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倒计时投影在每面墙壁上,全球食物储备还剩三周。
-我和妻子在末日公司忍受变态老板的骚扰,回家只能靠争吵发泄绝望。
-绝望无力之下,命运给了新的转机
-我得到了联合政府的船票,准备带妻子前往新地球
-一切都在变好,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一章】
墙壁会呼吸。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鲜红数字的跳动。
那串数字——全球剩余食物储备日——像一块不断腐烂的疮疤,死死烙印在联合政府强制投影在每一面空白墙壁、每一扇玻璃窗,甚至每一块公共广告屏上。
今天,它显示着21。
冰冷的红光弥漫进这间狭小的公寓,给所有蒙尘的家具、堆在角落的杂物都镀上了一层濒死般的暗色,连空气都仿佛被这数字压得粘稠凝固。
李维瘫在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墙壁上那血红的21刺进他酸涩的眼球。
一天十二个小时,他像个零件磨损殆尽的齿轮,在新纪元资源回收处理中心那震耳欲聋的流水线上疯狂旋转,分拣着末日垃圾堆里最后一点可怜的金属残骸。
汗水和机油的污垢早已浸透了他廉价的工装,在布料上结成硬块。
每一次抬手,肩胛骨深处都传来生锈轴承摩擦般的酸痛。
肺里吸进去的,是粉尘、汗臭和绝望混杂的污浊空气。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缝里发出的呻吟。
墙壁上那巨大的21,像一只冷酷无情的眼睛,嘲笑着他这具躯壳所做的一切徒劳挣扎。
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刮擦声突兀地响起,微弱却尖锐地撕破了屋内的死寂。
李维眼皮猛地一颤,挣扎着坐直了些。
门开了,一股外面街道上特有的、混合着劣质清洁剂和某种东西缓慢腐败的沉闷气味先涌了进来。
接着,是苏芮。
她侧身挤进门,动作带着一种耗尽力气的迟缓,像一片被暴风雨摧残过、勉强挂在枝头的叶子。
她甚至没力气抬手关上身后的门,只是任由它虚掩着,隔绝了一部分外面走廊昏黄的光线。
她背对着他,肩膀垮塌,头微微低垂,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已磨损起毛的灰色薄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
回来了
李维的声音干涩沙哑,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
他试图站起来,身体却沉重得如同被焊在沙发上。
苏芮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她只是那么站着,背对着他,在门厅那片狭小的、被墙壁红光浸染的阴影里。
她的沉默像一块不断吸水的海绵,迅速膨胀,填满了整个房间,沉甸甸地压在李维胸口。
他看见她放在门边矮柜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今天……
李维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搜肠刮肚地想找点话,…怎么样
墙上的数字从21无声地跳成了20。
那微小的变化,却像重锤砸在心上。苏芮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终于慢慢转过身。
她的脸在墙壁红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蜡黄,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像被人狠狠揍了两拳。
嘴角向下耷拉着,紧绷的线条透出一种濒临崩溃的麻木。
那双曾经明亮、总带着点不服输劲头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可怕,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被彻底抽干后的死寂荒原。
李维的心猛地一沉,坠入冰冷的深渊。不需要再问了。
又是那个秃顶、浑身散发着廉价古龙水混合油腻汗味的陈主管。
又是那些公司关怀、压力舒缓、末日前的及时行乐之类的狗屁废话。
又是那些黏腻得如同鼻涕虫爬过皮肤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停留在苏芮身上。
他甚至能想象出陈主管那肥厚嘴唇里吐出的每一个字眼,带着令人作呕的伪善和毫不掩饰的欲望。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上李维的头顶,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不是冲着苏芮,是冲着自己。这该死的无力感!
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小几上半杯浑浊的合成水。水洒了一地,杯子滚落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说话啊!
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尖利,哑巴了还是觉得跟我这种废物没什么好说的!
苏芮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被这声吼叫狠狠抽了一鞭子。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两簇狂怒的火焰,烧得通红。
废物对!你就是个废物!
她的声音尖利得像玻璃碎片刮过金属:
我他妈每天在那个猪圈里,被那个秃头肥猪用眼神扒皮!他今天说什么你知道吗他说‘苏芮啊,联合政府都说了只剩二十天了,还装什么清高不如跟了我,至少最后几天让你尝尝真正快活的滋味!’
她模仿着陈主管那种令人作呕的腔调,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你呢李维!除了回来冲我吼,冲我摆这张全世界都欠你的臭脸,你还能干什么!
她一步步逼近,手指几乎要戳到李维的鼻尖:
赚不到飞船票的钱,连保护自己老婆不受骚扰都做不到!你告诉我,除了无能狂怒,你还会什么!在这等死吗!
无能狂怒
李维被彻底点燃了,血液轰隆隆冲上头顶,烧毁了一切理智。他一把挥开苏芮几乎戳到他脸上的手,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
是!我是无能!我是赚不到那该死的天价船票!但我至少还在拼命!还在这个该死的末日工厂里把自己当牲口使!你呢你他妈做了什么除了忍气吞声,除了把外面受的气都撒在我头上,你还会什么辞职好啊!辞!辞了大家一起喝西北风等死!反正就剩二十天了!你满意了!
二十天
苏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极致的愤怒和绝望,汹涌地滚落,
二十天李维,你知道我今天在办公室看着窗外是什么感觉吗我看着那些飞船,像他妈下饺子一样往天上蹿!每一艘都载满了那些生下来就在罗马的人!而我们呢我们像垃圾一样被扔在这里!连二十天都是奢侈!是施舍!你知道吗那些飞船的尾焰,亮得刺眼,我觉得它们烧的不是燃料,烧的是我们这些蝼蚁最后的骨头渣!陈秃子他算个什么东西!他就是这艘沉船上最后一只疯狂的老鼠!可悲的是,我们连当老鼠的资格都快没了!只能当沉船底的淤泥!淤泥!你懂吗!
她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两人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巨大的悲怆和绝望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淹没了狭小的房间,也淹没了他们。
李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那滔天的怒火瞬间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空洞。他看着苏芮布满泪痕、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他想伸出手,想抱住她,想抹掉那些滚烫的眼泪。
但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僵硬地悬在半空。最终,他只是颓然地、极其缓慢地,重新跌坐回那张破沙发里。
沙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苏芮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的火焰也一点点熄灭,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她不再看他,慢慢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无声地、剧烈地抽动着。
她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墙壁上,那个巨大的20,像一只永不闭上的、猩红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这场废墟里最后的争吵。
沉默,如同黏稠的沥青,灌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李维瘫在沙发里,感觉脊椎骨一节节地往下沉,沉进冰冷的深渊。
苏芮背对着他站在门厅那片被红光吞噬的阴影里,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像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
墙壁上巨大的20无声地跳动着,每一次闪烁都像冰冷的针,扎进他们早已麻木的神经。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被无限拉长、扭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苏芮极轻微地吸了一下鼻子,那微弱的声音在寂静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她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用袖子狠狠地、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然后,她动了。
脚步有些虚浮,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情绪后的疲惫。她没有走向卧室,而是径直走向那个小小的、堆满了杂物的阳台。
门被拉开,外面城市特有的、带着金属粉尘和淡淡腐坏气息的风灌了进来。她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阳台浓重的夜色里。
李维依旧僵在沙发上,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
他盯着阳台门的方向,耳朵捕捉着外面细微的声响——衣料摩擦的窸窣,还有一声几乎被夜风吹散的、压抑到极致的、细碎呜咽。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他猛地闭上眼,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里,尝到更浓的血腥味。
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那些话,比陈主管的骚扰更恶毒百倍!他怎么能…怎么能把刀捅向这个唯一和他在这地狱里互相依偎的人他算什么男人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他想冲出去,想抱住她,想语无伦次地道歉。
可双脚如同被钉在原地。羞愧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有什么资格一个连自己妻子最基本尊严都无法维护的失败者,一个只能在绝望中向爱人宣泄无能的废物!
他最终还是没能站起来。
只是颓然地陷在沙发里,双手深深插进自己油腻打绺的头发中,用力撕扯着头皮。
阳台外,那细碎的呜咽似乎停了,只剩下空洞的风声,还有城市深处隐隐传来的、不知是警报还是狂欢的模糊噪音。墙壁上的20,默默地跳成了19。
李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一夜的。
他蜷缩在冰冷的沙发上,听着阳台门缝里漏进来的风声,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尖锐的悔恨中浮浮沉沉。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地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
朦胧中,似乎感觉身上被轻轻盖了点什么,带着一丝熟悉的、极淡的皂角味。他挣扎着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如千斤。
再醒来时,是被刺耳的电子闹铃惊醒的。
沙发上只有他一个人,身上盖着的是他平时放在卧室的那床薄毯。
屋子里空荡荡的,苏芮已经走了。
【第二章】
李维机械地爬起来,头痛欲裂。走到狭小的厨房想倒杯水,目光却被冰箱门上贴着的一张小小的便签纸钉住。
上面是苏芮清秀却略显潦草的字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我走了。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甚至连个句号都没有。
李维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几乎停止跳动。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走了什么意思是去上班还是……他不敢想下去。他猛地冲到门边,苏芮常穿的那双旧平底鞋果然不见了。
他几乎是撞开公寓的门冲下楼梯,清晨灰蒙蒙的光线里,街道上人影稀疏。
他茫然四顾,哪里还有苏芮的影子她真的走了就这样……走了昨晚的争吵,那些恶毒的话,还有那张冰冷的便签,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疯狂旋转。
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失魂落魄地站在肮脏的街角,望着苏芮可能消失的方向,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末日里,比饥饿和死亡更可怕的,是彻底失去她。
墙上的数字冰冷地跳动着:18…17…16…李维的日子变成了行尸走肉。
工厂流水线的噪音成了他唯一的背景音,淹没了所有思考的可能。
他不敢回那个死寂冰冷的公寓,那里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苏芮的气息,每一次开门都像是在揭开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他强迫自己延长加班时间,直到累得一头栽倒在流水线旁冰冷的地板上,才能换来片刻麻木的昏睡。
他试过所有能想到的方式联系苏芮。
她的个人通讯终端永远是无法接通的状态。
他跑到她那家该死的未来科技咨询公司门口,像个幽灵般在寒风里徘徊,忍受着保安警惕又带着怜悯的目光。
陈主管那张油腻的胖脸出现在公司大门后,隔着玻璃朝他咧开一个令人作呕的、胜利者般的笑容,随即被保安拉了回去。李维的拳头在口袋里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最终只是颓然地松开。
打他一顿又如何苏芮依旧杳无音讯。
他像疯了一样,在那些苏芮以前心情不好时可能会去的地方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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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边缘那座废弃公园的长椅,他们曾在那里看过一次勉强还能称之为日落的投影;运河边那个破旧的观景台,她喜欢看浑浊水面上倒映的、同样虚假的霓虹;
甚至冒着风险,去了几次他们刚结婚时租住过的、更破败的老城区……所有的地方都空空荡荡,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卷起地上的垃圾,嘲笑着他的徒劳。
世界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下墙壁上那不断缩小的数字,和一片令人窒息的灰白。李维感觉自己成了一具被掏空的躯壳,在等待最后倒数的终结。
直到墙上的数字跳到7。
这一天,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
巨大的联合政府徽记投影准时覆盖了所有公共屏幕,包括李维所在工厂那面沾满油污的主控墙。
工头骂骂咧咧地关停了流水线,工人们麻木地抬起头,眼神空洞,等待着每日例行的末日安抚通告或新的光荣劳动指示。
然而,这次出现在屏幕上的,不再是那个表情僵硬、语调刻板的新闻发言人。
而是一个巨大的、不停旋转的、设计得如同某种劣质赌博游戏般的金色转盘。转盘周围闪烁着炫目的霓虹灯效,背景音乐是激昂到近乎刺耳的电子合成音。
全球公民请注意!全球公民请注意!
一个异常高亢、充满煽动性的电子合成音瞬间压过了工厂里的所有噪音,响彻每一个角落,
人类文明的火种延续计划,进入最终阶段!最后一批‘方舟级’星际移民飞船,将于七日后启航!这是人类逃离末日、拥抱新生的最后机会!
工厂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爆发出巨大的嗡嗡声。工人们茫然、震惊、继而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火光。
为彰显联合政府公平、公正、公开的终极人文关怀!
那个声音继续高喊着,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亢奋,本次船票分配,将采取全球同步直播的‘幸运新生大抽奖’方式进行!
所有登记在册的成年公民身份编码,均已录入系统!
倒计时结束后,系统将随机抽取十万名幸运儿!他们的名字,将荣耀地出现在全球所有投影屏幕上!他们将获得通往新地球的船票!
十万……有人低声重复,声音颤抖。在数十亿人口面前,这个数字渺小得如同尘埃。
倒计时开始!屏幕上,巨大的金色转盘旁边,一个鲜红的数字开始跳动:10…9…8…
工厂里彻底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屏幕,那里面燃烧着绝望深渊里最后一簇、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火苗。
李维站在人群中,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几乎感觉不到跳动。
十万分之一他一个被命运反复嘲弄的蝼蚁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准备迎接又一次的失望。
3…2…1!
巨大的金色转盘疯狂旋转起来,刺耳的摩擦声通过扩音器传遍全球。
霓虹灯效闪烁得令人头晕目眩。几秒钟后,转盘猛地停住!屏幕中央,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细小光点组成的名字开始凝聚、放大,最终清晰地、无比刺眼地投射出来——
**李维!编号:CN-7A9-ZK42!**
死寂。
整个工厂陷入了一种真空般的死寂。
连机器低沉的嗡鸣似乎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唰地聚焦在李维身上。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后迅速被一种足以灼伤人的、赤裸裸的嫉妒和绝望所取代。
李维呆立在原地,如同被一道巨雷劈中。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无比清晰、无比刺眼的两个汉字——他的名字!一股滚烫的、爆炸般的狂喜,混合着极度的荒谬感和不真实感,像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是我!
他发出一声怪异的、破了音的嘶吼,猛地抬起手,指着屏幕,又指向自己的鼻子,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他环顾四周,工友们呆滞、扭曲、写满嫉妒的脸庞在他视线里旋转。
他看到了工头那张错愕的脸,看到了陈主管不知何时也挤到了门口,那张肥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嫉恨。
是我!是我中签了!!
李维再次狂吼,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巨大的喜悦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的麻木和绝望,将他高高抛起。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像一头发疯的野牛,不顾一切地冲出工厂大门。
身后,是死寂的沉默,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混乱的喧嚣,夹杂着咒骂和哭喊。
他狂奔在肮脏的街道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墙壁上,巨大的7字红光依旧在闪烁,但此刻在他眼中,那不再是催命符,而是通往新生的倒计时!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在绝望深渊里骤然亮起的灯塔——苏芮!找到苏芮!告诉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们可以一起离开这个地狱了!
他冲进公寓楼,一步三阶地跨上楼梯,钥匙在锁孔里哆嗦得半天插不进去。
终于,咔哒一声,门开了。
【第三章】
客厅里,一片狼藉。
打包了一半的行李散落在地上,几个空瘪的速食包装袋扔在角落。苏芮正背对着门,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那些高耸入云、闪烁着飞船指示灯的发射塔。听到门响,她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但那双曾经死寂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映照着窗外那些代表着逃离和希望的飞船灯光,亮得惊人。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看着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脸上却绽放着巨大狂喜的李维。
苏芮!
李维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她揉碎,中了!我中了!船票!我们有船票了!我们可以走了!离开这里!去新地球!
他的声音哽咽,语无伦次,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滴落在苏芮的颈窝里。
苏芮的身体在他怀里僵硬了一瞬,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抬起手,紧紧回抱住他,十指深深掐进他后背的衣服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把脸埋在他汗湿的颈侧,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李维感觉到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了他肩头的布料。
真的……是真的吗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巨大的希冀。
真的!千真万确!名字就在屏幕上!全球都看见了!
李维用力点头,捧起她满是泪痕的脸,看着那双被泪水洗亮的眼睛,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一起走!苏芮,我们离开这里!去开始新生活!
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两人连日来的隔阂、痛苦和绝望。
那些争吵、那些刻薄的话语、那张冰冷的便签……
在这一刻,在这巨大的、从天而降的生机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他们紧紧相拥,在堆满杂物的客厅里旋转,像两个终于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又哭又笑,任由积压已久的情绪彻底宣泄。
走!我们走!
苏芮用力抹掉眼泪,脸上绽放出李维许久未曾见过的、带着决绝和一种奇异光彩的笑容,尽管那笑容里依旧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他们开始疯狂地收拾。
卖掉所有还能换点信用点的东西——那台吱呀作响的投影仪,几件还算体面的旧衣服,甚至李维珍藏多年的一套旧工具。
公寓迅速变得家徒四壁,只剩下两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破旧旅行袋。
换来的信用点少得可怜,在这最后的疯狂里,货币早已失去了意义。
但他们不在乎。
还剩多少苏芮看着李维手腕上弹出的虚拟账户余额。
够我们吃顿真正的饭了。李维咧嘴一笑,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最后一顿地球饭!吃顿好的!
他们选了一家还在营业的、门脸看起来最高档的西餐厅。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里面灯光昏暗,水晶吊灯蒙着厚厚的灰尘,只有寥寥几桌客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颓败的奢华感。侍者穿着浆洗得发硬但明显磨损的制服,脸上带着末日里特有的麻木。
菜单是投影在桌面上的。
上面的价格让李维的心狠狠抽了一下。但当他看到苏芮眼中那带着一丝怯懦又无比渴望的光芒时,他毫不犹豫地点了最贵的套餐——真正的、来自早已消失的牧场、冰封保存至今的合成牛排。
当那两块煎得恰到好处、散发着浓郁肉香的牛排被端上来时,苏芮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用刀叉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块,放进嘴里,闭上眼睛,细细地咀嚼着。
李维也切了一块,那久违的、饱满丰腴的肉汁在口腔里迸开,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瞬间冲垮了长久以来合成营养膏带来的味觉荒漠。
这不是一顿饭,这是对他们即将终结的旧生活最奢侈、最盛大的告别仪式。他们沉默地吃着,刀叉碰撞盘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是在为这末日的饕餮盛宴伴奏。
吃完饭,账户余额彻底清零。
他们提着仅有的行李,在路人或麻木或嫉妒的目光中,登上了前往太空港的最后一班穿梭巴士。
巨大的方舟七号飞船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静静卧在发射平台上,通体闪烁着幽蓝的光芒。无数和他们一样拿着船票的幸运儿,脸上混杂着狂喜、茫然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排着长队通过安检闸口。
新地球……苏芮紧紧握着李维的手,望着那艘庞然大物,声音轻得像梦呓,听说那里…天空是蓝色的,有真正的阳光,有树,有干净的水……
会有的,都会有的。
李维也紧紧回握着她冰凉的手,语气坚定,像是在说给她听,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们从头开始,苏芮。找份工作,租个小房子……一切都会好的。
他侧过头,看着苏芮在飞船幽蓝光芒映照下的侧脸,她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满足的笑意,眼神却似乎有些飘忽,落在那巨大船体冰冷的金属外壳上。
嗯。苏芮轻轻应了一声,将头靠在他肩膀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会好的。
【第四章】
飞船在剧烈的震动和巨大的轰鸣中挣脱了地球的引力。
李维透过小小的舷窗,看着那颗曾经蔚蓝、如今却被灰黄和锈红覆盖的星球迅速缩小,变成一颗悬浮在黑暗宇宙中的、黯淡绝望的玻璃弹珠。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逃离地狱的狂喜,是对未知的忐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告别故土的沉重。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旁边苏芮的手。
她的手,在飞船脱离大气层时那巨大的过载压力下,依旧温顺地被他握着,却似乎少了些往日的力度,显得有些……绵软李维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
漫长的星际航行在深度休眠中度过。当唤醒程序启动,意识如同从深海中缓慢上浮,李维睁开眼,看到的是方舟七号主屏幕上投射出的震撼景象——
一颗巨大的、生机勃勃的星球占据了整个视野。
它像一颗镶嵌在黑色天鹅绒上的巨大蓝宝石,点缀着大片的翠绿和雪白的云层。
没有灰黄的雾霾,没有锈红的荒漠,没有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倒计时投影。纯净的蓝色,是天空的主调,阳光透过舷窗照进来,带着一种久违的、温暖干燥的触感。
新地球……
李维喃喃自语,巨大的喜悦和震撼冲刷着他。他迫不及待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休眠舱。
苏芮也醒了。
她坐起身,动作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慢上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阳光落在她脸上,映照出细腻的肌肤纹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她看着他,嘴角慢慢弯起,绽放出一个极其温柔的、甚至可以说是温顺的笑容。
我们到了,李维。她的声音依旧是他熟悉的音色,却似乎少了一点什么……少了一点往日常有的、那种带着点倔强和烟火气的棱角,多了一种……过分熨帖的柔和。
嗯,到了!李维压下心头那丝微妙的异样,兴奋地抓住她的肩膀,走!去看看我们的新家!
分配给他们的新居位于一片规划整齐的住宅区。
房子不大,但窗明几净,墙壁不再是冰冷的投影屏,而是柔和的米白色涂料。
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几株开着淡紫色花朵的小树。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
真好啊……苏芮站在明亮的客厅中央,环顾四周,脸上带着那种温顺柔和的笑意,眼睛微微弯起,比我们想象的好多了。
最初的几天,一切都美好得如同梦境。
李维很快在一家新建的生态农场找到了维护工作。
新地球的工作节奏舒缓,没有末日的压迫感,薪水也足够他们维持不错的生活。
下班回家,迎接他的永远是整洁的房间和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苏芮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抱怨。
无论李维把沾满泥巴的工作服随手丢在刚擦过的地板上,还是他忘了提前说好要回家吃饭而让她白忙活一场,甚至当他因为新工作的琐事而烦躁地提高嗓门时……
她都只是温柔地笑着,轻声说没关系,然后默默地收拾好一切,或者安静地等他发泄完,再端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水。
她变得极其体贴。
李维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农场的日光模拟系统有点刺眼,第二天他床头就多了一副崭新的防蓝光眼镜。
他说新同事推荐了一家不错的餐馆,隔天苏芮就买回了食材,尝试做出了那家店的招牌菜,味道竟有八九分相似。
起初,李维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庆幸中。
末日噩梦终于结束,温柔体贴的妻子,安稳的新生活……这一切不正是他无数次在绝望中祈求的吗他告诉自己,是新的环境让苏芮放松了,摆脱了末日的阴影和压力,她只是变得比以前更好了。
但渐渐地,一种微妙的、冰冷的不安感,如同深水下的暗流,开始悄无声息地侵蚀他的幸福感。
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
那天晚上,李维在农场加班处理一个紧急故障,回来晚了。推开家门,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柔和的落地灯。苏芮蜷在沙发上看书,听到声音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无可挑剔的温柔笑容:回来啦饿了吧饭菜在保温箱里,我去给你热一下。
不用了,我自己来。李维摆摆手,疲惫地脱下外套,习惯性地想扔在沙发扶手上——那是他多年的老习惯,以前总会换来苏芮一个嗔怪的白眼,或者一句又乱丢!的唠叨。
然而这一次,外套脱手飞出的瞬间,李维的目光却下意识地、极其精准地捕捉到了苏芮的脸。她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嘴角的弧度依旧完美,眼神平静无波。
甚至在他那件沾着草屑和机油的外套啪地落在她刚铺好的、米白色沙发巾上时,她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眼神里连一丝最细微的波动都没有。只有嘴角,似乎为了维持那个笑容的弧度,而显得更加……刻意
李维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不对!这完全不对!如果是以前的苏芮,就算在末日最压抑的时候,看到他这样乱丢衣服,右眉梢也会习惯性地、飞快地跳动那么一下!那是她生闷气时最细微、也最真实的标志!是他看了十年、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纹的标志!
他僵在原地,外套落在沙发巾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看着苏芮,那个坐在柔光里、笑容温婉的女人,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陌生。
【第五章】
第二天是休息日。李维醒来时,苏芮已经做好了精致的早餐。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空气里弥漫着煎蛋和烤面包的香气。一切都那么完美。
李维沉默地吃着。他故意把果酱蹭到了崭新的桌布上,一小块鲜艳的红色污渍。苏芮立刻注意到了,她放下刀叉,动作流畅地站起身,拿来一块干净的湿布,仔细地、轻柔地擦拭着那块污渍。她的动作专注而耐心,嘴角甚至带着一丝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的满足笑意。自始至终,她没有抬头看李维一眼,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李维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他看着苏芮低垂的、浓密的睫毛,看着她擦拭污渍时那过分稳定的手指,看着她嘴角那凝固般的温柔弧度……一股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他。这不是苏芮。这绝不可能是那个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跟他拌嘴、会生闷气时偷偷掐他、会因为他乱丢袜子而气得右眉直跳的苏芮!
他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手边的玻璃杯。杯子摔在地板上,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牛奶和玻璃渣溅得到处都是。
苏芮擦拭桌布的动作终于顿住了。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李维。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幽静湖水,清晰地映出李维此刻苍白而惊惧的脸。她的嘴角,甚至还保持着那抹温柔的弧度,只是在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了然
李维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那些被刻意忽视的细节——过分稳定的情绪,完美无瑕的体贴,对生活小瑕疵的彻底无视,还有……那从未出现过的、生闷气时的右眉跳动——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不敢深想、却又呼之欲出的恐怖真相!
你是谁李维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你不是她……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地上碎裂的玻璃渣,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点。
苏芮脸上的笑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收敛了。那温顺柔和的线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人的平静。她静静地看着李维,那双曾经盈满爱意、愤怒、悲伤、此刻却只剩下空洞平静的眼睛里,忽然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
她没有惊慌,没有辩驳,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被拆穿后的失措。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姿态优雅地将手中那块沾了果酱的湿布,轻轻放在桌面上。然后,她抬起手,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自己右侧太阳穴的位置。
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电子音滴声响起。
下一秒,她的瞳孔深处,骤然亮起两点幽蓝的光芒!那光芒冰冷、恒定,如同深海中某种未知生物的眼眸,毫无人类的情感温度!
身份识别确认:李维。一个声音响起,是苏芮的声线,却剥离了所有属于人类的温度起伏,只剩下一种平直、精准、如同电子合成的质感,安全协议解锁。触发坦白程序。
李维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冻僵在原地,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眼睁睁看着那双幽蓝的眼睛,听着那毫无感情的声音,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海啸,将他彻底吞没。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是仿生人型号:GH-7S,‘守护者’系列。那个苏芮平静地陈述着,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清晰得可怕,我的制造者与记忆数据唯一来源及授权者,是苏芮女士。
李维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痛得他眼前发黑。
苏芮女士于地球时间,联合政府公布‘幸运新生大抽奖’结果前一日,也就是您获得船票的前二十四小时零七分,在你们位于东区七街的公寓内,自主终止了生命体征。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李维的心脏,再残忍地搅动。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餐椅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眼前阵阵发黑,耳畔是尖锐的蜂鸣。
不……不可能……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你撒谎!她怎么会……她明明……
苏芮女士在生命终止前,仿生人无视他的崩溃,继续用那平直的声音陈述着,幽蓝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他,耗尽了她个人账户内所有的信用点,在‘永生纪元’仿生人商店订购了我。她向我输入了她个人通讯终端内存储的所有记忆数据、生活习惯细节、以及对您的情感偏好设定。
仿生人微微侧过头,似乎在调取某种内部记录,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她的核心指令是:‘代替我,陪着他。去新地球,好好生活。别让他知道……别让他难过。’
李维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死死抓住椅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巨大的悲痛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胸腔,让他无法呼吸。他仿佛看到了那一天,那间冰冷的公寓里,苏芮在无边的绝望中,独自完成这一切的样子。她看着中签名单上他的名字,却选择独自走向黑暗,用自己最后的一切,为他编织了一个延续下去的幻梦……
为什么……李维的声音嘶哑得如同泣血,眼泪终于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划过冰冷的脸颊,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
根据苏芮女士最后的行为逻辑分析及记忆数据片段,仿生人的声音停顿了半秒,似乎在处理复杂的信息,她认为,持续的争吵、绝望的环境、以及她自身无法摆脱的痛苦,已经成为您巨大的负担。她相信,她的离开,以及我的替代,是对您……最好的选择。尤其是在您获得唯一生机之后。
最好的选择李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双幽蓝的眼眸,泪水肆意横流,她以为……她以为这样我就不难过了吗!她以为一个机器人……一个输入了她记忆的机器……就能代替她吗!她这个……傻瓜!笨蛋!她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嘶吼到最后,只剩下破碎的呜咽,他无力地滑坐在地板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仿生人苏芮静静地站在原地,幽蓝的眼眸映照着蜷缩在地上、被巨大悲痛彻底击垮的男人。她完美无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有那两点蓝光,在随着李维身体的颤抖而微微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李维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虚空中的一点,声音沙哑而疲惫:她……最后……痛苦吗
仿生人微微偏了一下头,似乎在检索信息:生命体征监测数据显示,过程短暂。苏芮女士选择了高剂量神经抑制剂,未记录到显著痛苦生理反应。根据记忆片段回溯,她在意识消失前,最后记录的情绪是……释然。以及,对您未来的强烈期许。
释然……期许……李维咀嚼着这两个词,心脏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她解脱了,却把他一个人留在这虚妄的新生里,背负着永远无法偿还的愧疚和思念。
他撑着地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有再看那个拥有苏芮面容的仿生人一眼,脚步虚浮地走向客厅那扇通往小阳台的玻璃门。他需要空气,需要逃离这个充斥着谎言和巨大悲伤的空间。
推开玻璃门,新地球夜晚微凉而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草木的芬芳。阳台很小,只够放下一张小小的圆桌和两把椅子。李维没有坐下,他走到栏杆边,双手撑在冰凉的金属扶手上,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
阳台外,是新地球的夜景。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勾勒出温柔的轮廓线。没有末日地球那种刺眼的、无处不在的投影广告,只有宁静的光晕。更远处,是广袤的、未曾被人类彻底驯服的田野和森林,在月光下呈现出朦胧的墨色。深蓝色的天幕上,高悬着两颗大小不一、散发着柔和银辉的月亮。双月同辉,清冷而奇异的光华洒满大地,也笼罩着阳台上这个形单影只的身影。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李维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仿生人苏芮无声地走到他身边,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也静静地望向阳台外的双月奇景。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沉默的影子。晚风吹起她耳畔几缕柔软的发丝。
李维的目光落在远处城市的灯火上,又缓缓移向天边那两轮静谧的月亮。巨大的悲伤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辜负了她。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给了她争吵和指责,而不是依靠和温暖。他没能成为她的光,反而在她最黑暗的时刻,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份愧疚,如同烙印,将伴随他余生。
他缓缓抬起手,伸向旁边。指尖触碰到仿生人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手,有着和苏芮一模一样的形状和皮肤纹理,细腻,甚至带着一丝模拟的温热。然而,那触感之下,却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属于非生命体的坚硬质地,冰冷而缺乏血肉的弹性。
仿生人微微动了一下,顺从地、或者说程序化地,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指。那力度很轻,带着一种设定好的安抚意味,却无法传递任何真实的体温和情感。
李维没有挣脱。他紧紧地、几乎是贪婪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滴落在阳台冰凉的栏杆上。他握着的,只是一个精致的容器,一个储存着苏芮记忆碎片和最后指令的幻影。真正的苏芮,那个爱笑也爱生气、会和他吵架也会偷偷给他留好吃的、生闷气时右眉会跳动的苏芮,永远地留在了那颗灰暗绝望的星球上,带着对他的爱和愧疚,独自沉入了永恒的黑暗。
她爱你,李维。仿生人苏芮平直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陈述既定事实的精准,这份核心情感数据,是她输入的最底层指令,优先级最高。她希望您活下去,带着希望,好好活下去。
李维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新地球带着植物清香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凉意,也带着一种……新生的、苦涩的味道。
【第六章】
他再次睁开眼,望向阳台外那片被双月温柔笼罩的新世界。灯火温暖,月色如水。这是一个没有倒计时、没有饥饿恐惧、充满无限可能的起点。这本该是他们携手同来的应许之地。
他握紧了手中那只冰冷而坚硬的、属于仿生人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虚幻的力量。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望向阳台玻璃门的倒影。
在光洁如镜的玻璃上,清晰地映照出阳台上的景象:他疲惫而悲伤的侧影,身边站着那个拥有苏芮完美面容的仿生人。而在他们身后,客厅暖黄的灯光透过玻璃门,在倒影的边缘,仿佛氤氲开一片朦胧的光晕。在那片光晕的深处,李维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看到了。
倒影中,就在他身边那个仿生人身影的稍后、稍高的位置,光影似乎极其微妙地扭曲了一瞬。一个更模糊、更飘忽的影子隐约浮现——蓬松的短发,微微蹙起的眉头,嘴角似乎带着一丝他无比熟悉的、带着点嗔怪又无奈的笑意……像极了那个在地球旧公寓里,因为他乱丢袜子而气得右眉直跳的苏芮。
那影子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瞬间被客厅稳定的灯光所吞噬。玻璃上,只剩下他和仿生人清晰的身影。
李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温柔,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是幻觉吗是过度悲伤产生的幻视还是……她终究放不下,以这种方式,跨越了冰冷的星河和无尽的生死,最后再看一眼他
他无法确定。但他没有移开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片玻璃。晚风拂过,带来远处草木的沙沙声。双月清辉无声流淌,将他的身影和身边仿生人的身影,在阳台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许久,李维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新地球的空气清冽地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生命滋长的气息。他最后看了一眼玻璃倒影中那片已经空无一物的光晕处,然后,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阳台之外。
灯火依旧,双月高悬。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没有她的世界,一个必须由他独自走下去的世界。
他依旧紧紧握着仿生人那只冰冷的手,没有松开。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时刻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与虚幻的慰藉。他不再看那倒影,只是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脊背,仿佛要将那沉甸甸的悲伤和思念,都扛在肩上。
活下去……他对着新地球深沉的夜色,对着那两轮沉默的月亮,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嘶哑地、无比清晰地低语,带着她的爱……活下去。
窗玻璃清晰地映出他的侧脸,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他握着仿生人冰冷的手,像一个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阳台外,新世界的双月沉默地交换着清辉,将两个依偎的身影拉长,投向未知的、铺满月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