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第二年,我改嫁了镇北侯。
大婚那日,前夫的衣冠冢突然裂开。
管家战战兢兢说这是不祥之兆,我反手把合葬的婚书烧成灰:活着都管不了我,死了还想诈尸
直到某天,侯府后门出现个扛麻袋的货郎。
他抬头露出和前夫一模一样的脸:娘子,我回来了。
我抚过新夫君腰间的刀:哪来的疯子乱认侯爵夫人可是要掉脑袋的。
当晚,那货郎跪在我院中淋了一夜雨。
他哑着嗓子说:你耳后的红痣,只有沈砚知道。
铜镜昏黄,映着林晚一张脸,眉目沉静,眼角那道细疤被薄粉掩了,只留下一点浅痕。侍女灵犀指尖微凉,拈着一支羊脂白玉簪,正要为她簪进挽好的云髻里。玉质温润,触手生凉,是镇北侯谢凛昨儿个才着人送来的,据说是北境来的稀罕物。
夫人,侯爷的眼光真是极好。灵犀笑着赞叹,声音轻快。
林晚没应声,指尖却下意识地抚过自己耳廓后方——那里有一颗极小的、朱砂般的红痣,藏在鬓发深处,寻常人根本瞧不见。只有一个人,曾无数次在耳鬓厮磨间,用滚烫的唇或带着薄茧的指腹,描摹过它的位置,戏谑地唤它作晚晚的朱砂记。
沈砚。
这名字像根深埋的刺,在心底最不设防的地方,冷不丁就扎一下。两年了。七百多个日夜,从最初撕心裂肺的痛楚,到后来麻木的空洞,再到如今这侯府深院里重新披上的华服,她以为自己早已砌好了墙,封存了所有关于那个人的一切。
指尖的冰凉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恰在此时,急促的脚步声踩碎了室内的静谧。另一个小丫鬟春杏几乎是撞进来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仿佛见了鬼。
夫…夫人!她气息不匀,手指胡乱地指向外面,后…后角门!有个…有个货郎,非要见您!赶都赶不走!
林晚蹙眉。侯府深宅,规矩森严,寻常货郎别说求见夫人,就是靠近后角门也早被驱散了。
没规矩的东西!灵犀斥道,什么腌臜人也敢来惊扰夫人叫门房乱棍打出去便是!
不是的!灵犀姐姐!春杏急得快要哭出来,那人…那人说他叫沈砚!还…还说……
还说什么灵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他还说…他是夫人的…夫君!春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最后两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
沈砚。
夫君。
这两个词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晚耳膜上。周遭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指尖那点冰凉骤然变得刺骨,她下意识地一缩手——
啪嗒!
一声脆响,玉簪从灵犀手中滑落,跌在光滑的青砖地上,断成两截。莹白的断口,刺目惊心。
灵犀和春杏都吓呆了,大气不敢出。
林晚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是关节生了锈。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无声无息。她走到窗边,雕花木窗半开着,庭院里几株寒梅疏影横斜,空气凛冽干净。她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那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惊涛骇浪。
沈砚她的声音响起,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拉长的、冰冷的疑惑,这个名字,倒是许久不曾听人提起了。她转过身,脸上已寻不到丝毫方才的失态,只剩下一片冰雪般的漠然,去看看。侯府门前,岂容宵小信口雌黄。
后角门处,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几个粗壮的家丁如临大敌,手持棍棒,将那扛着沉重麻袋的身影死死堵在门外石阶之下。风雪初歇,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倒映着灰白的天光。
那人就站在那片湿冷的微光里。一身粗布短褐,沾满了尘土和某种难以辨别的污渍,洗得发白,肘部还打着深色的补丁。肩上压着个巨大的麻袋,绳子深深勒进他瘦削的肩胛骨,压得他背脊微驼。他低着头,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棱角过于分明的下颌,上面布满了青黑的胡茬。
唯有那双死死盯着门内方向的眼睛,隔着蓬乱的发丝缝隙,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无法置信的狂喜和刻骨的思念。那目光如有实质,穿过阻拦的家丁,牢牢钉在正被灵犀扶着缓缓步出的身影上。
当林晚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内,锦衣华服,云鬓高挽,通身的气度与这腌臜的后巷格格不入时,那扛着麻袋的身影猛地一震!肩上的重物咚一声沉闷地砸在湿冷的石板上。
他抬起头。
乱发下,一张脸彻底暴露在众人眼前。
嘶——
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
林晚的脚步,在门内的石阶上,硬生生钉住了。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那张脸!那张无数次出现在午夜梦回、让她肝肠寸断,又最终在绝望中试图彻底埋葬的脸!
瘦了,黑了,憔悴得脱了形,颧骨高高耸起,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被风霜刻下粗糙的痕迹。但那双眼睛的轮廓,那鼻梁的线条,那紧抿的、此刻却剧烈颤抖的嘴唇……是沈砚!是那个在所有人心中早已化作北境战场上一缕亡魂的沈砚!
晚…晚晚……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嘶哑到不成调的声音,像是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摩擦。他踉跄着向前一步,伸出那双布满裂口和冻疮、骨节粗大的手,眼中瞬间蓄满了浑浊的泪水,是我…我回来了…晚晚…
家丁们手中的棍棒握得更紧,紧张地看着林晚。
林晚的目光,却像最冷的冰锥,从那身破烂的短褐,扫过他沾满泥泞的草鞋,最后落在他伸出的、肮脏不堪的手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但她的脸上,却凝着一层比这冬日空气更寒的霜。
放肆。两个字,清晰、冰冷,掷地有声,带着侯府夫人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微微抬高下颌,视线越过他,仿佛他不过是路边碍眼的一粒尘埃:哪来的狂徒,敢在镇北侯府门前撒野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迫人的寒意,攀扯已故之人,辱及本夫人清誉,你可知该当何罪
沈砚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碎裂,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和痛楚取代。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到骨子里、却又陌生得如同隔着千山万水的女人,那身刺目的华服,那冰冷如看陌生人的眼神,像无数把淬毒的刀子,狠狠扎进他心窝。
晚晚……他又低低唤了一声,带着绝望的乞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我啊…是阿砚…你看看我…我…我没死…我活着回来了…
林晚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里死死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楚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和仪态。她甚至微微勾了一下唇角,那笑意却半分未达眼底,只显得更加疏离刻骨。
本夫人夫君,镇北侯谢凛,此刻正在京畿大营理事。她一字一顿,声音清冷如碎玉,至于前尘旧事,亡者已矣。她目光扫过他那身寒酸的装束和地上的麻袋,眼底掠过一丝极快、快得让人抓不住的复杂,随即被更深的冰封覆盖,你若有冤屈,该去京兆府衙门击鼓。再敢在此胡言乱语,休怪侯府无情。她转向家丁,语气斩钉截铁,轰出去!再敢靠近,打断他的腿!
是!家丁们齐声应喝,凶神恶煞地逼上前。
不!晚晚!你听我说!我……沈砚嘶喊着,想冲破阻拦,却被几根棍棒毫不留情地架住、推开。他踉跄着后退,狼狈地跌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麻袋滚落一旁。他挣扎着抬头,只看到那扇沉重的黑漆角门,在眼前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隔绝了他,也隔绝了他失而复得又瞬间被打入地狱的世界。
冰冷的门板,隔绝了门外的嘶喊与绝望。门内,林晚挺直的脊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微微一晃。灵犀慌忙扶住她,触手一片冰凉。
夫人!灵犀的声音带着哭腔。
回…回去。林晚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极度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到那间暖阁,炭盆烧得正旺,熏笼里散着淡淡的梅香。林晚坐在软榻上,暖意包裹着她,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灵犀小心翼翼地捧来一盏热茶,茶气氤氲,模糊了她的眉眼。
夫人,您…您没事吧那疯子……灵犀欲言又止,脸上满是担忧和惊惧。
林晚没接茶盏,只抬手,指尖再一次抚上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那位置,隐秘至极。除了她自己,只有一个人……只有沈砚知道。方才门外那双狂喜又绝望的眼睛,那句嘶哑的你耳后的红痣,只有沈砚知道……像魔咒,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击碎了她强撑的堡垒。
他不是假的。
那个扛着麻袋、一身风霜、跪在泥泞里的人……真的是沈砚。他没有死在两年前那场惨烈的北境伏击里。他回来了。
那他这两年,去了哪里为何音讯全无为何是这副模样出现在侯府后门无数个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更深的恐惧随之而来——她现在是镇北侯夫人谢林氏。这身份,这侯府的荣华,是她熬过漫长黑夜后,好不容易抓住的一点浮木。
沈砚的死而复生,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就能将这看似平静的一切砸得粉碎。谢凛会如何想京城的唾沫星子会如何淹死她沈家那些早已断了来往、只当她是个晦气寡妇的亲戚……又会如何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门外的风雪更甚。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浓墨般的乌云低低压着侯府高耸的飞檐,空气粘稠滞重,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
林晚枯坐在窗边软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摇曳的枯枝上。灵犀端来的晚膳早已凉透,原封不动地摆在案几上。
夫人,您好歹用些……灵犀的声音带着哽咽。
林晚恍若未闻。
夫人!夫人不好了!春杏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比下午时更白,那个人…那个货郎!他…他没走!他跪在咱们院子外面!就在墙根底下!下着雪呢!
林晚捏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紧闭的支摘窗前。透过细密的窗棂缝隙,借着廊下灯笼昏黄的光,她看到了。
院墙外,离她这暖阁最近的那处角落。风雪已经卷着细碎的雪粒子砸落下来。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身影,就跪在那冰冷刺骨的泥雪地里。他低着头,背脊弯成一道沉重的弧线,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单薄的粗布短褐根本无法抵御这寒夜风雪,整个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即将被冻僵的石头。
没有哭喊,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自毁的、绝望的沉默。那沉默却比任何嘶喊都更沉重地砸在林晚心上。
灵犀也看到了,倒抽一口凉气:他疯了!这样下去会冻死的!
林晚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她猛地转身,不再去看。
不必管他。声音冷硬如铁,他愿意跪,就让他跪着。冻死在外头,也与侯府无关。她像是在说服灵犀,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不受控制想要冲出去的心。
时间在压抑的静默中流逝。炭盆里的火舌舔舐着银霜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窗外的风雪声却越来越大,呼啸着拍打着窗棂。林晚强迫自己重新坐下,拿起那卷书,可书页上的字迹扭曲跳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低哑的、破碎的声音,穿透了呼啸的风雪,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微弱却异常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
……晚晚…我知道…你恨我…
我…没死成…被河水冲走了…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要回家…回家找你…
走了好久…好久…给人扛活…才…才走到京城…
他们说…你嫁人了…嫁了侯爷…我不信…
晚晚…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最终被风雪彻底吞没。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晚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滑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她猛地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液体却不受控制地冲破了冰冷的堤坝,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苍白的脸颊。她死死捂住嘴,将喉间的呜咽死死堵住,身体却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恨吗怨吗在得知他死讯时,在每一个孤枕难眠的深夜里,在沈家亲戚冷嘲热讽的嘴脸前……那些蚀骨的怨恨早已刻入骨髓。可此刻,听着墙外风雪中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破碎的诉说,听着他口中那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要回家找你的绝望……那些恨意,竟像被这风雪吹散的沙堡,瞬间崩塌了大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尖锐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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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活着。他受尽了苦。他忘记了所有,却固执地记得要回到她身边。可她却已冠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姓氏,成了这侯府高墙内的囚鸟。
这迟来的、残酷的真相,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反复切割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接下来的日子,侯府西跨院那个堆放杂物柴薪的偏僻角落,成了府里下人窃窃私语的中心。那个自称是夫人前夫、扛麻袋回来的疯子沈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被管家安排在那里当了个最低等的马夫。
消息是灵犀打探来的,她一边给林晚篦头,一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可思议:……说是大管家亲自点的头,让他喂马、清理马厩、劈柴,专干最脏最累的活儿。人也奇怪,闷葫芦一个,除了干活儿,一句话也不多说,看人的眼神……怪吓人的。林晚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没有回应。她刻意避开那个方向,也严令自己院中的人不许靠近、不许议论。可沈砚的存在,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旋涡,无时无刻不在拉扯着她。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
暖阁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尖利的女声和仆妇的劝阻声。
让开!我看看我那‘好命’的侄媳妇怎么了攀了高枝儿,连亲亲的婶娘都不认了
就是!听说我那苦命的砚哥儿没死人呢快让他出来见见自家人!
她林晚如今是侯夫人了,富贵了,就想把旧人旧事一笔勾销没门儿!那婚书可还在我们沈家宗祠里供着呢!她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
是沈家的人!沈砚的二婶刘氏,带着她的儿媳和几个本家的泼悍妇人,竟不顾阻拦,直接闯进了林晚的院子。她们显然是听到了沈砚生还的风声,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急不可耐地扑上来,想从这泼天的富贵里撕下一块肉来。
灵犀和几个丫鬟婆子拼命阻拦,却被她们推搡着。刘氏嗓门最大,叉着腰,唾沫横飞,眼睛贪婪地扫视着暖阁内华贵的陈设,嘴里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刻薄。
林晚端坐在主位上,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冰冷的煞白。她看着眼前这些曾经在她守寡时避之不及、冷嘲热讽,如今却涎着脸贴上来的嘴脸,看着她们贪婪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在侯府的物件上逡巡,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住口!林晚猛地一拍案几,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凛然的威势,竟将那几个聒噪的妇人震得一时噤声。
这里是镇北侯府,不是你们沈家撒泼打滚的市井之地!林晚站起身,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刘氏那张刻薄的脸,本夫人是圣上钦封的一品诰命,镇北侯明媒正娶的夫人!岂容尔等在此放肆,污言秽语,攀扯不休!
刘氏被她气势所慑,下意识缩了一下,随即又梗起脖子,尖声道:哟!好大的威风!诰命夫人你忘了自己是怎么爬上这位置的还不是踩着我那可怜侄儿的尸骨!现在他回来了,活生生的人回来了!你倒想不认账了你那婚书……
婚书林晚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笑意。她转身,快步走向内室,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紫檀木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盒子上。
林晚当着众人的面,用钥匙打开锁。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泛黄的纸笺。她取出来,展开。
正是当年她与沈砚缔结婚约时,沈家宗祠里留存的那一份婚书。上面两人的生辰八字、媒妁之言、两家主婚人的签押,都清晰可见。纸张的右下角,还印着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并蒂莲花图案。
看到这张婚书,刘氏等人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金矿。
林晚的目光却只在那熟悉的字迹和图案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她拿着婚书,径直走到暖阁中央烧得正旺的炭盆边。
你要干什么!刘氏尖叫着扑过来想抢。
林晚侧身避开,看也不看她一眼,手臂一扬——
那张承载了昔日盟誓、也捆绑了她两年孤苦岁月的婚书,如同一只脆弱的黄蝶,飘飘荡荡,准确地落入了炭盆炽热的火炭之中。
嗤啦——
火苗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脆弱的纸张。墨迹在高温下迅速焦黑、扭曲、变形。那个小小的并蒂莲花图案,在跳跃的火焰中痛苦地蜷缩、化为灰烬,只留下一点刺目的红光,旋即彻底被黑暗吞噬。
整个过程快得只在瞬息之间。
暖阁里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林晚这决绝、狠厉的举动惊呆了。刘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咯咯作响,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只剩下一小撮蜷曲的、边缘发黑的灰烬。
林晚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她看着面如死灰的刘氏,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暖阁里,如同宣告:
现在,没了。
沈砚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你们沈家的门楣,更与我林晚,再无半分瓜葛。她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呆若木鸡的妇人,现在,是自己滚出去,还是等侯爷回来,请你们去京兆府大牢里叙旧
刘氏浑身一颤,脸上的贪婪和嚣张彻底被恐惧取代。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着林晚那双冰封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猛地一拉同样吓傻的儿媳,如同丧家之犬般,连滚爬爬地冲出了暖阁,连头都不敢回。
暖阁内,只剩下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浓烈的纸张焚烧后的焦糊气味。
林晚站在原地,挺直的脊背像一杆标枪。她看着炭盆里那点黑灰,眼神空洞。刚才那一掷,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烧尽了过往所有的牵绊。可为什么,心口那个地方,非但没有解脱的轻松,反而像是被那火焰燎过,留下一个空洞洞、焦黑冰冷的窟窿,灌满了穿堂的冷风
婚书烧了,沈家的人也被林晚雷霆手段震慑,灰溜溜地走了,再不敢登门。但沈砚还在侯府。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在西跨院最角落的马厩和柴房之间移动。林晚刻意回避,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撞上他远远投来的、复杂难辨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痛楚,有不解,也有一种被彻底抛弃后死寂的茫然。
侯府的日子,在一种诡异的、紧绷的平静中滑过。直到一个北风凛冽的午后,林晚在府中回廊下缓步,远远看见沈砚佝偻着背,正吃力地将一捆沉重的柴薪拖向柴房。他动作迟缓,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那曾经挺拔如松的脊梁,被生活的重担和内心的绝望压得变了形。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管事模样的人(林晚认得,是大管家新提拔上来的侄子)带着几个小厮趾高气扬地路过。那年轻管事瞥见沈砚笨拙吃力的样子,嗤笑一声,故意提高了嗓门,声音尖刻地飘过来:
哟!这不是咱们侯夫人‘前头那位’吗怎么,扛麻袋的力气哪儿去了连捆柴都拖不动了啧,也是,就这身板,难怪当年在北境让人一刀就吓得跳了崖,连尸首都找不着,白白耽误咱们夫人守了两年活寡!要不是侯爷心善收留,你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刨食儿呢!废物!
话语恶毒至极,如同淬了毒的鞭子。
沈砚拖柴的动作猛地僵住!他背对着那些人,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风中残烛。那捆沉重的柴,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年轻管事和几个小厮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林晚的脚步钉在原地。一股无名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烧得她指尖发麻。不是为了维护沈砚,而是那管事话里话外,竟将她和沈砚的过往,将谢凛的恩惠,都当成了肆意羞辱沈砚的筹码!更刺痛她的,是那句让人一刀就吓得跳了崖——这是当年军中传回的说法,也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深信沈砚懦弱畏死,甚至羞于承认他是自己的丈夫!
闭嘴!一声厉喝,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从林晚口中迸发。
哄笑声戛然而止。那年轻管事吓了一跳,回头看到脸色铁青的林晚,顿时慌了神,连忙躬身:夫…夫人!
林晚一步步走过去,步履沉重。她停在沈砚几步之外,他依旧背对着她,肩膀剧烈起伏,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没看他,冰冷的视线只锁在那个脸色发白的管事身上。
侯府几时养了你这等搬弄是非、口舌生疮的下作东西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沈砚在府中当差,是管家安排,侯爷默许。轮得到你在此指手画脚,妄议主家旧事北境沙场浴血,也是你这等只会在宅院里嚼舌根的东西能置喙的掌嘴!
最后两个字,斩钉截铁。
年轻管事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夫人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他身后的几个小厮也簌簌发抖,跟着跪下。
自己动手。二十下。林晚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打到我满意为止。若再让我听到半句闲言碎语,就不是掌嘴这么简单了!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在回廊下响起,伴随着管事含糊的求饶声。
林晚没再理会,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沈砚僵硬的背影上。他依旧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泥塑。方才管事那句让人一刀就吓得跳了崖,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回响。她心中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愤怒,有难堪,还有一种被谎言愚弄多年的刺痛感。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转身欲走。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沈砚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的手背上,一道深褐色的、扭曲狰狞的巨大疤痕,从手腕一直蜿蜒没入破烂的袖口。
那疤痕……绝非寻常劳作所致。
她的心,猛地一跳。
那道狰狞的伤疤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了林晚心上。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回廊,可那疤痕的形状,沈砚僵直如死的背影,以及年轻管事那句恶毒的让人一刀就吓得跳了崖,在她脑海里反复交织、冲撞,搅得她心神不宁。
夜里,她辗转反侧。黑暗中,那些刻意尘封的、关于沈砚死讯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当年,传回京城的军报语焉不详,只说他所在的斥候小队遭遇敌寇精锐,几乎全军覆没,沈砚在断后时坠入激流汹涌的断魂崖,尸骨无存。军中同袍私下议论,多有鄙夷,说他定是临阵畏怯,慌不择路才失足坠崖。这些议论,连同沈家亲戚的冷眼,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深以为耻,也让她对沈砚的懦弱恨入骨髓。
可那道疤……那绝不是逃跑时留下的!那是从正面劈砍下来,为了格挡,用手臂硬生生扛下致命一刀才会留下的疤痕!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缠紧了她的心脏。
如果…如果当年他并非畏死跳崖,而是……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疯狂蔓延。第二天,林晚将自己关在暖阁里,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积满灰尘、藏在箱笼最底层的旧包裹里,她找到了。
那是一截断枪。
枪身是普通的白蜡木,早已被岁月侵蚀得色泽暗淡,布满细小的裂纹。枪头更是只剩下半截,断裂处参差不齐,锈迹斑斑,上面凝固着大片洗刷不掉、早已变成深褐色的污迹——那是血,干涸了不知多久的血。枪缨残破不堪,红得发黑,像凝固的血块。
这是沈砚当年从军时所用的兵器。噩耗传来后,一个侥幸生还的、重伤濒死的同乡亲兵,被人抬着送回了这半截断枪,断断续续地说是在崖边激战处捡到的,沈砚最后……就是握着它。
林晚当年只看了一眼,便如同被烙铁烫到,将那断枪连同包裹死死塞进了箱底,再不愿触碰。那是耻辱的印记,是她不堪回首的噩梦。
此刻,她颤抖着手,将这半截冰冷的、沉重的断枪重新捧了出来。指尖拂过枪身上那些深陷的划痕,感受着断裂枪头的狰狞豁口,还有那凝固的、仿佛渗透了无尽绝望的深褐色……心头的疑云越来越重。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于那场断魂崖之战,关于沈砚究竟是懦夫还是……的真相。
犹豫再三,林晚最终没有直接去找沈砚。她将那半截断枪仔细包裹好,趁着午后谢凛回府处理公务的间隙,走向了他的外书房。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踏入谢凛处理军务的地方。
书房里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硝石气息。谢凛正伏案看着一份北境舆图,闻声抬头,看到是林晚,冷峻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夫人他放下手中的朱笔。
林晚将那沉重的包裹轻轻放在书案一角,没有打开。她抬眼看着谢凛,开门见山,声音带着竭力压抑的紧绷:侯爷,妾身有一事相询,关乎两年前北境断魂崖一战。沈砚…他当年所部斥候小队,究竟遭遇了什么他…他真的是临阵畏死,才坠崖的么
谢凛的目光落在那个包裹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深邃的目光审视着林晚苍白而执拗的脸。书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谢凛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军报所述,斥候小队遇伏,寡不敌众,沈砚断后坠崖,尸骨无存。军中…确有些风言风语。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案上的舆图,然,本侯近日查核旧档,倒是寻得一位当年侥幸生还、如今在别处驻防的老卒证言。此人当年重伤昏迷,月前才彻底清醒,所述之事,与军报略有出入。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攥住了袖口:他…他说了什么
谢凛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据那老卒回忆,当日断后死战,沈砚身被数创,血透重甲,却半步不退。最后关头,是两名同袍重伤倒地,敌酋弯刀已至。沈砚……他声音沉了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是以手中长枪硬撼敌酋弯刀,枪断,人亦被震落断崖。坠崖前一刻,他手中仍死死抓着那半截断枪。
那老卒亲眼所见,沈砚坠崖,非为畏死求生,实为……舍身阻敌,护同袍残躯。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林晚头顶炸开!谢凛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她心上!震得她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不是畏死跳崖……是舍身阻敌!是抓着断枪坠崖!是为了护住重伤的同袍!
那些深埋心底、支撑着她怨恨两年的真相,那些她引以为耻的懦弱,顷刻间土崩瓦解!原来她一直恨着的,竟是一个在绝境中爆发出最后血性、用生命守护袍泽的丈夫!
巨大的愧疚、迟来的悲痛、被命运戏耍的荒谬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连忙扶住冰冷的书案边缘,指尖用力到泛白,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就在这时,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喧哗和打斗声!
拦住他!快拦住他!
沈砚!你疯了!敢擅闯侯爷书房!
林晚和谢凛同时脸色一变。
只见书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污泥草屑的身影闯了进来,正是沈砚!他双目赤红,如同濒死的野兽,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泥水还是泪水,直勾勾地盯着林晚,眼神狂乱绝望。
晚晚!他嘶吼着,声音撕裂般沙哑,你不能!你不能跟他走!我回来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断魂崖…断魂崖!我没逃!我没有当逃兵!晚晚!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他像是完全没看到一旁的谢凛,眼中只有那个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林晚。他踉跄着扑过来,带着一身泥泞的腥气和绝望的疯狂。
拦住他!谢凛厉声喝道。
门外的侍卫立刻冲进来,七手八脚地去扭沈砚的胳膊。沈砚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钳制,不管不顾地再次扑向林晚的方向。
混乱中,谁也没看清那个年轻管事(正是前几日在回廊下被林晚下令掌嘴的那个)何时混了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和阴狠,竟趁着沈砚挣扎、侍卫拉扯的混乱间隙,从靴筒里猛地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朝着林晚的后心狠狠刺去!口中还尖声叫着:贱人!都是你害我!
变故陡生!
夫人小心!灵犀的尖叫声撕心裂肺。
林晚背对着门口,正因沈砚的冲击和谢凛带来的真相而心神剧震,完全没察觉到背后的致命危机。
电光石火之间!
一道身影如同被激怒的猎豹,爆发出骇人的速度!不是谢凛,也不是最近的侍卫——是刚刚挣脱钳制、状若疯狂的沈砚!
他赤红的瞳孔猛地锁定了那抹刺向林晚的寒光!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撞向林晚!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晚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撞来,撞得她向前踉跄几步,脱离了匕首的轨迹。她惊愕地回头——
看到的,是沈砚近在咫尺的脸。痛苦让他的五官扭曲到了极致,额头上青筋暴起,大颗的汗珠混杂着泥水滚落。他死死地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痉挛着。
那把匕首,深深地、没柄地插在了他挡在她身后的左侧肩胛下方!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本就破烂的粗布短褐,又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书房光洁冰冷的金砖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刺目惊心的血花。
呃……沈砚的身体晃了晃,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晚,里面翻涌着无边无际的痛苦、不舍,还有一丝……终于护住了她的、近乎解脱的释然。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大口带着泡沫的鲜血。
阿砚——!!!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林晚死死压抑的喉咙!所有的震惊、愧疚、迟来的痛楚,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要扶住那个软倒下去的身体,双手却只碰到他温热的、不断涌出的鲜血。
那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在她扑到眼前的瞬间,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光亮,缓缓地、沉重地阖上了。沉重的身躯,带着滚烫的血,轰然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叫大夫!快叫大夫!!谢凛的怒吼声震彻书房。
混乱。惊呼。脚步声。兵刃出鞘声。侍卫们扑上去按住行凶的管事。
林晚跪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死死捂住沈砚肩背那可怕的伤口,温热的血如同岩浆,灼烧着她的掌心,顺着她的指缝汩汩涌出,怎么也止不住。那刺目的红,染红了她的裙裾,染红了她的视线。
阿砚…阿砚你别睡!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混进他身下不断扩大的血泊里,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你睁开眼…求你睁开眼……
滚烫的泪砸在沈砚毫无血色的脸上,蜿蜒而下。他紧闭的眼睫,似乎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像风中残烛最后的微光。那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指,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了一点点,似乎想要碰触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倏然脱力,重重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再无动静。
满手猩红,刺得林晚眼前一片模糊。那沉重的垂落,像一把巨锤,狠狠砸碎了她最后一点希冀。暖阁里熏笼的梅香,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令人窒息。她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双膝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粘稠的血浸透了她的裙裾,带来一种灭顶的寒意。
阿砚……破碎的呜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空洞的抽气声。
夫人!灵犀哭喊着扑过来想扶她。
林晚却猛地推开了灵犀的手。她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拂开黏在沈砚额前被血和汗浸透的乱发,露出他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指尖划过他冰凉的脸颊,停留在那道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上。
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绕勒紧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剧痛。不是恨他,是恨自己。恨自己那两年里,只记住了绝望和屈辱,却忘了这双眼睛也曾盛满星辰般的光亮,忘了这双手也曾温柔地为她拂去鬓角的落花。恨自己在他卑微归来时,用冰冷的侯府高墙和刻骨的言语,将他彻底推入了深渊。恨自己直到他倒下,才看清那道狰狞的伤疤背后,是怎样一个被误解、被扭曲、被命运碾碎的沈砚!
她想起他跪在风雪夜里,嘶哑地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要回家找你……

哪里还有家
是她亲手,一点一点,将这个拖着残躯、捧着一颗破碎的心跋涉千里归来的男人,彻底埋葬了。
侯爷!大夫来了!门外传来侍卫急促的喊声。
林晚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里面爆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光芒。
救他!她嘶声喊道,声音劈裂般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带着血沫,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
她猛地转向谢凛,眼神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疯狂:侯爷!求您!
谢凛站在一旁,脸色凝重如铁。他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沈砚,看着林晚满身的血污和崩溃的神情,那双深邃的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片刻的沉默,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终于,他沉沉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抬到东暖阁!请李太医!开我的名帖,速去!命令斩钉截铁,瞬间稳住了混乱的场面。
侍卫们小心翼翼地将沈砚抬起。林晚挣扎着想要起身跟上,却被灵犀死死抱住。
夫人!您身上…您先让奴婢给您清理一下!灵犀哭求着。
林晚却像失了魂的木偶,任由灵犀和丫鬟们搀扶到一旁。温热的水浸湿了帕子,擦拭着她手上、脸上的血污。水很快被染红,一盆又一盆。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逐渐恢复洁净、却依旧冰凉颤抖的双手,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沈砚生命的温度。
东暖阁那边,人影幢幢,脚步匆忙,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气氛。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息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林晚枯坐在外间,身体僵硬,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她不敢去想如果,不敢去听里面的任何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沉重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李太医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林晚几乎是弹了起来,冲到太医面前,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只用一双布满血丝、绝望哀求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李太医看着眼前形容枯槁的侯夫人,沉重地叹了口气:禀夫人,万幸!万幸那匕首虽深,却离心脉尚有分毫之差!失血虽巨,但救治及时,用了猛药吊命,算是…从鬼门关抢回了一条命。
林晚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住,被灵犀眼疾手快地扶住。
只是……李太医话锋一转,眉头紧锁,利器伤及筋络,又失血过多,元气大损。日后……这只手臂怕是再难恢复如初,提不得重物了。更要紧的是,他心脉受创,神思郁结,此番惊惧悲痛交加,损耗太过根本。需得静养,经年累月,且…不能再受任何大的刺激,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废了一臂。心脉重创。再受不得刺激。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在林晚心上。她看着太医疲惫而严肃的脸,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能…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眼泪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冰冷的脸颊滑落。
李太医又交代了几句用药禁忌,便行礼退下。
外间只剩下林晚和灵犀。灵犀担忧地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夫人,您也歇歇吧,您的脸色……
林晚却轻轻推开了她。她走到东暖阁紧闭的门前,抬起颤抖的手,想要推开,指尖却停在冰冷的门板上,久久没有落下。门内,是她亏欠了一生、如今又为她废了一臂、心脉俱损的丈夫。门外,是她名义上夫君的府邸,是她如今的身份枷锁。
这扇门,隔开了生死,也隔开了她无法回头的过去和进退维谷的现在。
她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门。只是无力地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冰冷的木门硌着她的脊背,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寒冷。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悲痛、悔恨、茫然,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接下来的日子,镇北侯府陷入了一种沉重而微妙的平静。
沈砚被安置在东暖阁最里间静养。李太医每日进出,汤药的气息弥漫不散。他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偶尔醒来,眼神也是空洞茫然的,仿佛灵魂的一部分随着那涌出的鲜血流走了。那只受伤的左臂,被仔细地固定着,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像一截失去生机的枯木。
林晚没有进去看过他一次。她只是每日清晨,会亲自熬好太医开的药,守在厨房里,盯着那漆黑的药汁翻滚,直到火候恰到好处。然后,她会将药碗交给灵犀,看着她端进去。自己则远远地站在廊下,听着里面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或是药碗轻碰的脆响,一站就是许久。风雪落在她的肩头、发上,她也浑然不觉。
谢凛变得异常忙碌,军务缠身,在府中的时间很少。即便回来,也多是待在外书房。他与林晚之间,维持着一种刻意的、相敬如冰的沉默。那日书房里血腥的一幕,沈砚的伤,林晚的崩溃,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日子在汤药味和压抑中滑到了腊月廿三,小年。
府里开始有了些许节庆的气氛。仆人们扫尘、挂灯笼,厨房飘出蒸年糕的甜香。但这热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丝毫透不进林晚沉寂的院落,更吹不暖东暖阁那间弥漫着药味的屋子。
傍晚时分,天色阴沉,又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子。
林晚依旧站在廊下,望着东暖阁紧闭的窗户发呆。灵犀端着空药碗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对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沈爷醒了,药也喝了,还是…不言不语,看着窗外。
林晚点了点头,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凛披着一身寒气,踏入了这方沉寂的院子。他玄色的大氅肩头落了一层薄雪,冷峻的面容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他径直走到林晚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先是扫过东暖阁紧闭的门,又落回林晚苍白憔悴的脸上。沉默在冰冷的空气里蔓延。
半晌,谢凛才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他的伤势,太医说已无性命之忧,但需长久将养,不能再受颠沛劳碌之苦。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掐进了掌心。她知道谢凛接下来要说什么。沈砚的去留,这道她不敢面对、却又避无可避的难题,终究是摆在了眼前。她垂下眼睫,不敢看谢凛的眼睛。
果然,谢凛的声音继续响起,平稳无波,却字字敲在林晚心上:北境苦寒,风刀霜剑,于他养伤无益。京中……他顿了顿,流言可畏,亦非静养之地。
他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京城和北境,都没有沈砚的容身之处。他需要一个远离是非、无人打扰的地方,才能活下去。
本侯在江南姑苏城外,有一处温泉庄子。谢凛的目光落在林晚骤然抬起的、充满惊愕和一丝慌乱的眼睛上,气候温润,景致清幽,仆役也皆可靠。于他养伤,最是相宜。
江南。姑苏。千里之外。
林晚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这个安排,无疑是最周全、对沈砚最好的。远离京城的是非,远离北境的苦寒,在温暖的江南水乡,用温泉调养他那千疮百孔的身体和心脉……这是他能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
她下意识地看向东暖阁那扇紧闭的门。门内,是那个为她挡刀、废了一臂、心脉俱损、沉默如死灰的沈砚。他孑然一身,拖着这样一副残躯,被送到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
侯爷……林晚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他一个人……
谢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和挣扎。
江南路途遥远,他重伤初愈,需人沿途照料。谢凛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更需有知根知底、稳妥可信之人,在彼处长久照拂,方保无虞。
他顿了顿,目光如沉静的深海,锁住林晚骤然睁大的、写满震惊与无措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夫人,可愿随行照料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林晚脑中炸开!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随行照料
去江南离开侯府离开……谢凛
这突如其来的选择,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瞬间将她卷入其中。她看着谢凛那双深邃平静、看不出喜怒的眼睛,又仿佛透过那扇紧闭的门,看到了沈砚苍白死寂的脸。
一边是责任,是亏欠,是那个为她几乎付出生命的男人残破的余生。
一边是身份,是现实,是这座她栖身两年、虽无深情却予她庇护的侯府高墙。
廊下的灯笼在渐起的寒风中摇晃,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内心的惊涛骇浪与深不见底的茫然。细碎的雪粒子无声地落在她的肩头,融化,带来刺骨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