠过葱郁的南坡雨林,贪婪地吸饱了水汽,变得沉重而粘稠,却在撞上那道凛冽的、海拔五千米的冰雪脊梁时,被无形的屏障狠狠推开。湿热的云团只能在南坡倾泻它们丰沛的恩泽,化作瓢泼大雨,滋养着森林。
而北坡,这片柯定一守卫的土地,只得到冰川沉默的泪水——那融化的冰水,顺着巨大冰舌的沟壑悄然流淌,在亘古的冻土上蚀刻出新的、湿滑的、充满陷阱的小径,无声地宣告着气候的异常。
柯定一就站在这道分割水汽的山脊上。迷彩服敞着怀,露出里面被汗渍反复浸染又风干的深色背心。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将他裸露的脖颈和脸庞烤灼成古铜色红+二+团,与军装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他伸出手,五指箕张,向着那片被暖湿气流搅动得如同沸粥般的虚空狠狠一抓。指缝间似乎真的能感受到水汽的凝滞与沉重,仿佛攥一把就能挤出湿漉漉的云絮来。然而,摊开手掌,只有山风呼啸而过,卷起细碎的冰晶,刺得皮肤生疼。
雨不落北坡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带着一丝不甘的沙哑。胸腔里,那股被逼到绝境后燃起的、名为创业的野火,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熄灭,反而在这反常的暖风中烧得更加炽烈。
懦弱那东西早就在昆仑山口那场差点让他粉身碎骨的雪崩里,在界碑旁与偷越者短兵相接的生死搏杀中,被淬炼得无影无踪。一个人,当死亡的黑翼数次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当他在鬼门关前反复横跳了几回之后,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放不下的还有什么沟壑是他不敢去填平的
风越来越暖,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燥热。七月流火,这本该是雪山最威严冷峻的季节,此刻却像一个发了高热烧的巨人。山腰处,那片被称为孤岛的中队驻地,也快被这反常的烤验融化了。营房的铁皮屋顶在烈日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连营区里那几棵耐寒的沙棘树都蔫头耷脑。然而,就在这孤寂的山腰平地上,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正在野蛮生长。
得益于远亲不如近邻这句刻进当地百姓骨子里的朴素信条,军民共建的热情像被点燃的干柴,烧得噼啪作响。新起的房子不再是过去低矮破败的土坯屋,而是用附近山涧里开采的片石垒砌的墙,顶上覆着厚厚的、掺了干草的黄泥巴。
这些石头房子,一栋接一栋,如同雨后顽强钻出地面的蘑菇,硬生生地在边防特勤中队营区和陆军边防连驻地之间那片相对平坦的坡地上,连缀出了一条歪歪扭扭、却生机勃勃的街道雏形。
柯定一每次从山顶哨所下来,听换防上去的战友唾沫横飞地描述山下的繁华,嘴角总会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哨所的兵换了一茬又一茬,新兵蛋子的青涩面孔来了又走,唯有他这个钉子户哨长,像一颗铆死在最高处的钢钉,牢牢地钉在五千米的山顶,更像一台不知疲倦、严苛到近乎冷酷的战争机器。将一轮轮送上来的新兵,按着脑海里反复推演、修改了无数次的极端预案,往死里操练。
利用地势!三毛!你他妈的是猪吗!训练场上,柯定一的声音像砂纸打磨铁器,嘶哑而极具穿透力。
他指着缩在一块半人高石头后面、自以为隐蔽得很好的一个新兵,怒火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出来,撅着个腚躲在石头后面就叫地利了等着吃炮弹吗!都过来!围起来!
他吼叫着,新兵们呼啦一下围拢过来。柯定一猛地趴倒在地,动作迅捷得像一头扑食的豹子,身体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蜷缩、扭动,瞬间将自己塞进了一个浅坑和旁边一丛低矮的棘刺之间,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
趴地上不是装死!是练缩骨功!是把自己变成石头缝里的蝎子!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新兵,上了战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个兵,脑子里至少得有三个备用阵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杵在原地当活靶子,等着给敌人刷战绩吗!换位也要隐蔽!别他妈让人把你当成换挡路上蹦跶的野兔,一枪就给狙了!明白没有!
明白!新兵们扯着嗓子回答,声音里带着恐惧和敬畏。
三个月过去了,柯定一越来越像个与世隔绝的山顶洞人。除了训练场上那标志性的咆哮,他几乎成了哑巴。
哨所周围,被他带着兵挖出的各种掩体、散兵坑、交通壕越来越多,犬牙交错,构成了一片复杂的防御迷宫。他带来的几本《宇宙间天地玄黄》军事理论书,封皮都快被翻烂了,书页卷曲发黑,沾着汗渍和泥土。
他整日里念念有词,不是在背诵战术条例,就是在推演各种突发情况的处置方案。他知道自己笨,像头不知疲倦的老牛,把囫囵吞下去的知识一遍遍反刍、咀嚼,企图榨出里面每一滴有用的汁液。没人系统地教过他这些,军校的门槛太高,他只能靠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法,指望量变引起质变,在某个灵光乍现的时刻突然开窍。
战友们看他的眼神也愈发复杂。起初是敬佩他的狠劲和责任感,后来是同情他的孤独,再后来,那眼神里渐渐掺入了看疯子般的疏离和不解。他像钟表一样准时准点的念经,搭句话不是挨骂就是在挨骂的路上。
哨所压抑的气氛,让告状的兵一批批涌向山腰的中队长高林。起初,高林还能理解柯定一的压力,把这些告状压了下去,语重心长地安抚:山顶压力大,哨长严点是为你们好,多学点保命的本事!
但到第五批新兵带着哭腔和怨气下山告状时,高林那两道浓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像两条纠结的蜈蚣。当第六轮新兵即将上山轮训,名单里好几个都是关系户的子弟时,来自支队、甚至更高层的压力终于让高林扛不住了。一纸调令,如同赦免的符咒,送到了柯定一手中:柯定一,下山!即刻移交哨所工作!
带着几分解脱,几分对山顶孤寂的不舍,还有一丝对山下变化的茫然,柯定一交接完工作,背起简单的行囊,踏上了那条走过无数次的下山路。转过最后一个陡峭的山坳,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视网膜上,将他整个人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山脚下,那片他记忆中荒凉、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坡地,彻底变了模样!石头墙、泥巴顶的房子不再是雨后蘑菇,而是一片密密麻麻、望不到边的石林!粗粝的石头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泽,泥黄色的屋顶层层叠叠,如同给山体披上了一件巨大的、粗犷的百衲衣。这些房子,硬生生地将原本孤悬一隅的边防中队营区,和更远处同样孤零零的边防连驻地,紧密地缝合在了一起!一条明显被踩踏、拓宽的土路,蜿蜒穿行在这片石屋的海洋中,成了名副其实的主街。柯定一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掰着手指头数,视线所及,怕不下百来栋!这还不算那些被遮挡在后面的。
我的兵圣祖宗……柯定一懵了,声音干涩,两个村子加起来拢共一百多户,哪来这么多人盖这么多房变戏法呢
森林里散居的猎户下来了,县城里做小买卖的闻着味儿过来了,还有胆子大的,翻过雪山来‘淘金’的外地人,旁边一个刚换防下来的老兵,语气里带着点与有荣焉的自豪,仿佛这奇迹也有他一份功劳,咱这儿,现在可是整个七支队都数得着的‘富裕’边防集市了!热闹着呢!
就在这时,中队长高林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在不远处响起:杵那儿当电线杆子呢!赶紧滚过来报到!
高林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看见柯定一脸上那震惊到呆滞的表情,又听到他终于开了口说话,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头才算咚地一声落了地——这小子没在山顶憋成真哑巴。但高林嘴上依旧硬得像昆仑山的石头:支队首长说了,你小子尾巴翘天上去了!得狠狠摔打!摔坏了老子可没法交差!山下日子好过,可没山顶清闲,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柯定一的脑子还在嗡嗡作响,像有千百只蜜蜂在飞。万里边疆,这个总人口不过万的穷县,一年三个月!仅仅一年三个月!就凭空长出了一个近千人的集镇这速度,科幻片都不敢这么拍!他望着眼前这片充满烟火气的石林,望着那条尘土飞扬却人声隐约的土路,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荒诞感涌上心头,他喃喃地,像是在对高林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小草就是小草……平时蛰伏着,看着不起眼……可春风一到,嘿,它就能绿遍天涯……
沿着那条唯一的下山路,柯定一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土包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根本不够用。
山腰的主街虽然简陋,尘土飞扬,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路两旁的石头房子,大部分都开了门脸,成了店铺。店铺里塞得满满当当,五花八门的货物冲击着他的感官:花花绿绿的塑料盆、暖水瓶、印着俗艳图案的毛巾被等日用品;带着雪山寒气的风干牦牛肉、色泽油亮的酥油、用粗糙麻袋装着的野生菌菇等地道土特产;甚至还有一些印着扭曲的骆驼和白象文字、散发着异域香料气味的罐头、布匹和小工艺品。最显眼的,是几乎每家店铺的柜台最显眼处,都郑重其事地摆着几样硬通货——寒光闪闪、刃口锋利的英吉沙小刀、造型古朴的库车腰刀,以及用粗粝泛黄的脂油纸仔细包裹、却依然透出淡淡草药和硫磺混合的、神秘气息的神泉皂。
货物种类算不上真正的琳琅满目,许多铺面甚至还没完全被填满,显得空荡,但讨价还价的声音却鼎沸喧嚣,汇成一股充满市井活力的洪流。穿袍子的汉子声音洪亮,戴着精致小花帽的大叔精明地眯着眼,穿着内地常见夹克衫的小贩唾沫横飞,甚至还有裹着鲜艳纱丽、皮肤黝黑、蓄着浓密大胡子的异域面孔,个个操着半生不熟、夹杂着各种方言和民族语言的国语,为了几毛钱争得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传来。中队长高林亲自带队巡逻下山,恰好要穿过这条几百米长、此刻喧嚣得如同被压缩了的微型小上海般的街道。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刚才还争得不可开交的店老板们,无论民族,无论口音,远远看见高林和他身后那队荷枪实弹、步伐坚定的士兵,立刻像变脸一样换上了最热情洋溢的笑容,争先恐后地挥手打招呼,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
高队!辛苦啦!来我家坐坐嘛,刚打好的酥油茶,顶好的!
别听他吹牛,高队!上次去他家,碗里的水清得能照见人影,连片茶叶沫子都找不着!来来来,来我家,刚挤的鲜奶子,山下刚运上来的,还冒着热气呢!
高林目不斜视,腰板挺得如同标枪,黝黑的脸上刻着军人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像一艘劈开波浪的巡洋舰,带着队伍沉默而坚定地穿过这热情洋溢的人潮。
尽管他从不回应这些招呼,店老板们依旧乐此不疲,仿佛喊上一嗓子,心里就踏实一分。认识高林,认识这些当兵的,是他们的荣耀,更是他们敢于在这偏远之地扎根、做生意的最大底气。
当兵的脚步铿锵踏过这条小街,无形的安全感便像温泉水一样弥漫开来,浸润到每一个角落。哪天要是巡逻路线临时改道,没从这里过,整条街的空气都会莫名地绷紧,讨价还价的声音都低了下去,生意都做得心不在焉。直到有人从营区方向带回一句平安无事,那股鲜活的、喧闹的活力才会重新注入这条尘土飞扬的商业街。
柯定一跟在队伍后面,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凑到高林身边,低声惊叹:老大,您这威信……啧啧,快赶上孙悟空的定海神针了!往这儿一杵,妖魔鬼怪全消停!
高林猛地侧过头,眼刀子凌厉地剜过来,那眼神仿佛能从他身上割下二两肉:神神叨叨说什么鸟语有屁快放!别跟老子打哑谜猜谜语!
高林最近压力巨大,集市繁荣带来的不仅仅是军民和谐,还有更复杂的治安隐患、人员管理问题,以及与地方政府的协调,让他像个装满了炸药的桶,一点火星子就能炸。高林这个边防特勤中队不像边防连只需要负责打仗打赢,他还要担着安民的责任。
柯定一缩了缩脖子,嬉皮笑脸地解释:夸您呢!定海神针!稳!太稳了!
高林瞬间炸毛,抬脚作势就要踹:你他+妈的有病是吧一句话非得掰碎了、揉烂了说在山顶憋久了,逮着机会就满嘴喷粪是吧!
柯定一早有防备,泥鳅一样滑溜地躲开了,引得旁边几个老兵吭哧吭哧地偷笑。
营区大门紧闭,门口站岗的哨兵神情严肃,除了买买提和木朗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民兵连长,闲杂人等一律免进。整个中队营区,连空气都仿佛带着一股浓烈的、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柯定一揉着被高林眼风剜得生疼的屁股,龇牙咧嘴地蹿回队伍末尾。他还不忘冲两旁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发出哄笑的店老板们,比划了一个自认为凶狠实则滑稽的威胁手势——拳头在脖子上一划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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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可好,整条街的笑浪更是翻滚起来,像炸了锅。几个半大的小巴郎——看长相就知道是买买提和木朗家的孙子辈小小买买提、小小木朗们,趁机像泥鳅一样从看热闹的大人腿缝里钻出来,嬉皮笑脸地混进巡逻队伍的缝隙。他们学着高林刚才的样子,踮起脚,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努力地去拍柯定一那沾满尘土、随着步伐晃动的迷彩裤屁股。
哎哟!柯定一感觉屁股被偷袭,吓得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往旁边一蹦,死死贴紧前面战友的后背,引来队伍一阵小小的骚动和压抑的笑声。高林回头一看,这丢人现眼的家伙居然在队伍里跳舞,火气又顶到了脑门,二话不说,抬腿又是一脚踹过去,这次结结实实踹在柯定一的大腿外侧。小巴郎们人矮够不着踹,只好嘻嘻哈哈地追在后面,锲而不舍地拍打那个对他们充满诱惑力的屁股,仿佛那是什么好玩的皮球。
柯定一硬着头皮,假装没看见这些小混蛋,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脸上臊得发烫。高林可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吼声如平地惊雷,炸响在街道上空:小兔崽子!都给老子滚蛋!再敢捣乱,信不信老子把你们屁股揍得比猴屁股还红!开花!开大红花!
孩子们被这雷霆怒吼吓了一跳,纷纷做着鬼脸,在队伍缝隙里像地老鼠一样钻来钻去,终究还是怕高林真发飙,尖叫着一哄而散,跑回自家店铺门口,扒着门框继续嘻嘻哈哈。
柯定一替高林臊得慌,低声嘟囔:老大,咱这枪杆子的威信,我看快被这群小崽子坐屁股底下当垫子用了!丢份儿啊!
高林斜睨了他一眼,眼神不善,语气更冲:怎么嫌丢脸了想跟这群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干一架看把你能的!打赢了很光荣
队长,丢脸的事咱先放放,柯定一话锋猛地一转,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像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您看这集市,多热闹!人气就是财气啊!咱中队……咱也开个商店吧!就开在营区边上!趁着现在夏天,路好走,赶紧囤货!等到大雪封山,外面东西进不来,咱手里有货,那就是硬通货!到时候,嘿嘿,赚它个盆满钵满不敢说,改善改善弟兄们伙食,给中队添点家当,绝对没问题!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起来,有货才有交易,有交易这集市只会越来越旺!咱这穷帽子,早就该甩到印度洋里去了!您想啊,咱这孤岛,本来对小白象、小骆驼那边的人就有吸引力,再繁华点,那就是一块大磁铁!边民的心向往之,那才是边防线上最坚固的堡垒!到时候,咱巡边的压力也能喘口气!
放你娘的狗臭屁!高林白眼差点翻到天灵盖里去,当兵的不琢磨打仗练兵,学人做买卖我看你是小白象派来的奸细!脑子被山顶的风吹坏了吧人家小白象在距边境线百公里外弄个奶牛场,牛奶多得喝不完,宁可倒掉,也要拿军费补贴撑着!你是不是也想把咱中队的裤衩都赔进去,光着腚守边防!
高林的比喻粗俗却一针见血,带着对不务正业的极度反感。
柯定一梗着脖子,像头不服输的倔驴:队长,您这话太伤人了!我柯定一好歹是立过功、流过血的兵!觉悟就那么低钱!我自己出!亏了算我的,赚了把本钱还我就行!一分利息不要!就当给中队做贡献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蛊惑,您想想,今年不是有一批老兵要退伍吗问问他们,谁愿意留下咱们给政策,帮着盖房子,供货源!让他们先富起来,当榜样!给后来人打个样!钱这玩意儿,它就是王八蛋,可利润要是够厚,地狱都有人敢闯!冬天翻个雪山运货算什么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他甩着手,脚步跟着队伍的节奏,嘴皮子上下翻飞,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描绘着一幅军民融合、共同富裕的宏伟蓝图。高林被他这套连珠炮似的歪理邪说呛得直咳嗽,脸都憋红了:停停停!你哪来的几万块开一家像样的店,没个两三万块下不来!你当兵才几年津贴够塞牙缝
队伍终于解散,柯定一立刻摆好随时开溜的架势,嘴角习惯性地撇了撇,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土包子的优越感:小家子气!队长,您这格局得打开!两三万够干嘛要开就开大的,起码得备四五万的货!再加上愿意留下的老兵,凑凑退伍费,启动资金得六七万!光这样还不够!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您再跟支队首长建议建议,看看能不能安排些下岗的军嫂过来。咱们支队,还有兄弟部队,不少军嫂随了军,可挤在支队那个小小的服务中心,能干啥拖家带口来到这大西部,就靠男人那点死工资,活得艰难啊!我估摸着,政委主任他们正为这事头疼呢,这可是影响部队稳定和战斗力的大事!咱要是能把这事解决了,在咱这儿给军嫂们安个家,开个店,您这功劳,别说中队长,当个支队副参谋长都够格!稳赚不赔的买卖!
高林听得一愣一愣的,气得肝疼,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混小子,想法一个比一个离经叛道!可……可仔细咂摸咂摸,涉及钱和军属安置这两件部队里最挠头的事,话糙理不糙尤其是军嫂问题,确实是老大难,影响军心士气。他指着柯定一你…你…了半天,终究不敢怠慢,硬着头皮,抱着挨批的觉悟,把柯定一这套歪理邪说整理了一下,用相对正规的语言,写成一份简单的建议报告,忐忑不安地报了上去。
几天后,支队长亲自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预想中的斥责,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赞许:好!好!高林!你这建议提得太及时了!雪中送炭啊!军属问题都快成火山口了!几十号军嫂都挤在支队服务中心那巴掌大的地方,跟沙丁鱼罐头似的,哪安置得下人心不稳啊!这样,我亲自带两个愿意尝试的军嫂,过两天就去你们那儿考察!你赶紧给我列个单子,初期需要些什么货,支队后勤统一给你们采购!运费支队出!这模式要是行得通,效果好,就在全支队推广!既解决了军属的后顾之忧,稳了军心,又能促进你们那的集市繁荣,搞活经济,一举多得!干好了,支队D委给你请功!
高林握着话筒,整个人都懵了,像被巨大的馅饼砸中了脑袋,嗡嗡作响。他没想到自己这畏首畏尾、觉得肯定要挨骂的建议,竟然得到了支队首长如此高度的重视和肯定!放下电话,他兴奋得像个无头苍蝇,在营区里到处乱转,逢人就咧嘴笑,急着想找到柯定一分享这天大的好消息,顺便看看这小子还有什么鬼点子。
然而,柯定一早就像受惊的土拨鼠,嗅到风声就溜了,此刻正舒舒服服地泡在营区旁边那眼被当地人视为珍宝的温泉里,热气蒸腾,浑身舒泰,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他无关。
事情推进的速度快得惊人。在支队强有力的支持下,营区旁靠近集市入口的最好位置,几间规模明显更大、结构更规整的石头房子迅速拔地而起。军嫂和几位愿意留下的退伍老兵的店铺,很快便挂起了招牌,正式开张营业。这些店铺位置绝佳,规模最大,更兼着向其他散户批发货物的功能,瞬间就成了整个集市的核心商圈,人流最旺,交易最活跃的地方。
天天有房子盖,两个村子的富余劳力乐开了花,干得热火朝天。有活干就有钱赚,这朴素的道理比任何口号都实在。那些原本除了侍弄山坡上那点贫瘠薄地就游手好闲、蹲在墙根晒太阳的汉子们,被木朗和买买提两位老连长连吼带骂,全赶上了工地,搬石头、和泥巴、上房梁,忙得脚不沾地。连婆娘们都被充分动员起来,她们展现出惊人的组织能力,领着那些慕名而来、对雪山温泉充满好奇的内地游客,住进自家腾出的、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民宿的雏形,并热情地安排他们一个个轮流去体验那些用简易木板搭建起来的温泉小屋,吹嘘着温泉能返老还童、包治百病的神奇功效。
村里有钱了,变化是肉眼可见的。男人们不再满足于破旧的棉袄,开始讲究起皮夹克,尽管那皮子可能很糙,款式也老旧,但穿在身上,腰杆似乎都挺直了几分。女人们的变化更隐秘也更诱人,她们偷偷地、互相传看着从山下小贩那里买来的廉价口红,趁男人不注意,对着模糊的小镜子,小心翼翼地抹上一点,给被高原风和阳光吹打得粗糙发红的脸颊,增添一抹羞涩而鲜活的亮色。物质需求的闸门一旦被小心翼翼地撬开一道缝隙,那奔涌而出的欲望洪流,便势不可挡。
柯定一提完那个石破天惊的建议,钱没掏成,人就像完成了重大使命的蜗牛,又迅速缩回了自己坚硬的外壳里。练兵,依旧是往死里练,把新兵们操练得鬼哭狼嚎。不练的时候,他就窝在营房走廊尽头那个避风的角落,捧着那几本快散架的军事书,看得如痴如醉,嘴里念念有词。累极了,就去温泉舒舒服服地泡着,让滚烫的泉水驱散每一寸疲惫的肌肉。日子过得规律而惬意,在他看来,简直赛过神仙。
这天傍晚,训练结束,浑身汗水泥土混合的柯定一和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兵,端着搪瓷脸盆,熟门熟路地钻进温泉澡堂子。氤氲的硫磺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令人放松的暖意。他们三下五除二脱得精光,像下饺子一样溜进角落温度最适宜的一个池子。温热的泉水瞬间包裹了全身,柯定一满足地长叹一声,将一块旧毛巾往脸上一盖,舒服得直哼哼。
舒坦!这才叫过日子!他闭着眼,感受着神奇的热流顺着毛孔钻进身体,驱散着深入骨髓的酸乏,累成狗,泡成仙。要再有人给搓搓背,捏捏肩,啧啧,那人生就真他娘的圆满了!他伸展了一下四肢,泉水荡漾。
狗(KE)班长,一个柔媚得能掐出水来、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女声,如同羽毛般轻轻飘过来,我给您搓搓,好不好呀那声音近在咫尺。
好啊!柯定一沉浸在舒适中,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话音未落,他像被高压电击中,魂飞魄散——女人的声音!他猛地扯下脸上的毛巾,动作太大带起水花,呛得他连连咳嗽。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水雾朦胧中,只见池边站着几个身影,赫然是村里以泼辣大胆著称的那几个婆娘!领头的正是木朗家的大儿媳!喂!你们!你们怎么进来了!这是我们洗澡的地方!
柯定一吓得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地扯过湿漉漉的毛巾死死捂住下身,身体拼命往水里缩。其他几个兵也瞬间乱作一团,有的捂脸,有的捂胸,有的想找地方躲,场面狼狈不堪。
谁占谁的地儿啊木朗家大儿媳叉着腰,没羞没臊地笑着,目光毫不避讳地在几个兵精壮健硕、线条分明的身体上来回扫视,嘴里还啧啧有声地评头论足,这可是我们村祖祖辈辈的温泉!客人都在下边等着呢!要不以后你们改晚上来白天归我们做生意!
她的目光在一个肌肉虬结的兵身上停留,瞧这个壮实,像头小牦牛,给我家妹子做女婿好!又指向另一个,那个也成,就是有点憨……
最后目光落在缩在水里、只露出脑袋的柯定一身上,故意拉长了调子,就是狗班长嘛……太黑,太瘦,个子还矮了点,差点意思哦!
这番肆无忌惮的点评,气得柯定一差点二次溺水,血直往头顶冲:让让!让让!我们先穿衣服!马上就好!
行!穿好就赶紧走啊!以后记得改晚上来!一个年轻的小媳妇抖了抖身上轻薄鲜艳的纱衣,领头就往旁边用木板隔开的、专供游客使用的小温泉池走,后边一群小媳妇大姑娘跟着,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挑衅似的回头,冲着池子里狼狈的兵们飞着媚眼。
柯定一边手忙脚乱地套着湿漉漉的裤子,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买买提!木朗!两个老狐狸!老混蛋!质朴的村民啊,纯朴的民风啊,全他妈喂了狗了!教唆妇女耍+流+氓!无耻!
哟,狗班长好像不乐意呀已经走到木板隔间门口的一个泼辣婆娘停住脚,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柯定一,军民共建的优良传统忘干净了拥军爱民,鱼水情深嘛!姐妹们,咱们是不是该帮柯班长好好回忆回忆她作势要往回走。
别!别过来!回忆深刻!刻骨铭心!我立刻滚!马上消失!柯定一吓得魂飞天外,也顾不得裤子才套了一半,光着精瘦黝黑的上身,像受惊的羚羊一样从池子里一跃而起,带着同样衣冠不整、惊慌失措的战士们,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逃离了温泉区。脸盆、毛巾、肥皂掉了一地也顾不上捡。
身后,银铃般的、带着胜利意味的欢快笑声紧追不舍,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们的后背:狗班长!跑那么快干嘛瘦是瘦点,有骨头不愁肉!咱们不嫌弃!改天给你说个小媳妇呀——
柯定一跑得更快了,心脏怦怦狂跳,一路把买买提和木朗的祖宗十八代用最恶毒的语言问候了千百遍:不要脸!为老不尊!自己不出面,派娘子军搞偷袭!忒不要脸!老流氓!老狐狸!
骂声未落,仿佛冥冥中自有感应,买买提那张沟壑纵横、写满疲惫和愁苦的不经念叨的老脸,就出现在高林那间兼做值班室的宿舍门口。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眼神空洞。
买买提连长,高林正伏在桌上研究一份地图,眼皮都没抬,语气带着点故意为之的冷淡和调侃,日子过舒坦了,腰包鼓了,老朋友就丢脑后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是想起请我喝酒了,还是又看上中队啥好东西了他故意刺他,想激起这老伙计往日那种不服输的斗嘴劲头,老话说得好,吃水不忘挖井人。你这倒好,井用完了,水喝饱了,连声招呼都懒得打了忘本啊!
买买提没有像往常那样梗着脖子回怼,他失魂落魄地挪进来,像一具被抽空了力气的躯壳,重重地坐在高林对面的椅子上。两眼空洞无神,死死地盯着墙上那张巨大的、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的边防地图。他的目光,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死死地盯在境外靠近边境线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上。
半晌,浑浊的、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顺着他脸上那刀刻斧凿般的深深沟壑滚落下来,砸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高林半天没等到回音,奇怪地抬起头。一看买买提这副模样,他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自己哪句话说重了他搜肠刮肚,仔细回想刚才的话,愣是没想明白哪句能把这硬得像昆仑石的老民兵连长伤成这样。
买买提连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高林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带着一丝慌乱,我……我说错话了我给你道歉!我嘴欠!你别往心里去!
此刻的高林,委屈得像个被家长逼着认错的孩子,完全没了中队长的威严。
不关你事。买买提用粗糙的、骨节粗大的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努力想挤出个笑容,但那笑容扭曲着,比哭还要难看十倍。高林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揪得难受,既不敢笑,也不敢贸然追问,只能憋着,难受得像胸口压了块大石头。
沉默,沉重得让人窒息的沉默,在狭小的宿舍里弥漫。只有买买提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我家古丽……买买提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你还记得吧前几年……嫁到她妈妈娘家那边,骆驼家的那个村子……出嫁的时候,你还送了礼,坐的上宾……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抠出来的。
古丽记得!当然记得!大眼睛,辫子又黑又长,唱歌像百灵鸟!她……想回来
高林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美丽活泼的姑娘,他是以古丽老师的身份参加婚礼的。边境两边通婚,历来寻常,这几年种花家这边日子明显好过,嫁出去的女儿少了,娶进来的媳妇多了。风俗差异大,语言也不太通,嫁过去的姑娘不适应想回来,也正常。高林心里稍微松了点,以为是这事,赶紧起身倒了杯隔夜的浓茶推过去。她国籍还在咱这边就好办!想想办法,总能接回来!
买买提端起那杯浑浊的浓茶,手抖得厉害,茶水晃出来烫了手也浑然不觉。他又把杯子重重放下,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叹息,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唇哆嗦,欲言又止,眼神里是巨大的恐惧和悲伤。
买买提,老哥!高林坐直身体,神情变得无比严肃认真,鼓励道,咱们是军民共建的好兄弟!是背靠背守边防的战友!有啥事,你尽管说!天塌下来,咱们一起扛!能帮的,我高林豁出命去也帮!
在高林坚定目光的注视下,买买提似乎终于鼓起了最后一丝勇气,他猛地抓住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刚……刚才……我表哥的儿子……他……他绕过口岸,钻雪山……跑了一天一夜……过来找我……他大口喘着气,仿佛随时会窒息,村子……村子被袭击了……我的古丽……古丽一家……全……全被野骆驼……斩……斩*首了……
最后几个字,如同耗尽了他生命里最后的力气,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什么!!!
高林霍然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震惊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什么时候的事!到底怎么回事!骆驼刚脱离毛熊才几年现在又被鹰酱管着,穷疯了还是活腻歪了!日子不过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抓起桌上的红蓝铅笔,扑到墙上的地图前,手指颤抖着在那个被买买提盯着的边境小村位置狠狠画了一个刺眼的红圈,又迅速量着它到最近口岸、到敏感的三国交界点的距离,大脑飞速运转着可能的袭击路线和动机。
我的古丽啊……我的女儿……
买买提再也控制不住,像一头受伤的孤狼,用额头咚地一声撞在坚硬的桌面上,发出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布满老茧的拳头狠狠捶打着桌面,那群畜生!畜生啊!我真想……真想拿枪过去……突突了那群披着人皮的魔鬼!
古丽是我的学生!那么好的姑娘!花一样的年纪啊!
高林的眼睛也瞬间红了,怒火和悲痛在胸腔里燃烧。他猛地一拍桌子,我马上报上去!向支队、向指挥部汇报!寻求帮助!外交交涉!追查凶手!买买提!老哥!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千万不能自己过去!好日子才刚开头!咱们得活着,看着那群畜生遭报应!古丽的孩子呢有没有消息想办法找找,活要见人,死……想办法把孩子接过来!那也是你的骨血!
宿舍的门砰地一声被猛地撞开,人未到声先至,带着泡完温泉的松弛和惯常的嬉皮笑脸:买买提连长!你不地道啊!洗个温泉都让你家婆娘带人撵我们!太不地道了!军民鱼水情不是这么个‘情’法啊!
滚!谁让你进来的喊报告了吗!
高林正憋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悲愤和暴怒,柯定一这个不知死活的惹事精正好撞在枪口上,成了完美的出气筒。
报告!
柯定一被吼得一愣,下意识地退出去,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又推门探头进来,脸上还带着点莫名其妙的笑意,队长,啥事火气这么大买买提连长也在啊
高林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把手里的搪瓷茶缸连茶带水泼他一脸:你给老子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听不懂人话!
干!干他娘的!
柯定一这时才看清宿舍里压抑得可怕的气氛,看清买买提那绝望崩溃的样子和高林血红的眼睛,他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激动得语无伦次,拳头捏得咯咯响,是不是小白象又搞事还是野骆驼!敢欺负咱种花家的人!管他娘的是什么国籍,只要是咱的种,流着咱的血,就不能让人这么欺负了!血债血偿!队长,点兵!干他!
你给老子闭嘴!滚出去!你说怎么就怎么的!是不是还想再立个一等功!
高林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差点跳起来,要讲大局!讲纪律!等我汇报!听命令!滚!立刻!马上!
买买提没有再说话,他像一个被彻底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空壳,佝偻着原本挺直的脊背,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他默默地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门外走,脚步虚浮踉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拒绝了高林派人送他的提议,独自一人,像一片枯叶,飘向通往山沟里自己村庄的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小路。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变形地投射在崎岖的沙路上。一个趔趄,他被一块不起眼的石头绊倒,身体失去了控制,骨碌碌地顺着陡坡滚下去老远,沾了一身的泥土草屑。他趴在冰冷的石头上,真想就这么摔死算了,一了百了。痛苦像毒蛇噬咬着他的心。可他放不下他的古丽,他美丽善良的小女儿,头被砍了,尸骨无存,灵魂在异乡的土地上如何能得安宁他想去,哪怕爬,也要爬到女儿遇害的地方,把她的灵魂接引回家乡安葬。他知道,单枪匹马,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必须去,哪怕死在女儿身边,也算一种团聚。
这片土地,山顶国境线两边,百十年前,本就是同文同种的亲兄弟。是历史和政治的巨手,冷酷地将土地割裂。可这无形的线,如何能割断血脉里流淌的亲情泪水模糊了买买提的视线,在朦胧的泪光中,他仿佛又看见了年轻的古丽,在葡萄架下旋着乌黑油亮的长辫子,石榴红的裙裾飞扬,像葡萄田里欢快歌唱的灵鹊,像高原晴空里自由自在的白云。村里的小伙子们半跪着围在她身边,拍打着手鼓,唱着热情似火的歌谣。古丽害羞了,慌忙挂上那顶缀满了金银珠串和彩色羽毛的精致面纱,只露出一双如同雪山星辰般闪亮纯净的大眼睛,顾盼生辉……
我的古丽啊——!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哀嚎,猛地撕裂了山沟的寂静。买买提挣扎着爬起来,带着一种决绝的疯狂,踉踉跄跄,不管不顾地冲向山下家的方向。到家没多久,他就倒下了,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山。
消息很快传到中队。高林心急如焚,立刻派卫生员带着药品赶过去。然而,卫生员却扑了个空——买买提失踪了!就在临失踪前,他强撑着办理了移交,卸下了担任几十年的村长、村支书、民兵连长所有职务,报给了乡里和县里。买买提大婶坐在院子里,哭得昏天黑地,嗓子都哑了,问什么都是摇头,眼神空洞,只说老头子出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高林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最担心的事情似乎正在发生——买买提很可能携枪越境复仇!他立刻抓起电话,火速联系陆军边防连的孟连长,同时命令中队紧急点验所有配发给民兵连的枪支弹药!
报告队长!民兵连所有枪支一支不少!子弹一颗没丢!登记造册,核对无误!
负责点验的分队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
高林又急又怒,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这死老头!他到底跑哪去了!他是村长书记还是连长,去哪儿都得通气啊!老哥,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啊!千万不能有事!
他像困兽一样在屋里踱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砰!砰!轰——!
雪山深处,靠近边境线的方向,突然传来了清晰而激烈的枪声!紧接着是手榴弹或者某种爆炸物的沉闷轰鸣!几乎就在枪响的同一时间,中队营房顶楼的方向,一颗刺眼的红色信号弹尖啸着撕裂了傍晚的天空,拖着长长的尾焰,直冲云霄——那是山顶哨所发现重大敌情,按预案发出的紧急集结、按一号方案出发的最高等级信号!
高林眼前一黑,巨大的冲击让他身体晃了晃,差点晕倒。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淹没了他。敌人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动进攻!买买提刚失踪,边境就出事!这下被钻了天大的空子!他强迫自己冷静,嘶吼着下达命令:全体集合!战斗准备!按一号预案一分队支援山顶!二分队机动!民兵连!民兵连呢!
山沟里的民兵连反应也极快。在副连长也是木朗的儿子的带领下,虽然群龙无首有些慌乱,但还是迅速按照预案紧急集结起来,扛着枪,向半山腰预设的防御阵地运动——他们的核心任务,就是依托边防中队的营区,迟滞任何可能向内地突入的来犯之敌。
等高林心急火燎、气喘吁吁地爬上集市所在的山腰平台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凉。刚才还喧嚣的集市,此刻已乱成一团。恐慌像瘟疫般蔓延。有人乒乒乓乓地关门闭户,上着沉重的木栓。两个军嫂脸色煞白,抱着细软包袱,跌跌撞撞地往中队营区大门跑,仿佛那里是唯一的避风港。这仗还没正式开打,人心先散了!这还怎么守!
慌什么慌!都给我站住!
高林如同一座铁塔般穿过混乱的街道,声如洪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嘈杂,当兵的还没死绝呢!天塌下来有我们顶着!轮得到你们乱回去!都给我回去!该开门的开门!该做生意的做生意!瞎胡闹!再乱跑以扰乱治安论处!
他没有进入中队营区,而是顺手将那几个已经躲进营区大门的军嫂和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外地客商,全都严厉地赶回了他们自己的店铺里,守好自己的摊子!相信部队!
他斩钉截铁地吼道。
紧随其后的两个村民兵连赶到了。民兵们大多是本地青壮,见过些世面,此刻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外地老板,反倒生出一种本地人的优越感和勇气,趾高气扬地嘲笑:胆小鬼!几只耗子打架,怕什么咱C国现在这么强,咱不欺负别人就烧高香了,谁敢真欺负咱安心做你们的买卖!
这种盲目的乐观虽然有些可笑,但在一定程度上也稍稍稳定了集市里惶恐的人心。
高林和闻讯赶来的陆军边防连孟连长简单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是老边防,深知情况不明时,躲在后面指挥就是废物。他们必须靠前!高林带着个通信兵,毫不犹豫地冲进了边防连的通信班,迅速建立起了临时联合指挥所。电台的滴答声、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
报告!
通信兵的声音急促而清晰,山顶哨所最新报告!确认是老铁家边境村庄遭不明武装分子袭击!同时,小白象家靠近边境的一个小型军营和附近村庄,也遭到疑似‘野骆驼’武装的越境袭击!交火非常激烈!白象家……好像顶不住,军营被突破,村子多处起火!
他妈的!
高林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乱跳,小白象这战斗力,几十年如一日!烂泥扶不上墙!老子都不稀得欺负他!倒让小野骆驼按在地上摩擦!废物点心!
孟连长也急了,指着地图:老铁呢他们的边防军呢打成这样了,也没见他们靠前布防边境线是纸糊的!
通信兵快速解释:根据情报中心同步通报和老铁家零星的通联判断,老铁家仗着跟咱关系铁,主要山口有咱们守着,他们背后纵深就没怎么重点设防!现在被野骆驼从背后捅了刀子,估计正手忙脚乱地从后方调兵呢!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指挥中心最新通报!
另一个通信兵递过一卫星电文,老铁已确认,正组织力量围剿潜入其境内的野骆驼武装分子!小白象也通过外交渠道向我方发来紧急照会,声称他们正从后方紧急调遣一个山地营赶赴边境!预计……预计需要时间!
孟连长迅速扫了一眼电文,递给高林,补充道:野骆驼这帮疯子!才过几天安生日子见谁咬谁!老高,现在情况复杂了。守住山口,防苍蝇蚊子(指小股渗透)是咱的本分,现在还得加上防老鼠(指可能趁火打劫的小白象)了!你这边防连的压力陡增,得防着小白象那边搂草打兔子,借机搞小动作!
高林看着电文,再看看地图上标注的各方态势,火冒三丈,一股邪火无处发泄。山下枪声渐渐稀疏下去,似乎袭击者正在撤退或转移,但山顶方向却一片死寂,这种寂静比枪声更让人心焦。他看看腕上的军用手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不行!老子得上去!山顶是眼睛,是鼻子!情况不明,待在这里猜谜语是等死!
高林猛地站起来,眼神决绝,哪有指挥员把队伍丢在前面,自己躲在后面的道理丢人!老孟,这里你先盯着!我上山顶!
话音未落,他已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抓起钢盔和冲锋枪,疯了一样冲出指挥所,带着通信员背着电台朝着通往山顶哨所那条陡峭小路冲去。孟连长愣了一下,一跺脚,抓起自己的枪紧随其后:等等我!妈的,要死一起死!
当第一声枪响撕裂边境的宁静时,被临时按排接替高林值日的柯定一大脑在瞬间的震惊后立刻切换到了战斗状态。他没有丝毫犹豫,像一台精准的机器,严格按照无数遍演练过的流程操作:第一时间通过保密电台向支队作战值班室发出最高等级敌情警报,同时通过野战电话线向山腰的边防连通报情况。紧接着,凄厉的紧急集合哨音刺破了哨所的寂静。他迅速组织起两个全副武装的战斗梯队,按第一号预案自己带领第一梯队,如同离弦之箭,扑向枪声最激烈的边境线方向。
等高林和孟连长还在山沟里因为买买提失踪而焦急时,柯定一已经指挥士兵们将沉重的通用机枪、威力巨大的火箭筒稳稳地架设在冰冷的边境卡点后,依托着天然的岩石掩体和预先构筑的工事,梯次配置,构成了交叉覆盖的致命火力网。他趴在冰冷的岩石上,眯着眼,像一头发现猎物的猛兽,紧紧盯着山下几公里外仍在闪烁着交火火光的区域,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眼神里是冰冷的杀意和一种近乎亢奋的专注。
都给我盯死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在寒风中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士兵耳中,只要野骆驼那群疯狗,敢往咱们山口这边看一眼,敢踏过那条看不见的线半步……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管他娘的边境线不边境线!帮朋友的忙是义务!送这群畜生下地狱是责任!小白象和老铁那帮废物,事后还得给咱们磕头谢恩!
冰冷的枪口,在暮色中微微调整着角度,锁定了山下那片燃烧的土地,等待着任何可能威胁到身后家园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