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破庙咳着血抄书时,沈府那位金尊玉贵的嫡女正倚着熏笼翻看我的画稿。
这寒酸笔墨,也配入我的眼她轻笑着将画纸投入炭盆。
后来将军当众踩碎我的右手:凭你也配和婉儿比
直到我的玉佩与侯爷手中那半块严丝合缝。
将军跪在暴雨里三天三夜,我隔着窗轻笑:
脏了的东西,跪多久都嫌碍眼。
1
冷风裹着湿气钻进来,我缩在破庙的角落。
手指僵硬得几乎握不住那支秃了毛的笔,纸上抄录的《女诫》字迹,也因着有些歪扭。
咳...咳咳...
腥甜涌上喉咙,一阵翻江倒海勉强了压下去。
活下去...我对自己无声的说,沈望舒...活下去...找到娘...
闭上眼,养父和养母的面容便清晰的浮现。
可如今只剩我一个人,在这废弃的城隍庙里靠着抄写字句换取几个果腹的铜板。
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推开,书铺的赵老板钻了进来。
抄完了没他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啧!你这写的什么玩意儿歪歪扭扭,鬼画符似的!拿这种字去糊弄东家,你是想害我丢饭碗吗
他夺过我刚抄完的一页,看看!看看这字!都歪到姥姥家去了!还有这笔锋,跟面条一样!就这,还想要钱把纸狠狠摔在我面前,沾满了尘土。
赵老板,我抬起沉重的眼皮,今日太冷,手实在不听使唤。您通融一次,工钱...减半也行。
通融赵老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当我是开善堂的就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抄的东西狗屁不通,没倒扣你钱就是老子心善!还想要工钱呸!饿死算了!晦气!他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消失在门外的风雨里。
饿。深入骨髓的饿。
几天前我为了多挣几个铜板,将自己临摹的一幅《寒梅图》送去东宁侯府,希望能被哪位贵人看上。
...那画是谁送来的一个矫揉造作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回大小姐,是外面一个...画摊的穷酸女子。婆子谄媚的回答。
穷酸女子那女声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慵懒,笔墨倒是有点意思,可惜...沾了穷气,瞧着就晦气。
接着是纸张被随意揉捏的声音,也配入我的眼烧了吧,别污了我的地方。
是,大小姐。婆子应声。
纸张被投入炭盆,火焰发出细微噼啪声。
沈婉儿!东宁侯府嫡女。
你加诸在我身上的轻视,践踏...我攥紧了冻僵的手指,我沈望舒,绝不会忘记。
黑暗中,我摸索着从里衣口袋里,掏出一枚温润的半块玉佩。
这是我对生母唯一的念想,也是我身世唯一的线索。
那场寒雨过后,天气并未放晴。
灰色的京城,空气里弥漫着湿冷。
我的咳疾又重了几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仅剩的几个铜板换了最劣质的糙米,勉强吊着命。
我必须找到别的活路。
2
京城繁华,运河穿城而过,岸边挤满了像我这样讨生活的摊贩。
我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将三幅卷好的画小心翼翼的展开。
时间一点点流逝。
偶尔有人驻足,或摇头,或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很快便又离去。
咦一个穿着墨蓝色锦缎长袍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摊前。
他身形颀长挺拔,自有一股渊岳沉静气度,此刻正专注的落在我那幅《寒江独钓》上。
这人...好像见过。
好笔力!他赞了一声,这寒江萧索的意境...竟有七八分名家神韵。难得,难得!他指着画中一处墨色变化,尤其这水纹的转折,枯笔用得极妙,一股子苍劲孤绝的味道透纸而出。
他的目光终于从画上移开,落在我脸上。
姑娘,这画...出自你手
我下意识的避开他过于明亮的视线,...是拙作。
署名无名他注意到了角落的落款。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
可惜了如此意境。他语气惋惜,姑娘此画,价值远超这市井之地。开个价吧,我要了。
像寒夜里骤然擦亮的一点火星。
正斟酌着开口,翊哥哥!一个娇柔得如同裹了蜜糖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
我循声望去。
一艘装饰得极尽奢华的画舫不知何时靠了岸。
船头一位穿着鹅黄色云锦斗篷,披着雪白狐裘的女子,正被丫鬟婆子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下船。沈婉儿。
即使只是在几天前那模糊的对话中听过她的声音,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俊朗男子眉头微蹙了一下:婉儿。
沈婉儿仿佛没听见他那份疏离,脚步轻快的走过来。
目光先是柔情似水的胶着在男子脸上,随即才像刚发现我的存在似的,视线落在那幅《寒江独钓》上。
呀,翊哥哥你是在看这幅画吗她歪了歪头,这画...瞧着好生眼熟呢!
我的心猛地一沉。
男子看向她:眼熟
可不是嘛!沈婉儿眨了眨眼,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祖父书房里珍藏的那幅前朝范宽的《寒江钓雪图》真迹,不是失窃了吗府里还在着急的找呢!
她带着刻意放大的审视,声音拔高,哎呀!翊哥哥你看,这构图,这笔意...虽然粗糙拙劣了许多,但这神韵,跟失窃的那幅真迹,竟有五六分相似之处呢!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那些原本看热闹的目光,立刻转为怀疑的看着我。
男子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他眼神里的欣赏和惋惜瞬间消失无踪,婉儿此言当真
当然是真的!沈婉儿神情恳切,翊哥哥,你可要当心!这市井之地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仿画骗钱事小,万一...她故意压低了声音瞟向我,...你可是将军,万一是某些心怀叵测的细作探子,借这画作靠近你呢那可就...
细作周围的窃窃私语声瞬间变大。
将军明鉴,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此画确乃小女子亲手所绘,摊上所有画作皆署名无名,何来冒充失窃真迹之说
我指向沈婉儿,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沈小姐!我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凭空污我清白,构陷我是什么细作!就因为我在这岸边卖几幅画,碍了你的眼!还是因为你烧了我送去的《寒梅图》嫌它晦气不够,如今还要将我这等蝼蚁踩入泥里才甘心!
不过是无心之言罢了,至于吗她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翊哥哥,我们该回府了。
闹剧结束,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我才记起那名男子。
五年前为养父进山采药时,偶然救下的那个人。
3
画舫岸边那场当众的羞辱和构陷,让我甚至无法再在岸边立足。
我沉默的卷起那三幅浸透了心血的画,走回那间能冻死人的破庙。
咳疾在巨大的屈辱和寒气的夹击下变得更严重。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悄无声息的腐烂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时,命运却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再次将我推到了悬崖边。
破庙的门被一群兵卒粗暴踹开。
就她文吏的声音,上面急征抄录文书,手脚麻利点儿的都抽走了!实在没人就这个吧!总比没有强!带走!
不由分说,两个兵卒像拖死狗一样把我拽起来。
我毫无反抗之力,被粗暴的塞进一辆四面透风的破旧马车。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片肃杀的营寨前。
北境军情如火。
我被丢进一个临时充作文书房的巨大营帐,十几个和我一样临时征召来的男女文书,正伏在简陋的条案上奋笔疾书。
你!把这些舆图按这个新标注的副本抄清楚。错一笔,军法处置!
那舆图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
我知道,这或许是我最后的机会。
若在这里出错,等待我的绝不仅仅是驱逐,很可能是真正的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天色早已黑透。
我终于抄完了最后一张舆图副本。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几乎要一头栽倒在条案上。
营帐的厚帘被突然掀开,是那名男子,他走了进来。
楚将军!几名守卫表情即刻肃然。
依旧穿着墨色的劲装,外罩一件玄色大氅,肩头落着未化的雪。
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锁定了我!
他是认出我了吗
五年前我随父母逃荒,后来父亲辗转病重。
那日借着父亲过往传授的丝许医理进山采药,恰好遇到他被毒蛇所伤,机缘巧合下救了奄奄一息的他。
原来他叫楚翊。
楚翊大步流星的走到我的条案前,一把抓起我刚刚抄录完毕的那一沓舆图副本。
这、是、谁、标、注、的!他一字一顿,带着摧毁一切的怒意。
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笼罩了我!
旁边负责分发任务的横脸军官连滚带爬的过来,指着我的鼻子,将...将军!是她!是这个叫沈望舒的女人抄录的!副本...副本是她抄的!
楚翊看着我,那眼神里只有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怒火和杀意!
沈、望、舒!
他猛地将那张舆图狠狠拍在我面前的条案上!粗糙的羊皮纸边缘刮过我的手背,带起一道血痕。
说!他倾身逼近,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谁指使你的!通敌叛国,泄露布防!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通敌叛国!泄露布防!这八个字如同惊雷,轰得我脑中一片空白!
我猛地看向那张被他拍在案上的舆图,白天我曾有过疑虑的标记!
不是我!这标注不是我改的!副本我是按他们给的抄的!
将军冤枉...我没有!这...这副本是...
翊哥哥!一个焦急关切的声音在营帐门口响起。
沈婉儿!她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着。
翊哥哥!出什么事了我听说...
她快步走到楚翊身边看向我,沈姑娘!怎么会是你!声音颤抖,在画舫...我还以为你只是...一时尊严...没想到你竟然真的...
然后转向楚翊带着哭腔,翊哥哥!军国大事,岂容儿戏!她...她定是怨我画舫时揭穿她,才怀恨在心,做出这等祸国殃民之事!此等心肠歹毒、罔顾将士性命之人,绝不能姑息啊!
每一句话,都狠狠刺在楚翊此刻最敏感的神经上!
4
楚翊的呼吸骤然粗重!
他猛地甩开沈婉儿的手,怀恨在心...一时糊涂...每一个字都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婉儿心善,竟还为你这等卑劣之人求情!
像你这等为泄私愤,罔顾将士性命、祸乱社稷的卑贱之人,他的声音骤然升高,有何面目谈冤屈!有何资格提尊严!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穿着沉重军靴的脚!
狠狠的踩在了我刚刚抄录完舆图,还沾着墨迹和咳血的右手上!
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伴随着我喉咙里压抑不住的惨嚎,撕裂了营帐死寂的空气!
守卫的拳脚像雨点般落下,痛,无法言喻的痛。
...拖出去!丢远点!别污了军营的地!横脸军官嫌恶的声音,身体被粗暴的拖拽。
我只记得被扔出军营时,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像无数把刀子割在脸上。
再次恢复知觉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深入骨髓的寒冷。
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我费力的掀开一丝缝隙,昏黄的光线下一个佝偻的老者正背对着我。
在破旧的炭炉前,小心翼翼的扇着蒲扇。
咳...咳咳...喉咙里火烧火燎,呛咳震得胸腔剧痛。
右手的伤处被牵扯,更是痛得眼前发黑。
那佝偻的身影闻声立刻转过身。
醒了丫头,别动!他连忙放下蒲扇,你这身子骨...能捡回条命,真是菩萨开眼哪!
他小心的托起我那包裹得厚厚的右手臂,骨头碎得厉害...老头子医术有限,只能尽力给你接上...以后...怕是...他眼中满是惋惜,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
多谢...老丈...我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
唉,老者叹了口气,先喝药吧,吊住命再说。
他端过那碗散发着刺鼻苦味的药汁,小心的喂到我嘴边。
浓烈的苦涩在口腔里弥漫开,我闭着眼强迫自己咽下。
药很苦,却苦不过心头的滋味。
楚翊的恩将仇报,沈婉儿恶毒的指控,还有军靴踩下来的瞬间...
恨意,绝望和恨意。
沈婉儿!楚翊!
这两个名字,如同诅咒刻在了灵魂深处。
丫头,你这伤...还有这身子里的陈年旧疾...唉,得慢慢养着。老医者看着我喝完药,又叹了口气,只是这地方...终究不是长久之地。老头子我...也是自身难保啊。
我明白他的意思。
这间破败漏风的土屋是他行医的地方,也是他的栖身之所。
能收留我这几日,已是天大的恩情。
我...明白。我艰难的开口,叨扰老丈了...等我...稍好些...就走。
活下去,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
不是为了希望。而是为了恨,为了那笔血债。
5
养伤的几日,右手的剧痛日夜折磨,每一次换药都像经历一次酷刑。
一日午后,难得一丝微弱的阳光从破窗的缝隙里挤进来。
我昏沉欲睡,挨着的身体刚要往下倾,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从贴身里衣的破口袋里滑落出来。
是那枚半块玉佩。
这是我生母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无论多么艰难,我都将它贴身藏着。
老医者正在角落整理晒干的草药,当他目光落在那半块玉佩上时,竟然踉跄着扑到炕边。
枯瘦的手颤抖着捡起那半块玉佩,手指一遍遍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这...这...不可能...怎么会...
我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老丈...您认得...这玉佩
老医者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声音也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
姑...姑娘!这玉佩...这玉佩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他的激动让我心头的疑云瞬间扩大。
我强忍着伤痛,是我...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遗物。老丈,您...认得这上面的纹路
认得!何止认得!
老医者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尖叫的惊骇,手指剧烈颤抖,这...这是‘玄鸟衔芝’!是东宁侯府!是京城顶级勋贵东宁侯府嫡系血脉才有的身份图腾啊!
轰!如同九天惊雷,在我早已被痛苦和绝望冰封的心湖里霎时炸开!
东宁侯府!嫡系血脉!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有这几个字在疯狂的旋转!
那个将我拒之门外,锦衣玉食的东宁侯府!
那个我卑微的送去《寒梅图》,却被沈婉儿嫌晦气投入炭盆的东宁侯府!
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已抖得不成样子。
千真万确啊姑娘!
老医者激动得胡子都在动,老朽年轻时,曾在东宁侯府当过几年差!伺候过先侯夫人!这‘玄鸟衔芝’图腾,是侯府嫡系子弟出生时,由宫中匠作监特制的身份玉佩!独一无二!老朽绝不会认错!
他指着玉佩断裂的茬口,你看这断口!这玉佩本该是一对,合二为一,方能严丝合缝!这是侯府嫡子嫡女的身份信物!姑娘!你...你娘她...她是不是姓沈闺名里可有个‘芸’字!
沈芸!
这两个字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
侯爷嫡子早夭,妾室也无所出,仅有嫡女沈芸一人。老医者顿了顿,后来听说侯爷求得圣上准立沈芸为嗣女,若是你的身份无误,那你该是如今东宁侯府嫡女了!
养母临终前的呓语,那一声声断断续续的芸娘...那个在梦中总是温柔抚摸我的模糊身影...
娘...我无意识的呢喃出声。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十几年来排山倒海般的委屈,此刻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东宁侯府!沈芸!嫡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滔天的富贵,那煊赫的门楣,那本该属于我的温暖和尊荣...
统统被一个卑劣的冒牌货窃据了十几年!
而我,真正的血脉,却流落在外受尽欺凌,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挣扎求生,甚至被当成卑贱的蝼蚁,被那所谓的将军亲手碾碎了筋骨,踩进了泥泞!
恨!比之前强烈百倍、千倍的恨意,如同地狱的业火烧灼着每一根神经!那恨意不再冰冷,而是滚烫的,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沈婉儿!你这个鸠占鹊巢的窃贼!毒妇!
楚翊!你这个有眼无珠的蠢货!刽子手!
6
老医者看着我眼中骤然爆发的骇人恨意和汹涌的泪水,吓了一跳,随即又是深深的了然和叹息。
他小心翼翼的将那半块玉佩放回我唯一完好的左手中,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丫头...造化弄人啊!拿着它...回京城!去东宁侯府!认祖归宗!拿回你该有的一切!让那些亏欠你的人...付出代价!
冰冷的玉佩紧紧攥在掌心,那温润的玉质似乎也染上了我滚烫的恨意。
东宁侯府...沈婉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火,还有你...楚翊...
你们...等着我。
老医者那间漏风的土屋,终究没能留住我。
京城。东宁侯府。
这两个词成了我活着的唯一意义。
辞别了将最后一点积蓄和几包草药塞给我的老医者,我用破布条将那半块冰冷的玉佩紧紧绑在胸前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左手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棍,拖着残破的身体和那只裹着厚厚脏污布条的废手。
一步一步,朝着那座象征着泼天富贵,也埋藏着血海深仇的城池走去。
抵达京城时,已是深冬。
城墙巍峨,人流如织,一切事物却都与我格格不入。
东宁侯府。
那四个鎏金大字悬在高耸的大门之上,闪着矜贵的光。
两尊石狮踞守着森严的门庭,俯瞰着蝼蚁般的众生。
滚开!臭要饭的!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一声粗暴的呵斥伴着呼啸的风声砸来,带着浓重的鄙夷。
离侯府所在的朱雀大街还有百步之遥,一个巡街衙役恶狠狠的瞪着我。
他打量着我那包裹着脏污布条的右手,还有因剧烈呛咳而佝偻的身躯以及脸上病态的蜡黄。
污了侯府的地界,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衙役的声音引来几个路过的华服行人侧目。那些目光或嫌恶或冷漠。
我踉跄着后退,被逼入旁边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暗巷。
嗬...咳咳...咳咳咳!
如今站在这咫尺之遥的阴影里,竟比在千里之外的荒野更觉绝望。
哼,想进那门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带着嘲讽从巷口传来。
我费力的抬起头,是个守着破旧泥炉卖烤红薯的干瘦老汉。
除非啊,他用铁钳翻了翻炉里的红薯,你身上能掉下块金疙瘩,砸开那守门狗的眼...手指点了点侯府的方向,...或者,里头那些云端上的‘贵人’们,今儿个突然瞎了眼,发了失心疯,肯为你这下人...开开恩,赏你一道门缝儿钻进去!
贵人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我靠在冰冷的墙角,残存的力气仿佛也尽了。
右手废了,身子垮了,连走到那扇门前的资格都被剥夺。
难道...真的只能像条野狗一样,悄无声息的死在这条肮脏的暗巷里死在这座本该属于我的府邸阴影之下
不!
左手无意识的紧紧攥住了胸口衣襟,那半块玉佩。
玄鸟衔芝...东宁侯府嫡系血脉...
金子我没有。贵人的怜悯更是天方夜谭!
但...我还有它!这枚刻在血脉里的图腾!
这是我唯一的钥匙!唯一的铁证!
微弱却执拗的光,重新点燃。
7
东宁侯府六十寿宴的灯火,烧得我眼睛生疼。
隔着一道高墙,里面的暖香丝竹还有那些权贵们虚伪的笑语,像热油一遍遍浇在我冻僵的心口上。
我蜷缩在树下阴影里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闷哼泄出喉咙。
沈婉儿。楚翊。
这两个名字在我舌尖翻滚,带着血腥味。
那个毒妇此刻定是穿戴着最名贵的云锦和珠翠,顶着我的姓氏享受着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而那个刽子手...是不是正端坐在主宾席上,依旧那般冷峻高傲。
仿佛军营里被他踩碎的那只手不过是一粒尘埃罢了
吱呀...
侯府侧边的角门打开了点,昏黄的光泄出来。
一个裹着厚棉袄的粗使婆子探出半张脸,落在我藏身的阴影处。
呸!晦气东西!像是看一条碍眼的癞皮狗,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被随意丢在离我几步远的雪地里,赏你的!赶紧滚!再赖在这儿,仔细打断你的狗腿!污了贵人的喜气,你十条命也赔不起!
我目光落在那东西上,一个冻得像石头的杂面馒头。
它孤零零的躺在雪地里,像是对我这狼狈一生最恶毒的嘲讽。
胃里早已饿得麻木,翻不起一丝涟漪。
喉咙里那股熟悉的铁锈腥甜,再次汹涌的顶了上来。
够了!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左手死死攥住了胸前衣襟。
那半块玉佩硌得掌心生疼,也带来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就是现在!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恨意最后的燃烧。
我一步一步,踉跄的朝侯府里面挪过去。
门前的婆子最初只是惊愕的看着我这如同恶鬼般的乞丐。
直到我离门只有几步之遥,她才如梦初醒。
拖着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挣扎着,加速,用尽力气朝着里面冲进去!
拦住她!
哪来的疯婆子!滚开!
别让她冲撞了贵人!
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像恶狼般扑了上来!粗暴的手掌狠狠推搡在我的肩膀上!
呃!
剧痛让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重重摔去!
喉头一甜,终于再也控制不住!
那口强压了许久的鲜血喷溅而出,世界瞬间安静了。
所有的丝竹声、谈笑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无数道目光惊愕的目光望向我。
何事喧嚣
我只感觉被人架着,视线模糊,天旋地转。
无数晃动的人影,华贵的衣袍下摆,然后...那张此刻因震惊而微微扭曲的娇美容颜,沈婉儿!
她正依偎在一个气度威严的老者身边,涂着蔻丹的手指死死攥着老者的衣袖。
还有...还有他!
在沈婉儿身侧不远处,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楚翊!
他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盯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有惊愕和审视,更多的依旧是冰冷和不易察觉的嫌恶。
等等!那地上的女子...扶她起来!老身...要看看她的脸!一个苍老却带着威严的女声。
紧接着是另一个更苍老更激动,甚至带着颤抖和哽咽的男声,芸...芸娘!不...不是...这眉眼...这玉佩!天啊!快!快把她身上那玉佩拿给老夫看!快!
8
玉佩
是了...玉佩...我的玉佩...
它脱离了束缚,从我被扯开的破旧衣襟里掉在了地上!
不!那玉佩是假的!是这贱人偷的!翊哥哥!快把她拖出去!快啊!
我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沈婉儿那骤然变调的嘶喊,以及楚翊那双充满了震骇的眼眸上!
他死死的盯着地上的玉佩,又猛地抬头看向我,那张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崩塌的神色!
玉佩...终于...亮出来了。
...这脉象...气血枯败...肺经受损尤重...更兼这右手...声音带着凝重,...骨头碎得不成样子,筋肉尽毁...便是华佗再世...怕也...
救她!雷霆般的声音震得我意识都颤了颤,用最好的药!把宫里当值的陈太医也给老夫请来!她若有个好歹,你们统统给她陪葬!
是那个...在门口吼着要看玉佩的声音东宁侯
祖父!您糊涂了!这贱人分明是来搅局的!她身上的玉佩定是偷的!她就是个下贱的贼!骗子!您看看她这副鬼样子!怎么可能...啊!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打断了那歇斯底里的尖叫。
闭嘴!是那个威严的女声,沈婉儿!侯府教养你十几年,就是让你在贵客面前如市井泼妇般嚎叫!再敢多言一句,家法伺候!
翊哥哥!翊哥哥你说话啊!沈婉儿的声音转向另一个方向,你告诉他们!这贱人是谁!她就是个心怀叵测、屡次构陷我的下贱胚子!军营里她还想害你!你快说啊!
死寂。
我能想象到楚翊此刻的样子,他一定站在那里,墨色的身影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他的目光...那双曾将我看作蝼蚁,踩碎我手骨的眼睛...此刻会是什么样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一丝也没有。
只有沈婉儿那绝望的啜泣声,在死寂中蔓延。
玉佩...东宁侯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近乎虔诚的颤抖,...那半块玉佩...拿来了吗
回侯爷,在此。一个恭敬的声音。
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声响,还有玉质相碰的清脆微鸣。
是它...真的是它...东宁侯的声音哽咽了,玄鸟衔芝...内嵌金丝...背面的芸字...分毫不差!是芸娘当年及笄时,老夫亲自为她选的料子...请宫中老匠人錾刻的...独一无二...独一无二啊!
哐当!
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
不...不可能!假的!都是假的!沈婉儿的声音彻底崩溃,她一定是偷的!是她偷了真的玉佩!我的!我的玉佩才是真的!我才是沈家嫡女!我才是!
你的玉佩威严女声冰冷的响起,沈...不!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你的那块玉佩呢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啊!
我...我...沈婉儿的声音卡住了,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拿不出来威严女声步步紧逼,还是说,你身上那块,根本就是个假货,见不得光
翊哥哥!救我!他们都被这贱人蒙蔽了!你信我!你信我啊!沈婉儿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凄厉。
9
终于,那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响起了。
沈小姐...他开口了,称呼却不再是婉儿,而是冰冷疏离的沈小姐。
你身上那块玉佩...楚翊的声音艰难挤出,...能否取出来,当众...一观
啊啊啊!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沈婉儿的世界里彻底被摧毁了。
她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嚎,紧接着是踉跄后退,撞翻桌椅的混乱声响。
不!连你也不信我!楚翊!你这个负心汉!你忘了是谁救了你!你......她的嘶喊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喉咙。
楚翊没有回应她的控诉。那片死寂比任何言语都更锋利。
混乱中,一个带着哭腔的老妇人声音突然响起,充满了豁出去的决绝:侯爷!老奴...老奴有罪!老奴当年是别庄的接生婆!老奴能证明!芸小姐...芸小姐她...她生的是个女儿没错!但就在腊月初七!不是...不是这位冬月生的婉儿小姐啊!是林侍卫!是林大他...他逼老奴换了孩子!他怕事情败露,还...还杀了芸小姐身边知情的刘嬷嬷!侯爷!老奴句句属实!求侯爷饶命啊!
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刺向那个瘫软在地,为求自保而曝光恶行的身影。
噗通!是重物跪地的声音。
侯...侯爷饶命!小人...小人一时鬼迷心窍!一个男人惊恐颤抖的声音响起,是...是婉儿!是这孽障她娘贪图富贵!逼着小人...小人...
是林大!那个调换了我人生的畜生!
拖下去!东宁侯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连同这毒妇!关进地牢!严加看管!待老夫...慢慢料理!
他们挣扎求饶,像被拖走的牲畜般渐渐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了我躺着的软榻边。
是楚翊。
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充满了复杂到极致的...震骇茫然
他是不是...终于想起了五年前的那日
还是想起了军营里的夜晚
紧接着,我感觉到有什么轻轻触碰到了我完好的左手手指。
是另外半块玉佩!
不...不会!!跟拓印一模一样!!楚翊的声音带着震颤。
脚步声退开了,带着仓皇。
陈太医!无论如何!保住她的命!治好她的手!东宁侯恳求。
侯爷...这位姑娘的身子亏损太重,旧疾深入肺腑,需徐徐图之...至于这右手...陈太医的声音充满了遗憾,碎骨虽已勉强接续,但筋肉经络毁伤殆尽...纵使悉心调养,恐也...恐也难复旧观,提笔握箸...怕是...终身难为了...
终身...难为楚翊...你听到了吗
你亲手碾碎的,不仅仅是一只谋生的手。
是恩人的手,是东宁侯府嫡女的手!
我救你一命,你却是这样回报我
嘴角尝到了一丝咸涩,是泪吗
10
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清脆少女声音响起,紧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
姑娘,您可算醒了!吓死奴婢了!您渴不渴饿不饿太医吩咐了,您醒了先喝点温水润润嗓子!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侯爷亲自拨给我的丫鬟。
小姐慢点,慢点...丫鬟连忙放下玉盏,轻轻拍抚我的后背。
我靠在柔软的引枕上,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陌生的屋子。
精致奢华,安静得如同不真实的梦境。
这就是我本该...拥有的地方
这是...侯爷吩咐送来的。丫鬟的声音带着敬畏,侯爷说...这是...您的。
我的玉佩。和...属于这永宁侯府嗣女的另一半合璧了。
外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楚翊。
那张曾经冷峻如冰雕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愧疚和苍白。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他卑微的在我床榻前三步远的地方,跪了下来。
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沈小姐,是我...是我瞎了眼!是我猪油蒙了心!
迟了。太迟了。
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将一切都隔绝在视线之外。
喉咙里的灼痛再次翻涌上来。
出去。
两个字带着决绝的冰冷。
永宁侯府很大。
林婉儿那个毒妇的暖阁已被搬空,而我住进了更安静的枕霞阁。
侯爷,我的祖父,几乎每日都来。
他坐在我床边说着往事,老眼里盛满了悲痛。
说起我的母亲沈芸,那个未嫁产女、红颜薄命的可怜人,说起当年的惊变,说起他这些年暗中疑惑寻访的艰辛...说到动情处,老泪纵横。
我听着。虽然可怜母亲的遭遇,但心里此时也掀不起波澜。
太医每日都来请脉换药,每次拆开布条露出那肿胀丑陋的手掌和手腕,都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林婉儿疯了,在地牢里日夜哭嚎。
抓我去军营抄录文书,构陷我细作的事,想必是出自她的手笔。
林大夫妇在酷刑下吐出了当年调换婴儿,杀害忠诚仆妇的所有肮脏勾当,只求速死。
侯爷震怒,只等宗族长老齐聚,便要开祠堂将那毒妇彻底除名,一并送交官府明正典刑。
他们的结局,早已注定。
天气说变就变。
姑娘,雨下得真大,怕是又有地方要遭灾了。丫鬟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进来,走到窗边想去关上那扇窗。
她的动作忽然顿住了,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呀!
怎么了
枕霞阁地势略高,透过朦胧的雨幕,能清晰的看到下方的青石路。
暴雨如注。
就在那空无一人的甬道尽头,一个墨色身影直挺挺的跪在倾盆大雨之中!
是楚翊。
他就那样跪着,暴雨无情的鞭挞着身体,他却纹丝不动。
轰隆!
一道惨闪电撕裂天空,瞬间映亮了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姑娘...丫鬟的声音带着不知所措,她赶紧关上窗户,是...是楚将军...他...他跪了快两个时辰了!侯爷派人去劝过,也...也亲自去斥责过,可他...他就是不肯起来!
两个时辰在这样狂暴的暴雨里
呵...
心底不是感动,不是怜悯,是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恨!被彻底冒犯的愤怒!
他跪在这里做什么演给谁看用这苦肉计,来博取谁的同情
这迟来的忏悔,能换回那个心怀希望活下去的沈望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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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丫鬟吓坏了,慌忙放下药碗拍抚我的后背,您别急!别动气!太医说了您不能激动!奴婢...奴婢这就去叫侯爷!让人把他轰走!拿棍子打走!
咳咳...咳...不...不必...剧烈的咳嗽平息后,我只有近乎残忍的平静。
扶我...到窗边。
小姐!外面风雨大,您不能吹风...小婵试图劝阻。
扶我过去。我重复道。
她不敢再违逆,小心翼翼的搀扶着我。
楚翊显然听到了开窗的声音。
曾经充满不屑与杀意的眼眸,现在却祈求的望向窗内!
他看到我了,嘴唇剧烈的动着,似乎在无声的喊着什么。
我靠在窗边,裹在温暖的狐裘里,那只包裹着形状扭曲丑陋的右手,被我刻意搭在窗棂上。
楚翊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
像是再也无法承受那目光的凌迟和那只残手带来的灭顶悔恨,额头重重的磕在青石板上!
咚!一声闷响,在狂暴的雨声中竟也清晰可闻!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沈小姐——!!
他终于嘶吼出声,是我楚翊——有眼无珠!!
是我,忘恩负义!!
是我,恩将仇报!!!
五年前在寒山之上,救我性命的是你!!我楚翊对天发誓要报答的人是你啊!!!
而我却将那毒妇错认为救命恩人!!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泣血的悔恨。
他猛地抬起头,任由雨水和额头上的鲜血淌下。
军营那夜是我瞎了心!!蒙了眼!!一再被蒙蔽!!听信谗言不分青红皂白就...就...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我那只残手上,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窒息。
...我...我亲手...毁了...毁了你的手...毁了你的...你的画...毁了...你...
我...罪该万死!!万死——难赎其罪!!!
他再次重重的将额头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声音不再是将军的威严,只是一个被悔恨彻底击垮的男人哀嚎。
求您!沈小姐!求您!!!
杀了我!求您杀了我!!用我的命来偿!!或者废了我这只手,废了我这双手!求您!!
他举起自己那双曾握剑杀敌的大手,似乎只要我一声令下,他就会毫不犹豫的自断其腕!
只求您看我一眼!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求您!!!
丫鬟早已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着我的衣袖,大气不敢出。
我静静的听着,那些求死的哀鸣像一场荒诞又血腥的戏码。
赎罪机会
太迟了。沈望舒已经死了。
我缓缓的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关上了那扇雕花木窗。
隔绝了那个哀嚎的身影和他所有的忏悔。
小婵慌忙关上内层的窗扇,又手忙脚乱的帮我顺气。
窗外,暴雨依旧肆虐。
我靠在引枕闭上眼,两半合而为一的玉佩贴着肌肤。
脏了的东西...跪多久,都嫌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