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我是他豢养七年的罪臣之子。
所有人都说谢珩冷血,抄我满门却独留我性命,只为折辱。
我戴着人皮面具蛰伏七年,终于将毒下进他的茶盏。
他饮下毒茶时,指尖抚过我的脸:这张假面戴久了,不疼么
行刑那日,他替我挡下穿心一箭。
血染红雪地时,我摸到他怀中半块玉扣——那是我家传之物。
老仆哭着说:当年是王爷从火场抢出你,沈家谋逆案……也是他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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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雪粒子砸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我垂着头,跪在摄政王府书房的石阶下,任由寒气顺着膝盖的旧伤一路往上爬,啃噬着早已麻木的骨髓。
雪花无声无息地堆积在我单薄的肩头,很快覆上了一层惨白。阶上,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着,隔开了里面融融的地龙暖意,也隔开了那个掌握着我生杀予夺的男人。
门轴吱呀一声,打破了雪落的死寂。一股裹挟着沉水香和墨香的暖风扑面而来,随即,一双玄色云纹官靴稳稳地停在我低垂的视线里。那靴面纤尘不染,用料考究得刺眼。
跪着作甚头顶传来谢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透了权势的沉冷,仿佛金銮殿上的玉磬敲响,不容置疑。
他刚从宫里的御前议事回来,一身深紫色的蟒袍尚未换下,袍角绣着的四爪金龙在雪光映照下,张牙舞爪,几乎要破帛而出。那象征着极致尊荣的颜色,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上。
我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让那寒意刺进肺腑,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
头垂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贴上冰冷的石阶,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王爷恕罪,小的……失手打碎了您赏的青玉笔洗。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提醒自己,这是蛰伏,是演戏。我是沈翊,那个七年前就该死在火场里的沈家幺子,如今却顶着阿七这个卑贱的名字,戴着这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苟活在他的屋檐下,做他脚下一条温顺的狗。
碎了便碎了。谢珩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漠然。
他微微倾身,冰冷的指尖捏住我的下颌,迫使我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仿佛能穿透我精心描绘的伪装,直刺入我灵魂深处那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他的手指在我的下颌骨上停留了片刻,那触感冰冷滑腻,像一条毒蛇的信子。一张死物罢了,他淡淡地补充道,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颧骨下方,那个面具与真实皮肤最隐秘的接缝处。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血液瞬间冻住,仿佛被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钉在了原地。他……知道了不可能!七年了,这张脸早已融入骨血,连我自己在铜镜里都找不出破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轰鸣。
起来。他松开手,转身迈入门槛,袍袖带起的风卷起几片细雪。去煮茶。要新贡的蒙顶甘露,用旧年存下的梅花雪水。
是,王爷。我艰难地应声,撑着冻得僵硬的双腿站起来,膝盖骨缝里针扎似的疼。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跨过那道象征着天堑的门槛。书房里暖意熏人,上好的银丝炭在兽首铜炉里燃着,发出轻微的毕剥声。
满室书香墨韵,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墙上悬挂的名家山水,都在无声地彰显着主人无上的权柄。我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奏章,心口那块陈年的疤又开始隐隐作痛。
就是这些纸片,这些盖着朱红大印的薄纸,轻易地断送了我沈家一百三十七口人的性命!抄家灭族!而那个执笔落下朱批的人,此刻正安然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神色淡漠地批阅着新的奏章,仿佛七年前那场冲天的大火和凄厉的哭嚎,从未发生过。
我走到角落的茶案前,背对着他,熟练地摆弄起那些昂贵的茶具。
温壶、投茶、洗茶……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毫厘,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控制着不让一丝颤抖泄露出来。
袖中那个小小的油纸包,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皮肉,也灼烧着我的灵魂。时机到了。就在他刚刚翻阅完一份关于江南盐税的冗长奏报,略显疲态地抬手揉了揉眉心,目光投向窗外飘飞的雪幕时。
我端起那盏刚刚冲好的、碧绿澄澈的茶汤。茶盏是上好的甜白釉,薄胎透光,此刻却重逾千斤。袅袅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我的视线。一步,两步……我走到他的书案前,屈膝跪下,双手将茶盏高高举过头顶。
王爷,请用茶。声音是刻意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卑微的讨好。
谢珩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我高举的茶盏上,又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我低垂的脸上。他的眼神深不可测,里面翻涌着一些我看不懂、也绝不愿意看懂的复杂情绪。他没有立刻去接。
时间仿佛凝固了。炉火毕剥的声音,窗外雪花落下的簌簌声,还有我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闷响,在死寂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冷汗,无声无息地浸透了我后背的衣衫。
终于,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稳稳地握住了那温热的盏壁。我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的手指,那触感冰凉,却像烙铁一样灼痛了我。
他没有立刻饮下。他只是看着我,目光沉沉,穿透了袅袅的茶烟,也穿透了我脸上那张精心描绘了七年的假面。
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悲悯的东西不,不可能!是错觉!谢珩的心,是深冬最硬的玄冰!
就在我的神经绷紧到极致,几乎要断裂的刹那,他缓缓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喑哑,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如同重锤:
这张假面……他顿了顿,指尖竟轻轻拂过我的额角,那个面具最边缘、最不易察觉的接缝处。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戴久了,不疼么
嗡——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血液瞬间逆流!他果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就在我惊骇欲绝,浑身僵硬如石像的瞬间,谢珩却不再看我。他微微仰头,将茶盏凑到唇边。那碧绿的茶汤映着他平静无波的侧脸,映着他微微滚动的喉结。他没有任何迟疑,仿佛饮下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盏清茶。茶盏很快见了底。
他放下茶盏,甜白釉的杯底轻轻磕在紫檀木案上,发出一声清脆又空洞的轻响。他拿起案头另一份奏章,重新翻开,墨玉般的手指捻过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杯下了剧毒的茶,还有那句足以将我打入地狱的诘问,都不过是窗外飘过的一片无关紧要的雪花。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地爬行。我依旧保持着跪举茶盏的姿势,手臂早已酸麻僵硬,却不敢有丝毫动弹。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他搁在案上的那只手。
一秒……两秒……十秒……
就在我几乎要怀疑那包价值千金的千机引是否失效时,谢珩捻动纸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他执笔蘸墨的右手,悬在了半空,一滴浓黑的墨汁无声地坠落,在雪白的奏章上洇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他搁下了笔。
非常轻微地,他蹙了一下眉峰,那点褶皱在他向来冷硬如石刻的眉宇间显得异常突兀。他抬手,用指关节抵住下唇,极其压抑地、短促地咳嗽了一声。那声音闷在胸腔里,像被什么东西强行堵住,又迅速咽了回去。
然后,他重新拿起笔,竟试图继续批阅!笔尖悬在墨迹之上,微微颤抖着。
然而,那颤抖越来越明显。笔尖终于失控地落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斜丑陋的墨痕。紧接着,一股殷红的血,毫无征兆地从他紧抿的唇角蜿蜒渗出,像一条狰狞的小蛇,迅速爬过他苍白的下颌,滴落在他深紫色的蟒袍前襟上。那抹猩红,在庄重的紫色和冰冷的雪光映衬下,刺眼得令人胆寒。
他猛地抬手捂住了嘴,更多的鲜血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手背和袖口。他试图撑住书案站起来,身体却像骤然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哐当!
沉重的身躯连同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一起轰然倒塌在地。他的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的困兽,每一次剧烈的抽搐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大股大股暗红的血沫从他指缝间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也溅落在他自己华贵的衣袍上,晕开一片片绝望的深色。
他倒下的位置,离我跪着的地方不过三步之遥。
世界在我眼前骤然失声。只剩下他痛苦到变形的呛咳声,还有那血液不断滴落在金砖上的声音——嗒、嗒、嗒……如同来自地狱的倒计时。
成功了那个名字都带着血腥气的千机引……起作用了七年的隐忍,七年的仇恨,七年的精心谋划……终于在这一刻,结出了它剧毒的果实我死死盯着地上那团不断抽搐、被自己的血迅速浸染的紫色身影,大脑一片混沌。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失重般的虚空,瞬间攫住了我。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王爷——!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室内的死寂。是谢珩的心腹侍卫统领赵巍。他看到屋内的景象,瞬间目眦欲裂,那张刚毅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骇人的煞白。
护驾!有刺客!他嘶吼着,腰间的佩刀瞬间出鞘,雪亮的刀锋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直向我劈来!那刀光凛冽,裹挟着雷霆万钧的杀意和刻骨的仇恨,要将我当场格杀!
刀锋撕裂空气的锐响就在头顶!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笼罩下来。我瞳孔骤缩,身体却因极度的震惊和混乱而僵硬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完了……一切都完了……大仇得报的代价,就是立刻随之而去的死亡吗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一声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厉喝,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咆哮,猛地从地上那血泊中炸响!
是谢珩!
他竟然猛地抬起了头!那张原本俊美无俦的脸此刻惨白如金纸,嘴角、下颌、前襟,到处都是淋漓的鲜血,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在最后一刻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那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赵巍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疯狂的保护欲
赵巍的刀锋,在距离我头顶不足一寸的地方,硬生生顿住!他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震惊和不解而扭曲着,难以置信地看向地上濒死的主人:王爷!他……
滚……出去!谢珩的声音破碎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挤出来的,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威压。他死死盯着赵巍,眼神里的决绝不容错辨。又是一股血涌上喉头,他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却仍固执地抬手指向门外,重复道:所有人……滚!
赵巍虎目含泪,握刀的手剧烈颤抖着,指节捏得发白。他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目光中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将我凌迟。最终,他猛地一跺脚,发出一声悲愤到极点的低吼,收刀入鞘,转身冲了出去,并重重带上了门。
哐当!
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所有的援兵和喧嚣。书房里只剩下我和他。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沉水香混合的诡异气息,令人作呕。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里破风箱般的杂音。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徒劳地再次摔倒在地,激起一片血花。他看着我,那双曾经深邃锐利、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濒死的灰翳,却依旧固执地锁在我脸上,似乎想穿透那张虚假的面孔,看清底下真正的灵魂。
呵……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破碎不堪,带着血沫的腥气。那笑声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心头发冷的悲凉和……自嘲阿翊……他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被他的喘息淹没。
阿翊他叫我……阿翊
这个名字,像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入我的天灵盖!沈翊!这才是我的名字!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杯毒茶……他明知道有毒!他为什么还要喝!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堤坝。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膝一软,重重地瘫坐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离他流出的血泊只有咫尺之遥。
他似乎想抬手,指向某个方向,手臂却无力地垂落。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开始涣散,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想说什么,却最终被涌出的鲜血堵了回去。那双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此刻无力地摊开在血泊里,指尖微微抽搐着。
他不行了……他真的要死了……死在我亲手递上的毒茶之下……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恨呢我七年刻骨铭心的恨呢为什么在这一刻,只剩下铺天盖地的茫然和一种灭顶的恐慌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沾满他温热血迹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伸向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我不是想救他,我……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或许只是想确认……确认这个压在我心头七年、如山如岳般的阴影,真的即将崩塌
指尖触碰到他冰冷湿濡的衣料。就在那一刹那,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猛地抬起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如同铁钳,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濒死的闷哼,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不甘,有痛楚,有千言万语,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哀求的……解脱
我被他眼中那最后的、复杂到令人心碎的光芒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就在这僵持的瞬间,外面陡然传来一阵震天的喧哗!兵刃撞击声、喊杀声、惨叫声……如同沸水般炸开!混乱的脚步声正迅速逼近书房!
轰!
书房的门再一次被狂暴地撞开!这次冲进来的,是数十名身着禁军甲胄的兵士,为首的将领一脸杀气,手中长刀寒光闪闪,直指地上的谢珩和我。
奉旨!逆贼谢珩,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证据确凿!即刻拿下,押赴午门候斩!府中党羽,格杀勿论!冰冷的宣判声如同丧钟,在血腥弥漫的书房里回荡。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禁军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两名壮硕的兵士粗暴地将瘫软在地、气息奄奄的谢珩架了起来。他像一具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破布娃娃,头无力地垂下,深紫色的蟒袍被血浸透,变成了更深的、接近黑色的污浊。更多的兵士则凶神恶煞地向我围拢,刀锋闪着寒光。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也好……也好……黄泉路上,再与他清算这笔血债!我闭上眼,等待着那冰冷的刀锋落下。
等等!一个尖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一个身着总管太监服饰的老太监,在几名小太监的簇拥下,分开禁军走了进来。他脸色阴沉,浑浊的老眼扫过地上大片的血迹和濒死的谢珩,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极度的厌恶。他用一种刻板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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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口谕:此獠乃谢贼心腹,助纣为虐,罪不容诛!一并押赴午门,与谢贼同斩!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遵旨!禁军齐声应和,声震屋瓦。
冰冷的铁链瞬间套上了我的脖子和手腕,沉重的镣铐撞击着骨头,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屈辱。我和谢珩,像两条待宰的牲口,被粗暴地拖拽着,拖出这间充满了血腥和绝望的书房,拖入外面漫天呼啸的风雪之中。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着,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迷得人睁不开眼。通往午门的长街两旁,早已被黑压压的禁军戒严。冰冷的兵刃反射着雪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街边,偶尔有胆大的百姓躲在门窗缝隙后窥探,脸上交织着恐惧、好奇和一种扭曲的兴奋。
我和谢珩被推搡着,踉跄前行。沉重的镣铐磨破了脚踝和手腕的皮肤,渗出的血混着冰冷的雪水,黏腻而刺痛。每一次迈步都异常艰难。谢珩几乎是被两个禁军架着拖行,他的头始终低垂着,深紫色的衣袍早已被血污和雪泥染得看不出原色,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残存着一口气息。风雪中,他破碎的、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每一声都像钝刀子割在我的心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反抗以他的权势,以他那些死忠的部曲,他明明有机会……他为什么要喝下那杯茶那句阿翊……还有他攥住我手腕时,眼中那复杂到极致的光芒……无数个疑问如同毒藤,疯狂地缠绕着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恨意在这种巨大的混乱和荒谬感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午门那高大、冰冷、象征着皇权终极审判的阴影,终于近在眼前。巨大的青石广场上,积雪被践踏得一片狼藉,露出底下深色的污痕——那是无数次行刑留下的、永远无法洗净的印记。监斩官的高台已经搭好,刽子手抱着鬼头大刀,面无表情地站在风雪中,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和死亡的气息。
我和谢珩被粗暴地按跪在冰冷的、浸透了无数亡魂血泪的刑台上。风雪无情地抽打着我们的脸。谢珩被按跪在我旁边,身体猛地一颤,又是一口鲜血呛咳出来,染红了身前一小片积雪。他费力地抬起头,隔着漫天风雪,目光似乎穿越了混乱的人群,投向遥远宫阙的方向,眼神空洞而涣散,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又仿佛只是茫然地等待最终的解脱。
时辰到——!监斩官尖利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鬼嚎,划破了风雪的呼啸,在空旷的刑场上空刺耳地回荡。
我的心骤然沉入无底冰窟。结束了。一切都要结束了。沈家的血仇,我七年的隐忍,还有这荒谬的、纠缠至死的孽缘……都将在这冰冷的刀锋下画上句点。我闭上眼,等待着那最后的裁决。
行刑——!那尖利的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再次响起。
刽子手沉重的脚步声踏着积雪逼近,如同死神的鼓点。浓重的汗味和血腥味混合着刺鼻的酒气(行刑前刽子手习惯饮酒壮胆)扑面而来。巨大的鬼头刀被高高举起,冰冷的刃锋在灰暗的天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芒,裹挟着凄厉的风声,向着我的颈项,毫不留情地劈落!
就在这电光火石、千钧一发的刹那!
嗖——!
一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毒蛇,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撕裂了漫天风雪,带着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厉啸,精准无比地射向我的后心!那角度刁钻狠辣,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我闭目待死、心神完全松懈、而刽子手的刀锋刚刚挥下、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致命间隙!
目标是——我!
这一箭,快!准!狠!带着必杀的决心!是谁!谢珩的仇家还是新帝为了斩草除根!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连被明正典刑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
呃啊——!
一声沉闷的、仿佛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嘶吼,就在我耳边炸响!不是我的声音!
是谢珩!
在我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个一直跪在我身侧、濒临死亡边缘、连咳嗽都微弱下去的身影,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了一股超越生死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力量!他竟猛地挣脱了按着他的禁军!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凶兽,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着我的方向,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
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濒死之人的极限!紫色的身影如同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残叶,带着决绝的、义无反顾的姿态,猛地横亘在了我与那支夺命弩箭之间!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器深深贯入血肉的闷响!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那支淬毒的弩箭,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从谢珩的后背贯穿而入!锋锐的三棱箭簇,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碎片,从他胸前心脏的位置,血淋淋地透了出来!箭头离我的鼻尖,只有不到半寸的距离!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出来,星星点点,滚烫地溅在我的脸上、颈间,带着他生命最后的热度。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轰然崩塌,化为一片猩红死寂的虚无。
谢珩的身体被那巨大的冲击力带得猛地向前一扑,重重地撞在我的身上。他沉重的头颅无力地垂落在我的肩窝,温热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呼吸,微弱地拂过我的颈侧皮肤,带来一阵剧烈的战栗。
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双因剧痛而骤然睁大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我的脸。那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到令人窒息的……眷恋和一种终于尘埃落定的……释然
他沾满自己鲜血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似乎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说什么。然而,涌出的只有更多暗红色的血沫,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我的衣襟上,也滴落在身下冰冷的雪地里,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他的瞳孔,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涣散、放大。那最后一点凝聚的光,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了。沉重的头颅,彻底失去了所有支撑,重重地、毫无生气地压在我的肩上。
那沉重的、带着生命最后余温的重量压下来的瞬间,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整个人如同被巨大的冰锥贯穿,僵硬地跪在原地,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时间,空间,周围震天的惊呼、怒吼、兵刃出鞘的铿锵声……一切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肩上那颗失去生命的头颅的重量,还有鼻端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他身上残存的、早已被血污浸染的沉水香。
冷。刺骨的冷。那冷意并非来自漫天飞舞的雪花,而是从灵魂最深处、从每一寸被冻结的骨缝里透出来的,带着灭顶的绝望。
他死了。谢珩死了。那个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抄灭我沈家满门、又囚禁折辱了我七年的摄政王谢珩,死了。死在了我亲手递上的毒茶之下,又死在了为我挡下的这支毒箭之下。
仇报了。沈家一百三十七口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口像被生生挖空了一块为什么那股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比七年前那场灭门大火还要灼痛
混乱!极致的混乱在我脑海里疯狂撕扯!恨意、茫然、巨大的荒谬感、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恐惧的、不该存在的尖锐痛楚……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
就在这意识模糊、濒临崩溃的边缘,我的身体似乎挣脱了意志的束缚,遵循着某种近乎本能的驱使。那只被镣铐锁住、沾满了他和我自己血迹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不受控制地抬起,探向了他胸前那处被弩箭贯穿、依旧在汩汩涌血的致命伤口。
指尖触碰到他冰冷的、被血浸透的衣襟,粘腻而滑溜。浓稠的血液顺着我的指缝往下淌。我僵硬的手指摸索着,仿佛想要堵住那个不断涌出他生命热流的窟窿,又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探寻着什么。
突然,指尖在衣襟内侧,靠近心口的位置,碰触到一个坚硬的、带着棱角的异物。
是什么
我的手指痉挛了一下,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执着,颤抖着,用力地探入那被血染得湿透的衣襟深处,摸索着,不顾那粘腻的触感和刺鼻的血腥。
终于,我的指尖勾住了那个东西。
冰冷,坚硬,边缘似乎有些残缺。我猛地将它攥了出来!
半块玉扣。
沾满了温热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
玉质温润,是上等的羊脂白玉。边缘断裂的痕迹清晰而陈旧,显然已经碎裂多年。那独特的蟠螭纹……那熟悉的、刻入骨髓的纹路……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开!炸得我魂飞魄散!炸得我四肢百骸都在瞬间碎裂!
这……这是我沈家的家传玉扣!是我父亲从不离身、最后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当年沈府大火,我以为它早已连同我所有的过去,化为了灰烬!
它……它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出现在谢珩的怀里!而且……是半块这半块……明明……明明应该……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然后被冰冷的铁锤反复捶打,碾成了齑粉!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我死死攥着那半块染血的玉扣,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要把它生生捏碎,嵌入自己的骨血里。
沈……沈公子……一个苍老、嘶哑、带着无尽悲怆和哭腔的声音,如同鬼魅般,穿透了周围禁军的呵斥和混乱的喧嚣,微弱地飘了过来。
我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一寸寸地扭过头。
风雪中,一个穿着王府低等仆役粗布棉袄、头发花白、满脸涕泪纵横的老者,正被两名凶神恶煞的禁军粗暴地推搡着。他看起来是那么卑微,那么不起眼,此刻却拼命地挣扎着,浑浊的老泪混合着雪水糊满了沟壑纵横的脸,一双眼睛却死死地、哀求般地望向我这边,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是福伯!谢珩府里那个沉默寡言、负责打扫偏僻庭院的老花匠!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叫我……沈公子!
沈公子啊——!福伯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哭喊,那声音如同杜鹃啼血,充满了穿透人心的绝望,当年……当年是王爷啊!是王爷他……他拼了命从火场里……把您抢出来的啊!
轰隆——!
又是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火场抢出来
您不知道啊!王爷他……他为了翻沈家的案子……为了给您沈家昭雪……福伯的声音被哽咽和禁军的推搡打断,他老迈的身体几乎要跌倒,却依旧拼命地昂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他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背着骂名……受着猜忌……连命都……
后面的话,被禁军粗暴地捂住了嘴,只剩下呜呜的悲鸣。
风雪,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天地间只剩下福伯那被强行扼断的悲鸣余音,在我耳边疯狂地、无止境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