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岛琪第一次坐在天台时,这里没有人
渡边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有了两个人
就这样,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阴影里,共享着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天空
风会忘记他们存在的气息。
————
我的世界没有颜色。
十七年来,我活在一个巨大的、消了音的玻璃罩里。外面是东京的喧嚣,里面是我永恒的、窒息的静默。
生活是一张被完美规划的乐谱,每一个音符都由母亲亲自谱写、指挥。
早上六点十五分起床,晨跑三公里,误差不超过一百米。早餐是半颗西柚,一片全麦吐司,一杯脱脂牛奶,精准到克。镜子里的我,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裙摆的褶皱像刀锋一样锐利。微笑的弧度,练习过上千次,恰好能展露出八颗牙齿,显得温顺而又充满教养。
我是母亲最杰出的作品。
小琪,母亲会用她那双修剪完美的指甲,轻轻抚平我校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皱褶,记住,我们千岛家的人,不允许有任何瑕疵。
她的声音总是很轻,却像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的房间,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一个陈列馆。奖状、奖杯、证书,从钢琴十级到全国小提琴金奖,整齐地排列在墙上,像一排排冰冷的墓碑,埋葬着我从未拥有过的、属于千岛琪自己的时光。
我没有朋友。朋友是不确定因素,会带来不可控的感情,这是母亲的原话。同学眼中的我,是高岭之花,是AI,是一个永远正确、却毫无温度的符号。
我的灵魂,是一只被精心饲养,却拔光了所有羽毛的鸟。
母亲说:小琪,东大的推荐名额,我们必须拿到。
母亲说:小琪,下周末铃木家的公子会来,你要表现得体。
母亲说:小琪,你的微笑弧度,再标准一点。
我点头,微笑,像一个人偶
他们不知道,我有一个秘密。
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生了锈的秘密。
教学楼的顶层,有一扇被废弃的铁门。门上挂着生锈的铁锁,但只要用一点巧劲,就能晃开锁扣。门后,是学校明令禁止踏足的天台。
那里,是我的喘息之地。
风从城市的高楼间穿过,带着尘埃和远处海港的咸腥味,粗暴地吹乱我一丝不苟的发型。我喜欢这种粗暴。它让我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一个被精心打扮的人偶。
常常在午后最安静的时候,我可以一个人站在这里,俯瞰着下方井然有序的操场。看着那些奔跑、欢笑最后越来越渺小的同学,像在看一部默片电影。他们离我很近,又像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次元。
我以为,这个秘密将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直到那天,我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看到了他。
他靠在水塔的阴影里,像一株从水泥地裂缝中强行生长出来的、姿态桀骜的野草。是渡边。我们班的幽灵,一个名字总是出现在点名册末尾,但座位常常是空着的男生。
他的白衬衫没有一处是平整的,领口的扣子散开着,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没有看我,只是仰着头,看着流云变幻,眼神里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的空旷。
我僵在门口,进退两难。这是我的领地,被一个陌生人侵犯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头也没回,只是用一种很淡的,像被风吹散了的声音说:门,关一下。风纪委员会的人会听见声音。
我下意识地照做了。铁门发出沉闷的吱嘎声,然后是锁扣落下的轻响。
世界安静了。
只剩下风声,和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铁锈与阳光混合的味道。
我没有走近,他也没有再说话。我就在离门不远的地方站着,他则继续靠着他的水塔。我们像两座互不相干的孤岛,却被同一片沉默的海洋连接着。
那一刻,我长久以来被压抑得近乎窒息的心脏,有了一丝松动。
在这个所有人都要求我完美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个人,只是让我关一下门。
没有审视,没有评判,没有期望。
我紧绷的神经,在那片生锈的、沉默的空气里,得到了片刻的、可耻的安宁。
————
从那天起,天台从我一个人的秘密,变成了我们两个人的。
我们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默契。谁先到,谁就找一个角落待着。另一个来了,也绝不打扰。大多数时候,我们相隔十几米,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阴影里,分享着同一片被遗忘的天空。
语言是多余的。
时间却又是稀少的。
有时候,他会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半成品的小木雕,用一把陈旧的美工刀,专注地削着。木屑像雪花一样,在他脚边积起一小堆。他从不让我看清那是什么,但我能从他专注的侧脸上,感受到一种沉静的力量。
有时候,我会带一本不被母亲允许的、无用的闲书——不是世界名著,也不是教辅材料,只是一本封面泛黄的旧诗集。我就坐在栏杆边的水泥地上,任凭风翻动书页。我并不总是在阅读,更多的时候,只是享受指尖触摸粗糙纸张的真实感。
我们的交流,仅限于一些最细微的、几乎无法察以及的互动。
有一次下起了骤雨,我刚准备离开,他却从角落的防水布下,拖出两把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骨架有些歪斜的旧雨伞,递给我一把。伞面上印着某个早已倒闭的银行的
logo。
拿着。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我接过那把伞,撑开,走进了雨中。雨点打在廉价的伞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比我家里那把昂贵的、静音的英国手工伞,要好听一万倍。
还有一次,我因为前晚被母亲训斥到深夜,精神不济,在天台上靠着墙壁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一件他的、带着铁锈味的校服外套,而他自己,只穿着单薄的
T
恤,坐在不远处,看着一本摩托车杂志。
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轮廓,让他那张总是显得疏离的脸,柔和了许多。
我把外套叠好,放在他旁边的空地上,然后离开。
我们从未对这些事情说过谢谢。因为我们都明白,在这片天台上,空气也是平等的。我们不是优等生与问题学生,不是富家女与穷小子。我们只是两个需要喘息的灵魂,用各自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小小的、摇摇欲坠的和平。
在母亲构建的精密世界里,我寻找着裂缝。
我会故意在放学后,绕一条远路回家,只是为了看看小巷里打盹的野猫,和杂货店门口挂着的、被风吹得叮当作响的风铃。
我会在弹奏肖邦的练习曲时,偷偷地,用指尖滑过几个不属于乐谱的、我自己臆想出的音符。那细微的、不和谐的声音,像是我的心脏在发出求救信号。
母亲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小琪,你最近的专注力下降了。晚餐时,她用叉子敲了敲餐盘的边缘,发出清脆的警告声,你的钢琴老师说,你弹错了一个音。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
我低下头,对不起,妈妈。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来回扫射,我需要你回到正轨。下个月就是东大内推的最终面试,铃木教授对你寄予厚望。你父亲当年的遗憾,不能在你身上重演。
父亲。这个词像一根针,刺进我的心脏。我的父亲,曾经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却在母亲家族的压力下,放弃了画笔,成了一个平庸的商人。他脸上的笑容,和我的一样,都是标准化的赝品。
我知道了。我轻声回答,将一小块没有味道的芦笋,送进嘴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始终如影随形却又隐隐绰绰的梦,我变成了一只被关在琉璃鸟笼里的蝴蝶,无论我如何扇动翅膀,都只能撞在透明的、冰冷的墙壁上。渡边就站在笼子外,他没有试图打开笼子,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递给我一把生锈的美工刀。
data-fanqie-type=pay_tag>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来得平静,却也最致命。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母亲正如以前一样,没有提前通知,就走进了我的房间。当时,我正坐在书桌前,临摹着一幅在旧书店里淘来的风景画册。画的是一片不知名的、长满野花的田野。画中芳草萋萋,泛黄的画笔勾勒出一片片绚丽的阳光。
阳光还没绽放就已经枯萎了,因为我甚至来不及藏起画纸。
母亲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她没有尖叫,没有怒骂。她只是走过来,拿起那张我画了一半的画,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失望,仿佛在看一件被玷污的艺术品。
是谁教你这些的她问。
没有谁,我只是……
是那个叫渡边的男孩,对吗她打断我,语气平淡,却让我不寒而栗,我调查过了。父母双亡,寄人篱下,靠在废品站打工为生。千岛琪,你的眼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劣了
我的血液,一瞬间凝固了。她调查他。她用她那无所不能的手段,轻易地就侵入了我最后一块保留地。
我以为你只是一时糊涂,她继续说,将我的画纸,缓缓地、优雅地撕成两半,然后是四半,最后变成一堆无法拼接的碎片,她轻轻的抬起了脚,扔进了垃圾桶,看来,我必须采取一些措施,帮你清除这些不必要的『杂质』了。
她转身离开,留下那句宣判:从今天起,天台的门会焊死。在东大面试结束前,你的所有活动,都会由司机接送。离那个男孩远点,否则,我不能保证,他那份卑微的工作还能不能保得住。请记住,千岛琪小姐,我们跟这些街边的刘明注定不是一路人。
那一刻,我听到了我心中那座琉璃囚笼,彻底碎裂的声音。
不是激烈的爆炸,而是无声的、内向的坍塌。
那个星期五的晚上,铃木家的公子和他的父亲——也是我的老师铃木教授如期而至。他的公子叫铃木健太,穿着昂贵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笑容和煦,像一本精心制作的宣传手册。
母亲在他面前,极尽所能地展示她的作品。
小琪从小就懂事,钢琴过了十级,小提琴也拿过全国大奖。
这次东大的推荐名额,麻烦您们二位。
我坐在那里,微笑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娃娃。
饭局过半,我借口去洗手间。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我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精致的脸,胃里一阵翻涌。
这不是我。
我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我忽然想起渡边。想起他看天空时淡漠的侧脸,想起他外套上铁锈与阳光混合的味道。
那才是真实。
窗外,是东京璀璨的灯火,每一盏灯,都像一颗钉子,将我牢牢钉在这片华丽的虚空中。
晚宴终于结束了,母亲却没有想象的高兴。
为什么不多展示点才艺呢好好让铃木老师和他的儿子看看你的优点,你的成绩还是不够好,不然我今天就不用这样低声下气的向铃木教授推荐你。
母亲的絮絮叨叨,犹如一片片雪花落下。
我可以不去东大的,在别的地方,我也可以学的很好。
母亲的话语戛然而止
你怎么能这么想你要看看妈妈为你付出了多少,妈妈,包括你的亲戚们都很关心你的未来。
母亲的手指狠狠的点在我的额头。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反抗。
我只是异常平静地,收拾好了我的书包。里面只放了三样东西:我的钱包,那本旧诗集,和渡边给我的那把、印着银行
logo
的旧雨伞。
像往常一样,吃完了那份精准到克的晚餐。
在母亲和父亲都睡下后,我推开了我的房门。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离开家不是为了什么宏大的自由,只是为了天台上那片生锈的、能让我喘息的方寸之地。
大门紧闭。我走到了二楼的露台,那里有一棵延伸到围墙外的巨大梧桐树。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顺着它,就能爬到墙外去。
我脱掉鞋子,赤着脚,像一只笨拙的、却义无反顾的飞蛾,爬上了那棵树。粗糙的树皮划破了我的手心,但我感觉不到疼。
当我从围墙上跳下的那一刻,双脚踩在坚实的、冰冷的地面上时,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是我十七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呼吸。
晚风吹在脸上,我脱掉高跟鞋,赤着脚,在冰冷的人行道上狂奔。我不知道要去哪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
渡边。
我不知道渡边具体住在哪里,只听他偶尔提过一次他打工的废品站的名字。我凭着这个名字,用手机地图搜索,然后坐上了开往城市边缘的、最后一班电车。
电车上空无一人,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璀璨而虚假的城市灯火。
废品站坐落在一片工业区的尽头,像一只被世界遗忘的、巨大的钢铁巨兽。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潮湿土壤混合的味道。很难闻,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我在一盏昏黄的工作灯下,找到了渡边。
他正戴着手套,整理一堆小山似的、缠绕在一起的废旧电线。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当他看清是我时,他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深沉的、了然的平静所取代。仿佛早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天,我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我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旧雨伞,像一个远行归来的旅人。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像一声叹息。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只是摘下手套,走到我面前,用他那双沾着油污和尘土的手,轻轻地,接过了我手中的伞。然后,他指了指不远处一间用集装箱改造的小屋。
那里面有床,他说,今晚,你睡那里。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却像一颗钉子,将我漂泊不定的灵魂,牢牢地钉在了这片土地上。
他说:以后,也是。
那一刻,周围那些狰狞的钢铁怪兽,仿佛都变成了守护我的城墙。
这个锈迹斑斑的、被世界抛弃的角落,成了我唯一的、坚不可摧的避难所。
那天晚上,我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盖着一床有阳光和洗衣粉味道的被子。屋外,是是渡边在处理那些废铜烂铁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
我没有失眠。
我睡得像一块入海底的石头,安稳,踏实。
屋外,有萤火虫从废铁堆的缝隙里飞出来,一点,两点,像无数微弱的、闪烁的星辰。
——
我在废品站住了下来。
这里的主人,是一位叫斋藤的老爷爷。他总是戴着一顶褪色的鸭舌帽,背有点驼,但精神很好。他看到我时,只是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对渡边说:这丫头,看着手脚干净,正好,帮我把那些瓶子和纸箱分分类。
于是,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脱下了那身昂贵的、象征着身份的校服,换上了渡边找给我的、宽大的旧
T
恤和工作裤。剪刀将秀发一分为二,我剪掉了精心护理的长发,留了一个清爽的短发。
我第一次学会了如何分辨不同种类的塑料,第一次用沾满油污的抹布擦拭旧机器,第一次在午后,和斋藤爷爷、渡边一起,坐在废铁堆上,吃着最简单的饭团。
我的手开始变得黑乎乎,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洗不掉的污垢。但我看着这双手,却觉得,它们比那双只会弹琴和写标准答案的手,要真实得多。
我的失踪在第二天就掀起了轩然大波。母亲的电话接到了各种各样人的关心,学校里流言四起。
我成了一个巨大的丑闻。
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想这些事,我只知道,现在的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母亲找到了我,她从来都对我了如指掌,她认为就像鸟离不开笼子一样,我离不开它,但母亲没有来找我。
以她的性格,她是在等我低头。等我受不了这里的苦,哭着回去求她原谅。她确信,我这只被圈养惯了的金丝雀,根本无法在野外存活。
但我没有。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个崭新世界里的一切,哪怕是污垢,但那又如何呢
白天,渡边去上学,我留在废品站里,帮老板老爷爷分拣一些塑料瓶和废纸。
晚上,渡边回来,我们会一起吃便利店的便当。
他话依然很少,但会默默地把我讨厌的青椒夹到他自己的碗里。
他会教我如何用废弃的零件,组装出一个可以发出微弱光亮的
LED
灯。
你看,他把那个小灯泡点亮,放在我手心,就算是被扔掉的东西,也能发光。
我看着他。
我这才知道,渡边的父母在他初中时因为车祸去世了,他一直寄住在亲戚家,靠着在废品站打工,赚取自己的生活费和未来的学费。
他不是什么问题学生,他只是一个过早地背负起整个世界的少年。
他身上的倦怠和疏离,不是叛逆,而是被生活磨砺出的保护色。
他才是那个,在最贫瘠的土壤里,挣扎着开花的植物。
一天晚上,废品站停电了。
周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远处城市的光污染,在天边映出一片诡异的红光。
我有些害怕。
忽然,黑暗中亮起了一点、两点、无数点微弱的绿光。
是萤火虫。
它们从废铁堆的缝隙里飞出来,像一群提着灯笼的、小小的精灵,在我和渡边之间盘旋飞舞。
这里环境不好,但它们每年都会来。渡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温柔。
我伸出手,一只萤火虫轻轻落在了我的指尖。
那一点点微弱的光,却足以照亮我整个荒芜的世界。
我看着身边渡边的侧脸,在萤火的明灭中若隐若现。
那是太阳的气息。
我忽然明白,不是他拯救了我,而是因为我们是同类。我们都是被世界遗弃的、不重要的碎片,却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唯一的光。
渡边,我轻声叫他。
嗯
谢谢你。
谢什么他似乎笑了一下,是你自己,选择从家里飞出来的。
————
我发现渡边不仅仅是在打工。他有一个小小的工作室,就在那个集装箱小屋的隔壁。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新奇小玩意。
他有一本厚厚的素描本,里面画满了各种机械的构造图,精密、复杂,充满了野性的美感。
我想造一辆独一无二的车,有一次,他一边用砂纸打磨一个零件,一边对我说,然后骑着它,去日本最北端的海岬,看日出。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那是一种叫做梦想的东西。
在我的世界里,未来是被规划好的目标和任务。而在他的世界里,未来是充满未知和可能的远方。
我开始帮他。我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图纸,但我可以帮他清洗零件,递工具,或者在他工作到深夜时,为他煮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
我们的话依然不多,但我们之间的空气,却变得越来越温暖,越来越有韧性。
有一天,我发现了他藏在工具箱底层的小木雕。那是一只尚未完成的、振翅欲飞的蝴蝶。翅膀的纹路,雕刻得栩栩如生。
我忽然想起那个梦。
原来,他早就看穿了我的囚笼。
一天晚上,我们并肩坐在废品站的屋顶上,看远处城市虚假繁华的灯光。
你不后悔吗他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感受着晚风吹拂在脸上的自由触感,摇了摇头。
以前,我以为世界就是那个样子的。干净,安静,正确。但其实,那只是一个无菌实验室。我轻声说,这里虽然又脏又乱,什么都生了锈,但我闻到的味道,听到的声音,感觉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渡边,你相信吗我是在这里,才第一次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他的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却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烫,布满了厚厚的茧,却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的力量。
我们没有拥抱,只是看着对方。
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手握着手,看着远方的灯火。在这一刻,我们不再是两座孤岛。我们连成了一片,足以抵御整个世界风浪的大陆。
————
平静的日子,在初雪降临的那天,被打破了。
母亲来了。
她穿着一身昂贵的、剪裁得体的黑色羊绒大衣,脚下踩着一双与这片泥泞土地格格不入的高跟鞋。她像一个误入贫民窟的女王,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混杂着厌恶与震惊的审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后,站着铃木教授,那位决定我东大内推名额的、头发花白的权威。
他们的出现,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废品站里所有温暖的炉火。
斋藤爷爷识趣地走开了,却没有远离,他颤颤巍巍的站在一边。我站在原地,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渡边从他的工作室里走出来,廋削的身体挡在了我的身前。挡住了母亲锐利的,冰冷的目光
小琪,母亲先开了口,她的声音依然克制,有着天然让人信服的的气息,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令人窒息的压力,闹剧该结束了。跟我回家。
我没有动。某种物质凝固在空气中。
铃木教授叹了口气,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说:千岛同学,我一直很看好你的才华和前途。东大的大门为你敞开着。不要为了一时的冲动,毁掉你的一生。这个地方,不属于你。
我的『一生』,是由你们定义的吗我从渡边身后走出,迎向他们的目光。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异常清晰。
母亲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没想到我会反驳。
千岛琪!她加重了语气,不要让我在这里,和你讨论那些不体面的事情。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再看看你身边的这个人。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真的这么爱这些肮脏的东西这些与你格格不入的人
她转向渡边,眼神像刀子一样,将他从头到脚凌迟了一遍。
年轻人,我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迷惑我女儿。现在,离开她。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开一家修车店,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条件是,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我浑身冰冷。在她眼里,一切都可以被交易,包括感情,包括一个人的尊严。
渡边笑了。那是一种极度轻蔑的笑。
夫人,他说,你可能什么都能买到。但是,你看不到的东西,太多了。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柔软而坚定。
你眼中的『毁掉』,恰好是她的『新生』。你所谓的『两个世界』,我们正在用自己的手,把它打通。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两个人,而是拉着我,转身就往工作室走。
站住!母亲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变得尖利起来,千岛琪,你今天要是跟他走了,就永远别再回那个家!我千岛惠子,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你未来的一切,你的学业,你的人生,都将化为泡影!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她。
雪花,开始一片一片地,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琉璃囚笼,闪过天台的风,闪过废品站的萤火,闪过渡边手心的温度。
然后,我睁开眼,转过身。
我对着那个生我养我、却也禁锢了我十七年的女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妈妈,我说,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谢谢你,给了我生命。
但是从今天起,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过完它。
无论它将来是好,是坏,是富足,还是贫穷。那都是我,千岛琪自己的选择。
说完,我不再看她脸上任何的表情,拉着渡边的手,走进了那个狭小、却无比温暖的工作室。
门,在我们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喧嚣的世界。
身后传来母亲压抑的哭声,某种涵养克制地在她身上破碎。
小琪,妈妈对你尽心尽力,总是把你捧在手心,对你关照的无微不至,有什么问题都第一时间帮你解决,你为什么总是不能理解我的苦心呢……
我不知道母亲和铃木教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只知道,当我再次抬头时,窗外的雪,已经下得很大了。整个世界,都被覆盖在一片纯粹的、寂静的白色之下。
我失去了一切,家庭,前途,所有被规划好的未来。我的人生,变成了一片最荒芜、最贫瘠的雪原。
我靠在渡边的肩膀上,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不是为失去的过去,而是为未知的、一无所有,却又充满可能性的未来。
渡边没有说话,只是用他粗糙的手,轻轻擦去我的眼泪。然后,他把一样东西,塞进了我的手心。
是那个木雕。
他已经完成了它。
那是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翅膀上布满了伤痕,却依旧固执地、用力地,向上飞翔。
他把它放在我的掌心,然后用他的双手,将我的手合拢。
以后,他在我耳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我们一起造一个世界。
我抬起头,透过布满水汽的窗户,看向外面那片被大雪覆盖的、锈迹斑斑的废品站。
就在工作室门口,那只被我们随手扔在那里的、破旧的轮胎里,一株不知道名字的、顽强的绿色植物,顶开了厚厚的积雪,在彻骨的寒风中,绽放出了一朵小小的、金黄色的花。
它那么渺小,那么脆弱,却像一点永不熄灭的火焰。
在世界褪色的边缘,在这片最贫瘠的土壤之上,它用尽全力,开出了最娇艳、最令人惊艳的颜色。
一如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