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北燕为质的第五年,我终于得回大昭。
率大军来边境迎我的,是当初为了崔姒,宁愿去偏僻的南疆,也不愿娶我的卫殊。
五年不见,当初还是鲜衣少年的卫殊,已是英姿挺拔的小将军。
当他隐隐含着期待的目光,触及我微微隆起的腹部,墨色瞳仁骤然凝冰。
阿昭。
卫殊脸色剧变,声音艰涩又颤抖。
是我……是我来迟了。
1
五年前,准驸马赵远峤和崔姒在上元寺暗通款曲,被我的侍女撞见。
第二日,赵远峤便联合崔尚书主动向父皇进言。
大昭兵败,长公主身为大昭皇族,自小受百姓供养,正是赴北燕为质,以平战戈的最好人选。
北燕铁骑踏破了大昭的边境,连占三座城池,气势正盛。
而大昭却国力空虚,镇北王贪图享乐,毫无斗志,连连败退。
哪怕父皇急急地将去了南疆的卫殊调任,也没能力挽狂澜。
大昭别无他法,只能向北燕求和。
既然求和,那就得有诚意。
而大昭最尊贵的长公主李云昭,便是诚意。
大殿上的父皇面露犹疑,司天监那白发苍苍的老监正突然下跪。
陛下,老臣近日夜观天象,竟发现一颗隐藏多年的祸星,这颗祸星主战事,主倾覆,对应生辰八字,正是……正是长公主李云昭!
一句倾覆,我那软弱无能的父皇便慌了神色。
陛下!
崔尚书趁机相劝。
大昭,终归是皇子们的天下,长公主此去北燕既能平息战祸,又可抵去日后的倾轧之乱,实乃上上之策。
早被司监正的丹药丸惑得神志不清的皇帝,神色悲痛几许,终叹一声:可惜我昭儿非男子。
遂即刻下旨,命我动身赴北燕为质,另奉秀女三千,以示诚意。
赵远峤赶紧跪地痛哭,指天发誓一定守身如玉,等我归来。
……
回京的仪仗到达驿站,我便让卫殊去寻落胎药。
边远之地产出的药过于凶狠,入口不过半个时辰,刺骨的痛意顷刻窜上小腹。
身体一会热一会冷,夹杂着钻心的疼痛。
我瘫软蹲坐在地,手心攥紧衣裙,艰难抬头看向门外高大挺拔的身影。
是卫殊啊,他还没走。
难道是怕我死在这里,自己交不了差吗
头皮绵绵密密地发麻,我的意识渐渐陷入恍惚。
2
离开当日,崔姒特地来送我,装模作样多年,她终于撕下温柔的皮,在我耳边笑得阴狠恶毒。
公主殿下,您就安心去吧,听说北燕民风粗犷,也不知您这金贵的身子可受得住
她低下身来,悄悄在我耳边低语。
至于赵远峤,等你死在北燕的消息传来,我定马上与他成亲,恩爱一生,携手白头。
众目睽睽之下,我飞快拔下头上的金簪,狠狠刺在她的胸口。
可惜那日穿的长裙太过繁复,耽误了使力,没能将她戳死。
……
鲜血缓缓从身体里流出,我痛得浑身颤栗,哑声呜咽。
啪!
听到声响的卫殊,蓦然推门闯进。
他怔怔站在原地盯着我身下的血,忽地像反应过来什么,红着眼脱下自己大氅,将我整个人拢在怀中。
阿昭,撑住!
他许久没叫我的名了。
自从十四那年,我一把将当面来送荷包的崔姒推入水中,他愤声骂我恶毒之后,就只肯尊称我为公主殿下。
我那时苦苦哀求他当我的驸马,他都冷眼相拒。
公主殿下千金贵体,卫殊配不上您。
我问他:你配得上谁崔姒吗你喜欢崔姒,是不是
卫殊眼神闪烁几许,终道:殿下既然知道,还请不要强求了。
……
夜半三更,卫殊仍保持着抱我的姿势一动不动。
疼痛渐渐淡去,我的意识恢复几分,僵硬的身体不自觉颤了颤。
卫殊一愣,及时撤开自己的身体,包裹的温度陡然消失,我顿了片刻,才强自支撑着站了起来。
卫殊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苍白又漠然的脸,眼底浮起一丝痛意。
北燕受辱之事,我绝不会让人泄露半句。
不。
我缓缓擦干净身上的血迹,冷淡垂眸。
卫殊,本宫命你,速将本宫怀了北燕三皇子之子的消息禀回京都,越快,越好。
卫殊愕然抬头,我平静地和他对视。
卫殊,这不是我的罪过,这是大昭的罪过。
3
五年前,卫殊听说我赴北燕为质,从南疆一路快马加鞭,整整七天七夜。
抵达京都时,正好遇上送我去北燕的队伍。
我身着红衣,手上沾着崔姒的血,站在太和宫外放声大笑。
卫殊,看见把你心爱的崔姒推下水去害她风寒,又把自己逼去南疆的恶人终于被赶去北燕,有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
快,说与我听听。
卫殊脸色黢黑,嘴唇干裂,却在听到我问他这句话时,仓惶退后好几步。
我没有等他回答,转身上了马车。
一别五年,再次见面,就是今夜。
卫殊独自立在屋外,守了我整整一晚。
第二日便差人去寻了厨娘随行,一路专门为我做膳补身。
在北燕的五年,我的身子骨差了许多,回京都一路颠簸,就算卫殊照料得当,我还是发起了高烧。
意识模糊间,卫殊的气息在身旁环绕,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似有似无。
阿昭……撑住,我带你回家了。
……阿昭,我错了,我不该丢下你在京都……
阿昭……如果能重来,什么前程……我都不要了……我好好护着你……
这些话太过缥缈,一时之间,我竟分不清,是我这五年悄悄埋在心底的希冀,还是卫殊真的后悔当初没有娶我。
……
回宫的马车刚到京都,便被赵远峤率人拦下。
陛下有旨,长公主如今身体有恙,恐不适入宫,请长公主先行前往皇家山庄安置。
卫殊气急,拔剑相对。
赵远峤,公主她需要回宫!她需要太医!
赵远峤半步不让。
这是陛下的命令,难道公主刚回大昭,就要携卫将军抗旨不遵
卫殊咬着牙忍了又忍。
给我一名太医。
赵远峤笑了:太医就在宫内,卫将军可以自行去请。
卫殊默了片刻,转身对身旁的侍卫嘱咐几句,便匆匆离开。
赵远峤悠哉踱步上前,揭开马车的帘子,看着里面烧得不省人事的我。
公主……殿下
我没有反应。
他顿了顿,随即嗤笑一声:李云昭,你命挺大,竟然还能从北燕活着回来。
只可惜……带了个北燕的孽种,陛下都唯恐你脏了皇族名声,不肯让你回宫……
不过……你也没多少日子了,陛下他怎会让你这个怀了敌国孽种的公主,活在大昭……
如果我是你,就该一条白绫吊死在那皇家山庄,好歹也能落个清白之名……
随着赵远峤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缓缓睁开眼。
呵!死
我在北燕忍辱负重,在慕容弘身下卑微求生,就是为了能好好活着回来。
清白
我用这身清白换了大昭五年和平,在这京都门下,却连唯一的家人都将我拒之门外!
他们在这五年里歌舞升平,享受安宁,可曾想过这一切,都是用我李云昭,还有那三千秀女的骨血为他们换下的。
我怎会死
我要用这条命,将这五年受的苦,通通在他们身上讨回来!
4
初到北燕,我便和侍女被带去军营去见了北燕战神,三皇子慕容弘。
慕容弘身形高大挺拔,一张近乎精致的面容上,透着说不出阴郁暴戾。
他身坐高处,好整以暇地盯着我看了半天,忽地大笑起来。
这就是大昭京都双姝之一的长公主李云昭美则美矣,就是身上这件红衣太过晃眼,本皇子不喜欢,脱了吧。
侍女大怒:放肆!长公主乃千金之躯,岂能在你北燕当众脱衣!
呲!
话音刚落,一柄长剑陡然刺穿了她的胸口,她瞪着双眼,软软倒了下去。
她身后的北燕士兵猛地抽出剑身,滚烫的鲜血忽地涌出,溅得我睁不开眼。
其余侍女被吓得瘫软在地,尖叫一片。
慕容弘敛了笑意,他起身提着手里的剑缓缓下了台阶,看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脸色发白的我,语气冷如寒冰。
到了北燕,哪来的什么长公主,今日你若不脱下这件红衣,我就杀光你的侍女,再将你扔去军营,犒劳我的将士们。
我强行压住剧烈起伏的胸口,盯着这位在战场上声名远播的三皇子。
传闻他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对待俘虏的手段层出不穷,但凡落在他手里的人,就没有一张好皮出来的。
镇北王座下的一名将军被他俘去,硬生生折磨了十二天才扔到城墙下,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却偏偏还留了最后一口气,骇得镇北王领兵连退三城。
杀光我的侍女,将我扔进军营,慕容弘做得出来。
刺啦啦……
剑身抵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侍女们惊恐地捂住耳朵,看着这个骇人的杀神越来越近。
慕容弘神情森冷,走到眼前的他不发一言,单手执剑便朝离我最近的侍女刺去。
剑尖抵住侍女心口,她恐惧得发不出声音。
我猛地扑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袖口。
慕容弘的那双锐眼稍垂,便令人感到有无数压迫的气息袭来。
我抖着手攥紧他的衣袖,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委屈又无助。
殿下……您……您若不喜欢这件红衣……就带云昭回府,云昭穿您喜欢的给您看……
神色稍缓的慕容弘,俯身捏住我的下巴端详许久,久到我几乎忘记呼吸时,他才终于笑出声。
真乖。
夜里,慕容弘屏去身旁侍卫,将我搂在怀里眷意正浓。
我悄然拿出藏在袖口的金簪,看准时机狠狠往他的脖颈刺去。
慕容弘微微一侧,反应极快地扼住我的手腕,方才放空的眼眸骤然清明,唇角漾起丝丝危险的笑意。
听说大昭的长公主是朵带刺的玫瑰,早就料到你不会如此听话,不过,他掐着我的手渐渐用力:本皇子……最喜欢驯服不听话的猎物……
5
皇家山庄的夜里寒凉,我睡得迷迷糊糊,梦里,慕容弘的脸驱之不去。
他冷厉暴戾地在我身上挥着长鞭:李云昭!求我!我让你求我!
我一边躲一边痛骂:疯子!变态!神经病!我求你去死!
他打累了,放下鞭子,转而温柔唤我。
阿昭过来,我给你上药,你要听话,你只要乖乖地听话,就不会挨打了……
……
直到全身被汗水浸透,卫殊终于把太医从宫里匆匆带了过来。
他脸色不大好,此行似费了他很大的功夫。
一碗汤药下去,我恢复了些许精神。
卫殊静静坐在床旁,盯着我喝完的药碗,眼眸明暗几许,不知在想什么。
我哑声开口。
卫殊,他们是不是……都在想怎么弄死我说与我听听。
卫殊神色一顿,随即抬眸,眼底是从未见过的恼怒。
昨日回京的仪仗刚刚进城,崔尚书和司监正就进宫奏请陛下暗中将你赐死!
陛下虽犹疑不决,可因司监正曾断言你是祸星,便命赵远峤先将你带去山庄。
他们……根本不想放过你。
我轻轻冷笑,一群老匹夫!
五年前,大昭被北燕兵临城下,便推本公主去北燕为质,方换得五年安宁。
如今大昭有了卫殊这个倚仗,便迫不及待抹杀本公主,好像这样他们曾做的丑事就能悄悄藏起,轻轻揭过。
阿昭……卫殊眼神决然,只要我在一日,绝不会让任何人动你。
我忽而笑出声。
卫殊,你能挡得了一人,可挡得了十人挡得了十人,又挡得了我父皇
你从前,为了崔姒对我置之不理,如今,却怎么又愿意为我拼命呢
卫殊的脸色蓦然白了白:阿昭,我当初……
可惜,我话锋一转,漠然看他:我李云昭再也不会将命运托付给任何人。
卫殊,我叫他:你拿着我的玉佩,进宫去见父皇。
就说,我对探花郎赵远峤实在一往情深,在北燕苟且偷生五年,唯一心愿就是归来嫁于他为妻,以圆我母后,临终前曾盼我喜乐一生之愿。
卫殊猛地抬头:你……还要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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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然不语,将玉佩递给卫殊,他愣怔半晌,还是缓缓接过玉佩,走出屋外。
这枚玉佩是我母后留下的遗物,也是她和当今皇帝李彻的定情之物。
李彻还是太子时遭遇刺杀,是我母后,当时的太子妃替他挡下致命一剑,他才得以逃出生天。
我母后却因那一剑伤了根本,只诞下我一个独女便再也无法生育。
少年情谊,救命之恩,却也不影响他在后宫佳丽三千,美人在怀,绵延子孙。
如今他的犹疑不决,不过惺惺作态罢了。
如若我不趁机提醒他母后曾经的恩情,又送上赵远峤这个可以解决这桩丑事的正确答案。
他一定会像五年前把我送去北燕那般,将我赐死,以保全他皇家的清白名声。
6
在山庄等了足足两日,皇宫终于派了人来传旨。
公主殿下,陛下有旨,命您与赵大人下月十五完婚,奴才特地来迎殿下回昭阳殿。
正是午时,和五年前那日一样,烈阳裹着刺目的光,晃得人目眩神迷。
卫昭的眼里说不出的复杂,我却忍不住笑得越来越大声。
也不知此刻的赵远峤,还有迟迟没有露面的崔姒,是不是快要气疯了。
卫殊留下两人做我的暗卫,随我回宫。
时隔五年,昭阳殿的一花一木,朱瓦红墙,还是从前的样子。
可惜,此时的李云昭,已不是当初那位骄傲明艳的长公主。
我的手轻轻抚过殿内的每一物,随后缓缓靠坐在软榻上,垂眸吩咐。
传本宫命令,本宫的洗尘宴就安排十日后,着人去写请帖,务必要送到准驸马赵远峤和崔尚书之女崔姒手上。
侍女迟疑:可是公主……陛下并没有说要为您办洗尘宴……
我挑了挑眉:那又如何
等李彻得知此事时,我的请帖已送到京都大半贵女手上。
听说他暴跳如雷,在太和宫内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悠哉悠哉,栽花种树,不亦乐乎。
十日后。
我懒懒靠在主位,摩挲着微隆的小腹,笑容满面地招呼世家贵女。
众贵女面上殷勤备至,争先恐后地对我这五年嘘寒问暖,唯独赵远峤和崔姒,脸色难堪,一言不发。
宴至半巡,崔姒终究按耐不住,摇着轻扇,讽刺地笑。
公子殿下此去北燕五年,我倒听说北燕的三皇子对公主殿下宠爱万分,也不知您今后诞下的孩儿,究竟是北燕的皇孙,还是大昭的皇孙
我大方瞧向赵远峤,笑道:既是本公主的孩儿,那自然是大昭的皇孙,不过,女子出嫁从夫,本宫还是希望他能遵从父亲的姓氏。
毕竟……为赵家继承香火,也是本宫以后身为赵家妇的责任。
话音刚落,众人脸色微妙,似没料到我竟将此事放到明面上来说。
大昭皇帝赐婚,长公主倾心下嫁,这个来自北燕的孩子,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赵远峤的脸色涨红,视线却极快扫过我的腹部,眼里掩饰不住愤恨。
在他眼里,这可不是赵家的香火。
而是……我当着众人啪啪扇在他脸上的,屈辱。
看着赵远峤和崔姒在底下不断交换眼神,我终于起身伸了个懒腰。
本宫乏了,你们自便吧。
窝在殿内小睡了一个时辰,天终于暗沉下来。
暗卫来报,散席后的赵远峤和崔姒,两人一前一后,往后花园去了。
我慢悠悠地进了内殿,从后殿出了门。
7
后花园。
一间空殿内,崔姒娇媚的声音好似一把温柔刀。
峤哥,李云昭在北燕待了五年竟还能活着回来,当年我们下手快了一步,打得她措手不及,如今她回来,恐怕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赵远峤搂她在怀安抚。
李云昭向来专横跋扈,当年听说她还将你推下水,实在恶毒,你放心,我和尚书大人绝不会让她好过。
可峤哥,崔姒娇声道:陛下已下了旨意,让你必须娶她,逼你认下她肚子里的那个野种,你被她这样欺辱,我好生心疼。
我的身子早就给了你,你要是娶了李云昭,那我怎么办
缠绵半天,赵远峤已是忍耐不住,紧紧抱着崔姒开始解她的衣裳。
好阿姒,我已想好了法子,当初我能让她去北燕,如今也定能让她在大昭生不如死,只要她嫁进赵府……我定让她和那个野种……死得悄无声息……
……
里间一阵窸窸窣窣,自我回京便多日不得相见的孤男寡女,此时干柴烈火地抱在一起颠龙倒凤,忘乎所以。
没有人发现殿外的门已被我用手臂粗的锁链封住。
而今日这洗尘宴,便是我专门为他俩而设。
里面的赵远峤扑在崔姒身上,不停地叫唤她的名。
好阿姒,你真软,李云昭她哪比得上你温柔体贴……
我提着陶罐,一边听着他们的淫声浪语,一边慢悠悠地将火油把这屋的四周浇了个遍。
随即掏出火折子,轻飘飘往地上一扔。
身后,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
……
走水了!快!快!
后花园的混乱持续到了夜半,听说连卫家军都被调进宫来。
我靠在软榻上,听着远处传来的吵闹终于慢慢淡了下去。
烛光微晃,有人悄无声息地闯进昭阳殿,还带进来些许微末的焦糊气息。
是你放的火
卫殊静静站在殿内,昏暗的光线遮住了他的神情。
我定定看他,波澜不惊。
是又如何
卫殊有些愕然:阿昭,你从前虽然骄横,却从来不会枉伤别人性命。
我缓缓起身背对卫殊,一件件解下自己的衣裙,露出后背上密密麻麻,像蜈蚣一样的鞭痕。
卫殊猝然不及的后退,浑身颤抖。
阿昭……
我低低笑了:他俩既敢设局害我去北燕为质,便该知多活的这五年已是恩赐。
卫殊,今晚这后花园的火,烧得可旺
殿内陷入久久沉默。
阿昭,卫殊忽地低哑唤我:你掉下的锦帕,我已处理了。
从前,你不是想让我做你的驸马吗我来娶你,好不好
我漠然地穿好衣裳,转身看他。
卫殊,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崔姒与我不和,但凡我看上的东西,她都非要沾上边不可,对你如此,对赵远峤也如此。
你之所以不愿当我的驸马,是因为少时的你想从军,想征战沙场,想守护大昭的百姓。
你确实做到了,你用五年收复大昭失去的城池,接回大昭的长公主,你成了大昭的英雄。
那又如何呢我轻轻扬起嘴角,笑得讽刺:你接回的李云昭,可还是从前的李云昭
卫殊脸色骤然苍白:我……
我在北燕究竟会遭遇什么,赵远峤和崔姒知道,李彻知道,你知道,这大昭的所有人,都知道。
我一步一步走向前,盯着卫昭越来越惨白的脸。
大昭皇族享受百姓供奉的,又何止我一人,就因为身为女子,所以注定成为他们腐烂皇权下的牺牲品。
当初与我一同去北燕的女子,你可看到,有回来一人
我偏了偏头,终于笑出声。
卫殊,大昭病了。
镇北王麾下号称三十万大军,却连慕容弘的五万兵马都打不过,白花花的军饷,都成了他的琼楼玉宇。
李彻每日靠着司监正的丹药醉生梦死,一心妄想长生。
大昭的太子殿下终日沉迷于美人和歌舞,受宦官摆布。
或许再过三年,慕容弘的铁骑兵临城下,下一个李云昭就会被送去北燕!
我和卫殊面对面站着,呼吸咫尺之间。
他的眼眸幽幽,像暗夜里微不可见的烛火,舔舐着我的脸。
所以卫殊,我不要你做我的驸马,我要你做我的刀,把噬附在大昭的蛆虫鼠蚁,全部挖空屠尽!
8
昭阳殿后花园的火还没查清楚,皇帝李彻,却因吃了司监正奉上的丹药陷入昏迷。
太医们纷纷束手无策,皇宫顿时乱成一片。
我带上神医徐苏,衣不解带地亲自照料了李彻三天三夜。
他醒来时,有些恍惚地看着我,忽地惊喜唤了声:阿素。
阿素,是我母后的名。
我泪眼婆娑地握住李彻的手,父皇,我是云昭。
李彻愣了愣,失落道:是昭儿啊……
父皇,您终于醒了。
我哽咽着,适时露出手腕上的伤口。
儿臣特地去求了神医徐苏来为你诊治,他说您中毒至深,需要至亲之人的血入药方可炼制解药……
李彻这才看向我的手腕,面色难得的浮现些许怜惜:昭儿,你有心了。
神医徐苏,擅救将死之人,擅长生之法。
他走上前去,当众再次在我手腕取血,给李彻喂下药去。
李彻苍白的脸上很快转为红润,刚刚还虚弱不堪的身体,顿时精神振奋。
陛下的龙体,本是长生之相,但是司监正所炼制的药过于霸道,伤了根本,需得每日以至亲之血喂养,清除毒性,才可服药。
李彻方才亲身体验过,立马对徐苏深信不疑,想及自己多年苦心寻求长生,却养了一群不中用的,不禁勃然大怒。
司监正这群废物!传朕旨意,全部就地处死!
随即殷切看向我:昭儿……
我恭敬俯身:儿臣愿以身入药,只盼父皇福寿安康。
李彻大喜,下令徐苏入主司监正,专为李彻炼制长生之药。
观星台上,我问徐苏:五年前,老监正就曾说本宫对应一颗祸星,你且看看
徐苏看向天边星宿,掐指沉吟。
公主,这颗祸星主倾覆,确实与您的生辰八字,正好契合。
我拍了拍徐苏的肩,笑得分外畅快。
既然如此,本宫就放心了。
走下观星台,一身黑衣的卫殊在底下等我。
他扫眼看向上方的徐苏,目光锐利:这位,真是那位名扬天下的神医
我转过身,走进墨色无边的夜里。
本宫说他是,他便是。
9
听闻皇帝苏醒,崔尚书连夜赶到太和宫跪了一夜,恳求皇上彻查自己爱女崔姒被烧死在昭阳殿后花园一事。
几番人证奉上,口供均指证纵火是我所为。
可李彻却怒气冲冲地砸了御书房。
崔姒胆大包天,竟敢和赵远峤在公主眼皮子底下苟合,朕还没治你崔家之罪,你倒想先问罪我大昭的长公主
尚书大人先逼我昭儿去北燕为质,如今又告昭儿杀女,究竟是昭儿和你崔家过不去还是你崔家和昭儿过不去
天子震怒,崔尚书只得忍气吞声,不甘退下。
我靠在软塌听着暗卫传来的消息,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
犹记得年少,李彻考问太子政事,太子吞吞吐吐,我却抢着对答如流。
本以为能得他夸赞,他却勃然大怒,喝问一介女子,国事与我何干下令不准我再随太子入学。
后殿忽然传来牲畜垂死的呜咽,下人从里面端出来一碗血。
给徐苏送去吧。我有些倦怠的抬抬手。
有生之年,我这个女儿能再得李彻的爱护,也不过是因为,他每日需要我的血供养,而已。
10
两月后,北燕派来使臣替三皇子慕容弘迎娶我为皇妃。
太和宫上,使臣姿态傲慢。
长公主在北燕为质时,三皇子就对其照顾有加,如今听说长公主身怀有孕,自然喜不自胜,派我等前来求娶公主,两国可永结缔好。
卫殊气得脸色铁青,当众拔剑:无耻之徒,竟敢还肖想我大昭的公主,你当我大昭的将士是摆设吗
使臣毫不在意地笑笑。
陛下,三皇子愿以燕朔五城为聘,如今大昭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收复七年不得的城池,如此好事,还请陛下三思。
燕朔五城是七年前被北燕攻占的城池,也是大昭皇帝李彻登基为帝以来,抹不去的耻辱。
龙椅上的李彻,果然浮起犹豫之色。
卫殊见状,面色灰败地跪下。
陛下,您可是她的父皇,怎能忍心再让公主去北燕
放肆!
李彻恼羞成怒,正要问罪卫殊。
长公主到!
我慢悠悠踏进太和宫内,走到使臣面前,伸手接下他的和亲书。
告诉慕容弘,本宫同意了。
使臣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我的腹部。
公主圣明,三皇子他肯定很高兴见到您。
李彻终于大喜:如此甚好。
我垂眸盯着手上的和亲书半晌,对那使臣低笑:替我转告慕容弘,我和他的孩儿,也很高兴再见他。
以我对慕容弘的了解,此刻他人,必定已在京都。
11
过了两日,后宫妃嫔请来唱戏的戏班子离宫后,慕容弘果然在深夜闯进了昭阳殿。
我在床间打盹,烛光微晃间,忽然闻见熟悉的药香。
刚一侧身,一双大手便抚上我的腹部,整个人被宽敞的怀抱拢在其中。
阿昭,许久不见,可想我
再次听到这个温柔又残忍的声音,我的身体忽地颤栗起来。
滚烫的呼吸从后颈灌入身体,那些本已淡去的鞭笞疼痛突兀浮现,我咬牙恨极,颤抖更甚。
慕容弘在我耳边放肆轻笑。
你在怕什么我特地来大昭接你回北燕,等你诞下孩儿,你就是我的皇妃,我们这辈子都会在一起……不开心吗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和慕容弘相对。
滚下去。
他眼尾微挑,眉间笑意不减。
阿昭,你这态度可真是令人失望,在北燕五年,你我早就不分彼此,你可还记得自己被我喂下合欢散,梨花带雨求我的模样,啧……我很喜欢那晚的你……
我不动声色,抬眸向外。
慕容弘,你最好也喜欢今后的我。
话音刚落,一支长箭自殿外而入,我飞身躲开。
慕容弘察觉危险,刚闪身退避长箭,蓦然间脸色变得惨白,整个人瘫软在地。
卫殊带着暗卫破门而来,将慕容弘团团围住。
慕容弘力气衰微,却仍处变不惊,眼底仅是微微惊诧。
阿昭,你何时下的毒
我赤脚向前,看着运功无力的他,俯身轻笑。
你这样谨慎的人,寻常下毒之法怎会让你轻易中招
慕容弘,你最厌恶血腥之气,喜用药香熏衣,那香里有一味草乌,和我大昭特有的竹桃混合便可令人手脚麻痹,内力受抑。
我在回宫的第一日,就在昭阳殿种满了竹桃花,你进宫潜伏的那刻,就已中毒了。
慕容弘唇角微弯:原来我的阿昭,这么早就已等着我了。
那现在你要怎么办折磨我,还是杀了我
我冷冷拂袖:把他带下去,关进暗牢。
12
卫殊回到昭阳殿时,我还怔怔坐在榻上,久久没有动弹。
阿昭,你准备如何处置慕容弘
我回过神来,看着卫殊。
他眉若青峰,眼眸流转间,有当初那个少年的锐意,也沉淀了历经沙场的沉稳。
算了算时间,徐苏说的时机也快到了。
卫殊,我道,你先去边疆,杀了镇北王,我要你,拿到他的兵符。
……
卫殊抵达边疆的当晚,天际忽降异象。
一道赤金色的白光冲破云层,自天而降,在大地轰鸣碎裂,周边瞬间亮如白昼。
刚到镇北军营的卫殊领人前去查看,竟发现一颗偌大的琥珀陨石,上面赫然写道:祸星移,帝女出,天下大吉。
当初司监正推算出长公主为大昭祸星,而随着今夜这声诡异的巨响,那颗祸星竟已消失不见。
随之而出的,是一颗从未见过,耀眼灼亮的星辰。
这是天兆!
大昭衰微,幸得长公主亲赴北燕为质,换得故国五年安宁,如今长公主归来,此星陨落,寓意五年前的祸星乃是假象,长公主李云昭,才是大昭真正的帝星!
军营一片躁动不安,卫殊率先领誓效忠长公主李云昭,众将士纷纷响应。
第二日的天刚蒙蒙亮,镇北王府便已被卫殊带领的将士悄无声息地屠尽,血从府内一直蔓延到了街边。
无数的金银珠宝从镇北王府内被搜出,尽数堆放在王府大院,状若山峦,极其壮观。
长公主有令,凡被镇北王拖欠军俸的将士,双倍奉还,凡家中有老幼妇孺者,再领三成!
……
同日,太子醉酒,被贴身宦官吊死在东宫。
皇帝李彻在服下长公主送去的血后,忽然全身瘫痪,唯剩头脑留有几分清明。
听到东宫的侍卫传报太子身死的消息,他愕然睁大双眼。
是她!她就是祸星!她就是个祸星!
可惜此时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微笑上前,步步逼近。
父皇,你们都曾说,这天下,终将是皇子们的天下,可得了天下的皇子们,你,或是太子,可曾顾念过这大昭百姓,又可曾怜惜过这天下的女子
百姓以骨血供养你们,你们却用他们的女儿换取安宁。
你可知,在北燕的五年,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与我同去的三千秀女,又被北燕人怎样对待
她们大半……都死于谷道破裂。
既然你们坐不好这个位置,不如就交给我来试试,好不好
眼看李彻的额角青筋凸起,我笑着一一按了下去。
父皇放心,您一定会活到,我登基的那日。
话毕,我将手里的丹药塞进李彻嘴中,强迫他咽了下去。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通红一片,粗直的脖子不断挣扎扭曲。
逆……女……
后面的话忽然像被什么封住一般,在喉中化为呜咽,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13
暗牢潮湿,地上的血迹顺着地缝蜿蜒,和浑浊的污水混在一起。
我慢慢走进牢里,看着被锁链制住的慕容弘。
他的手脚筋在进来的当晚就被我令人尽数挑断,伤口早已化脓,周身都是鞭痕血迹。
我特地吩咐了守卫,每晚五十鞭,一鞭不落。
饶是如此,看见我来牢里,他那双微挑的眼,却仍目光灼灼。
阿昭,他盯着我的红衣,笑道,我最厌红衣,因为我母亲死的那日,穿的就是红衣。
可你穿红衣的模样,是真美。
我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慢悠悠地欣赏他的惨相。
死到临头了,三皇子竟还有心思调侃本宫。
你是不是很好奇,消失这么久,为何北燕毫无动静
慕容弘淡淡垂眸:北燕最恨我的人,莫过于大皇子慕容瞻,你敢在大昭对我动手,怕是早就和他达成同盟了。
只不过,他笑了笑,是什么时候呢是离开北燕的那日吗
不,我摇摇头,是你第一次败给卫殊的时候。
原来如此,慕容弘恍然,甚至还有几分骄傲:阿昭真是聪明。
随即,他盯着我平坦的小腹。
这是我们的第二个孩子,你离开北燕前并未动他,就是为了等那一晚,诱我进宫寻你吧。
毕竟,当年你拼命打掉我们的第一个孩儿,无论我怎么罚你……你都不肯求饶。
我倏然冷笑:慕容弘,我李云昭乃大昭公主,天生贵胄,你这种在北燕都被视为孽种的人,怎配本宫为你生下孩儿
慕容弘没有动怒,面色反而渐渐趋于平静,像是陷入了回忆。
还记得幼时的我,在北燕王庭就是比下人还不如的存在,因为我的母亲是南疆巫女,身份低下,北燕的任何一位皇子,都可以随时随地鞭笞我,羞辱我。
我在北燕王庭与狗争过食,长大后又在战场上拼命求生,我一步一步向上爬,终于,连辱我最狠的慕容瞻看我的眼神都有了惧怕。
可是阿昭,慕容弘低声笑,其实……我同你一样,厌恶北燕。
我见你的第一眼,你穿着红衣,让我想起了我母亲。
我既恨透了她,却又很想她。
就像对你……一样……
我缓缓起身,拿出袖口的匕首,锋利对准慕容弘的心口,一点点刺入。
慕容弘,本宫亲自送你上路,你死而无憾。
他的笑声更甚,神情张狂。
如果……如果能重来……李云昭,我一定……一定折断你的手脚,刺瞎你的眼睛,把你好好藏在我的府中,叫你再无一丝可能……
随着血肉翻搅的声音,压抑的闷哼在慕容弘喉间传开。
……逃离我……
子时,丧钟敲响,太子薨。
14
大昭皇宫乱了。
众臣纷纷要求觐见皇帝李彻,却通通被我推了回去。
十日后,卫殊率大兵入京,我召集百官到太和宫,拿出李彻的亲笔御旨。
太子骤然薨逝,其余皇子尚且年幼,难堪大任,幸得长公主李云昭乃天降帝星,可承继大统,以保社稷安宁,黎民安泰!
我从容站在殿内,笑吟吟地看着被卫殊带兵围在殿内的百官。
诸位,可有异议
崔尚书勃然大怒:我有!本官要面见陛下!李云昭,这御旨分明是你……
哧!
我飞快地拔出身旁侍卫的长剑,将正慷慨陈词的崔尚书一剑穿胸。
他剩下的话被哽在喉内,嘴唇呜咽着怒瞪双眼,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我会当场动手。
崔尚书纵女偷情,和司监正密谋栽赃本宫为大昭之祸,险些令大昭帝星陨落,该杀!
我利落地抽出剑身,随即将一个包袱扔出。
包袱滚落几番,慕容弘的项上人头赫然而现。
其余官员被骇得脸色惨白,惊惧地看着我站在殿上执剑大笑。
这就是那位北燕战神,慕容弘的头颅。诸位,可还有异议
……
扑通!
一大臣跪下。
公主乃天降帝星,微臣愿追随殿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殿内,渐渐跪倒一片。
次日,大昭皇帝李彻驾崩,传位于长公主李云昭,为大昭史册上第一位女帝。
女帝励精图治,厚待士卒,倡导男女同等,开女院,设武塾,准许女子进朝为官为将,为大昭社稷效力。
卫殊被女帝封为镇北大将军,一生平乱边疆,誓不让北燕铁骑再踏进大昭一寸,誓不让大昭女子再被奉为和戎之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