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惊世骇俗的
自行车
初夏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淌过苏府雕花的窗棂,在青石板上洇出一片暖融融的光斑。苏清鸢正临窗坐着,手里捏着一根银簪,小心翼翼地往绢帕上绣着并蒂莲。针尖刺破布料的声音很轻,和着廊外聒噪的蝉鸣,倒也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可这份宁静没能维持多久,后院突然传来
哐当
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紧接着是苏明月中气十足的吆喝：小李子！再把那根铜管递过来,对,就是锈得最厉害的那根！
苏清鸢绣到一半的莲瓣歪了针脚,她无奈地放下银簪,指尖在发烫的绢布上轻轻摩挲。自打一年前穿到这康熙二十八年的户部尚书府,她早已习惯了这位便宜姐姐的
惊世骇俗。
二小姐,要不去劝劝大小姐
贴身丫鬟挽月捧着一碟冰镇酸梅汤进来,看着自家小姐蹙起的眉头,小声提议,方才刘嬷嬷来说,大小姐把库房里的铜锁都拆了,老爷要是知道了……
苏清鸢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渍在素白的杯壁上留下浅褐色的印子。她穿越前是历史系研究生,专攻明清史,比苏明月早来一年。刚来时她也曾恐慌挣扎,可看着铜镜里那张十二岁的脸,终究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活法
——
把自己活成史书里标准的大家闺秀。
不用。
她轻声道,目光透过窗纱望向后院的方向,让她闹去。
话虽如此,绣帕却再也绣不下去了。苏清鸢起身理了理月白色的襦裙,踩着花盆底鞋往后院走去。青石铺就的小径两旁种着西府海棠,花瓣落了一地,沾着清晨的露水,像撒了层碎玉。
还没走到月亮门,就听见苏明月又在发表
谬论：你们懂什么这叫杠杆原理！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显然没听懂这位大小姐在说什么。苏清鸢站在门后,看见院子中央堆着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拆下来的床架、铜制的烛台、还有几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铁条,最显眼的是两个用木轮改造的东西,上面还缠着细细的铁链。
苏明月穿着件石青色的短褂,袖口卷得老高,露出胳膊上沾着的油污。她正蹲在地上,用锤子敲打一根铁条,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这副模样要是被苏老爷看见,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
姐姐。
苏清鸢轻轻唤了一声。
苏明月回头,眼睛亮得像淬了火：清鸢快来看看！再过两天,我这‘两轮铁马’就能跑起来了！
苏清鸢走过去,目光落在那堆零件上。木轮的轴承处缠着布条,显然是为了减少摩擦；铁链连接着两个大小不一的齿轮,正是自行车最基础的传动结构。她心里微微一动
——
这丫头虽然毛毛躁躁,倒还有点动手天赋。
这东西……
能行吗
她故意装作不懂的样子。
怎么不行
苏明月拍着胸脯,我在书上见过的！两个轮子,踩着就能走,比马还快！
她说着,拿起一根弯曲的铁条,这是车把,得弄成弯弯的才好抓。
苏清鸢的视线落在铁条末端,那里被磨得过于尖锐了。她蹲下身,指着那个地方：这里太尖,若是摔了,怕是要伤到人。
苏明月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恍然大悟：对哦！还是你细心！
她转头对小厮说,去找块砂纸来,把这头磨圆了！
苏清鸢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天前在书房,苏明月偷偷翻出苏老爷收藏的《天工开物》,指着里面的织布机说
这原理和传送带差不多。当时她只当没听见,现在想来,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全都是穿越者才懂的暗号。
姐姐打算把这东西做来干什么
苏清鸢状似随意地问。
当然是出去玩啊！
苏明月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你想想,骑着这铁马逛遍京城,比坐轿子自在多了！
不妥。
苏清鸢立刻摇头,这东西太过新奇,若是传到外面,怕是会引来非议。父亲近日正为漕运的事烦心,姐姐何必再添乱
苏明月撇撇嘴,显然不认同：那些老古板懂什么再过几百年,人人都要靠这东西出行呢！
几百年后的事,与现在无关。
苏清鸢的声音轻了些,姐姐忘了上个月,你说‘人能在天上飞’,被三太太听见,到父亲面前说了多少闲话
提到这事,苏明月的气焰矮了半截。她踢了踢脚下的铁条,嘟囔道：我说的是飞机……
算了,跟你们说也不懂。
苏清鸢看着她失落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些不忍。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代,谁又能真的甘心被束缚呢她沉默片刻,指着那两个木轮说：轮子太窄,走在石板路上容易打滑。不如在轮缘处钉上铁皮,增加摩擦力。
苏明月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清鸢,你太厉害了！
她兴奋地抓住苏清鸢的手,掌心的油污蹭到了对方洁白的袖口上,等我做好了,第一个带你去城外看桃花！
苏清鸢的手指被她攥得有些疼,却没抽回手。看着苏明月亮晶晶的眼睛,她忽然觉得,有个同类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
就在这时,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色发白：大小姐！二小姐！不好了,老爷回来了！
苏明月吓得手一抖,锤子
哐当
掉在地上。完了完了,要是被爹看见这些东西……
她慌忙指挥小厮,快把东西搬到柴房去！
柴房不行。
苏清鸢立刻阻止,父亲回府定会先去书房,柴房就在书房后面,容易被发现。
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假山后面,搬到那里去,用布盖起来。
那爹那边……
我去应付。
苏清鸢拍了拍她的手,你动作快点。
看着苏明月和小厮们手忙脚乱地搬东西,苏清鸢理了理裙摆,转身往正门走去。刚走到垂花门,就看见苏老爷穿着藏青色的官袍,带着两个随从走了进来。
父亲。
苏清鸢屈膝行礼,声音温和。
苏老爷看到她,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些：清鸢在这儿做什么
方才在院子里绣花,听见后院有些吵闹,便过来看看。
苏清鸢垂着眼睑,语气自然,原来是几个小厮在搬花架,想给母亲的牡丹换个地方。
苏老爷点点头,没起疑心：你姐姐呢又在捣鼓什么鬼东西
姐姐在房里练字呢。
苏清鸢抬起头,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她说前几日被父亲训斥字写得不好,正发奋练习呢。
这话显然取悦了苏老爷。他哼了一声：算她还有点记性。
他迈步往正厅走,又回头叮嘱,看好你姐姐,别让她再惹出什么乱子。
女儿省得。
看着苏老爷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后,苏清鸢才暗暗松了口气。手心不知何时沁出了汗,把绢帕都浸湿了。
她转身往回走,刚到假山附近,就看见苏明月探出头来。走了
嗯。
苏清鸢走到假山后面,看见那堆零件被一块深蓝色的粗布盖得严严实实,暂时先放在这里,等风头过了再说。
苏明月点点头,忽然凑近她,眼睛里满是探究：清鸢,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又是铁皮又是摩擦力的……
苏清鸢的心猛地一跳,脸上却依旧平静：前些日子看《考工记》,里面提到过‘轮人之事,规之以眡其圜也,萭之以眡其匡也’,想着或许能用在这上面。
《考工记》是先秦时期的手工艺著作,确实有关于车轮制作的记载。苏明月虽然穿越前是个学渣,却也知道这本书的存在,便没再追问。
不管怎么说,今天多亏了你。
她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等我这自行车做好了,第一个带你骑。
再说吧。
苏清鸢转身要走,却被苏明月叫住。
清鸢。
她回过头,看见苏明月站在斑驳的树影里,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其实……
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懂。
苏清鸢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眼前这个张扬又孤单的女孩,忽然想起自己刚穿越时的样子
——
也是这样手足无措,也是这样渴望被理解。她沉默片刻,轻声说：姐姐若是有不懂的,也可以来问我。
说完,她转身离开,没看见苏明月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自己的院子,挽月正焦急地等着：小姐,您可回来了。刚才刘嬷嬷来说,明天宫里的德妃娘娘要去法源寺上香,让咱们府里的女眷陪同呢。
苏清鸢点点头,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一张清秀的脸,眉眼温婉,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和。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副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来自未来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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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着及腰的长发。青丝如瀑,缠绕着的却是两个时代的记忆。明天去法源寺,又会遇到什么呢她想起苏明月那辆尚未完工的自行车,心里忽然有种预感
——
平静的日子,怕是过不了多久了。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阳光穿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苏清鸢看着镜中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或许,她和苏明月的缘分,从踏入这个时空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
第二章：七阿哥的
现代考题
苏清鸢没想到,七阿哥的拜访会来得这样快。
清晨刚给母亲请过安,就见管家匆匆来报,说七阿哥已在府门外等候。苏老爷正在前院练太极,闻言手一抖,手里的太极剑
哐当
落在青石板上。他来做什么
苏清鸢垂着眼帘站在廊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自昨日苏明月的
自行车
风波后,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
许是为了漕运的事
苏夫人在一旁猜测,前日老爷还说,七阿哥分管户部漕运司,近来正为运河淤塞犯愁。
苏老爷点点头,整了整衣襟：快请七阿哥到正厅奉茶,我去换身官服。
他临走前看了苏清鸢一眼,去叫你姐姐来,规矩些,别丢了苏家的脸。
苏清鸢应了声,转身往后院走。初夏的风带着栀子花的甜香,吹得廊下的鹦鹉扑棱棱飞起来,聒噪地叫着
贵客到。
苏明月的院子里依旧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她显然还在琢磨那辆自行车,连丫鬟通报
七阿哥来了
都没当回事。
什么七阿哥八阿哥的,没看见我忙着吗
苏明月头也不抬地敲打着手里的铁条,火星溅在她的短褂上,烧出几个小洞。
姐姐！
苏清鸢提高了声音,七阿哥是皇上的儿子,父亲让你立刻过去。
苏明月这才停下手里的活,皱着眉站起身：他来干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话虽如此,还是放下了锤子,让丫鬟取来一件石青色的旗装换上。
看着她不情不愿地被丫鬟簇拥着去梳洗,苏清鸢走到那堆零件旁。自行车的雏形已经基本显现,车座用软垫改造而成,车把上还缠着防滑的布条。她伸手碰了碰车链,发现比昨天顺滑了许多,想来是苏明月做了改进。
还挺像回事。
她低声自语,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七阿哥突然来访,真的是为了漕运吗还是……
听到了什么风声
等苏清鸢和苏明月赶到正厅时,七阿哥已经和苏老爷聊上了。他穿着件月白色的常服,腰间系着明黄色的腰带,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并不像其他皇子那样张扬。
臣女苏明月
/
苏清鸢,见过七阿哥。
姐妹俩屈膝行礼。
七阿哥的目光在苏明月身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苏大小姐不必多礼,本王倒是常听人说起你的趣事。
苏明月刚想开口,就被苏老爷用眼神制止了。他讪笑道：小女顽劣,让七阿哥见笑了。
分宾主落座后,丫鬟奉上香茗。龙井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却掩不住厅内微妙的气氛。苏老爷几次想把话题引到漕运上,都被七阿哥不动声色地岔开了。
听闻苏大小姐近日在研究‘两轮铁马’
七阿哥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开口。
苏老爷的脸瞬间白了,苏明月却眼睛一亮：七阿哥也知道那东西叫自行车,可好玩了！
哦
七阿哥挑眉,怎么个好玩法
就是……
苏明月刚想解释,就被苏老爷厉声打断：明月！不得无礼！七阿哥岂是你能胡言乱语的
苏明月撇撇嘴,不情愿地闭上了嘴。苏清鸢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她能感觉到七阿哥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七阿哥笑了笑,没再追问自行车的事,反而说起了天象：昨日夜里观星,见北斗偏移,不知苏大人可有察觉
苏老爷是文官,对天象一窍不通,只能含糊其辞：臣……
臣未曾留意。
说来也奇。
七阿哥话锋一转,看向苏明月,本王近日读古籍,见上面说‘天圆地方’,不知苏大小姐对此有何见解
苏清鸢的心猛地一沉。她看向苏明月,果然见她眼睛一亮,显然要发表
高论
了。
天圆地方那都是骗人的！
苏明月果然开口了,声音清脆,地球是圆的！像个球一样！
放肆！
苏老爷拍案而起,脸色铁青,满口胡言！来人,把大小姐带回院子禁足！
苏大人息怒。
七阿哥抬手制止了家丁,本王觉得苏大小姐的说法很有趣,不妨让她说说看。
苏明月得了鼓励,更加兴奋：真的！地球是个球体,我们就住在球面上！太阳是中心,地球绕着太阳转！
这番话一出,不仅苏老爷目瞪口呆,连旁边的丫鬟小厮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在这个时代,天圆地方
是根深蒂固的观念,说地球是圆的,简直和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荒谬。
七阿哥却没有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追问：哦那依苏大小姐之见,若地球是圆的,为何我们站在地上不会掉下去
苏明月愣住了。她穿越前是个学渣,只知道地球是圆的,却不知道具体的原理。被七阿哥这么一问,顿时卡壳了,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说不出来了
七阿哥步步紧逼,还是说,这些都是你编造出来的
苏老爷吓得冷汗直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七阿哥恕罪！小女无知,胡言乱语,求七阿哥不要怪罪！
苏明月看着父亲惶恐的样子,心里又委屈又愤怒,却偏偏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苏清鸢忽然开口了。
七阿哥。
她站起身,微微屈膝,声音平静柔和,臣女斗胆说一句,姐姐或许只是用词不当。
七阿哥的目光转向她：哦苏二小姐有何高见
苏清鸢走到厅中,目光扫过众人惊愕的脸,缓缓说道：臣女曾在一本古书上见过,说‘天地如鸡子,混沌未分,清者上浮为天,浊者下沉为地’。若是把大地比作一枚鸡蛋,我们住在蛋壳之上,自然不会掉下去。
她顿了顿,又道：就像水中的浮萍,看似无根,实则根系相连于水底,故而能稳稳地浮在水面。或许大地与万物之间,也有这样看不见的牵连吧。
这番话既引用了古籍（其实是她改编的《淮南子》中的句子）,又暗合了地心引力的原理,既解释了
人不会掉下去
的问题,又没有超出古人的认知范围。
七阿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抚掌笑道：苏二小姐果然聪慧！‘看不见的牵连’,这个说法很有意思。
苏老爷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感激地看了苏清鸢一眼。苏明月也松了口气,虽然没完全听懂苏清鸢的话,却知道她帮自己解了围。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七阿哥又和苏老爷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前,他深深地看了苏清鸢一眼：苏二小姐的见解,本王记下了。改日若有机会,还想向二小姐请教。
送走七阿哥后,苏老爷把苏明月狠狠训斥了一顿,罚她禁足在院子里抄写《女诫》。苏明月虽然不服气,却也知道这次是自己理亏,悻悻地回了院子。
苏清鸢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发现手心全是汗。刚才七阿哥最后那个眼神,让她心里很不安。他是真的被自己的话打动了,还是……
察觉到了什么
小姐,您刚才真是太厉害了！
挽月端来一杯热茶,满脸崇拜,那样的问题,也就小姐能答上来。
苏清鸢接过茶杯,却没喝。她走到窗边,望着七阿哥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七阿哥的到访,绝不仅仅是为了闲聊。他对苏明月的
怪诞
言行如此感兴趣,甚至特意抛出
地球是圆的
这个问题,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苏明月,她今天虽然没闯大祸,可她那毫不掩饰的现代思维,迟早会引来更大的麻烦。自己总不能一直这样帮她遮掩下去。
正思忖着,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叮叮当当声。苏清鸢推开窗,看见苏明月的院子里又亮起了灯,想来是又在琢磨她的自行车了。
月光透过梧桐叶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碎银。苏清鸢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或许,她该找个机会,和苏明月好好谈谈。
毕竟,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她们是彼此唯一的同类。
第三章：星夜下的坦白
苏明月被禁足的第七天,终于把那辆自行车打磨得能顺畅骑行。
月色如练,泼洒在苏府后院的青石板上。她趁着看守的小厮打盹,悄悄推开角门的插销,自行车的铁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车座上捆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她偷偷画了三天的图纸
——
不是飞机也不是汽车,而是改良过的曲辕犁。
等我把这个献给七阿哥,看谁还敢说我胡言乱语。
她咬着牙跨上车,脚蹬刚发力,车链突然发出
咔嗒
轻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小厮猛地惊醒,灯笼的光晕摇摇晃晃照过来：大小姐！您要去哪儿
苏明月哪敢回话,蹬着车就冲了出去。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惊得院墙边的狗狂吠起来。她一路冲过两条胡同,直到听见身后传来
抓刺客
的呼喊,才发现自己慌不择路竟闯到了护城河边。
河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带着初夏的凉意。苏明月捏紧车把,刚想拐进旁边的窄巷,却见一队巡夜的兵丁举着火把围了上来。领头的把总厉声呵斥：站住！深夜在外游荡,还骑着这等妖物,定是奸邪之徒！
火把的光映在兵丁们的刀鞘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苏明月的心跳得像擂鼓,她知道这次闯的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
——
私闯夜禁已是大罪,再加上这
妖物,被扣个
图谋不轨
的罪名也未可知。
我是户部尚书苏鸿的女儿！
她梗着脖子喊道,声音却忍不住发颤,你们敢动我
把总显然没把这个骑着怪东西的女子放在眼里,挥了挥手：管你是谁,先带回衙门问话！
两个兵丁立刻上前,手里的铁尺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苏明月下意识地后退,自行车的后轮撞到石阶,车身猛地一晃。她急得快要哭出来,脑子里乱哄哄的,竟想不起任何能自救的法子。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车轮声从巷口传来,比她的自行车更轻快,更利落。
让开！
清亮的女声划破夜空。苏明月猛地抬头,看见一辆银灰色的自行车从巷口冲出来,车圈上缠着的反光布条在火把的映照下,像流动的星河。骑车的人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月白色短打,裙摆被风掀起,露出纤细却稳健的脚踝。
是苏清鸢。
她显然是临时改装过装束,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松了大半,几缕青丝垂在颊边。车把在她手中灵活地转动,避开兵丁的阻拦,稳稳地停在苏明月身边。
还愣着干什么
苏清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走！
苏明月这才回过神,慌忙蹬动脚踏板。两辆车一前一后冲出包围圈,兵丁的怒喝和火把的光晕被远远甩在身后。穿过狭窄的胡同,越过荒废的菜园,车轮碾过高低不平的土路,发出颠簸的声响。
苏明月几次想回头看,都被苏清鸢喝止：别回头！往城郊走！
不知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喧嚣彻底消失,两人才在一片缓坡上停了下来。坡下是成片的麦田,夜风拂过,麦浪翻滚,送来阵阵清冽的麦香。
苏明月跳下车,扶着车把大口喘气,额头上的冷汗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几道印痕。她看着苏清鸢停稳车,动作娴熟地捏下刹车,忽然发现那辆银灰色的自行车构造比自己的精巧得多
——
车座下装着弹簧,车把上还安了个小巧的铃铛。
你……
先别说话。
苏清鸢抬手打断她,侧耳听着远处的动静。确认追兵没有跟来,她才松了口气,从车筐里拿出个水囊递过去,喝点水。
苏明月接过水囊,手指触到冰凉的金属表面,突然想起三天前苏清鸢派人送来的伤药
——
那药膏装在个铝制小盒里,盒盖上还印着模糊的
红霉素
字样。当时她只当是姐姐从哪个洋行弄来的稀罕物,现在想来,那分明是现代药房里最常见的包装。
水囊递回去时,苏明月的手指故意碰了碰苏清鸢的手背。对方像触电般缩回手,眼神闪烁着看向别处。
你的车……
苏明月的声音有些干涩,哪里来的
自己做的。
苏清鸢低头擦拭车链上的尘土,声音很轻,比你早三个月。
夜风掀起她散落的发丝,露出光洁的耳尖。苏明月盯着她的侧脸,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突然在脑海里炸开：她总能精准说出自行车的改进方法,她用
浮萍根系
解释地心引力,她房里那本被翻烂的《坤舆万国全图》……
你也是。
苏明月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笃定,不是疑问,是陈述。
苏清鸢的动作猛地一顿。她缓缓抬起头,月光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树影里。你说什么
我说,你也是穿越来的。
苏明月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从
21
世纪来的,对不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这方天地寂静无声。苏清鸢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
2019
年。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在学校图书馆查康熙年间的漕运档案,最高一层的书架突然塌了。
苏明月手里的水囊
咚
地掉在地上,水顺着泥土渗开,很快晕成一片深色。她想起自己穿越前的最后记忆
——
课堂上偷偷看航空杂志,被老师没收时,她伸手去抢,撞翻了投影仪,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再睁眼,就成了户部尚书府的大小姐。
所以你知道杠杆原理,知道摩擦力,知道……
苏明月的声音哽咽起来,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委屈,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说什么
苏清鸢抬起头,眼眶泛红,说我们都是从几百年后穿来的说地球是圆的,人能飞到月亮上你觉得这里的人会信吗
她指着远处沉睡的京城,他们只会把我们当成疯子,烧死在柴堆上！
苏明月被噎得说不出话。她想起自己每次说
怪话
时,下人们惊恐的眼神,想起父亲失望的叹息,想起那些明里暗里的指指点点。原来苏清鸢不是不懂,只是比她更早看清了现实。
那你今天……
我再不出手,你就要被抓到顺天府大牢里去了。
苏清鸢别过脸,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怪,你以为七阿哥真的对你的自行车感兴趣他是在试探你！你那本曲辕犁的图纸要是送上去,明天苏府就要被抄家了！
苏明月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些,只觉得自己的发明能造福百姓。
康熙年间的赋税制度是以人丁和田亩计算的,你这改良犁能让亩产提高三成,
苏清鸢的声音沉了下来,你觉得那些靠兼并土地为生的权贵会放过你
月光下,苏清鸢的侧脸显得异常清晰,眉眼神态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苏明月忽然想起她是历史系研究生
——
原来那些看似无意的提醒,都是她用专业知识在暗中保护自己。
对不起。
苏明月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总给你惹麻烦。
苏清鸢看着她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像只做错事的大型犬,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却像月光一样柔和,驱散了之前所有的紧张和疏离。谁让我们是姐妹呢。
这句话像羽毛,轻轻搔过苏明月的心尖。她抬起头,看见苏清鸢正望着天边的猎户座,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画着什么。那是猎户座,
她脱口而出,腰带三星下面的星云,叫
M42。
苏清鸢猛地转头看她,眼睛亮得惊人：你也知道
地理课学过啊。
苏明月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我还知道木星有四颗卫星,是伽利略发现的。
那叫伽利略卫星。
苏清鸢纠正道,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你怎么知道
我导师是研究明清中西交流史的,办公室里就挂着望远镜的结构图。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星座聊到高铁,从《女诫》吐槽到封建礼教,那些在心底压抑了太久的话语,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来。苏明月说她想念可乐和汉堡,苏清鸢说她怀念图书馆的
Wi-Fi
和深夜食堂的麻辣烫；一个抱怨古代没有空调,一个吐槽这里的胭脂水粉伤皮肤。
夜风吹散了最后一丝拘谨,两人并肩坐在麦埂上,自行车斜靠在旁边的槐树上,像两只安静栖息的银色飞鸟。苏明月忽然想起什么,从包袱里掏出半块干硬的芝麻饼：早上偷偷藏的,你要不要
苏清鸢接过饼,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芝麻的香气在舌尖弥漫开来。其实,
她含着饼,说话有些含糊,我早就知道你是同类了。
什么时候
你说地球是圆的那天。
苏清鸢笑了,我正在默写《坤舆万国全图》的注脚,听见你在正厅里喊‘太阳是中心’,差点把墨锭掉进砚台里。
苏明月也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原来那些被视作疯癫的时刻,那些无人理解的孤独,早有另一个人在默默共鸣。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两人才骑着自行车往回走。晨光中的京城渐渐苏醒,胡同里传来磨刀人的吆喝,早点铺子飘出热气腾腾的香味。苏清鸢把自己的自行车藏进假山后的暗格,苏明月也将图纸塞进床底的木箱。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苏明月依旧时不时闹出些小动静,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张扬；苏清鸢依旧端庄娴静,只是看姐姐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默契。
苏老爷渐渐发现,两个女儿的关系似乎亲近了许多。有时会看见她们在后院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有时会发现苏明月的书桌上多了本《农政全书》,而苏清鸢的绣架上,竟出现了带着几何图案的花样。
七阿哥再也没来过苏府,只是偶尔有消息传来,说他最近常去钦天监,还让人找来许多西方传教士绘制的地图。苏清鸢听到这些消息时,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在意。
某个夏夜,苏清鸢被一阵轻响惊醒。推开窗,看见苏明月正站在院墙边,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手里还推着那辆自行车。
两人再次来到城郊的缓坡上。苏明月从车筐里拿出个奇怪的东西
——
用竹篾和油纸做的灯笼,下面系着个小铃铛。
这是什么
孔明灯。
苏明月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查过了,三国时候就有了,不算超前吧
她点燃灯芯,热空气灌满灯笼,带着铃铛的轻响缓缓升空,像一颗会发光的星星。
苏清鸢看着灯笼越飞越高,忽然想起穿越前看过的航天纪录片。其实,
她轻声说,几百年后,人真的能飞到月亮上。
我知道。
苏明月望着灯笼消失的方向,你说过,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留下了脚印。
两人相视而笑,月光洒在她们年轻的脸上,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宁静。她们终究没能改变历史,没能造出飞机和汽车,甚至没能让更多人相信
地球是圆的。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风再次吹过麦田,麦浪翻涌如潮。苏清鸢靠在自行车上,听苏明月叽叽喳喳地规划着下次要做的
新发明——
这次是改良过的水车。远处的京城灯火璀璨,像打翻了的星子,而头顶的夜空,和她们记忆中
21
世纪的星空,一模一样。
或许穿越的意义,从来不是改变过去,而是在陌生的时空里,找到那个能与你共享秘密的同类。就像此刻,两颗来自未来的灵魂,在康熙年间的月光下,找到了属于她们的,独一无二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