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阵尖利的鸡叫惊醒的。
炕头冰凉,墙上贴着的劳动最光荣标语卷了边。窗外传来田小草喂猪的动静,哼哧哼哧的,听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不是我住的那间砖瓦房——我不是在城里给大龙带孙子吗怎么回了这穷得掉渣的老屋
正发懵,镜子里映出张年轻却带着刻薄相的脸:烫得毛糙的卷发,花衬衫的领口歪着,眼角还带着没消的戾气。
这是……二十岁的我喜凤
脑子里像塞进了团乱麻,无数记忆涌上来:我后来怎么被那个叫牛二的混混哄得团团转,偷偷拿了家里的钱给他,被田小草撞见还撒泼打滚,最后闹得全村人笑话,连男人田宝根都跟我生分了……最让我心疼的是大龙,那孩子从小就看我脸色,后来跟我一点都不亲。
喜凤!还不起太阳都晒屁股了!院门外传来婆婆的骂声。
我一个激灵爬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拼命回想——对了,是大龙刚满周岁那年,牛二就是这阵子开始在村口晃悠,假装跟我套近乎,实则惦记着我手里那点私房钱。
这一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我趿拉着鞋出门,田小草正抱着大龙喂奶,见了我,眼神怯怯的,往旁边挪了挪。放在以前,我准得阴阳怪气几句,但现在看着她怀里那白白胖胖的小子,心里软了一下——那是我亲侄子,后来跟我也不亲了。
看啥看干活去!我没好气地嘟囔了句,转身进了厨房。刚舀起米缸,就听见院门口有人喊:喜凤在家不
那声音,油腔滑调的,正是牛二!
我手一抖,米撒了一地。田小草抱着大龙站在门口,吓得脸色发白。
谁啊我故意拖长了调子,擦了擦手往外走。
牛二靠在门框上,穿着件不合身的的确良衬衫,手里把玩着顶帽子,笑得不怀好意:听说婶子要做新鞋我认识镇上供销社的人,能买到便宜的花布,要不要带点
记忆里,就是这话让我动了心。那时候穷,谁不想花少钱办好事
但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不用了。我抱起胳膊,冷冷地看着他,我家不缺布,倒是你,整天游手好闲,不去挣工分,惦记别人家的事干啥
牛二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态度。他眼珠一转,又笑道:婶子这是啥话邻里邻居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谁跟你邻里邻居我打断他,声音拔高了些,我男人是村支书,你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少在我家门口晃悠!再不走,我喊人了!
牛二的脸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但很快又掩饰过去,讪讪地笑了笑:婶子真会开玩笑,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他手往怀里摸了摸——那里准是藏着骗我的说辞,什么能低价买自行车,什么能帮着找轻松活计,全是糊弄人的鬼话。
等他走远了,田小草才小声说:嫂子,那人看着不像好人……
废话,能是好人吗我没好气地回了句,心里却松了口气。第一步,守住了。
但我知道,牛二不会轻易放弃。这种人,就像苍蝇,闻到点腥味就叮着不放。
果然,过了两天,我去镇上赶集,又在供销社门口遇上了他。他假装偶遇,手里还拎着两包水果糖。
喜凤婶,这么巧他把糖递过来,给孩子吃的。
我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不用,我家大龙不爱吃糖。
那我帮你拎东西他又凑上来,眼神往我布兜里瞟——里面装着我刚取的钱,是准备给大龙买奶粉的。
不用。我紧紧攥着布兜,转身就走。
他跟在后面,嘴里喋喋不休:婶子,我真认识人,能买到便宜的奶粉,比供销社便宜一半……
我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瞪他:你到底想干啥再跟着我,我就去派出所告你骚扰!
周围赶集的人都看了过来,牛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骂了句神经病,转身跑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发狠——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混蛋不仅骗我,记忆里他后来还偷了村里的牛,害老实人背了黑锅。这次既然撞上了,就得让他付出代价。
回到家,我把这事跟田富贵说了。他皱着眉抽烟,半天没说话。
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一个混子而已。他说。
混子我提高了声音,他惦记咱家的钱!惦记村里的东西!这次不收拾他,以后准出大事!
田富贵被我吵得烦了:那你想咋整
报警。我说,让派出所的人查查他,准有问题。
田富贵犹豫了——那时候村里人怕跟公家打交道,尤其是他这村支书,怕影响不好。
我知道他的顾虑,放缓了语气:你想想,他要是真偷了东西,藏在村里,是不是祸害咱们先报上去,让派出所留意着,也算尽到责任了。
田富贵琢磨了半天,点了头:行,明天我去趟派出所。
没过三天,就传来消息——牛二被抓了。
原来派出所早就注意到他了,这人是邻县的惯偷,流窜到我们这想捞点钱。田富贵一反映情况,派出所立刻布控,在他准备偷生产队的耕牛时抓了个正着。
村里人都说我警觉,田富贵脸上也有光,回家对我的态度都好了不少。
我看着炕上熟睡的大龙,心里踏实多了。这孩子,以后不用再听别人说他娘是被骗子哄了的闲话了。
日子一天天过,我没再像以前那样尖酸刻薄。田小草纳鞋底慢,我就帮着多纳几针;她带大龙累了,我就接过孩子哄着。田小草起初还怕我,后来见我是真心帮忙,也渐渐跟我亲近了,有啥好吃的总想着给我留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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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龙会走路了,摇摇晃晃的,总爱跟在我屁股后面喊娘——他从小没娘,我这做婶子的,自然得多疼点。我给他做新衣裳,带他去镇上买糖,看着他咯咯笑的样子,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有次田小草跟我闲聊,说:嫂子,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看着她,笑了笑——是啊,变了。以前总觉得日子苦,得争得抢得,结果啥也没捞着,还落了一身不是。现在才明白,守着家里人,看着孩子长大,比啥都强。
大龙上小学那天,我给他缝了个新书包,蓝布面,上面绣了朵小红花。他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跟在田小草后面,还回头冲我喊:婶子,我放学给你带野枣!
我站在门口看着,眼眶有点热。
田富贵走过来,递给我块糖:看你乐的,跟自己儿子似的。
可不是嘛,我剥开糖纸,塞到嘴里,甜丝丝的,大龙就是我半个儿子。
阳光洒在院子里,田小草在晒被子,大龙的笑声远远传来。我知道,这才是我该过的日子——踏实,安稳,心里头暖烘烘的。以前走岔的路,总算拐回来了。
大龙上了学,成了村里小学堂里最机灵的孩子。
每天放学,他都背着那个蓝布书包,像只小雀儿似的扑进院儿,先喊一声婶子,再把藏在兜里的野枣、山楂掏出来,摊在我手心:婶子,今天先生夸我字写得好。
我捏捏他的小脸,把果子塞进他嘴里:我们大龙就是厉害,将来准能考大学。
田小草在一旁纳鞋底,笑着说:都是你教得好,天天逼着他描红。
我确实上心。以前总觉得读书没用,现在才明白,这穷山沟里,读书是孩子唯一的出路。我把田富贵攒的旧报纸找出来,裁成小张,让大龙在背面练字;晚上点着煤油灯,我陪着他背《三字经》,他念错了,我就敲敲他的小脑袋——下手轻得很,更像是挠痒。
大龙也争气,期末拿回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我比自己得了啥都高兴,找了根红绳,把奖状挂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田富贵回来瞧见了,抽着烟袋笑:这小子,比他爹有出息。
日子顺了,我对田小草也没了以前的针锋相对。
开春种玉米,她体力弱,刨不动土,我就抢过锄头帮她刨;秋天收麦子,她捆麦秸慢,我就多捆几捆等着她。有回她淋了雨发烧,我跑了二里地去请大夫,守在她炕边熬药,大龙趴在炕沿上,学着我的样子给她擦汗。
嫂子,让你受累了。田小草醒了,眼里含着泪。
说啥傻话。我把药碗递过去,咱们是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这话要是搁以前,我死也说不出口。可现在说出来,心里头敞亮得很。
喜凤的名声,慢慢在村里变了。以前见了我就躲的婶子们,现在会主动跟我打招呼;谁家有红白喜事,也乐意喊我去帮忙。有回帮着李家婶子给她闺女做嫁妆,她偷偷塞给我块花布:给大龙做件新衣裳,这孩子跟你亲。
我拿着花布回家,心里暖烘烘的。原来被人惦记、被人尊重,是这么舒服的事。
大龙十岁那年,上了镇上的中学,得住校。
送他去学校那天,我给他缝了个新褥子,又塞了些煮好的鸡蛋。他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忽然红了眼圈:婶子,我周末就回来。
哭啥,大小伙子了。我揉了揉他的头发,在学校好好念书,别惦记家里。
看着他跑进校门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刚穿越回来那会儿,他还是个只会吃奶的小娃娃。这十年,像做梦一样,却比任何梦都踏实。
田富贵走过来,递了块手帕给我:看你,比亲娘还舍不得。
我擦了擦眼角,笑了:可不是嘛,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
从镇上回来,路过村口的老槐树,遇见田小草在那儿纳鞋底。她见了我,笑着招手:嫂子,大龙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跟同学玩得欢着呢。我在她身边坐下,你这是给谁纳的
给大龙纳的,他说学校的鞋底硬,硌脚。田小草举起鞋底,上面绣着只小兔子,学着绣的,不好看。
好看,比我绣得强。我看着她手里的针线,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鞋底,一针一线缝得扎实,走起来才稳当。
大龙后来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又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送他去城里上学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敲锣打鼓的,比过年还热闹。
他穿着新做的中山装,给我和田小草、田富贵鞠了个躬:婶子,大娘,大伯,谢谢你们把我养大。
我看着他挺拔的模样,眼眶又热了。这孩子,没白疼。
再后来,大龙在城里安了家,娶了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他把我们都接去城里住,我站在亮堂堂的楼房里,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总觉得像做梦。
大龙的媳妇给我端来杯热茶:妈,您尝尝,这是今年的新茶。
她喊我妈,大龙教的。他说,我虽不是他亲娘,却胜似亲娘。
我接过茶杯,暖意在手心散开。想起刚穿越回来那会儿,一心只想别被牛二骗了,别让日子过得像上辈子那么糟。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过上了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大龙在城里工作稳定后,便把我们接到了身边。
楼房里亮堂,自来水一拧就有,不用再去井边挑水;冬天有暖气,不用再往炕洞里塞柴火。田小草起初不习惯,总念叨着村里的菜新鲜,田富贵则爱蹲在楼下的老槐树下,跟几个下棋的老头唠嗑。
我倒很快适应了。每天清晨去菜市场买菜,跟小贩讨价还价,回来琢磨着给大龙做他爱吃的红烧肉;下午要么跟小区里的老太太们跳广场舞,要么帮着大龙媳妇带孩子——那小家伙跟大龙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爱笑,一逗就咯咯直乐。
大龙媳妇是城里姑娘,知书达理,喊我妈喊得亲。有回她跟大龙拌嘴,红着眼圈来找我:妈,您说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我拉着她的手,给她剥了个橘子:小年轻哪有不拌嘴的大龙那孩子,看着老实,其实倔得很,你多担待点。但他要是真错了,我替你骂他。
她被我逗笑了,搂着我的胳膊说:还是妈疼我。
看着她笑,我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总觉得日子苦,心里憋着股火,看谁都不顺眼,结果把日子越过越拧巴。现在才明白,一家人过日子,哪有那么多计较互相让着点,笑着笑着,苦就变成甜了。
田小草闲不住,在小区门口摆了个小摊,卖她纳的鞋底。她的手艺好,纳的鞋底结实,绣的花样也好看,很快就有了回头客。每天收摊回来,她都乐呵呵地数钱:今天又挣了五块,够给重孙子买奶粉了。
田富贵则迷上了钓鱼,每天背着鱼竿出去,傍晚拎着几条鱼回来,嚷嚷着让我给他做红烧鱼。有回钓了条大草鱼,他得意地跟大龙炫耀:你爹我厉害吧这鱼在河里最少活了五年!
大龙笑着给我们倒酒:厉害,我爹最厉害。
看着这一大家子,我心里头踏实得很。
大龙三十岁那年,带我们回村里老家看看。老房子翻新过,院子里的石榴树还在,枝繁叶茂的,结了满树的红灯笼。
田小草摸着树干,眼圈红了:这树,还是我刚嫁过来那年栽的。
田富贵在一旁说:可不是嘛,一晃三十年了。
正说着,村里的老邻居们都来了,拉着我们的手问长问短。李家婶子看着大龙,笑得合不拢嘴:这孩子,小时候还尿过我一身呢,现在都成大老板了。
大龙挠着头笑:婶子,您就别取笑我了。
大家坐在院子里,吃着田小草做的窝窝头等,聊着这些年的变化。有人说我变了,以前像只炸毛的鸡,现在像尊弥勒佛;有人说田小草也变了,以前见人就躲,现在说话敞亮多了。
我听着,心里头甜滋滋的。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在变吗变好变坏,全在自己的选择。
临走那天,大龙在老槐树下给我们拍了张照。照片里,我和田小草、田富贵站在树下,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回去的路上,田小草靠在我肩上打盹,手里还攥着卖鞋底挣的钱。田富贵坐在前排,哼着跑调的小曲。大龙握着方向盘,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我们一眼,眼里满是笑。
我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路,有直有弯,有高有低,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车快进城时,大龙忽然说:妈,下周我们去拍张全家福吧,挂在客厅里。
好啊。我笑着点头,让摄影师把咱老家的石榴树也画上,那树是咱家人丁兴旺的念想。
大龙笑着应了。
阳光从车窗照进来,落在我的手上。这双手,年轻的时候掐过架,后来纳过鞋底,抱过孩子,现在虽布满了皱纹,却握着满满的幸福。
我知道,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而我,会笑着把它过成更甜的模样。
拍全家福那天,天格外蓝。
照相馆的师傅搬来布景,是片金灿灿的麦田,像极了村里丰收的样子。大龙扶着田富贵坐在中间,我和田小草挨着坐,大龙媳妇抱着孩子站在后面,大龙站在最边上,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跟他小时候一个样。
看镜头,笑一个!师傅举着相机喊。
我看着镜头里这一大家子,眼角的皱纹都笑堆了起来。闪光灯亮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刚穿越回来的那个清晨,牛二在院门口油腔滑调的样子。那时候哪敢想,会有这么一天。
照片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每次来人都要夸几句:这一家子,看着就和睦。
大龙的生意越做越大,却总惦记着村里。他出钱修了路,盖了新学校,还请了城里的老师来支教。村里的人都说,大龙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都是你教得好。田小草跟我说这话时,正在给重孙子做小棉袄。
我摇摇头:是这孩子本身就心善。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甜滋滋的。这孩子,打小就仁义,见了讨饭的会把自己的窝窝头分出去一半,现在有能力了,自然想着帮衬村里。
田富贵的身体渐渐不如从前,走几步路就喘。但他还是坚持每天去公园遛弯,说是不能给大龙添麻烦。有回在公园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回来愣是没说,还是我给他换衣服时发现的。
你这老头子,逞什么强我一边给他抹药水,一边数落他,大龙要是知道了,该多担心。
田富贵嘿嘿笑:小伤,不碍事。他忙他的,我这点小事,别打扰他。
我知道,他是怕给孩子添负担。老一辈的人,总是这样,自己扛着所有苦,把甜都留给孩子。
田小草也老了,眼睛花了,纳鞋底的针总扎到手。但她还是闲不住,说要给重孙子多做几双鞋,等孩子长大了穿。
你看这针脚,歪歪扭扭的。她举着鞋底叹气。
我接过来看了看:挺好的,比机器做的有福气。
她被我逗笑了,眼里的光像年轻时那样亮。
转眼又是几年,重孙子也上幼儿园了。每天早上,我牵着他的小手去学校,路上给他买个糖葫芦,听他奶声奶气地背唐诗。
奶奶,这个‘床前明月光’,是不是就是说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
我笑得直不起腰:差不多,差不多。
这孩子,跟大龙小时候一样机灵。
有天晚上,大龙回来得晚,手里拎着个蛋糕。
妈,您忘了今天是您生日。他把蛋糕放在桌上,点亮蜡烛,快许愿。
我看着跳动的烛火,心里头热乎乎的。活了两辈子,还是头回有人这么郑重地给我过生日。
我许愿啊……我闭上眼睛,就想咱们一家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一直这么好好过下去。
大家都笑了,掌声和笑声把整个屋子都填满了。
吹灭蜡烛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辈子值了。
年轻时走了岔路,老天给了我回头的机会;曾经弄丢的温暖,一点点找了回来。现在身边有疼我的老伴,有懂事的侄子,有孝顺的孙媳妇,还有活泼的重孙子,这日子,比蜜还甜。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全家福上。照片里的人都在笑,像这屋里的笑声一样,甜得能淌出蜜来。
我知道,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而我,会笑着,一步一步,把这好日子,过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