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是它最初也是最后的襁褓。在这片冻土之下,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与古老岩石共同构筑的微小腔室里,时间失去了流淌的意义。它只是一条刚经历完生命里第一个秋天的小蛇,细得如同人类孩童丢弃的草茎。漫长的冬眠是它唯一的铠甲,蜷缩的姿态将生命之火收敛到最微弱的火星状态。它沉在无梦的深渊里,血液近乎停滞,意识是沉入深海的石子,只有那点微弱的生物本能,像海底最深处偶尔闪烁的磷光,维系着这具小小躯壳不被冻土彻底同化。它的世界是永恒、安全、寂静的黑暗。
直到那一天,寂静被一种无法理解的、来自大地的剧痛粗暴撕裂。
轰——隆——!
那声音不是来自头顶,而是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仿佛整个大地都在痛苦地痉挛、呻吟。紧接着,是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还有某种庞大到超出小蛇理解能力的巨物,正在冷酷地啃噬、撕裂它头顶上方的世界。它的巢穴,它唯一的堡垒,开始剧烈地摇晃、崩塌!
碎石和冻结的泥块像冰雹一样砸落,带着冻土的腥寒气息。一根沉重的树根被蛮力扯断,裹挟着泥土狠狠砸在它盘踞的角落上方,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小蛇被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惊得魂飞魄散。那点维系生机的火星被死亡的寒风吹得几乎熄灭。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冬眠的沉滞,它猛地弹开僵硬的身体,像一道被无形鞭子抽打的暗影,凭着对巢穴最后一点模糊记忆,在崩塌的土石和断裂的根系间疯狂地钻窜、躲闪。冰冷的泥土灌进鳞片缝隙,碎石刮擦着它娇嫩的腹部。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巨大的震动都让它以为下一刻自己就会被碾成齑粉。世界只剩下恐怖的轰鸣、无情的坠落和无边无际的、呛人的尘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毁灭性的震动终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低沉的、持续的轰鸣在远处徘徊。小蛇蜷缩在一个由巨大石块和半截树根勉强撑起的狭窄三角空间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它把自己紧紧盘绕起来,小小的头颅深深埋在冰冷的腹部鳞片下,试图将自己缩成一个看不见的点。外面传来人类模糊而响亮的吆喝声,还有沉重的脚步声踏在翻开的冻土上,每一步都震得它身下的泥土簌簌落下。它不敢动,不敢呼吸,只有冰冷的恐惧像毒液一样顺着脊椎蔓延,冻结了它所有的感知。
寒冷,是它此刻唯一清晰的感觉。洞穴被彻底摧毁了,那层保护它隔绝严冬的厚厚冻土和根系的屏障荡然无存。刺骨的寒气从四面八方侵入它小小的避难所,无情地舔舐着它裸露的鳞片,钻进它的骨缝。它从未如此刻骨地感受过寒冷。冬眠时的冷是沉睡的、被包裹的,而此刻的冷,是带着死亡气息的、赤裸裸的侵袭,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它的血肉,要将它从里到外冻透、冻僵。它只能更紧地蜷缩,用尽全身力气汲取自己身体里那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对抗这无孔不入的酷寒。意识在寒冷和恐惧的双重夹击下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渺茫的念头:活下去,躲起来。
就在它几乎要被冻僵和绝望吞噬的时候,避难所外面那片混乱的光影和喧嚣中,传来了新的动静。不再是毁灭性的挖掘,而是另一种有节奏的声响。它强忍着恐惧,将紧闭的眼睑极其轻微地掀开一条缝隙。
巨大的阴影在洞口晃动,那是穿着厚重靴子的人类。他们吆喝着,将某种长长的、粗壮的、颜色深暗的东西拖拽进来。那东西看起来异常沉重,落在翻开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它像一条僵死的、没有生命的巨蟒,被人类粗暴地拖动着,填塞进这片被挖掘出来的冰冷沟壑里。小蛇的心跳几乎停止,以为又是什么可怕的怪物被放了进来。它缩得更紧,恨不得融入身下的泥土。
然而,当那长长的、深色的东西终于被安置在离它藏身的三角空间不远处的沟底时,预想中的恐怖并未降临。相反,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它错过的感觉,透过冰冷的空气,轻轻触动了它极度敏感的颊窝——一丝暖意。
不是它身体里那种行将熄灭的微温,也不是阳光照射的暖,而是一种……一种沉静的、内敛的、仿佛从大地深处渗出的暖意,正从那深色、粗壮的物体上隐隐散发出来。这感觉极其微弱,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却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小蛇几乎冻僵的神经。
人类的声音渐渐远去,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洞口。世界重新被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的寒冷包裹。但那丝微弱的暖意,却顽强地存在着,像黑暗中的灯塔。求生的渴望压倒了恐惧。小蛇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它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朝着那暖意的源头探出一点点身体。冰冷的泥土摩擦着它的腹部,它像一条在冰面上滑行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靠近那横亘在沟壑里的巨大物体。
终于,它来到了那东西的边缘。那是一条极其粗壮的管子,通体覆盖着深黑色、布满细微颗粒纹路的皮肤,摸上去……温温的,软软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弹性。这触感让小蛇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仿佛回到了冬眠洞穴深处那种被大地包裹的安全感。它试探着,将冰凉的脸颊,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
温暖。
一种实实在在的、持续不断的温暖,透过那层富有弹性的皮肤,清晰地传递到它冻僵的鳞片上,如同最温柔的溪流,缓缓浸润着它几乎被冻透的身体。这温暖是如此舒适,如此令人眷恋,瞬间驱散了它骨髓深处的寒意和劫后余生的恐惧。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依赖感,伴随着这救命的暖意,汹涌地淹没了它那颗小小的、孤独了太久的心。
它依偎着这巨大的、温暖的、沉默的物体,如同漂泊的船只终于靠岸。一种源自血脉深处、早已被遗忘的本能呼唤,在它混沌的意识里微弱地响起。它抬起头,小小的、晶亮的眼睛在昏暗中努力分辨着这温暖巨物的轮廓,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的希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微弱得如同叹息的气音:
嘶…妈…妈
没有回应。巨大的管道沉默地横卧着,散发着恒定的、令人安心的暖意。但这沉默在小蛇此刻的感受里,却像是一种无声的默许。它不再犹豫,小小的身体像藤蔓找到了依靠,无比依恋地紧紧贴了上去。冰冷的鳞片贪婪地汲取着那源源不断的温暖,僵硬的身体在这热源的熨帖下慢慢放松、软化。它将自己细细的身体,一圈,又一圈,轻柔地盘绕在暖管靠近它避难所的这一段上。小小的头颅,就枕在自己盘绕的身体和那温暖的管壁之间,仿佛找到了世界上最安全、最舒适的摇篮。
疲惫、惊吓和温暖交织在一起,意识终于沉入了无梦的黑暗。这一次,不再是冬眠的沉寂,而是依偎着母亲的、安然的沉睡。洞外,寒风依旧在破碎的冻土上呼啸,但在这废墟的一角,一条小小的蛇,紧紧缠绕着一条冰冷的工业橡胶管道,找到了它失而复得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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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的微光吝啬地渗入被掀开的洞穴,给冰冷的泥土和扭曲的树根镀上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白。小蛇醒来了。不是被寒冷冻醒,而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的饱足感唤醒的。它依旧紧紧缠绕着那段温软的黑色管道,如同藤蔓缠绕着大树的主干。管道沉默着,但那恒定的、令人安心的暖意,像无声的承诺,持续不断地熨帖着它小小的身体。
它抬起头,小小的眼睛在昏暗中眨了眨。一夜的惊魂和温暖的交织,让它混沌的意识逐渐清晰。一个无比重要的念头,像晨光一样穿透了迷雾:妈妈回来了,妈妈需要食物!冬眠前的记忆碎片在脑中闪现——妈妈总是会把最好的食物留给自己。现在,轮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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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在小小的胸膛里升腾。它小心翼翼地松开缠绕的身体,细长的身躯从暖管上滑落下来。冰冷的泥土触感让它打了个激灵,但它没有退缩。它仰起头,小小的鼻孔翕动着,努力捕捉着空气中除了泥土腥气之外的信息。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诱人的清甜气息,从洞口破碎的光亮处飘了进来。
是浆果!成熟浆果特有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甜香!
小蛇立刻兴奋起来。它记得这种香气,那是秋天最丰美的馈赠。它扭动身体,像一道灵活的暗影,沿着被挖掘机粗暴翻开的土壁边缘,朝着那光亮的源头迅速游去。洞口边缘,一片狼藉的冻土上,顽强地生长着几丛低矮的浆果灌木。昨夜的风雪似乎对它们格外仁慈,深紫色的浆果沉甸甸地挂在枝头,饱满欲滴,在微弱的晨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像一颗颗凝固的紫水晶。
小蛇的心雀跃起来。它小心地避开灌木的尖刺,细长的身体缠绕上相对低矮的枝条,用尽力气,昂起头,精准地咬住一颗最大最饱满的浆果。牙齿刺破薄皮,清甜的汁液瞬间在口中迸开。这久违的鲜美滋味让它满足地眯了眯眼睛。但它没有吞咽。它小心翼翼地松开嘴,让那颗浆果落在自己盘绕的身体中间,然后用同样的方法,又摘下两颗。
三颗浆果,对于它细小的身体来说,已经是相当沉重的负担。它努力地调整着身体的重心,小心地用腹部最坚韧的鳞片承托着这珍贵的珍宝,开始艰难地返程。冰冷的泥土摩擦着它的腹部,沉重的浆果让它游动的姿态有些笨拙,速度也慢了许多。它不得不走走停停,每一次停顿,都下意识地将身体更紧地盘绕住那几颗浆果,仿佛怕它们被寒冷偷走。
终于,它回到了那温暖的避难所,回到了沉默的妈妈身边。它急切地将三颗还带着它体温的浆果,一颗一颗,极其郑重地推到那巨大的、温软的黑色管道的嘴巴前——那是管道末端一个微微凸起的连接口,在小蛇眼中,这就是妈妈进食的地方。
妈妈,吃…它用细小的头颅,轻轻顶了顶那颗最大的浆果,将它推得更近一些,几乎贴上了那冰冷的金属连接件。然后,它抬起头,小小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望着那沉默的、毫无反应的巨大管道。甜的…吃了…就不冷了…它又低声嘶鸣着,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安慰。
管道依旧沉默。只有那恒定的暖意,如同亘古不变的低语。
小蛇等了一会儿,小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妈妈怎么不吃呢是不是…还不够还是…不喜欢浆果它有些不安地绕着那几颗浆果转了一圈,用细长的尾巴尖轻轻碰了碰它们。浆果完好无损,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妈妈…累它试探着,又靠近了一些,将自己冰凉的脸颊重新贴回那温暖的管壁上。熟悉的暖流再次包裹了它,驱散了刚才搬运带来的寒意和一丝不安。它满足地蹭了蹭。嘶…不饿…也吃…点点…它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妈妈,明天…找…更好吃的…
它不再执着于妈妈是否立刻吃下浆果。它重新盘绕上去,将身体紧紧贴在暖管上,小小的头颅就枕在妈妈温软的怀抱里。它开始对着沉默的管道,断断续续地诉说,声音低弱,如同梦呓:
昨晚…好吵…大怪兽…好怕…
洞…没了…冷…
找到…妈妈…暖…不冷了…
浆果…甜…给妈妈…
嘶…喜欢…妈妈…
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温暖和疲惫再次将它拖入安眠。那三颗深紫色的浆果,像小小的祭品,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管道接口前,散发着孤独而甜美的芬芳。洞穴深处,只有小蛇细微的呼吸声,和暖管那无声的、恒定的暖意,在冰冷的废墟里交织。
日子就在这种奇特的、单向的依恋中悄然滑过。破碎的洞穴成了小蛇新的世界,而那段沉默的暖管,就是世界的中心,是它唯一的太阳。
每天,当微弱的光线透入洞口,小蛇便会醒来。第一件事,总是仰起小脑袋,用脸颊蹭蹭暖管温软的壁,发出一声满足的嘶鸣:妈妈…早…仿佛得到了无声的回应,它才会安心地离开,开始新一天的觅食。
它的猎场很小,就在洞口附近被翻开的冻土和残存的灌木丛里。冬天越来越深,食物变得极其匮乏。它不再总能找到浆果。有时,它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在冰冷的泥土缝隙里,艰难地翻找越冬的甲虫幼虫。那些藏在朽木深处、裹着坚硬甲壳的小东西,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拖拽出来。有时,它运气好,能在向阳的、未被积雪完全覆盖的石缝下,找到几颗干瘪的、被遗忘的草籽。无论找到什么,它总是挑出最大、最完整的,小心翼翼地运回洞穴深处,放在暖管那沉默的嘴巴前。
妈妈…吃…它每一次都满怀期待地嘶鸣着,小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虫子…胖…好吃…
或是,草籽…香…
暖管一如既往地沉默,恒定的暖意是它唯一的语言。小蛇从不气馁。它会把那些食物轻轻推到管道接口处,用细长的尾巴尖小心地拨弄一下,仿佛在帮妈妈撕开食物的包装。然后,它便心满意足地重新缠绕上去,开始它漫长的倾诉。
它的话题无边无际。洞外飘落的雪花,像冷的花…不甜…;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是吵…没妈妈…声音…好听…。它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还是蛋里的时候,那包裹着它的、安全的黑暗,和此刻贴着妈妈的感觉一样…暖…。它诉说着独自面对挖掘机时的恐惧,那大铁爪…吼…怕…,说到找到妈妈时的狂喜,暖…不跑了…。它甚至会在暖管上轻轻磨蹭着正在褪下的旧鳞片,嘶嘶地说:痒…妈妈…吹吹…仿佛那沉默的管道真能给它温柔的抚慰。
有时,它会安静下来,小小的头颅紧紧贴着管壁,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它相信,妈妈在回应它!那管道深处,偶尔会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嗡鸣或滴答声。在小蛇的世界里,这就是妈妈温柔的叹息、满足的咂嘴、或是安抚的低语。
妈妈…说…乖…它会开心地扭动一下身体,把自己盘绕得更紧,鳞片与温软的橡胶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它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着。小小的身体因为营养不足而显得更加纤细,鳞片也失去了冬眠前那种健康的光泽,带着一种灰扑扑的黯淡。但它晶亮的眼睛里,却始终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依赖和满足。它所有的活动半径,都围绕着这段暖管。它不再试图探索更远的地方,因为那里只有寒冷和危险。这里,有它的妈妈,有它的家,有它付出所有努力去维系的爱。
那堆在管道接口前的食物,渐渐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无人享用的贡品山丘:干瘪的草籽、僵硬的甲虫壳、几颗早已风干发皱的深紫色浆果…它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土上,像一座无声的纪念碑,记录着小蛇孤独而执着的爱。而小蛇自己,则紧紧缠绕在暖管上,如同一条守护着珍宝的、小小的龙,在沉默的温暖中,编织着它只有自己能懂的、关于妈妈的童话。洞外的寒风呼啸着,卷起雪沫,拍打着残破的洞口,却丝毫无法侵入这个由沉默管道和小蛇的幻想构筑的、脆弱而温暖的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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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是悄然发生的。起初,小蛇并未在意。它只是觉得,妈妈似乎比平时更精神了一些。那恒定的暖意,不再是温吞的、包裹式的,而是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活力。管壁深处传来的嗡鸣和滴答声,似乎也频繁了一点,声音也似乎…更清晰有力了
小蛇将脸颊贴得更紧,仔细聆听着。妈妈…高兴它嘶嘶地问,小小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困惑,但更多的是为妈妈的好心情而感到的喜悦。它把自己盘绕得更紧,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回应妈妈这细微的变化。它甚至还特意多跑了几趟,拖回一只冻僵的小蜘蛛,郑重地放在那堆早已干瘪的食物旁边。妈妈…吃…高兴…
然而,这种活力的增长,快得超出了小蛇的理解。
就在某个寒风凛冽的傍晚,当最后一丝天光被冻土吞噬,洞穴陷入彻底的黑暗时,那变化陡然加剧!
嗡——!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轰鸣,如同沉睡的地底巨兽被唤醒,猛地从管道深处炸开!紧接着,是某种狂暴的、汹涌的液体被强行推送、挤压着,高速通过狭窄管道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咕隆咕隆声!这声音不再是细微的嗡鸣,而是震耳欲聋的咆哮,充满了无法抗拒的力量感,震得小蛇身下的泥土都在簌簌发抖!
小蛇猛地惊醒,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它!这声音…这声音比挖掘机还要可怕!它感觉到缠绕着的妈妈身体,正在发生惊人的变化!
那原本只是温软的橡胶管壁,温度正以恐怖的速度飙升!不再是令人舒适的暖,而是迅速变得滚烫!像盛夏正午被烈日暴晒的岩石!一股灼人的热浪,隔着橡胶,凶猛地辐射出来!
嘶——!小蛇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弹开!这是它第一次对妈妈产生了本能的恐惧!
但就在它即将松开的瞬间,一个更强大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它:妈妈!这是妈妈!它生病了!它很痛苦!
那管道深处传来的狂暴轰鸣,那剧烈震颤的管壁,那疯狂飙升的温度…在小蛇单纯的世界里,只有一种解释:妈妈在痛苦地挣扎!它在发烧!它在承受巨大的折磨!
妈妈!!小蛇惊恐万状地嘶鸣起来,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高温而剧烈颤抖。它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细长的身体一圈、又一圈,死死地、更加紧密地缠绕上去!仿佛要用自己微小的力量,去箍紧、去安抚、去分担妈妈此刻的痛苦!
不怕…妈妈…不怕…它一边颤抖着,一边用尽力气嘶鸣,声音被管道巨大的轰鸣声完全吞没。滚烫的管壁灼烧着它娇嫩的腹部鳞片,发出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一股蛋白质焦糊的、极其难闻的气味弥漫开来。难以想象的剧痛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它的神经上!
啊——!小蛇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小小的头颅高高昂起,嘴巴因为剧痛而大大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它的鳞片边缘开始卷曲、发黑、碳化。剧痛让它眼前发黑,身体本能地想要逃离这地狱般的灼烧。
不!不能松!妈妈在生病!它在发烧!它需要我!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支撑着小蛇即将崩溃的意识。它猛地低下头,不再去看那灼热的、仿佛要融化它的管壁,而是将滚烫的、开始焦糊的脸颊,死死地、不顾一切地重新贴回那如同烙铁般的橡胶上!
抱抱…妈妈…抱抱…它嘶哑地、气若游丝地呢喃着,仿佛这剧烈的拥抱能分担妈妈的痛苦。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它小小的脑袋嗡嗡作响,滚烫的温度疯狂地炙烤着它紧贴管壁的那一侧身体。鳞片在高温下迅速失去水分,变得焦脆、剥落,露出下面粉嫩却迅速被烤焦的血肉。剧痛如同海啸,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它脆弱的神经,几乎要将它彻底撕裂、吞噬。
意识在剧痛和高温的炙烤下开始模糊、飘散。眼前的黑暗不再是黑暗,而是旋转着、跳跃着的猩红火光。它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只觉得自己仿佛在燃烧,在融化。只有那死死缠绕的意念,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支撑着它最后的力量。
冷…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它似乎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的错觉。那无孔不入的、毁灭性的灼热感,仿佛变成了某种极致的寒冷,一种要将它灵魂都冻僵的、来自地狱的酷寒。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已经开始碳化的身体,更加绝望地、更加紧密地贴向那散发着地狱之火的管道,发出最后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呓语:
妈妈…冷…抱紧…不冷…
小小的头颅终于无力地垂落,搭在它自己焦黑蜷曲的身体上,依旧紧紧贴着那滚烫的管壁。那狂暴的、输送着滚烫热水的管道,依旧在它身下轰鸣着、震颤着,散发着足以融化钢铁的热量,如同一个毫无知觉的、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洞穴深处,只剩下锅炉房传来的、永不停歇的、单调而巨大的轰鸣声,以及那越来越浓烈的、蛋白质烧焦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那堆在管道接口前的、早已干瘪的草籽和浆果,在高温的烘烤下,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微弱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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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一个阴冷的下午。两名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厚手套的检修工,骂骂咧咧地沿着暖气管道铺设的路线巡查。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脸上生疼。
妈的,这鬼天气!老王,你确定是这一段压力异常一个年轻些的工人搓着手,缩着脖子抱怨。
仪表不会骗人!就这附近,回水压力总他妈偏低,肯定有地方轻微渗漏或者堵了!赶紧找出来,冻死老子了!被称作老王的中年工人,胡子拉碴,脸色冻得发青,语气很不耐烦。他手里拿着一个长柄的金属听漏棒,时不时弯腰,把金属探头按在覆盖着保温层和泥土的管道上,侧耳倾听。
他们走到一片明显被大型机械翻动过的冻土地带。这里正是当初挖掘机作业的地方。管道在这里有一段暴露在外,尚未被完全回填覆盖,只是在上面象征性地堆了些浮土和碎石。
就这了!小心点挖开看看!老王指着那段暴露的管道。两人放下工具,拿起带来的小铁锹和撬棍,开始清理覆盖在管道上的浮土和碎石块。
泥土被翻开,露出下面深黑色的橡胶管道。空气里弥漫着翻开的冻土特有的腥冷气息。年轻工人眼尖,指着管道下方靠近接口的地方:王师傅,你看那堆…是什么东西烂果子
老王凑近了些,用铁锹扒拉了一下。几颗干瘪发黑、早已看不出原貌的浆果滚落出来,还有一些风干的草籽和几个小小的、僵硬的甲虫壳。它们被堆积在一个小小的土坑里,紧挨着管道那个凸起的连接口。
晦气!谁把垃圾扔这儿了…年轻工人皱着眉嘟囔。
老王却停下了动作,眉头紧锁。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管道周围。突然,他的动作凝固了,眼神死死盯在管道靠近接口下方的一侧,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苍白。
这…这…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干涩嘶哑。
年轻工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只见在那深黑色的、布满颗粒纹路的橡胶管壁上,紧贴着一段焦黑、扭曲、缩成一团的东西。它已经和滚烫的管壁部分熔结在一起,像一块被烈火焚烧过的、奇形怪状的焦炭。只有从那极端蜷曲的姿态,从那依稀可辨的、细长的、炭化的尾部轮廓,才能勉强认出——那曾是一条蛇!
它以一种绝望到令人心碎的姿态,将自己烧焦的身体,死死地、永恒地盘绕在那段管道上。小小的、已经碳化的头颅,就枕在它自己焦黑蜷曲的身体上,紧紧地、毫无缝隙地贴着滚烫的管壁。整个姿态,凝固着一种至死不休的依恋和拥抱。
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就在这具小小的、焦黑的尸体旁边,就在那堆无人问津的贡品边缘,还散落着几片边缘焦黄的、不知名的草叶,以及一颗看起来相对新鲜些、但也开始萎蔫的红色小野果。那果子上,还带着清晰的、细小的齿痕。
年轻工人猛地捂住嘴,冲到一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老王则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冻住的石雕。他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微微颤抖着,目光从那堆贡品,移到那条焦黑的小蛇,再移到它至死紧贴的、沉默的、散发着工业气息的黑色管道。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这腊月的北风更刺骨,瞬间穿透了他厚重的工装,直抵心脏。
他想起了仪表上异常的压力读数,想起了管道开通那晚锅炉房震耳欲聋的轰鸣,想起了热水在管道里奔涌时那足以烫熟皮肉的温度…再看看眼前这具小小的、焦黑的尸体,和它旁边那堆舍不得吃、最终拿来给妈妈退烧的草叶和果子…
一个荒诞、残酷、却又无比清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拼凑完整。这条孤独的小蛇,把这条带来毁灭的暖管当成了失而复得的母亲,用尽生命去依偎、去供养、去拥抱,最终在母亲苏醒的狂暴和灼热中,被活活烤焦,却至死都以为自己在为母亲取暖、在分担母亲的病痛…
操!老王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冻土上,指骨生疼,却压不住心口那股翻腾的、混杂着恶心、悲凉和巨大荒谬感的洪流。他眼眶发红,不是因为风,是因为一种无法宣泄的、沉重的窒息感。他死死盯着那条焦黑的小蛇,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傻东西…它…它是在给这破管子…‘退烧’吗
寒风卷着雪沫,呜咽着灌进这片小小的废墟。深黑色的暖管沉默地横亘着,管壁依旧残留着高温的余热。那堆小小的贡品在风中轻轻滚动。那条焦黑的小蛇,依旧以拥抱的姿态,凝固在工业橡胶之上,像一个永恒的、无声的、控诉着人类世界巨大冷漠的黑色问号。
老王沉默地站起身,脱下自己沾满油污的工装外套,动作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盖在了那团小小的焦黑之上。仿佛想为这荒诞悲剧里唯一的牺牲者,保留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体面,遮挡住这令人心碎的结局。他拿起工具,没有再说话,只是和还在干呕的年轻工人一起,沉默而迅速地开始回填泥土。黑色的橡胶管道,连同它身上那个小小的、焦黑的附着物,以及那份永远无法送达的、带着浆果甜香的退烧药,被冰冷的冻土,再次深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