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阿娘送我到沈伯伯家,沈伯伯说我是他未来儿媳,沈如追说:父亲何时定下的婚约我怎不知谁要娶这么个丑八怪。
他说:他说一年后,十年后,五十年后,月亮还是这个月亮,他却连明天的月亮都看不到了。
1
我阿娘是望月楼的琴师,酒楼里一大半客人都是冲着我阿娘的琴艺来的,阿娘生的极好,但是从不在客人面前露脸。
我不知道我阿爹是谁,阿娘不说,我也不问。
我和阿娘相依为命,今年七岁,和阿娘在这望月楼已经生活了七年。
我阿娘经常摸着我的后脑勺说:阿照,琴棋书画你怎么一样都学不会呢
我昂着头,歪着头靠到阿娘的怀里,眨巴着眼睛望着她:琴棋书画不能又当饭吃,王妈妈教会了阿照做好吃的,以后我天天做给阿娘吃。
阿娘抱着我放到她腿上,捧着我的胖脸,说道:是啊,我们阿照是个小厨娘了,可是,阿照,望月楼可不是久待之地,你是女子,阿娘必须好好为你打算。
隔日,阿娘将我带到一个官爷府邸,官爷看到我阿娘时,眼眶红润,像是有很多话要问。
阿娘交给他一个盒子,道:以后阿照就托付给你了。
我问:阿娘,托付是什么意思
阿娘蹲下来,抿了抿嘴,摸了摸我的头:以后你就在这个沈伯伯家生活,好好听话,阿娘要去找你阿爹。
阿娘能不能不找阿爹
阿娘紧紧地抱住了我,默不作声。
沈伯伯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我惶恐地看着他。
他说:阿照,不要害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阿娘这么多年都没有提起过阿爹,为什么突然就要去找他了呢
我也摸了摸阿娘的脸:阿娘,你为什么不带上我一起去找阿爹呢
阿照,阿爹离我们有点远,还有点危险,你在这儿好好听沈伯伯的话,
好好长大。阿爹和阿娘会回来看你的。
沈伯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阿照是我未来儿媳,你尽管放心,以后这就是她的家。
阿娘留下了她的琴,再次拥我入怀。
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儿媳,什么是离别,阿娘就这么走了。
2
我就这么住在了沈家。
沈府院子比望月楼大,但是没有望月楼热闹。
望月楼的掌柜对我很好,我可以在大厅随意穿梭,还可以在后厨偷吃学艺,只是我对琴棋书画不感兴趣,气走师傅的时候他也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在沈家,我总是忐忑不安,虽然沈伯伯要我不要拘谨,但是沈伯母是个很严肃的人,沈少爷也不喜欢我。
他当着沈伯伯的面埋怨:父亲何时定下的婚约我怎不知谁要娶这么个丑八怪。
他说我丑,这一点我很生气,望月楼里不管是掌柜还是客人,不管是厨房里的师傅还是小二哥,他们都说我好看,尤其是胖乎乎的脸,可爱极了。
我很久都不想理他,在府里见到了,也躲着他。
他可以像他母亲一样说我笨,但不能说我丑。
后来沈伯母亲自教我识字作画,我阿娘也教过我,可是她总嫌我学的太慢,沈伯母比我阿娘有耐心,但我应该是没有天赋的,学得很慢。
沈伯母说我没有继承到我阿娘的一星半点。
她说琴艺并不是我阿娘最擅长的,我阿娘最善丹青。
可是那又怎么样,也不耽误我什么都学不会,说不定我那个素未谋面的阿爹也啥都不会呢!
压着我学了仨月,沈伯母放弃了,她说女子识得几个字就可以了,他们沈家本就是武将出身,学那琴棋书画作甚。
我自是高兴,因为我的确不喜欢学。
有次我在庭院里看到沈伯伯和沈如追切磋练武,我像是着迷了一样,趴在门口偷看得入神,偷偷比划。
沈伯母发现后,哈哈大笑。
你真是一点都不像你阿娘,明天开始,沈伯母开始教你练武。
沈伯母好厉害啊,鞭子在她手里像会听她的话一样,原来女子耍长枪可以这么飒。
我看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我对学武很感兴趣,我告诉自己,人总不能一无是处,每天天一亮我就开始练功,即使身上红一块紫一块,我也从不偷懒。
沈伯母说:阿照真厉害,如追这么大的时候连鞭子都挥不出去,我们阿照已经能打中靶子了。
我就当她是在鼓励我了。
我给沈伯母做了绿豆糕,给沈伯伯和沈如追做了桂花糖糕,大人们都吃得笑眯眯的,沈如追皱着眉全吃完了,说味道也就那样,沈伯伯和沈伯母低着头,抿着嘴偷笑。
我虽然知道他讨厌我,但是每次做糕点也会给他多留一份。
沈伯伯在家的时间并不多,有时在校场练兵,有时带兵出征。
沈伯母教了我三年,我十岁那年,沈如追十三岁,我开始与他对练。
跟他打十次,我输十次。
赢了,他还说我蠢。
3
沈如追真的是很讨厌我,每次比武不留一点情面,赢了还要埋怨:娘,以后我真的要娶她吗
沈伯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噗呲一声,笑了。
她拉着我的手,看着沈如追,沈如追则负手转过头:哼!
沈伯母对我说:阿照长大了如果不喜欢他,那就不嫁,我当不成你婆母,我还能做你师父呢。咱们别理他!
沈如追又哼了一声,跺了下脚,跑了。
看他那么生气,我更不敢惹他了,总是躲着他。
沈伯伯又打了胜仗回来,升了官,沈伯伯越来越忙,沈伯母也忙碌起来了,各府夫人开始频繁地给她下帖子。
后来,沈伯母开始带着我去宁川王府赴宴,我以为沈如追不喜欢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女孩子,原来真的只是不喜欢我。
此次来赴宴的有各府的少爷公子,还有小姐夫人。
许知州家的许悦之,明艳动人,李通判家的姐妹俩,李静和李和,人如其人,楚楚动人,落落大方。
我比她们小两岁,但当我出现在沈伯母身边时,我隐约看到了她们眼神中闪过的恶意。
沈如追和她们好像玩得挺好,许悦之画好的画,会让沈如追点评一二,李家姐妹擅长下棋,也时不时喊他过来指点指点。
少爷公子们会找沈如追写写字,论论策。
他在外面很吃得开。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他讨厌我了。
我躲在沈伯母身边,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她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子弟玩乐。
女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沈伯母要我也跟她们去走一走,我不敢却又不想让她失望,走过去跟在她们屁股后面。
宁川王府很大,跟她们一起走进花园后,我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李家姐妹说去方便一下,许悦之也跟了过去,要我在花园里等一等。
4
我等了很久,花园里静得很。
听人说宁川王府复杂的很,此次设宴的是侧王妃,她有一子一女,虽然很优秀,但宁川王还有一嫡子名唤萧楹,宁川王对他期望颇高,因他身体不好,宴上并没有见到他。
沈伯母嘱咐过,王府里不能乱跑,要是冲撞了这位体弱的萧楹,可能会惹上麻烦。
我很害怕,凭着记忆想要找回来时的路,可是这王府到处都长得差不多,没多久我就迷路了。
走着走着,我就听到了动静。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二弟,再往前一点,你真厉害,再往前面一点就够到了。
顺着声音的方向,我看到了一个跟我差不多的孩子,抱在高高的树干上,颤颤巍巍的,手和脚都在发抖。
底下的女子一个劲儿地怂恿他再爬高一点。
我走过去,原来是侧妃的女儿萧珊,想来趴树上的便是萧楹了。
他身体弱,怎么爬那么高的树
看他紧闭的双眼,应该还惧高,一个纸鸢而已,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吧。
眼看他就要抓不住了,萧珊在下面大喊:二弟,你最厉害了,加把劲儿,就差一点点了……
我看了看距离,还远着呢。
那萧楹真是傻子吗我感觉他快哭了,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往上,没力气爬,往下,脚踩不到实处,他姐姐还在嚷嚷着,意思是别下来,一下来就是怂包。
我有点看不下去,我一脚冲上去,两三步跃上树干,跳上树枝,把纸鸢拿了下来。
我把纸鸢交给萧珊,她白了我一眼,轻轻地嘀咕了一句:多管闲事。
然而事情还没完,她拿了纸鸢转身就想走,全然不把树上的弟弟当回事。
我叹了口气,又蹬着树干上了树,我爬到和萧楹差不多的位置,把脚搁在他脚下,我一手抱着树,一手抱着扶着他的背,叫他踩上我的脚,他脚下有了支撑之物,镇定了些,一步一步地下到一根比较粗的树枝上。
我转过身,和他并排站着,扶住他,此刻距离地面还有八尺。
他看着我,不知所措。
我跟他说不用怕。
还没等他准备好,我抱着他跳了下去,待他睁开眼时,已平稳落地。
他舒了口气,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萧珊领着几个小姐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讥讽,许悦之最先开始说话: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接着李静白了我一眼:到底不是沈将军亲生的,真没教养。
她们几个一个一个地过来数落我,萧珊歪起嘴角,既不屑又得意。
萧楹想要上前说几句,我拦住了他,看他这唯唯诺诺的,估计也说不出什么。
我盯着她们几个,说道:几位姐姐,世子的性命比我的名声重要。
我向世子行了个礼:适才多有得罪,请世子见谅。
世子愣住了。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没打算搭理他们,说了句:我做的桃花酥很好吃。
苏珊不屑:谁稀罕!
是啊,谁稀罕,谁稀罕你们说我有教养
李和指着我:你,你真不要脸!
我要不要脸,与你们何干
许悦之想过来打我,我抽出身上的鞭子,朝地上甩了一鞭,谁先过来
她们吓得后退了一步,一个个又不敢上前。
说得好有道理,你有没有教养不知道,你不通琴棋书画是真的吧,你不怕你以后嫁不出去吗萧允从后面走过来,声音特别大,想来是来给他姐姐撑场子的。
男子们也加入了审判我的队伍,沈如追在人群中盯着我。
这个时候我可不能怯场,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这人长得比萧楹高一点,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小家子气,我笑了笑:反正我又不会嫁你,萧公子多虑了,有人喜欢琴棋书画,也有人不喜欢琴棋书画,我自可以寻一个不喜欢琴棋书画的人嫁了。我把玩了下手中的鞭子,瞪着他们这群人,继续道:我将来要嫁的人,也得打得过我才行。
他们气得默不作声。
沈如追走上前来,拉着我的手往回走。
一路上,他没说话,也没放开手。
我本想说点什么,他开口了:你怎么这么蠢,救世子你不会去喊人吗女孩子爬树像什么话
我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当时来不及了,世子就快掉下来了。
他回过头:那,那你以后别这样了,男,男女授受不亲。
他涨红了脸,我想他肯定很生气。
后来,沈伯母就不怎么赴宴了,她说这些高门贵妇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5
世子自上次事件之后突然有了主见,宁川王对这个嫡子越来越满意,侧王妃也多了不少事。
我一如既往的坚持练武,之后,和沈如追的比试,比十次赢一次。
我学着她们叫他阿追哥哥,他生气。
叫他沈少爷,也生气。
后来叫沈大哥,他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沈大哥十五岁那年,随沈伯伯出征,许家小姐经常来府里打听他的消息,沈伯母说她烦得很。
她烦的时候就会找我比试,真是苦了伯母,谁叫她儿子长得好看呢
我第一次见沈如追时,也是眼前一亮,所以当他说我丑的时候,我真的很伤心。
两年后他出征归来,骑着马,头发用朱红色的发带高高束起,剑眉星目,薄唇抿起似笑非笑,利落又狂妄。
我穿上沈伯母给我准备的新罗裙,去大街上看热闹,但人太多了,我没挤进去,灰溜溜地准备回府。
没成想,萧楹追了上来,说是府上新得了几样糕点食谱,我道了声谢谢,继续往回走,他说他也顺路,陪我一起回将军府迎接。
这两年萧世子身体好的挺快,不似以前那么柔弱,竟能跟上我的脚步。
沈伯母已在府门外等着,看我回来,一脸欢喜,急切地问:阿追到,到哪了快,快到了吧
我跳到她身边,抓着她的手,模仿了下她的神情:快到了,快到了。
她装作嫌弃地拍了我几下。
沈如追比我预想的快多了。
沈伯母激动将儿子迎进门,而我被沈如追白了几眼。
那几位小姐真没眼力劲儿,也跟着进了府,虽然都在极力掩饰内心的荡漾,但眉眼神情依旧把她们出卖了。
沈伯母本来有很多话想问,但客人有点多,打发儿子先去换身衣服,把客人们带到了庭院。
我准备了茶点,除了我和萧楹在认真的享用美食外,其他人都在东张西望,看沈如追会从哪个位置出来。
待盘中糕点吃完,沈如追还没出来,萧楹最先起身:沈夫人,王府里还有事,我先告退了,叨扰你们母子相聚了。
萧楹走后,其他人也没好意思待下去,说是下次再登门拜访。
这过了两年,沈如追还是这么讨厌我,白我的那两眼,让我心里发怵。
我换了装,去了庭院校场练武,我拿着鞭子在校场肆意挥舞,想象着沈如追就是靶子,越打越入神,打到后来出现了幻觉,鞭子的另一端真出现了沈如追。
又打了几回合,直到鞭子被他抓住,我才反应过来。
我一愣,他把鞭子往回一拉,我一不留神便扑到了他身上。
我额头在他胸前狠狠地撞了一下,我只听见嘭的一声,比撞地上还疼。
我捂着头赶紧后退了一步,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看他。
你现在和萧世子走的挺近的啊,大街上拉拉扯扯的
听到他在说话,我一抬头就看见他眼睛半睁着,瞪着我。
我揉了揉额头,如实回答道:也不是很近,他们府上来了个很会做糕点的师傅,他有时候会送几块过来。
就这样
就这样啊。
听说世子也在练武,你们没切磋一下
我哪敢和他打要是打伤了,我可担不起责。
你这么关心他
这不算关心吧。
今天你们在大街上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呀,我去大街上凑热闹,但挤了半天,被人群挤出来了,刚好碰到他而已。
他嘴角微微上扬,眉头微蹙:你这鞭子练得不错,打得挺准。
他把鞭子还给我,笑了笑。
我有点受宠若惊,这么多年,头一次夸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皮。
6
边关战事吃紧,沈伯伯还在边关守着,沈如追随时待命。
我照着新食谱,天没亮就守在庭院里收集露珠,书上写着用露水和面,糕点更酥软香甜。
以前还没真试过,在望月楼的时候,也没见王妈妈说过,趁着沈如追在家,试一试。
收集露水真是件劳心费力的活,庭院里所有叶子上的水都被我收集起来了,也不到半瓶。
我看到前夜立在树边的刀锋上布满水珠,这玩意儿应该和树叶上的露水差不多。
第二日夜晚,我将刀锋倒挂在树上,底下放一小盆,我守在那里等,不知坐了多久,我在树边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身上多了件披风,旁边多了个人,我居然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我心里慌的很,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睫毛真好看,经历了两年的风沙,他的神情变得更加凌厉。
你醒了
我吓一跳,原来他只是闭着眼,没睡着。
我点了点头:嗯。
我把披风取下,还给他,他又给我披上,问道:你大晚上的,在这做什么呢
我在接露水。我指了指树上的那个盆,世子给的那本书上说用露水做糕点,会更好吃。
他笑了笑,用露水做的糕点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但将军府的刀都是见过血的,你拿来接水做吃的,不膈应人吗
我还真没找到这一层,被他这么一说,我感觉他又要说我笨了。
紧接着他又说道:不过这个办法真不错,可以解决战时缺水的问题,你还真有点本事。
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比以前和善多了。
那我还是按以前的做法吧。
嗯,以前的就很好。
7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次回来他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像个大人。
天快亮了,他裹紧我身上的披风,准备起身,他低头的时候我隐约看到了他耳后有块淤紫。
沈大哥,你耳朵后面受伤了吗
他犹豫了下,扯了扯耳后的头发,道:没有,头盔有点大,磕着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偷笑。
按照以前的配方、以前的味道,我做了芙蓉糕、太师糕、还有桂花糖糕。
送到他房里时,他正在看兵书。
看到我过来,他也没特别的惊讶,放下手中的兵书很不客气地接过了糕点盒。
这么一个人高马大的人居然喜欢吃甜品。
小时候他生病不想吃药,病得糊里糊涂了,我哄他一口桂花糕一口药,病好了,他又不认账了。
你在发什么呆呢
我愣了一下:没什么,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趣事。
什么趣事你这么入神
没什么,觉得你这次回来有点不一样。
他眉眼闪过一丝疲惫:有什么不一样
我鼓起勇气,也没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只道:比以前话多了。
他笑了笑,拿起一块桂花糖糕放进嘴里,像个傻子一样。
8
沈如追回来一共十日,一直在府里陪着他母亲,沈伯母都快烦他了。
他还去了一趟宁川王府,回来时神情有点凝重。
次日他又开启了征途。
沈伯母还和以前一样,得空时找我打一场,她说她儿子终于懂事了,会说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别太劳累。
看着她这么高兴,我也很开心。
隔了一些时日,大清早,我去市集采买,萧楹跑上来找我,他递给我一本琴谱。
这是我阿娘说过的琴谱《白雪》,曲风高雅,难得一见。
我翻了几下,谁都知道我不怎么会弹琴,他怎么会送我琴谱
这本琴谱我在沈府找过,市集找过,找了很多年了,我想找到它,等来日见到阿娘时,给她一个惊喜。
这事儿他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会送我琴谱琴棋书画我可一样都不会。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吸了口气,耸了耸肩:我,我偶然得来的,听说你收藏了一把琴,想来对弹琴还是有兴趣的。
我看了看他,也看了看手中的琴谱。
还是不对,他怎么会知道我要找《白雪》
我找琴谱的事只有沈如追知道,以前我和他比武,我输就给他做糕点,他输了要私下帮我找一本琴谱,他就输过一次,可是琴谱他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他怎么会将这件事告诉萧楹
我越想越不对,直接开门见山:世子,是沈如追告诉你我在找琴谱吗他还说了什么
萧楹表情有点复杂,开始沉默。
我有点不耐烦,既然我们是朋友,有什么不可说的
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天他来王府找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还说了什么
萧楹唇线抿直,眉间微蹙:他说,糕点什么的,你自己并不咋么吃,食谱什么的对你不重要,如果能找到白雪你会很开心,还有其实你喜静不喜动,喜欢雨后春茶,……
后面他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太清了。
找到了《白雪》,我要送给我阿娘,可我阿娘呢
我已及笄,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我把琴谱还给了萧楹。
9
我跑到了望月楼,早上店里没有客人,秦掌柜在柜台悠闲地算着账目,看到我,有点惊讶,往常我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拜会。
他没来得及撑起腰杆,就走出柜台,问道:阿照你怎么来了
掌柜,我阿娘去哪里了
我满怀渴望的等着他的回答。
他收起扬起的嘴角,皱起眉头变得严肃:你阿娘说过等你长大了,就会回来看你的……
没等他说完,我立即追问:我阿娘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他面露惊慌,没有立即否认:阿照,你不要多想。
我看着他,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掌柜,你不要瞒我了,我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敢问,阿娘身体很不舒服了,才送我去沈府的,这么多年,我想得明白的。
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安慰我。
我擦了擦眼泪,问道:我阿娘葬在哪里
秦掌柜叹了口气,望了望远处,把你送走后,你阿娘自知时日无多,想要去再看你阿爹一眼,只差一点儿,差一点就可以见到了……掌柜哽咽了。
那我阿爹是谁他现在在哪儿……
你阿爹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他葬在边关,如今已不是我雁国领土,我们带着你阿娘走到第十天的时候,她就坚持不下去了,她死后让我们带着她的骨灰和你阿爹葬在了一起。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抽着鼻子迟疑地看着秦掌柜。
原来当年我阿爹和沈伯伯是并肩作战的好兄弟,眼看就要胜利,朝中主和派和主战派起了争执,主和派争取到了和谈的机会。
阿爹去和谈的路上,中了西川人的埋伏,将士们死伤惨重,和谈也失败了,当时的骠骑大将军刘永让我阿爹背了锅,说他贪功冒进。
沈伯伯为阿爹申辩,被贬,连降三级。
我阿娘收到消息立即前往边关,非要去问个明白,半路上生下了我,生下我的第三天,她继续赶路,让王妈妈带着我在中途等她。
没想到,他们也没放过我阿娘,他们在阿娘的汤食里下了毒,侍女阿桃发现得早,打翻了阿娘手中的汤碗。
寒冰草的毒,毒性缓慢,一个月显症,三个月全身疼痛,六个月致命,那一小口也足以致命。
秦掌柜是阿爹的好友,祖上三代学医,他缓解了阿娘身上寒冰草的毒。
回程途中,阿桃换了阿娘的衣裳,偷偷投了湖。
自此秦掌柜带着阿娘和几个幸存下来的士兵在望月楼安了家。
可阿娘产后虚弱,毒并未排尽,秦掌柜穷毕生之力为阿娘延缓了七年的寿命。
我问秦掌柜:我叫楚照月,你的酒楼叫望月楼,是否有什么渊源
他笑出声,像是自嘲,又很无奈。
你阿爹没有活着回来,也是因为寒冰草的毒,我在军中行医,那么长时间,我居然没有发现,他临死前,我就在他身边,却没有一点办法……
他说一年后,十年后,五十年后,月亮还是这个月亮,他却连明天的月亮都看不到了。
我认真地听他说着,他的神情逐渐变得痛苦,仿佛要被黑暗吞噬。
10
王妈妈沏了新茶,茶香四溢。
酒楼里急急忙忙地进来了一个人,他见我在这,慌乱地看了下秦掌柜,秦掌柜说:无碍,自己人。
他道:边关告急,沈将军那边有麻烦了。
沈将军三万人对十万西川人,而我朝大部分人马在刘元帅手中,在和北边的戎国人对峙。
秦掌柜摇了摇头,叹了声气,此次,沈将军有大麻烦了。
听完后,我忧心不已,沈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看着他们有难坐视不管。
可是秦掌柜说,刘元帅不会相助,即使他离得最近,即使他对面只有两万戎敌。
这个时候,沈伯母应该也收到了消息。
我回府时,沈伯母已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沈伯母,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沈伯母焦急的摇了摇头,雁国内忧外患,刘永在北边耗着不会出兵,南边伍国虎视眈眈,抽不出身。
我腆着脸皮去了宁川王府,宁川王不见客,侧妃跑出来落井下石:你们沈府这次胜不胜都没关系,只要能活着回来就好了。
从宁川王府出来后,萧楹找到了我,他说他父亲也有自己的难处,沈将军光明磊落,一定能吉人天相。
这些话对我来说,跟废话一样,我没理他。
少年皱着眉头,挡在我前面,但他哪是我的对手,我一掌便把他翻了,他立即起来,喊道:阿照,你听我说完。
我回过头,没有好脸色地盯着他。
他向我走近,吞了吞:父亲说,我们王府没有什么实力,但如果你需要,可以借一半府兵给你,因为微不足道,所以父亲不好意思见你。
听完,我立即向他跪下,叩谢。
11
我连夜带着几百人往边关赶,即使没有希望,我也要过去试一试。
本来萧楹也要一起去,但宁川王不想让他冒险,许了王府的余军师同行。
出发后第三天,秦掌柜酒楼里的几个人,赶上了我们。
他从沈府取了我阿娘的琴,要先带我南下去找穆南王。
秦掌柜说,两条路线的路程都差不多,我跟他会和余军师在沙门镇会合。
屿南国在西川南部,穆南王与屿南国颇有渊源,可由穆南王出面,劝屿南国屯兵北上对西川施压。
此次,西川人把大部分兵马压在东部的雁国边境,屿南国的异动,兴许能搅混这一局面。
穆南王在西南驻守,手上五万兵马,如果能北上与沈将军的军队成围拢之势,可将西川人赶出大雁。
然穆南王性格古怪,一生戍边,与朝中甚少往来,有时连皇上的旨意都置之不理,我们能劝动他吗
我们骑着马跑了两天两夜才到穆南王府,穆南王见到我,很是惊讶:你是,你是
秦掌柜道:王爷,她是不是和嫣儿很像
这怎么回事
王爷,他是穆阳和嫣儿的女儿。
我狐疑地看着他们俩,秦掌柜也没提前跟我说。
秦掌柜走到我身边:阿照,快跪下,这是你祖父。
我懵了,但只好跪下。
穆南王将我扶起。
秦掌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给穆南王说了一遍。
穆南王愤怒不已,一掌拍碎了他旁边的桌子:是谁下的毒
草民没有证据,也没什么能力,这些年一直都在躲。
唉……是我的错,当年如果我再多给阳儿一点信任,他不会含冤而死,如果我不反对他们的婚事,嫣儿也不会那么孤立无助。
穆南王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我看着他,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心情去面对。
孩子,你长得很像你母亲,你的神情和你阿爹一模一样,他哽咽了一下,尤其是这瞅我的这眼神。他欣慰地哼了两声。
秦掌柜跟他说了他的计划,穆南王没有马上答应,他说他要再想想。
我等不了,当他说要再想想的时候,我拉着秦掌柜就往外走:掌柜的,人家不想帮,我们就别在这耽误时间了,我早点赶过去,说不定还能多烧几把敌军的粮草。
阿照,王爷有他的顾虑。
我不懂,我只知道沈伯伯和沈如追那边一刻都耽误不了,他们现在肯定很难。
穆南王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这老脸不知还管不管用,我即刻修书屿南国。
12
他是个很有能力的老将,南部边关重新布防,他说三万兵马明日即可出征。
穆南王府人员并不复杂,祖母在阿爹幼年时就已去世,姑母嫁去了屿南国,偌大的王府只有穆南王。
祖父拿出了阿爹年少时的盔甲,说给我穿上正合适。
我去看了阿爹的房间,祖父说还是原来的样子,里面挂着我阿娘为我阿爹画的画像,他手持长枪,身着黑袍,剑眉入鬓,眼神清澈中透着凌厉。
我终于见到了素未谋面的阿爹。
穆南王并没有随我们出征,他要守护南境。
他手下有四个得力干将,此次给我们派了三个。
我们和余军师他们在沙门镇汇合,前方大战已开启。
前段时间沈如追虚张声势,西川人拿不准他们到底有没有援兵。经多方探查,西川人准备速战速决。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穆南王的军队气势很高。
我们从南边杀入,西川人发现时已经来不及。
沈如追看到了我:他高喊,援兵到了!快攻!
少年手中的枪像长在他身上一样,漫天烟雾火光中,如战神临世。
沈伯伯老将骁勇,一把长刀,战无不胜。
我虽第一次上战场,手中的大刀也不是吃素的。
眼看已杀出一条血路,沈如追面上狰狞,好似很痛苦,和其他人有点不一样,他的力气在消散,动作慢下来了。
我趁机跑到他身边,给他开路。
我背对着他,敌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多年的练武经历让我们很有默契。
可我依旧能听到他耗尽心力的喘息声。
我焦急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这些天没有休息好。
西川人到后面阵形有点乱,想必屿南国北上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
雁国军队势气高昂,越打越猛。
西川人节节败退,我军势如破竹。
沈如追拄着长枪,看着乘胜追击的部队,笑了笑:阿照,我们胜了……太好了……他嘴里突然喷出了黑色的血,倒了下去。
沈大哥……
我跪地将他抱起。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在我脸上:阿照,没想到还能……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握住他的手,哭道:你不会有事的。
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阿照,我……说谎了,你……你不是丑八怪,不傻也不蠢,他呢喃着,用力地发出声音,是我嘴硬,以后……
你别说了,我带你去找秦掌柜。
不……不必了,我中毒已深,能撑到现在我心已足矣。
他咳了几声,黑色的血不断地从他嘴中涌出。
我抱着他,他看到耳后的紫淤已有一大块,我好傻,头盔根本磕不到耳后,原来上次回府时他已有症状,我为何没有早点发现
秦掌柜!
秦掌柜!
我声嘶力竭地跪在那儿喊。
大雁军队乘胜追击,收复了十几年前丢失的土地,屿南国很给面子,不只是变换了兵力部署,实打实地和西川人打起来了。
穆南王向他的部下传达的意思是尽力收复穆阳的墓地。
13
大胜后,沈伯伯形容枯槁,带着一副棺椁准备回府。
刘大元帅闻讯急冲冲地赶过来,说要送一程。
沈伯伯坐在棺椁边,紧靠着。
刘元帅轻声说道:沈将军节哀!
沈伯伯伤心过度,并未起身。
我身着素衣,扶起沈伯伯,刘元帅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嫣……嫣儿
我扯了扯伯伯的衣袖,躲在他后面,伯伯双目无神地看着他。
刘元帅见状顿了顿:不,嫣儿早就死了,你是
伯伯叹了声:阿照,这是刘元帅。
我行了个礼:刘元帅,我是楚梦嫣的女儿。
你胡说什么嫣儿怎么会有女儿她十几年前就死了。刘元帅不相信。
刘元帅可能不知,我阿娘生下我之后才到的沙门镇。
刘元帅将信将疑:你真是嫣儿的女儿他准备上前拉我,我躲开了。
伯伯见状立即护着我:刘元帅这是做什么她是我儿未过门的妻子。
沈青云!你儿子都已经死了,还要祸害嫣儿的女儿她还未过门就成了寡妇!刘永怒道。
世事无常,阿照和她阿娘都命苦,这婚事多年前就定下来了,我若能未卜先知,我儿也不至于这个下场。
你……!
沈伯伯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道:刘大元帅今日既是来送行,送到这就可以了,感谢您来送行,您可以走了。
说完他又坐下,在棺椁边上靠着。
刘元帅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盯着我,随后在庭中来回踱步。
他转过身,指着我:你要把她带回去,守在你沈家
这是我们沈家的家事,刘元帅管得太宽了。
当日刘永留了下来,他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居然要沈伯伯放了我,让我跟他走。
夜晚,边关寒气逼人,雾气缭绕。
我阿爹和阿娘出现在了刘永的梦中,阿爹在院中舞枪,阿娘琴音已落,她又拿起笔作画,她眼里只有阿爹。
刘永直勾勾地看着,看着。
阿娘端起一碗汤药,向刘永走去,刘永吓了个趔趄,双手挡着:嫣儿,不要。
刘大哥,你为何害我
刘大哥,这碗鸡汤,嫣儿炖了好久……
刘永不敢看我阿娘的眼睛,吞吞吐吐道:嫣儿,我也是不得已的,我面对不了你,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安心。
刘永颤颤巍巍地挪开手,沈如追又出现在了他眼前,他吓出了魂。
沈如追拿出当初那坛女儿红,送到他跟前:元帅,我们不醉不归!
他疯了般,弓着背在庭中摆弄着双手:不!不!
沈如追倒地:元帅,我怎么全身都疼啊
刘永窃笑道:你中了寒冰草,已经好几个月了。疼吧
沈如追在地上面露狰狞:元帅,你为何如此对我我好疼啊。
你的少年气盛,像极了那个人。
穆阳……穆阳……刘永眼睛越瞪越大,我阿爹又出现在了我阿娘身边。
他扑过来,想要把他们分开,我抬腿踢向他的腹部,借势跃起,另一条腿踢中了他的头。
他如梦初醒,想要起身,沈如追狠狠地用脚压着他。
大家提着灯走过来,沈伯伯,各位将军,秦掌柜。
他看向我:原来是你
是我。
我换上了我阿娘的衣服。
姑母家的表哥过来帮阿爹迁坟,他跟阿爹有八九分像,我让他假扮我阿爹。
沈如追俯下身,扬起嘴角看着他。
刘永脸上青筋暴起:沈如追!你居然没死
秦掌柜走过去,问:楚尚书家蒙难,是不是也是你做的手脚
是我又怎么样,我上门提亲三次,次次被拒,我只是把他编纂的史料改了个年份而已,谁知道皇上会抄了楚家,没有了官位和权势,嫣儿就会嫁给我的。
他双目无神,对着天边大喊:穆阳!你为什么要出现!穆阳!哈哈哈哈……
秦掌柜见他一会笑,一会哭的样子,俯身告诉他:刘永,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日日供着的那个灵位,有事没事都要跑去说会话儿的坟茔里埋的不是楚梦嫣。
刘永一惊,抬起头瞪着秦掌柜:你说什么
嫣儿的毒已经被我解了大半,她在我的望月楼里活了七年,你从湖里打捞回去的是忠仆阿桃。
你胡说!你胡说!刘永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几年前我还把嫣儿的尸骨和穆阳合葬在了一起,我有没有胡说,你看沈如追就知道了,我已经解了他的毒。他叹了口气,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终于能解了寒冰草,可是穆阳再也回不来了。
你说谎!你胡说!
众人唏嘘。
看他精神有点涣散,我凑到他跟前:我阿娘一直在望月楼弹琴,弹了七年。
不,你阿娘的琴音,那些凡夫俗子怎配听他挣扎着,头发散乱,活像个疯子。
不!不!不!
他挣脱了,朝我阿爹的长枪撞上去。
……
祖父思量再三,还是将我阿爹和阿娘迁至祖坟,虽然失地已经收复,但是隔的太远,他想儿子的时候看不到他。
屿南国太后为感激穆南王提议的战略合作,为祖父量身打造了一柄宝剑。
沈如追解了毒之后,不再嘴硬。
我十七岁那年,他来穆南王府提亲,我说我们先比试一场。
他说:若是你赢了,日后你要好好指点我,若是我赢了,我娶你回家。
没过三招,他就紧抱着我不放。
无赖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