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母亲打来电话:强强,你爸早上出门倒垃圾,晕倒在垃圾桶旁,后脑磕在了路牙子上,这会在县中院住院呢!
几点摔的严不严重妈
早上六点左右摔的,你小爷倒垃圾时发现的,血流一地。送到医院已经七点多了,医生检查说有脑出血。
妈你身上钱够不,我给你转点
强强,妈身上的钱够,不过你得想办法回来一趟,我一个人没法照顾你爸。
阿强沉默片刻,长出一口气说:行吧,我给媳妇说一下,让她先一个人看店。
嗯。
1.
阿强的店开在省城最繁华的地段,建材类的生意在七月份算是进入连续的淡季。
他将手机握在手里,趴在大厅栏杆上发呆。偌大的商场冷冷清清,偶尔一两个商户老板或者三两穿着黑色工装的店员,漫无目的的在走廊溜达着。
第三季度将近六万的房租还没有着落,眼下又是七八月连续两个月的淡季。
他趴在栏杆上,看着负一层灰白的地板,心想此时若是从四楼跳下去,溅起一地的血花,倒是给单调的地板增添点色彩。
可是想归想,日子还得接着过。阿强总是轻描淡写的安慰媳妇:放宽心,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干脆不要去想它,忍忍就过去了。
他将手机装进兜里,拍拍脸颊,换上职业微笑,转身向店里走去。
路上同楼层的店员大姐,热情的打招呼:强总,出去了吗
她五十多岁的年纪,却让人感觉她有着二十多岁的精力,不知疲倦的穿梭在各个楼层之间,寻找星星点点的客户。
刚接了个电话,大姐。阿强微笑着说。
十多年的从业历程,让他总能在任何时候保持富有亲和力的微笑。同时也让他戴上了虚伪的面具,不让人看穿自己的心思和状况。
回到店里,媳妇正躺在沙发上无聊的刷着手机,听见有人进来头都不抬一下。
阿强对此习以为常,脚步放轻走到媳妇身旁。
刚想开口,却看见媳妇鬓角不知何时长了几根白头发。原先乌黑茂密的头发,三年来脱落了许多。每次洗完澡,她都会拿着掉落的头发对阿强说:你看又掉了这么多头发,烦死了。
阿强记起上次送给她兰蔻化妆品,还是在三年前。后来逐年递减,最后干脆不送了。
媳妇从来都不会为此抱怨,她心疼阿强这三年创业的艰辛,就如她心疼掉落的头发。
话到嘴边,只好硬生生咽下去,改口说:媳妇,这几天也没什么客户,我想回家一趟。
回去几天要是多待几天的话,带两件换洗衣服。
现在还说不上,等回去待两天我给你打电话说。
那就开车回去吧,回去出行方便些,但路上开慢点,注意安全。
阿强笑着点点头,含情脉脉的看着她,心中暖暖的。
看啥我脸上有花呢吗五年了还没看腻吗
你这张脸蛋,再让我看一百年我都看不腻。
阿强突然抱紧媳妇,使劲在她脸蛋上咬了一口,将脑袋埋在她的胸口。
她身上的味道总是能让阿强感到心安,而她圆圆的脸蛋笑起来总是能让阿强满心欢喜。
媳妇放下手机,轻轻的拍着阿强的后背,用下巴轻轻摩擦他的脑袋。洗发水清爽的味道,总是能让她想起五年前,阿强对她表白时说的话:姑娘,你的长相正好生在了我的心尖尖上,满足了我的心理和生理需求,所以我们在一起吧。
五年来两人分开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五天,其中有二十天都是因为阿强父亲各种各样的问题,才分开的。
阿强已记不清这是母亲第几次打电话,说父亲出事了。以至于每当母亲打电话过来说你爸他,阿强的心就狠狠的一揪。长此以往,他现在只要听见电话铃声响起,就会心情烦躁。
2.
不到三百公里的回家路,是阿强最喜欢开车行驶的路段。架在半山腰的高速公路,蜿蜒曲折,每次高速过弯时的离心力刺激着他的心脏,他享受这种感觉。
不过这一次,上高速前他谨记媳妇的嘱咐,放慢了车速在慢车道行驶,边开车边欣赏着公路两边的风景。
大西北的山区风景独特,北山上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而公路所在的南山光秃秃的,百里不见绿荫,只有红白相间的土山。
他想起以前从省城回家时,离家越近,心情愈发欢喜。不知何时起,反倒离家越远,他的心情愈发轻松。
他想或许是因为省城里有爱人和热爱的事业吧,就如同这北山上的风景,蓬勃的生机让人能看到希望。
在阿强的印象里,村里老人去世后都埋在南山上。去年九月份奶奶去世后,也埋在了南山的半山腰上。
从奶奶的坟堆往上走三个梯田,依次是太奶奶和太爷爷的坟墓。
奶奶临死前都不愿意埋在大伯选的地方,她生前曾多次给阿强父亲说过她的心愿。而父亲永远只会笑笑,并不发表意见。
阿强父亲似乎是这个家里的过客,从来不操心也不过问家里的任何事。每当家人提出不满,他总是撅着嘴说:我又做不了主!
是啊,在阿强的印象里,父亲唯一能做主的,就是将他自己灌醉。往返于商店和家里的耐久路上,是他人生的大半旅途。
床底堆积如山的廉价酒瓶和烟盒,是他留给后人的财富。床头油漆桶里的呕吐物和屎尿,是他修炼成仙的修行中排出的人间烟火。
或许他真的会飞升吧,阿强想。他的肉体是否也会埋在南山,阿强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眼下爷爷已经大半个月不进食了,只靠着一些流食维持着最后的生命体征。
看来,这次阿强回家有两件重要的事要办,一是和大伯商量一下爷爷该埋在南山上哪个角落,二是将家里的几亩玉米棒子收回家。
他想白天让母亲去医院看护父亲,自己则去地里掰玉米棒子,再抽出一点时间陪陪时日无多的爷爷。晚上开车去医院跟母亲换班,让她休息,自己照看父亲。
阿强觉得这样也能分配好精力,万一白天店里有事媳妇打来电话,在玉米地里接电话也方便些。这样晚上还能睡一会,毕竟父亲再闹腾,终归还是要睡觉的。
果然,母亲又打来电话,阿强看了一眼路标,离县城还剩一百五公里。然后接通电话,喂妈。
强强,你爸现在醒过来了,不过折腾的不行。护士打的吊针和一些仪器都被他拔了,一会要抽烟,一会要喝酒。
我还有一百多公里就到了,你叫一下护士,你们先想办法安抚一下。
挂断电话,阿强的视线再次回到南山。此时车辆行驶到一处不知名的小村落,公路穿村而过,两边稀稀拉拉的分布着几户人家。
每家院子前后都种着两排整齐的白杨树,为南山增添了几分色彩。而从此地开始,绵延几十公里都有村庄高低错落的分布在公路两边。
阿强这才记起,这里有两个小镇,还算繁华。爷爷曾说过,在他年轻时曾骑着自行车到这里卖过针线之类的小百货。
第一年打工回家,阿强提着两只烧鸡兴冲冲的到爷爷家看望老两口。他将烧鸡撕开分给爷爷奶奶吃。
爷爷拿起鸡头,吃掉鸡冠说:八几年,我去百多公里外的一个镇上赶集,回家时饿晕在了路上,连人带车翻进了水渠里。幸好水渠里有过路司机丢弃的鸡头和鸡骨头,靠着嗦上面的碎肉,这才熬到家里。
对此阿强十分不理解:爷爷,你怎么不在集市上买点吃的,回来的路上吃
赶一趟集挣个十来块钱,吃过花过还挣啥钱哩!
车辆驶过这三十多公里路,前方又恢复了一片荒凉。他终于明白过来,或许是奶奶去年过世埋在了南山上,而坟墓所在的地方凄凉死寂,潜移默化让他觉得整个南山都一样。
离县城还剩一百公里,天空开始聚起片片黑云。黄土高原的天气,百里不同天,他想此时的省城一定是晴天吧。
北山天空上的乌云已经连成一片,有了要下雨的迹象。南山这边阳光还能从云缝中透出来,一柱柱金色的光束照射在山沟里。
阿强听老人说过,这种现象叫做龙吸水,或者看似干旱的南山,某个山沟里也有清冽的山泉吧。
眼下这些金灿灿的光柱,倒是为南山增添了几分神秘感。淡淡的阳光洒在山头,给它披上了灰金色的外衣,让阿强感受到一种永恒的宁静。
不过哪有什么永恒,没一会乌云彻底遮住了天空,整个南山黑压压的一片,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阿强不禁想起七岁那年,父亲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家。他怯生生的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母亲高兴的将他抱起,送到男人的怀抱说:叫爸爸。
从此缺失四年的父亲角色,又重新回到他的生活。父亲带回来的玩具和零食,让他度过了大半年的欢乐时光。
那年冬天,父亲还陪着他在院子里堆雪人。父子二人用大小两个雪球,堆成了一个一米多高圆滚滚的雪人。
阿强围着雪人欢快的转圈圈,而父亲则将帽子给雪人带上:它能陪着你度过整个冬天呢。
年幼的他心想,雪人只能陪伴他一个冬天,父亲一定会永远爱护着他!
data-fanqie-type=pay_tag>
雪总是突然降临人间,将人间装饰的银装素裹,让人们在雪地里嬉戏玩耍,带给大家无限希望与美好。但当天空放晴,却又彻底消融殆尽。
只不过每年冬天都会下雪,而父爱却从那个冬天以后,再也没有拥抱过阿强。
3.
下了高速离县城不到二十公里路,他的心情莫名的烦躁起来,索性将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抽起了烟。
细细的烟雾带着他繁杂的思绪,飘出窗外,被一阵风吹散。他猛吸一口烟,慢慢吐出,心中积攒了些许气力。
阿强将剩下半截烟扔出窗外,开着车窗继续行驶在去往医院的路上。
天气也如他此刻的心情不知所谓,原本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这会又慢慢放晴。
车停在了医院的停车场,此时天空已经一片蔚蓝。阿强看着蓝蓝的天空,脑海里浮现出医院病房里,床头刷的半截蓝漆。
他感觉不到阳光温暖,仿佛置身于冰冷的病房里,冻的他有些发抖。
他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软绵绵的瘫坐在座椅上,没有下车的力气。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他木讷的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屏幕的亮光晃的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他将座椅放倒,闭上眼睛躺平,想睡一会再上去。或许这样才能恢复体力,爬上父亲病房所在的十四楼,虽然楼里有电梯。
但是电话铃声就像父亲不断制造的麻烦一样,不知疲倦的叮铃铃响着。
他想起母亲单薄瘦小的身子,不也支撑这个混乱的家庭三十年吗
电话接通喂,强强,你咋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出啥事了呢!
妈,我没事,已经到医院了,马上上来。
阿强来到父亲住的重症监控室,护士没了办法,只得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
父亲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白色的纱网绷住纱布,与他黑红发青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看起来可怜而又滑稽。
睡梦中的的父亲,脑袋不受控制的左右摇晃着,颅内出血产生的高压让他不住的呻吟着。
母亲疲惫的坐在病床边上,眼皮半耷拉着,强行挤出笑脸:强强,医生说没啥大问题,脑出血很少,但是还得在重症监护室里治疗半个月。
他知道重症监护室里每天至少费用在两三千块钱,幸好母亲每年都及时缴纳医疗保险的钱,报销下来实际缴费也花不了多少钱。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是喝醉了摔倒的吗
不是,你爸最近二十来天一直在守着你爷爷,医生说是他血压过低,晚上没睡好,才摔倒的。
那医生确定说县中医院可以治疗吗
嗯,主治大夫说了,没问题的。
那就行,不用转去省城医院,可是能省下一笔钱呢。
阿强脸上终于有了笑脸,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现实。有时候,钱真的能将一个人的生命拿捏的死死的,当真人命比纸贱。
强强,你先回家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再来吧。
妈,我不瞌睡,今晚还是我照看,你休息去吧。
两人说话间,父亲又醒了过来,他发了疯似的要挣扎着坐起来。
给我把针拔了!
我要出院,我不想待在这鬼地方!
我死也要死在家里。
幸好护生用约束带绑住了他的手脚,但是随着他挣扎,鲜血又渗了出来。
护士见状着急的说:你们赶紧想办法安抚一下病人的情绪,这样不行,血止不住。
你老实躺着行不行,钱花上了住进来了,不治好能出院吗母亲说。
我不管,我就要出院!
我看你们是想联合起来将我害死!
阿强平静的看着他,冷冷的说:也不知道谁在害人,你要是想出院,我这会就把你拉回去,死在家里可没人埋你。
兴许是脑震荡造成的眩晕让他没有看见阿强,听到阿强的声音,他慢慢冷静下来。
你回来做啥父亲明知故问,将头偏在一边,躲避他的目光。
我回来看你死了没,要是死了一趟将你埋了,省的一天净给人添麻烦!
父亲默不吭声,闭上眼睛,又开始呻吟起来。
父亲和商场里的店员大姐年龄相仿,只不过大姐看起来实际年龄四十多岁,他却跟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似的。
阿强想不明白,他基本没有干过什么苦力活,怎么就能把自己糟践成这副德行呢
我店隔壁的店员大姐,和你年龄差不多,人家天天蹬着高跟鞋,满商场找客户。你瞅瞅你这个样子,看起来和我爷爷差不了多少。
父亲仍然不说话,呻吟着装睡。
护士调侃道:这还得儿子回来收拾他,你妈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阿强闻言换上职业微笑,转头说:都是为他好呗,你们也辛苦了。
最终他还是拗不过母亲,在陪她多待了半个多小时后,开车回家了。
4。
到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阿强先是来到爷爷家,将车停好后,推门进去。
大伯听见有人进来,拖着两条没有半月板的腿,站在房门口看来人是谁。见是阿强回来了,他赶紧往前挪了几步:强强,你啥时候回来的
阿强连忙上前搀扶着大伯,往屋里走:下午回来的,先去了趟医院,这会刚从医院出来。
他扶着大伯两人坐在沙发上:爷爷状态怎么样
不行,神已经有些涣散了,一阵一阵就没意识了。
算起来爷爷已经半个月没有进食了,光靠旧事怕是支撑不了几天了。
这倒也说不上强强,村里你杨家爷,光喝水都活了五十来天才咽气的。
这我也听说了,不过杨爷到咽气意识还清醒呢,爷爷这状态怕是撑不了那么长时间。
哎!强强,你爷爷撑不住也得硬撑到至少你爸出院!大伯叹气说。
这事能强求嘛!阿强给大伯递了根烟。
大伯低下头抽着烟,眼睛盯着茶几上的烟灰缸,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强见状也不再多说,给自己也点上烟,跟着大伯发呆。
大伯身上一直穿着一件军绿色的上衣,长年繁重的苦力活,过早消耗了他的生命。两个膝盖里的半月板,早已磨没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阿强的三个堂姐一个堂弟,都已工作好几年了,三个堂姐前几年陆续嫁人了,只有堂弟还没有结婚。
大伯家的生活压力没有前几年那么重,可他却依然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这和阿强的父亲形成鲜明对比,阿强家里只有他和弟弟两个孩子,而弟弟还是爷爷奶奶帮着带大的。
他不敢想大伯是吃了多少苦,才顶着计划生育的压力,愣是要了四个孩子,直到堂弟出生。
堂弟三岁时脸色一直蜡黄,整个人成天蔫哒哒的。到了医院检查,才发现是先天性心脏缺陷,心房多了两个孔。
当时年龄太小做不了手术,直到堂弟六岁才在大城市的医院做了手术。当时是00年出头,花了整整六万块。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阿强还在为六万块的房租发愁,他真不知大伯,二十多年前是怎么凑出来那么多钱的。
强强,你先陪你爷爷呆一会,我回去给牛添完草就过来了。
行呢大伯,你走慢点。
我骑的三轮摩托,不打紧。
说完大伯一瘸一拐的出了门。
爷爷直挺挺的躺在炕上,靠近边上的柜子。靠窗户一边的炕空着,那是奶奶生前睡觉的位置,爷爷刻意留出来的。
奶奶去世后,家里人都知道,以老两口的感情,爷爷失去了依靠,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只不过大家都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不到一年时间,他就倒下了。
阿强想起去年年底给奶奶烧百日纸时,爷爷问:强强,这是要给你奶奶烧三年纸呢吗
是烧百天纸,三年纸还早呢!阿强贴着他耳朵大声说。
那时爷爷的听力迅速衰退,好像听不到奶奶的声音后,他不想再听别的声音。
强强,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咋记着你奶奶已经没了好多年了。
阿强眼眶湿润,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缺少了奶奶的陪伴,近大半年爷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刚开始还出门晒太阳和外人聊天,最近两三个月干脆不出门了。
爷爷现在已经完全脱相了,像极了奶奶临终前的样子。
前几天母亲打来电话说爷爷不吃饭了,让他帮着劝劝。他在电话里说了半天,爷爷笑着听他说完,最后才说:强强,爷爷是日子到了。
原来如此,他也不再劝阻。
后来爷爷给大伯说,兵娃,再不折腾了,你就让我安安静静的走吧。
他看着神游太虚的爷爷,此刻他的眼睛是睁开的,眼球雾蒙蒙的,是的,他的魂要散了。
阿强想不明白到底是爷爷不想孤单的活下去了,还是真的日子到了。
但他很清楚,与其像奶奶那样身上插着管子,痛苦的离世,还不如尊重爷爷的选择,让他平静而又体面的逝去。
面对死亡,有选择的权利,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强强回来了吗爷爷这会回过神来,慈祥的问。
嗯,我回来看你来了,爷爷。
生意好着吗
好着呢爷爷,活挺多的阿强嘴上说着,心头却一阵酸楚。
那就好。
强强,把露露给我喝一口,嘴里干的很。
爷爷无力的指着瓶子说。
好。他拿起露露,插上吸管喂到爷爷嘴边。
爷爷眼含笑意,看着他,扑哧扑哧的喝了小半罐下去。
你爸来今咋没见。
他去县城办点事,过几天才能回来。
你爸去县城能有啥事,怕是找地方害人去了。
没有,是我妈干活的地方临时需要几个人干活,所以我爸就去了。
哦。
爷爷说完脸上的精气神又消失了,偏着脑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面看,又失去意识了。
阿强见爷爷脸上仍然挂着微笑,整个人状态十分祥和,没有死气沉沉的感觉。
夜里八点左右,大伯忙完回来了,两人寒暄一会,阿强估摸着快到大伯睡觉的点,便起身告别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阿强起来去上厕所,发现院墙后不知何时种了一排槐树苗,现在已经一人多高了。
到了医院,他问母亲:后院里什么时候种了一排槐树苗
三月底的时候你爸种的,说是明年春天会有人来取。
哦。
5.
阿强在地里掰着玉米棒,印象里前些年这一片全是麦子地。到了这个月份,麦子黄灿灿的连成一片,有风吹过麦穗随风摇晃,一阵金色的麦浪散发着清香扑面而来,站在田间使人心旷神怡。
现在身处玉米地里,他只觉得湿痒难熬,看不清头顶的天空,也看不见远方的山。一株株玉米杆像是监狱里的围栏,将他困在玉米地里,直到掰完玉米棒的那天,他才能重获自由。
而等他将几块玉米地收完,转眼已是半月过去,父亲也在这一天出院。
为了能同时照顾父亲和爷爷,母亲辞去了工作,和父亲搬进了爷爷家住下。
阿强临走时将父亲叫到爷爷炕前说:你也需要养伤,你好好陪着爷爷就行,别的啥活都不要干。
父亲僵硬的点头,现在他还不能使劲,稍微一用力头疼得不行。
爷爷这会也恢复了意识,看他的眼神也不像之前那么厌恶,微笑着说:就让你爸夜里陪着我吧。
这一刻,爷爷终于释然了,他不再奢望眼前这个儿子,能为家里做些什么,只想他陪自己走完这人生最后一点时光。
阿强也释然了,也不想再苛求父亲能为他提供帮助,只想他能活着就好。
八月中旬,阿强最近这两天总是心神不安,总想着回家看看。于是他先给母亲打去了电话:喂,妈,爷爷这两天咋样
你爷爷已经三天滴水未沾了,你要是不忙的话还是回来看看吧,也就这几天了。
好,我这会就回。
等阿强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他来到爷爷炕前,发现爷爷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生气。短短几分钟时间,一会清醒一会迷糊,眼睛虽然不再雾蒙蒙的,但瞳孔已经开始放大。
趁着爷爷还有意识,他连忙握着爷爷的手大声叫爷爷!
爷爷这才悠悠回过神来,艰难开口:回来了强强。
嗯。
给你姑奶奶还有堂姐他们打电话。
好。阿强说完,发现爷爷又恢复了些生机,他明白这是回光返照了。
于是赶紧给姑奶奶打电话,同时喊来大伯让他在群里打视频电话,让堂姐们看爷爷最后一眼。
姑奶奶的电话接通:怎么了,强强。
我爷爷要和你说两句话呢。阿强说着将手机放在爷爷耳朵旁。
萍娃。
哦,哥哥。
萍娃,哥哥日子到了,你回来的时候路上走慢点,昂。
哥哥,你坚持到我回来再走能行吗姑奶奶已经泣不成声。
能行,萍娃。爷爷说完彻底没了意识,阿强赶紧挂断电话,将爸妈都喊来,和大伯大伯母一起七手八脚的给爷爷换寿衣。
等寿衣穿好,爷爷只剩出气,没了进气,阿强看见他的瞳孔已经完全散开了。
没有挣扎,没有痛苦。爷爷很平缓的咽下最后一口气,同时闭紧嘴巴,双眼也合上。
停棺三天后,在所有孝子孝孙的哭声中,爷爷和奶奶葬在了一块坟地上。
南山上再添一座新坟。
6.
转眼已经到了九月底,媳妇对阿强说:老公,实在不行我们把店关了吧,这个季度算下来连我们两个的工资都挣不出来。
等十月份过完吧,要是还不行的话,我们就撤店。
老公,我觉得吧,你现在有赌徒心理,总想着能捞回本。三年了,虽然没有亏损多少,但与其这样费神费力的吊着,还不如干脆点!
那我们去干嘛
干啥都行,我俩加起来一个月挣个万把块钱该没问题吧
嗯~难说阿强开玩笑说。
我就知道在这种事上,你下不了决心!哼!
阿强看着媳妇转身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他又何尝不想赶紧撤店了事。
现在还有三个工地没有交工,一家已经接近收尾,但另外两家离完工尚早。
这两家都是媳妇表哥的房子,也没有签合同,就谈了个成本价格便动工装修。
碍于情面,他也不好意思天天跟着要装修款,只能随表哥的性子,给一点装一点,这都半年时间过去了,柜子都还没做。
最近他们倒是着急了,三天两头打电话催施工进度,就是不提给钱的事。
阿强实在是忍无可忍:哥,您好得给一点钱再催进度,我俩这情况又不可能给你垫钱装修。
强强,你这话说的哥不爱听,我是差你钱的人嘛!放心装,完工哥一分不差给你。
哥,您这两套房子都是成本价在装修,你这到现在加起来就给了四万块钱,怎么装
克服一下强强,装修完了哥多给你五千!这会我还有事,先不说了昂。
他看着手机,心知不妙,眼下已经花进去将近七万,他想办法垫进去了三万,这下要被赖上了!
他只好给媳妇说了情况,媳妇给她表哥发了半个小时的微信,只换来一条你们两口子掉钱眼里了吗我他妈是欠钱不给的人嘛!过了几分钟,对面转过来了五千块钱。
媳妇,要被讹上了!
那他还不敢,到时候我找他妈要去!
那现在怎么办装还是不装
给他装个屁,我们自己都垫了三万块钱了,等他什么时候转够三万再说!
我有预感,我们要栽在你表哥手里。
不怕!有他妈在呢!
就你表哥那样,他妈能管的了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十一月底,阿强没等来余下的两万五。却等来一个戴着金链子的光头,带着他老婆。两人人手提着一个小板凳,二话不说,坐在店门口堵门。
来人正是媳妇的表哥表嫂,两人端着茶杯子,一左一右守在门口。来往的客户纷纷躲得远远的,商场的工作人员纷纷前来围观。
阿强也不搭理他们,给媳妇打了个电话,将电闸关掉,拎着包回家去了。
晚上两人躺在被窝里,阿强说:媳妇,撤店吧,两万五我们也不要了,不想再和他纠缠了!
真的嘛老公媳妇惊喜的问,眼里闪着光。
真的,你要愿意,明天办撤店手续,后天早上我们就走!
去哪找什么工作
先回我家,把胖猫让我爸先养着,反正他也闲。然后咱们下江南,到地方再说!
阿强和媳妇最合拍的地方,就是两人说走就走的性格。他一直认为,五年来他俩形影不离朝夕相处,却很少有矛盾,原因就是两人性格相投。
撤店手续办完后,第二天阿强带着媳妇回了家。
爸,猫就交给你望了,我和媳妇要去江南待一段时间。
店不开了
不开了爸,反正不挣钱,我和阿强准备去南方打工。
那你们过年回来不
说不上,但大概率不回来,开车来回太费钱了。
路上开慢点,注意安全。父亲这几个月由于养伤,暂时将酒戒了,烟也很少抽。早晚枸杞红枣,气色红润有光泽,皮肤也变白了。
而且他的性格也转变很多,说话和声细语,脸上也常常挂着笑容。
阿强欣慰的看着父亲的转变,笑着说爸,照顾好自己,等过年我妈和弟弟回来,你们好好过个年。
对呀爸,别的你再别操心,记着一定不能再喝酒了。媳妇跟着说。
好,过年你们要是不回来,过完年五一放假回来转转。父亲乐呵的说。
7.
这个季节的南方格外阴冷,却也挡不住阿强两口子的热情。
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导航去了最近的海滩,一个叫做白沙湾的地方。
西北的孩子对大海的向往,是刻在基因里的。阿强第一次去海边,是和媳妇一起去的东海。
他可以一整天待在沙滩上玩沙子,或者着泡在浅滩里,当海浪没过肚皮,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传遍全身。
两人来到白沙湾,这里的沙滩如同它的名字一般,松软细白,海水也清澈见底。
要不是现在天气太冷,他想光着脚丫在沙滩上奔跑。
他面朝大海,张开胳膊,感受迎面吹来的海风。
媳妇接完电话,高兴的跑过来说:老公,我姐之前干过得厂里招人
做哪方面的
是生产电动车定子,虽然辛苦些但工资高,而且管住,如果到外面租房住,还补贴房租。
那你想去
我想去,正好减肥。开店这三年,钱没挣着,倒是长了二十来斤肉!
那行,我也减减肥,我这么高点个头,都一百四十八斤了。
工厂工作环境还行,由于是纯计件工资,工时很长,每天基本工作在十三四个小时。
减肥效果很明显,一个月下来,阿强发现媳妇一身的婴儿肥,现在站着跟麻杆一样。
而他也从一百四十八斤,骤降到一百二十三斤。工资还算可以,两人加起来不到两万块钱。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南方过年,年三十是媳妇的生日。阿强悄悄订了她最爱吃的草莓蛋糕,偷偷买了一副金耳环准备给她惊喜。
媳妇却不高兴,说是过了这个生日就二十九岁了,而岁数不能说九,也就意味着她三十岁了。
晚上,她拿着金耳环在手里把玩着,却高兴不起来,摸着小肚子委屈巴巴的说:老公,说好的三十岁之前要生宝宝的,现在我都三十了影子都没有。
这种事哪能强求,随缘吧。
你倒想的开,老了可别抱怨说我不给你生孩子!
不会的,等时机合适了,咱们再要吧。
二月十四日早上八点,上了一晚上夜班的阿强头昏脑胀。他数了数临时从别的工组拉来的外快,总共404件,又多挣了一百二十块钱!
他已经快要睡着了,赶紧拉上媳妇,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下午六点二十,一阵阵电话铃声吵醒了阿强,他拿起手机一看已经是要到上夜班的时间了,连忙将媳妇叫醒。
他刚准备挨个回电话,弟弟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哥,爸没了,赶紧回来吧。
阿强本以为父亲的死,对他来说毫无波澜。但开车上了高速,他的悲伤终究还是撕裂了伪装:爸!爸爸!
他不断叫着爸爸,泪水打湿了方向盘,随着车开入隧道,他放声大哭,不管不顾。
媳妇想要擦去他的泪水,好言安慰他。
阿强轻轻推开了,媳妇的泪水也止不住的往下流。
两千公里的回家路,阿强已记不清是怎么开回去的。
横跨南北的高速公路,也终究使人生死两隔。
到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九点,父亲安静的躺在冰棺里。临时买来的寿衣有些不合身,一张黄纸覆盖在他的脸上,看不见他的面容。
父亲埋在了奶奶生前想去的地方,终于没有埋在南山上。他摆脱了几代人埋在南山上的宿命,阿强想或许等他死后,也不用埋在南山上吧!
两年三人,三座新坟。阿强已经麻木,他只想安静的睡一觉。
隔天大清早,阿强看见院墙后的槐树苗还在妈,没人来取吗
没人,兴许你爸那时已经不对了,是在胡言乱语。母亲平静的说,她的脸上看不见悲喜。
强强,阴阳说是你太爷爷的坟上有问题,这才两年没了三个人。
强强我想开春了在你爸坟前种点花,他最喜欢养花了。
强强帮我把后院墙往高垒,我总感觉北上上的风吹的我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