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算盘珠崩穿复仇路 > 第一章

指尖划过冰凉的象牙算盘珠,那清脆的噼啪声,是我沈银烛最熟悉的韵律。二十六岁,执掌沈家遍布十三州的银庄票号,算盘珠子就是我掌控的千军万马。可此刻,这满堂的喧嚣人声,却比最难缠的账目还令人心烦意乱。
沈大娘子,吉时已到!新姑爷该请出来拜堂啦!喜娘那张涂得鲜红的嘴在我面前一张一合,声音尖利得像要刺破耳膜。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招赘,这是继承沈家庞大家业无法绕开的铁律。满城青年才俊,挑来拣去,竟只有这个来历不明、在城西醉月楼里弹琴的萧烬,勉强入了我的眼。
无他,只因他那张脸,实在清冷俊美得不像凡间物。仿佛谪仙不慎跌落红尘,带着一身洗不尽的孤寒。还有那双眼睛,深得像古井寒潭,偶尔撞见,总觉得里面藏了化不开的冰。这冰,或许能镇住我这颗在算盘和账簿里浸得过于滚烫的心
请新姑爷!司仪拖长了调子。
喧闹声浪诡异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道缓缓步入喜堂的身影。萧烬穿着一身与我相配的、用金线暗绣了云纹的绯红喜服。那极正的红色,本该是世间最灼热喜庆的颜色,可披在他身上,却生生透出一股拒人千里的冷冽,仿佛那不是喜服,而是某种沉重的、无法挣脱的枷锁。
他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漠的阴影。那张脸在满堂红烛的映照下,白得有些透明,嘴唇也抿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意。他一步步走近,姿态无可挑剔地优雅,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周围的宾客,无论是真心来贺喜的,还是纯粹来看沈家女财神笑话的,此刻都屏住了呼吸,被这新姑爷身上那股奇异的矛盾气质所慑。
隔着眼前晃动的珍珠流苏,我清晰地看到他走到我身边站定。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冽如雪后松针的气息,极其微弱地飘散过来,与我周遭浓郁的脂粉、酒肉、熏香格格不入。司仪高亢的声音还在继续,像唱戏般念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我依着礼数动作,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粘在身侧这具躯体上。
他行礼的姿态一丝不苟,如同精心演练过无数次,每一个动作的幅度、停顿都恰到好处,完美得如同庙里供奉的神像。然而,在那精准的礼仪之下,在那身刺目的红袍包裹之中,我感受到的只有一片荒芜的寂静,一种沉入深渊般的漠然。没有新婚的喜悦,没有对未来的期冀,甚至连寻常人该有的紧张或窘迫也寻不见分毫。仿佛此刻站在这里,穿着这身喜服,与我并肩完成这桩世间最热闹的契约的,仅仅是一具空壳。
当司仪那声夫妻对拜的尾音还颤巍巍地悬在喧闹的厅堂半空时,萧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他修长的手指按住了额角,眉心蹙起一道极深的刻痕,薄唇抿得更紧,唇色几乎褪尽。几乎就在同时,他身边那个总是低眉顺眼、名叫阿七的小厮,立刻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绷紧起来,一个箭步抢上前,稳稳扶住了他摇晃的臂膀。
姑爷!阿七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和担忧,响彻了瞬间安静下来的厅堂,您怎么了可是酒劲儿上头了
满堂宾客的目光,像无数根无形的针,瞬间扎了过来。有好奇的,有探究的,自然,也少不了那些等着看我沈银烛在新婚夜就吃瘪的幸灾乐祸。
萧烬微微侧过头,避开那些目光,也避开了我隔着珠帘的注视。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仿佛被砂纸磨过:夫人……恕罪。不胜酒力……实在……难以支撑……
话音未落,他身体又是一沉,将大半重量都压在了阿七身上,一副随时会昏厥过去的模样。喜娘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连声问着这可如何是好。
我站在原地,指尖隔着繁复的嫁衣,轻轻掐了一下掌心。冰凉坚硬的算盘珠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他演得真好。这醉,恰到好处地掐断了所有可能的后续。那些闹洞房的规矩,那些新婚夫妇避无可避的亲昵仪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不胜酒力挡在了门外。
来人,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堂中的窃窃私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扶姑爷回房歇息。好生伺候着。
几个手脚麻利的仆妇立刻上前,和阿七一起,半搀半架地把那抹刺目的、虚弱的红带离了喧嚣的中心。他那被搀扶着的背影,在满堂红烛的跳跃光影里,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孤绝。
我独自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上。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果香和浓烈的熏香,混杂着崭新的锦缎被褥散发出的微涩气息,几乎令人窒息。沉重的凤冠早已卸下,压得脖颈酸痛,繁复的嫁衣也脱去了最外一层,只余下贴身的素缎中衣。红烛燃烧过半,烛泪堆叠,像凝固的、无人问津的哀愁。
夜极深了。万籁俱寂,白日里的喧嚣如同退潮般彻底消失。就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寂静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渗透进来。
是琴声。
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几个单音,极其缓慢地从远处飘来,低沉,喑哑,仿佛被扼住喉咙的呜咽。每一次弦音的震动,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如同钝刀在朽木上反复刮擦,又像疲惫的旅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无尽的荒漠里跋涉。那声音里浸满了冰凉的、沉重的、无望的疲惫,每一个音符都沉甸甸地砸在人心上,压得人喘不过气。它固执地穿透庭院、回廊,钻进这间被红绸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新房,固执地提醒着我——我的新郎,那个在喜堂上醉倒的新郎,此刻正清醒着,在某个角落,用这喑哑的琴音,抗拒着这个夜晚本该有的一切。
那琴声,像是某种隐秘的咒语,夜复一夜地缠绕着沈府,缠绕着我。它总在更深露重时响起,有时低沉呜咽,有时又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像是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即将断裂前的嘶鸣,却从未有过一支完整的曲子。它固执地回荡在空旷的庭院深处,仿佛来自另一个被遗忘的世界。
每一次,我循着那微弱如游丝般的琴音走去,脚步放得极轻,像踩在薄冰之上。穿过月色朦胧的回廊,绕过假山嶙峋的阴影,那琴声仿佛就在前方咫尺之处,从书房紧闭的雕花木门缝隙里幽幽渗出。可当我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凉的黄铜门环时——
铮!
一声突兀刺耳的断弦之音,如同金铁交击,猛地炸开!瞬间撕裂了夜的粘稠与琴声的缠绵。紧接着,便是死一般的沉寂。门内再无一丝声响,连呼吸都仿佛被冻结了。那扇门,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无声地横亘在我和他之间。门内是深不见底的寒潭,门外,是我被夜露浸透的、微微发僵的指尖。
一次又一次,那扇门从未为我开启。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流淌,像结了薄冰的河面,底下却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流。萧烬成了沈府一道清冷而沉默的风景。他极少主动开口,即便是我询问账目或府中事务——这已是身为名义上的姑爷所能接触到的沈家核心最边缘了——他也只是用最简短的词句应答,目光低垂,从不与我对视。他依旧只住在书房旁那间狭小的厢房,那张象征夫妻同心的、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喜床,于他而言,似乎只是一个遥远而无关紧要的摆设。
府里的下人最是势利眼。起初的敬畏和好奇,很快在男主人的沉默和疏离中,发酵成了窃窃私语和无声的怠慢。送去的饭食有时会凉透,新制的衣衫会被拖延。这些细微的轻慢,像细小的沙粒,日复一日地磨砺着我的耐心。而萧烬,却仿佛毫无所觉,又或是全然不在意。他像个隐形的幽魂,安静地活在自己的方寸之地。
直到那日。
午后,我带着贴身丫鬟云袖,亲自去书房寻一本要紧的旧年商路账册。萧烬被父亲唤去外院商议采买乐器之事,并不在。书房里异常整洁,纤尘不染,所有的书册、笔墨都摆放得如同用尺子量过,透着一股刻板到极致的秩序感,与他那人一样,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账册很快在靠墙的多宝格高处找到。云袖踮着脚去够。就在她用力抽出那本厚册子的瞬间,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堆放着几卷旧琴谱的紫檀木小匣子,被她手肘一带,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上。
匣盖摔开了。
几卷泛黄的琴谱散落出来。而在那琴谱之下,匣底衬着的深蓝色绒布上,赫然躺着一件与这书卷气息格格不入的凶器。
那是一把匕首。
极其小巧,不过一掌长短。刀鞘是古朴的乌木,没有任何纹饰,透着岁月沉淀的暗沉光泽。吸引我目光的,是那从刀鞘口微微探出的一线锋刃。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里,那刃口并非寻常刀剑的雪亮,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幽蓝色泽。那蓝色深邃、粘稠,像是淬炼过最阴毒的夜色,又像是某种深海巨兽凝固的血液,幽幽地泛着冷光,看一眼便让人心底发寒。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天灵盖!我猛地吸了一口凉气,书房里熟悉的墨香和樟木气息,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
小姐!云袖也看到了,吓得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手一抖,那本厚厚的账册差点再次脱手。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指尖却在袖中微微颤抖。一步,一步,我走向那个敞开的木匣,仿佛走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每一步都踩在自己骤然擂鼓的心跳上。我慢慢蹲下身,屏住呼吸,伸出手指。没有直接去碰触那淬着幽蓝的锋刃,而是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冰凉的乌木刀鞘,将它从散乱的琴谱中拾起。
触手沉重,远超它小巧的体积。幽蓝色的刃口在阳光下流转着妖异的光泽,无声地诉说着致命的危险。
就在这时,书房门口的光线一暗。
我猛地抬头。
萧烬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那里。他背对着门外明亮的天光,面容沉在一片逆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中亮得惊人,像两点寒星,又像深不见底的寒潭骤然掀起了漩涡,死死地钉在我手中那柄幽蓝的匕首上。
空气瞬间凝固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只剩下阳光里飞舞的微尘,和我胸腔里那颗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他周身散发出的不再是惯常的清冷疏离,而是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冰冷刺骨,带着无形的重量沉沉压下来。
夫人,他的声音响起,比平日更加低沉,像冰层下缓缓流动的暗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字字砸在人心上,在找什么
我握着那冰冷的刀鞘,指尖几乎要嵌入坚硬的乌木纹理之中。幽蓝的刃口在午后过分明亮的阳光里,闪烁着妖异而冷酷的光。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似乎更加清晰了。书房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萧烬站在门口那片刺眼的光影分割线上,逆着光,面容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像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我手上。
我缓缓站起身,血液奔涌的轰鸣在耳中回响。没有回避,没有掩饰,我甚至将那柄匕首举高了些,让那抹幽蓝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他冰冷的视线里。脸上却慢慢扯开一个弧度,一个刻意模仿他平日里那种淡漠疏离、此刻却显得无比嘲讽的笑。
找一本旧账册,我的声音出奇地平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锐,没想到,倒翻出了姑爷压箱底的宝贝。真是……好别致的雅藏。
我紧紧盯着他逆光中的脸,试图从那片模糊的阴影里捕捉到一丝裂痕,一丝慌乱,哪怕只是一丝被戳穿后的怒意也好。然而,没有。那片阴影纹丝不动,如同亘古不变的黑夜。只有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寒意,愈发凛冽,几乎要将书房里的空气都冻结成冰。
他没有回答。没有解释。也没有上前一步。
沉默像沉重的铅块,挤压着每一寸空间。
最终,是他身后跟着的小厮阿七,似乎被这凝固的气氛吓住了,瑟缩着,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死寂:姑爷……老爷那边……还等着您回话呢……
萧烬的目光,终于从那幽蓝的匕首上移开,极其缓慢地,落回到我脸上。那目光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冷的审视。仿佛我手中拿着的不是一件能轻易夺人性命的凶器,而是一件微不足道、不值得他分神的寻常物件。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侧了侧身,让开了门口的光线,目光冷淡地扫过阿七,示意他跟上。然后,他就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转身,迈步,离开了书房门口那片刺眼的光区。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响起,不疾不徐,沉稳得令人心头发冷。
阳光重新涌进来,照亮了地上的紫檀木匣和散乱的琴谱,也照亮了我手中这把淬着幽蓝毒光的匕首。那冰冷的触感透过刀鞘,蛇一样缠绕着我的指尖。
云袖这才敢大口喘气,捂着心口,声音带着哭腔:小姐……这……这太吓人了!姑爷他……他藏这个做什么他想……
闭嘴。我厉声打断她,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微颤。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闷又痛。我盯着那幽蓝的刃光,一个名字,带着尘封已久的血腥气,骤然撞进脑海。
前朝太子萧彻。
那个在五年前那场震动天下的宫变里,据传已被乱刀砍杀于东宫,尸骨无存的萧彻。传闻里,他身边就有一柄世代相传的贴身短刃,名唤幽鳞,刃口淬以剧毒,见血封喉。
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衣衫。
当夜,我坐在妆台前,云袖正小心翼翼地帮我拆卸发髻上最后一支沉甸甸的金簪。铜镜里映出我略显苍白的脸,以及身后那张铺着大红锦被、却始终空荡荡的婚床。白日里那抹幽蓝的毒光,还有萧烬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眼神,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神经。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刺痛感在胸腔里翻腾。
镜子里,映出书房方向透来的一线微弱烛光。他还在那里。这个身份不明、心怀叵测、甚至可能身负血海深仇的男人,顶着姑爷的名头,像一道阴影,盘踞在我的府邸深处。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妆台边缘。一个念头,带着报复的快意和孤注一掷的试探,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猛地攫住了我。
云袖,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冷静,去请姑爷过来一趟。就说……我有几笔新开的绸缎庄账目,需得他过目。
云袖明显一愣,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应声去了。
我站起身,走到桌边,随手翻开一本崭新的账簿,指尖却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纸页上划拉着。心跳得有些快,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没过多久,门外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
萧烬来了。他依旧穿着白日那身素色的长衫,站在门口,并未进来。烛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身形轮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那双眼睛,带着惯常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看向我。
夫人唤我他的声音平淡无波。
我放下账簿,脸上刻意扬起一个与他平日那种淡漠截然不同的、甚至带着点轻佻意味的笑容,脚步轻快地朝他走去。在他微怔的目光中,我径直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不过半臂的距离。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如雪松的气息,也能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
没有任何预兆,我踮起脚尖,仰起脸,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灼热的目光,飞快地在他微凉的唇上印了一下!
那一触即分的柔软触感,带着他唇上微凉的气息,像一小簇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我的神经末梢。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瞬。我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在那一刹那绷紧如铁石,连呼吸都停滞了。近在咫尺,我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那深潭般的平静被彻底打破,震惊、错愕、一丝被冒犯的怒意,还有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在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激烈地翻涌、碰撞。
几乎是同时,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猛地攫住了我的双肩!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将我狠狠地推开!
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肩胛骨被他捏得隐隐作痛。抬眼看去,只见萧烬已退到了门外廊下的阴影里,胸膛微微起伏,素来苍白的脸上竟罕见地晕开一片极淡、却极其扎眼的红。那红晕一直蔓延到他玉白的耳廓,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清晰。
他紧抿着唇,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那双刚刚还翻涌着风暴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我,里面像是燃着冰焰,又像是困兽的挣扎。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极力压抑的某种情绪:
夫人!请自重!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仓惶地、脚步凌乱地逃离了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绯红的耳尖,在廊下灯笼昏暗的光影里一闪而逝,像一抹狼狈的烙印。
我站在原地,肩上被他抓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清晰的痛感。看着那消失在回廊尽头的、带着明显狼狈意味的背影,刚才那点报复性的快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满心的冰凉和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悲哀。
他以为我在戏弄他,在轻贱他。他以为我沈银烛,只是贪图他这副惑人的皮囊,用这种轻浮的方式在宣告所有权。
可他永远不会知道。
就在我踮起脚尖,靠近他,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他下颌的那一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气息,混合在他清冽的雪松香里,钻入了我的鼻腔。
那是……一种极淡的、带着清苦药味的墨香。
这味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凛冬。漫天大雪,像扯碎的棉絮,无休无止地覆盖着京城。我不过十岁,裹着厚厚的银狐裘,跟着父亲去城外别院收租。贪玩跑开,却在后山迷了路。雪深过膝,天色越来越暗,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子往脖子里钻,冻得浑身麻木,小小的心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就在力气耗尽,快要被冻僵在雪地里时,我跌跌撞撞撞进了一个废弃的山神庙。
破败的神像下,蜷缩着一个单薄的影子。他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衣衫褴褛,冻得嘴唇发紫,脸上沾着污泥和干涸的血迹,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受惊的幼兽,充满了警惕和绝望的凶狠。他身边散落着几块啃得干干净净的、冻得硬邦邦的饼渣,还有一个摔裂了角的旧墨砚,墨汁泼洒在冰冷的地上,混着尘土,散发出一股清苦的墨香。
他不能说话,喉咙似乎受了伤,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看到我,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边一根尖锐的木刺,眼神戒备得像要扑上来。我那时又冷又怕,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哆哆嗦嗦地解下腰间挂着的、装着滚烫姜汤的暖壶,还有怀里揣着的、母亲非要我带着的几块甜腻的桂花糕,一股脑地推到他面前。
他愣住了,眼里的凶狠慢慢褪去,只剩下茫然和一丝难以置信。他看看食物,又看看我冻得通红、同样狼狈的脸,许久,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冻得发僵,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温热的暖壶。然后,他抓起一块桂花糕,狼吞虎咽起来,吃着吃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混着脸上的污迹,砸进冰冷的尘土里。那个雪夜,两个小小的孩子,在破庙的神像下,守着一点可怜的热源和食物,无言地对抗着外面的漫天风雪。他无声地流泪,我冷得牙齿打颤。离开时,我解下自己那件还算厚实的兔毛围脖,笨拙地裹在了他冻得通红的脖颈上。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手指在地上用力划拉着,留下几个歪歪扭扭、被泪水晕开的字迹:烬。
墨香,清苦的墨香,还有那个在冰冷地面上颤抖着划出的烬字。
眼前这张清冷如谪仙、写满疏离与戒备的成年男子的脸,渐渐与记忆中那个在破庙里无声流泪、浑身是伤的小小身影重合。那个雪地里绝望的小哑巴烬,就是如今站在我面前,深不可测、怀揣淬毒匕首的萧烬!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起一阵尖锐的酸麻和剧烈的抽痛。无数个疑问和惊骇瞬间冲上脑海:他经历了什么从尊贵的太子萧彻,到流落街头的哑童烬,再到如今隐姓埋名、入赘沈家的乐师那把幽鳞,那深夜如泣如诉的琴声,他所有拒人千里的冰冷……这一切,都找到了一个令人心碎的源头。
可这重逢,这迟来的相认,却裹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和冰冷的刀锋,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他认不出我了。或者,那个雪夜里的短暂温暖,于他颠沛流离、血海深仇的人生而言,早已渺小得不值一提。而我,又该如何面对这个带着剧毒利刃归来的故人告诉他,那个曾经给过他一块糕、一条围脖的小女孩,如今成了他复仇棋盘上可能的一颗棋子
巨大的酸楚和混乱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报复的冲动。我看着他仓惶逃离的背影,看着那消失在黑暗中的一抹红晕,只觉得浑身发冷,指尖冰凉。
他以为我贪图美色。却不知,我心中翻涌的,是雪地里那个无声落泪的烙印。
沉重的铅云低低压在沈府连绵的屋脊上,闷雷在云层深处滚过,发出沉闷的咆哮,如同巨兽压抑的喘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一丝风也没有,只有令人窒息的闷热。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萧烬不见了。
从午后开始,他那间狭小的厢房就空无一人。问遍了府中下人,无人知晓他的去向。阿七也不在。一种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
小姐!小姐不好了!云袖跌跌撞撞地冲进我的书房,脸上毫无血色,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雨水打湿了边缘的信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门房……门房刚收到的!没……没署名!只说是给您的!
我心头猛地一沉,劈手夺过那张纸。劣质的纸张,上面的字迹是用炭条草草写就,歪歪扭扭,透着一股刻意的粗鄙和恶意:
沈银烛,想见你弟弟沈星移,今夜子时,城南荒山破庙。过时不候。
星移!我失声惊呼,手中的信纸飘然落地。弟弟沈星移,那个整天没个正形、只知斗鸡走马、挥霍家财的纨绔,他怎么会落入这些人手中是绑架勒索还是……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窜入脑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萧烬!那个今日午后便消失无踪的萧烬!那个身负血海深仇、枕下藏着淬毒匕首的前朝太子!那日他在书房门口,盯着那把幽鳞时眼中深不见底的冰冷……还有他今日的失踪,与这封恐吓信出现的时间,如此巧合!
难道……难道他真的……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我弯下腰,几乎无法呼吸。不!不可能!那个雪地里的小哑巴……那个划着烬字的孩子……可是……那把幽蓝的匕首,那拒人千里的冰冷,那深不见底的仇恨……
备车!立刻!去城南荒山破庙!我猛地直起身,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狠厉和绝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狂风终于挣脱了束缚,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抽打着世间万物。马车在泥泞不堪、几乎无法辨认的荒道上艰难前行,车轮深陷,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车窗外是墨汁般浓稠的黑暗,只有偶尔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路边狰狞的树影和嶙峋的山石,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惊雷在头顶炸开,震得车厢嗡嗡作响。
小姐!雨太大了!路根本看不清!太危险了!车夫在外面嘶声力竭地喊着,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
走!给我冲过去!我厉声喝道,声音在雷雨声中显得异常尖利。恐惧像冰冷的毒液,早已流遍四肢百骸,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燃烧:星移!我的弟弟!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剧烈的颠簸中停下。车夫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小姐!前面……前面没路了!只能……只能步行了!
我一把掀开车帘。狂暴的风雨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瞬间抽打在身上脸上,生疼。眼前是黑黢黢的山影,只有一道蜿蜒向上的、被雨水冲刷得如同小溪般的泥泞小径。远处山腰,一点极其微弱的、飘摇不定的火光,在浓密的雨幕和翻滚的树影间若隐若现。
是那座破庙!
在这里等我!我对云袖和车夫吼道,声音被风雨吞没大半。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车,冰冷的泥水瞬间灌满了绣鞋。我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那点微弱的光亮拼命攀爬。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脖颈灌进衣服里,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泥泞湿滑的山路不断将我绊倒,锋利的石块和荆棘划破了手掌和衣裙,火辣辣地疼。每一次跌倒,冰冷的泥水呛入口鼻,都带着死亡的气息。可那点微弱的火光,是唯一的希望,是支撑我爬起来的全部力量。
星移!等我!
终于,我浑身湿透,泥浆裹身,狼狈不堪地扑到了那间破败山神庙的残破门槛前。那点微弱的光,是从庙内透出的。我扶着冰冷的、布满裂痕的门框,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和汗水混合着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我勉强抬起头,透过破庙那扇歪斜的、几乎起不到遮挡作用的木门缝隙,向内望去。
庙内空间不大,中央燃着一堆半死不活的篝火,被穿堂的狂风吹得忽明忽暗,徒劳地抵抗着无孔不入的黑暗和湿冷。摇曳的火光,清晰地勾勒出庙内的几个人影。
背对着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穿着黑色劲装的男人,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凶狠的眼睛。他腰间挎着刀,气息彪悍。这显然不是善类。
而在他对面,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正是萧烬!
他依旧穿着素色的长衫,此刻已被雨水和泥泞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雨水顺着他墨黑的发梢不断滴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比平日更加冷峻,只有那双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他身边,站着同样湿漉漉、脸色有些发白的阿七。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星移呢我的弟弟在哪里
就在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冲进去质问时,那个蒙面黑衣人开口了,声音嘶哑难听,像砂纸摩擦:
……公子放心,一切都按计划布置好了。沈家那小子,跑不了。兄弟们手脚干净得很,就等您一声令下。
我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们说的是星移!他们要抓星移!而这个公子,指的是……
只见萧烬微微侧过脸。跳跃的火光在他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薄唇极其轻微地开合,吐出几个字。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无比地穿透风雨,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扎进我的心脏:
很好。明日,按计划绑了沈银烛的弟弟,沈星移。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闪电撕裂苍穹,瞬间将破庙内外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我脸上瞬间褪尽所有血色的绝望!紧接着,一声几乎要震裂大地的惊雷在头顶炸开!
庙内的人似乎被这惊雷震了一下,那蒙面黑衣人下意识地朝门口看来。
谁!
一声厉喝伴随着刀锋出鞘的刺耳摩擦声同时响起!
巨大的恐惧和那穿心而过的冰冷话语,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下,瞬间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湿透的庙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外面有人!黑衣人的声音带着惊怒。
破庙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小的针,无情地刺穿着我的皮肤,顺着头发、衣领灌进去,带走最后一丝残存的热气。身体撞在朽烂门框上的钝痛早已麻木,比这更痛的是胸腔里那颗被生生撕裂的心脏。萧烬那句冰冷的话——明日,按计划绑了沈银烛的弟弟,沈星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在耳边炸响,混合着惊雷的余音,震得我神魂欲碎。
火光晃动,急促的脚步声逼近。
就在那蒙面黑衣人杀气腾腾的身影即将冲出破庙门槛的刹那,一道清瘦却异常迅疾的影子猛地挡在了门口!是萧烬!
他背对着我,面朝着庙内的黑衣人,雨水顺着他紧绷的脊背线条滑落。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慌什么!不过是山野里被惊雷吓到的畜生罢了!这等风雨,哪来的人迹自己吓自己!他微微侧过头,对着庙内另一个方向,语气依旧冰冷,阿七,去外面看看。
是,公子。阿七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脚步声绕过萧烬,朝门口走来。
我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雨水和泪水糊了满脸,视线一片模糊。透过水帘,我只看到萧烬那挺直的、如同寒松般的背影,挡在庙门和我之间,隔绝了里面那凶徒充满杀意的目光。他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阿七很快走到我面前。他蹲下身,借着庙内透出的微弱火光,看清了我的脸。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没有说话,只是动作极快地、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道,猛地抓住我一条冰冷的手臂,将我整个人从泥水里拖了起来!然后,他几乎是半拖半抱地,用身体遮挡着庙内的视线,强行将我拽离了庙门那危险的光影区域,拖到了旁边一处被几块巨大山石和茂密荆棘丛勉强遮挡的、相对避风的角落。
沈大娘子!阿七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凝重,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不想死就待在这里!千万别出声!也别动!等我们离开!他深深地、充满警告意味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人心颤。说完,他迅速转身,重新回到了破庙门口,对着里面沉声道:公子,外面没人,是只野狐被雷惊跑了。
破庙里沉默了片刻。
嗯。萧烬的声音淡淡响起,听不出情绪,此地不宜久留。雨太大,计划……照旧。走。
脚步声再次响起,混杂在狂暴的风雨声中。火光摇曳着,渐渐从破庙门口移开,朝着下山的方向移动,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和雨幕彻底吞没。
冰冷刺骨的雨水像无数条滑腻的毒蛇,缠绕着我,拼命汲取着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我蜷缩在嶙峋山石的阴影里,荆棘的尖刺划破了手臂,渗出细密的血珠,混着泥水淌下,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官,都被胸腔里那一片死寂的冰原冻僵了。
计划……照旧。
那四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早已麻木的心脏。
火光彻底消失在雨幕深处,连同那个清冷如谪仙、也冷酷如修罗的身影。他走了。带着他那深不可测的仇恨,和他那照旧的、针对我弟弟的毒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直到云袖和车夫惊恐的呼喊声,伴随着摇晃的灯笼光芒,由远及近地穿透雨幕传来,我才如同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被他们连拖带抱地弄上了冰冷的马车。
车轮在泥泞中艰难滚动,每一次颠簸都像碾过破碎的脏腑。回到沈府那间属于沈大娘子的、奢华却冰冷的卧房,丫鬟们惊呼着涌上来,七手八脚地替我换下湿透结冰的衣物,用滚烫的布巾擦拭冻得青紫的皮肤。热水氤氲,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身体像个破败的风箱,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小姐!您别吓我啊!说话啊小姐!云袖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我猛地推开她,踉跄着扑到书案前。冰冷的紫檀木桌面激得我一颤。铺纸,研墨。墨条在砚台里划出沙哑的声响,如同垂死者的呜咽。我提起笔,笔尖悬在雪白的宣纸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墨汁滴落,晕开一团绝望的黑。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清晰而尖锐:离开!离开这个充满欺骗和阴谋的牢笼!离开那个披着谪仙外皮的复仇恶鬼!
笔尖落下,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恐惧、心碎和最后一点残余的、关于雪地的温暖幻象,都钉死在这薄薄一纸之上:
立书人沈银烛,因性情不合,难以为继,情愿立此休书,与赘婿萧烬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最后一个字落下,笔杆几乎被我捏断。冰冷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砸在墨迹未干的萧烬二字上,迅速晕染开一片模糊的、肮脏的墨团。
云袖,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耗尽生命般的疲惫,把这个……送到萧烬房里。
云袖看着我手中那张墨泪斑斑的休书,又看看我死灰般的脸色,嘴唇哆嗦着,终究什么也没敢问,含着泪,颤抖着接了过去。
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一片死寂,透不出一丝光亮。
我独自坐在冰冷空旷的卧房里,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已转为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屋檐,如同永无止境的哭泣。时间在极致的寒冷和死寂中缓慢爬行。那纸休书,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就在我以为那扇门永远不会再开启,那个名字将彻底成为我生命里一道狰狞伤疤的时候——
砰!!!
一声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死寂的雨夜!
卧房那两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以极其狂暴的力量狠狠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又猛地弹回。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丝瞬间灌入,吹得案头的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门口,站着萧烬。
他浑身湿透,墨黑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雨水顺着发梢、下颌不断滴落,在脚下积起一小片水渍。那身素色的长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充满爆发力的线条。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如同濒临窒息的困兽。
而最骇人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惯常清冷疏离、深不见底的凤眸,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某种近乎疯狂的偏执,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恐慌!像被逼到悬崖绝境的野兽,随时会扑上来将猎物撕碎!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锁定了我,也锁定了我面前书案上那张墨泪斑驳的休书。
他大步冲了进来,裹挟着一身冰冷的雨气和狂暴的戾气。每一步都踏得地面仿佛在震动。他看也不看,大手猛地一挥!
哗啦——!
书案上的笔架、砚台、镇纸……所有物件被一股脑粗暴地扫落在地!墨汁泼洒,溅污了昂贵的地毯,破碎的瓷片和玉石滚得到处都是。那张休书,被这狂暴的气流卷起,飘摇着落向地面。
就在它即将触地的前一瞬,萧烬俯身,一把将它攥在了手里!动作快得带出残影。他看也不看那上面的字迹,只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地狱烈焰般的赤红眼眸,死死地钉在我脸上。胸膛剧烈起伏,薄唇紧抿成一道森冷的直线,下颌绷得像是随时会断裂。
然后,他攥着那张休书的手,猛地举到眼前!
刺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撕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
薄薄的宣纸被他用尽全身力气,从中间狠狠撕开!
刺啦!刺啦!刺啦——!
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赤红的眼睛里只有那张纸,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暴戾,疯狂地撕扯着!雪白的、带着墨泪的纸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蝶翼,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落在他湿透的肩头,落在我冰冷僵硬的身上,落满一地狼藉。
最后一点纸屑从他指缝间飘落。
他猛地抬起头,胸口剧烈起伏,粗重地喘息着,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那赤红的眼眸里,怒火未熄,却更添了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像是要将我的灵魂都洞穿、灼烧。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带着一种山崩地裂般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血和火,狠狠砸在这冰冷的、破碎的空间里:
谁——准——你——离——开——!
那张被撕得粉碎的休书,如同无数只惨白的蝶,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地毯上。萧烬的咆哮还在死寂的空气中震荡,带着血腥味的余威。他站在狼藉之中,浑身湿透,赤红的眼眸死死锁住我,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失控的凶兽。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萧烬眼中的狂暴风暴,似乎被一种更深的、更沉重的痛苦取代。那赤红如血的色泽,渐渐沉淀成一种近乎死寂的墨黑。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我的脸,又像是在透过我,看着某个遥远而残酷的幻影。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无数烧红的铁块。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的咆哮更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像冰层下缓缓流动的暗流:
沈银烛……他念着我的名字,声音里揉碎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你以为……那把‘幽鳞’……我藏在枕下……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像是从灵魂深处撕扯出来,是准备……杀谁的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中炸开!我猛地睁大了眼睛,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最后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在耳边反复回响:
是准备杀谁的
杀……谁
他枕下的毒刃……不是用来对付仇敌,不是用来防身……难道……难道目标……是我!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我淹没!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痛苦与挣扎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你……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挤出破碎的气音。
呵……他忽然扯开一个极其惨淡、比哭更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不知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五年前,东宫的血……流成了河。他的声音飘忽起来,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怖的回忆,我躲在死人堆里,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脸……扭曲着倒下……看着那些叛臣逆贼……踩着他们的尸骨……狞笑……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死寂的荒原: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那一刻,我就发誓……所有沾了我萧氏血脉的人……所有在那场屠杀里……分了一杯羹的人……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我,包括……你父亲沈万钧!
父亲的名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我浑身剧震!
沈万钧……户部尚书……宫变之夜,他掌管的内库钥匙……为何会出现在叛军首领手中!萧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质问,没有他大开方便之门,叛军哪来那么多钱粮支撑!哪来那么多精良的兵器!
他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利箭,瞬间将我钉死在原地!父亲那个总是笑眯眯、对我百依百顺的父亲他……他参与了那场宫变是害死萧烬全家的帮凶!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让我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入赘沈家……是我计划的第一步。萧烬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却比刚才的咆哮更令人心寒,接近你,查清你父亲……然后……他微微顿住,目光落在那满地狼藉的纸屑上,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用那把‘幽鳞’,结束一切。
他的目光缓缓抬起,重新落回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恨,有痛,有挣扎,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可是……沈银烛……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困惑和沙哑,为什么……对着你这张脸……那把刀……我一次……一次都拔不出来
他像是被自己这句话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翻倒的书案残骸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抬起手,用力按住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里正承受着万箭穿心般的剧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死白。
每一次……每一次我想动手……他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雪地里……那个……给我暖壶……给我围脖……看着我哭……却笨拙地不知如何安慰的小女孩……就……就会出现……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我苍白如纸的脸,也映出他自己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挣扎。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那把‘幽鳞’……他惨然一笑,笑容里带着无尽的嘲弄和悲凉,它没沾上你的血……却日日夜夜……都在……凌迟着我自己……
他的话语,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进我的心脏。恨意是真的,杀心是真的,可那一次次拔不出的刀,那被雪地记忆反复凌迟的痛苦……也是真的。巨大的悲恸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复杂情绪将我淹没。我看着眼前这个被仇恨和记忆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挣扎,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瞬间炸开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洞开的门外、暴雨肆虐的黑暗中袭来!
快!太快了!
一道乌黑的细影,如同毒蛇吐信,撕裂了雨幕,直射而入!目标,赫然是背对着门口、心神剧震、毫无防备的萧烬的后心!
是弩箭!淬了毒的弩箭!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我的骨髓!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在本能的驱使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小心——!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破喉而出!我像疯了一样,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朝着萧烬猛扑过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
我看到他因我的嘶喊而惊愕回头的侧脸,看到他眼中瞬间掠过的错愕。
我看到那道致命的乌光,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幽泽,距离他的后背,只有咫尺之遥!
身体重重撞在他身上,将他撞得一个趔趄!
噗!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之声,清晰地响起。
预想中后背的剧痛并没有传来。
我扑在他身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萧烬依旧保持着被我撞得侧身的姿势,一只手甚至下意识地扶住了我的手臂。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他自己的左肩。
那里,一支通体乌黑、只有尾羽露在外面的弩箭,深深地没入了他的身体!箭杆还在微微震颤!位置……距离心脏,仅仅偏了寸许!
鲜血,正以惊人的速度,从那小小的伤口周围洇开。鲜红刺目的颜色,如同最妖异的花朵,在他素色的衣衫上迅速绽放、蔓延,眨眼间便染红了一大片,并且还在疯狂地扩散!那抹猩红,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触目惊心!
他身体晃了晃,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比纸还要苍白。那双刚刚还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墨色眼眸,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瞳孔微微放大,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先是看了看肩上那支致命的箭,然后,那涣散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落到了我的脸上。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暗红的血沫,顺着苍白的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他胸前那片迅速扩大的血渍上。
嗬……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气音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剧痛、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还有某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东西……最终,都定格为一种近乎释然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平静。
他扶着我的那只手,力道在飞速流失。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玉山,带着令人心碎的沉重,缓缓地、不可挽回地向后倒去。
萧烬——!
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凄厉地响彻了整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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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那夜的血腥气,似乎还顽固地缠绕在鼻尖。萧烬肩上那支淬毒的乌黑弩箭,他胸前刺目蔓延的猩红,他向后倒去时那沉重如山的姿态……这些画面如同最深的烙印,日夜灼烧着我的神经。
他被秘密安置在沈府最深处、守卫最森严的别院养伤。父亲沈万钧在得知消息后匆匆赶来,那张总是带着精明笑意的脸,在看到萧烬惨状和我手中那枚从刺客身上搜出的、带着某个隐秘徽记的铜牌时,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灰败而苍老。他颤抖着嘴唇,最终在萧烬床前重重跪倒,浑浊的老泪纵横,承认了当年宫变时,他确实迫于权势,在钱粮上对叛军有过不得已的默许和放纵。那份迟来的忏悔,在死亡的阴影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毒箭虽偏离心脉,毒性却异常猛烈。宫中最擅长解毒的老御医被秘密请来,银针放血,名贵药材如流水般灌下去,萧烬在鬼门关挣扎了整整七天七夜。我守在外间,听着里面压抑的呻吟和器皿碰撞的声音,每一刻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直到第八日清晨,御医才擦着汗走出来,疲惫地说:毒……总算拔清了。剩下的,就看天意和他自己的造化了。
沉重的门扉被轻轻推开,我放轻脚步走了进去。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窗棂半开,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莹白的雪花无声地落在庭院里光秃秃的枝桠上。
萧烬靠在厚厚的锦枕上,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毫无血色,如同上好的薄瓷,脆弱得一碰即碎。肩上裹着厚厚的白麻布,隐隐还能看到渗出的淡红药渍。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呼吸微弱而均匀。
我走到床边,在锦凳上轻轻坐下。目光落在他紧闭的眼睑上,落在他消瘦了许多的脸颊上,最后,落在他放在锦被外的那只手上。那只骨节分明、曾撕碎休书的手,此刻无力地搭在床边,苍白,脆弱。
心头涌动着千言万语,关于雪夜,关于破庙,关于那把淬毒的幽鳞,关于父亲迟来的忏悔,关于这七日七夜的煎熬……可最终,所有的言语都哽在喉咙里。我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用微凉的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他冰冷的手背。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
他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被惊扰的蝶翼。
随即,那覆盖着眼眸的帘幕,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
那双眼睛,因为伤病而显得格外幽深,像蒙着一层薄雾的寒潭。眸光先是有些涣散和茫然,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然后,那目光缓缓移动,带着初醒的迟钝,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疏离,没有了滔天的恨意,也没有了那种困兽般的挣扎。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那平静之下,仿佛有万语千言在无声流淌。
四目相对。空气里只有他微弱的气息声,和窗外雪花飘落的簌簌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
他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唇,极其微弱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一个虚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如同初融冰雪下悄然绽放的第一缕暖意的笑容。
他没有说话。
只是那只被我指尖触碰过、冰冷的手,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察觉的试探和迟疑,动了一下。然后,他修长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挪移过来。
带着初愈的虚弱,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珍重,轻轻地、轻轻地,覆在了我的手背上。
他的指尖冰凉,掌心却带着一丝病中特有的微弱暖意。那点暖意,透过我手背的皮肤,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进来。
窗外,细雪无声,温柔地覆盖着寂静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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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字抓马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