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书院角落数着铜板的穷学生,顾茗华是我遥不可及的璀璨星辰。
>政变那夜,她父母被她的皇帝舅舅逼死,她敲响文登鼓后被流放古宁塔。
>多年后我成了敬国公之子,手握权柄却在她被鞭打时亲手屠尽施暴者。
>她笨拙吻上我的唇时,我献上当年用十七本《论语》换的乌木簪:你活着呼吸,就是对我最大的恩典。
>半年温存原是幻梦,她随瞎眼兄长率南黎铁骑杀回上京。
>帝星陨落那夜,我在塔顶捏碎了染血的簪子——月光终于挣脱了囚笼。
1
铜板与星辰
庆和四年的秋,风里已带了刀锋的寒意。我缩在书院漏风的墙角,冻僵的手指头几乎握不住那杆秃笔。墨是劣质的,带着一股刺鼻的臭味,在粗糙的麻纸上洇开,抄写一页《论语》,换三个薄薄的铜板。十七页,便是五十一个铜板。我抄烂了整整十七本。
巷口老张头的货郎担子吱呀呀响,昏黄的灯笼摇晃着,光晕里,一支乌木簪子静静躺着。簪头一朵小小的红宝石梅花,玲珑剔透,在浑浊的夜色里,兀自灼灼地亮着。像她。
顾茗华。予国公府那位金尊玉贵的郡主。整个上京最耀眼也最扎手的星辰。书院里,她飞扬的马尾辫扫过,空气里都带着一股清冽的茉莉香,也带着生人勿近的骄横跋扈。她厌恶我,大概因为我这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和身上总也散不去的廉价墨臭。她甚至为了那些鼓起勇气向我递帕子的姑娘们,亲手揍哭了好几个。
可那抹红梅似的亮色,还是烙在了心尖上。我数着袖袋里那五十一个还带着体温的铜板,一遍,又一遍。够了吗够把这点卑微的璀璨,捧到她面前吗心口像揣了只冻僵的兔子,又冷又慌地跳。
时机坏得透顶。
消息像一场猝不及防的瘟疫,一夜之间冻僵了上京。新皇登基,雷霆手段,头一个开刀的,竟是他的亲姐姐和姐夫——顾茗华的双亲。予国公府那扇朱漆描金、日日车马喧阗的大门,被粗暴地贴上惨白的封条,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彻底斩断了过往的煊赫。
书院里人心惶惶,私语声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听说了吗国公爷和大长公主,被逼得没路走了…那顾茗华,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昨儿个还把李侍郎家的小姐揍得鼻青脸肿,就因为人家给苏伯远送了块点心!
点心我茫然地攥紧了袖袋里的铜板,它们硌着掌心,冰凉坚硬。穿过回廊,远远看见演武场边,那个熟悉的身影。墨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绯红的骑装衬得她身姿挺拔如小白杨。她正拍着手上的灰,下巴微扬,眼角眉梢依旧是那股子骄纵的神气,浑然不觉她头顶那片天,已经轰然塌陷。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生铁,又冷又硬。我想冲过去,想告诉她些什么,可脚下生了根,袖袋里那点可怜的铜板沉甸甸地坠着,提醒着我的卑微与无力。我能给她什么一句苍白的节哀还是这支寒酸得可笑的乌木簪它们连她裙裾上的一粒尘埃都拂不去。
几天后,更沉重的铁锤砸落。金銮殿上,绝望的大长公主用最惨烈的方式,控诉了她那位龙椅上血脉相连的亲弟弟。烈火吞噬了一切。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书肆交还抄好的书册,劣质墨水的臭味还顽固地附着在袖口。管事的把几枚铜板丢在柜台上,叮当作响,伴随着他压低却清晰的唏嘘:啧,那顾家丫头,敲了宫门口的文登鼓!震天响!这下好了,发配古宁塔!那鬼地方,去了就别想回……
铜板滚落在地。我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转身冲了出去,朝着那个早已不属于她的地方狂奔。
予国公府。朱门紧闭,惨白的封条在秋风中簌簌抖动,像招魂的幡。门前的石狮子蒙了厚厚的灰,再无往日光洁。一地狼藉,破碎的花盆、散落的书卷、扯烂的绸缎……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从这破败的废墟上掠过,呜呜咽咽。我站在那片刺目的狼藉和惨白的封条前,只觉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窜上来,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袖袋里那支乌木簪,隔着薄薄的布料,冰冷坚硬,硌得心口生疼。
---
2
鼓声与烙印
国公府的废墟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我眼里,更扎在心里。风卷着尘土和枯叶扑在脸上,带着破败的腥气。周围的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披坚执锐的侍卫来回逡巡,铠甲摩擦发出沉闷的哗啦声,冰冷的视线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靠近这片废墟的人。我不敢久留,几乎是踉跄着退开。
城门下,围着黑压压的人群。一张崭新的告示贴在斑驳的墙砖上,墨迹淋漓,透着森然的杀气。画像上的人,眉目依稀能辨出几分顾茗华的神采,只是那双眼睛,本该是顾盼生辉的桃花眸,却被刻意画得阴鸷深沉,蒙着一层厚厚的、象征失明的灰翳。
**顾淮南!**
那个传说中瞎了眼、失了踪的兄长!
画像下方,两行大字触目惊心:
>
**反贼!南黎细作!**
>
**通风报信者,赏银百两;生擒或格杀者,赏黄金千两!**
人群嗡地炸开了锅,贪婪的目光死死黏在那黄金千两四个字上,灼热得几乎要将告示烧穿。千两黄金!足以让最本分的人变成择人而噬的恶鬼!我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冻得牙齿都在打颤。悬赏的金额越高,意味着顾淮南的处境越凶险,也意味着皇帝——顾茗华那位亲舅舅——铲除这对兄妹的决心有多狠绝。
风声骤然收紧。上京城门盘查森严,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南黎口音的商人成了重点关照对象,稍有可疑便被如狼似虎的兵丁拖走,哭喊声在城门洞下回荡。更骇人的是,但凡姓顾的商户,不问青红皂白,一律锁拿,投入那有进无出、以酷刑闻名的昭狱!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连带着所有姓顾的平民百姓都开始惶惶不可终日,恨不得连夜改掉祖宗传下的姓氏。
北境传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边境几座重镇,气氛紧张得如同浇了火油的干柴,一点就着。终于,大规模的血腥械斗爆发了。庆国边军、地方豪强、红了眼的南黎商队护卫……混战成一团。据说鲜血染红了边城的土,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南黎人凭着祖传的精湛骑射,在付出惨重代价后,勉强惨胜了一场。那场惨胜的消息传到上京,带来的不是安宁,而是更深的不祥预感,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铅云,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我攥着书肆刚结的、还带着体温的几十个铜板,站在人声鼎沸的城门下,身后是国公府废墟的萧瑟,眼前是悬赏通缉的血腥告示。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袖袋里那支小小的乌木簪,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压着我卑微的念想和无用的悲悯。这世道,倾覆一个国公府如同碾死蝼蚁,碾碎一个寒门学子未及萌芽的心事,更是连声响都不会有。顾茗华,那颗曾照亮我灰暗角落的星辰,如今坠向何方古宁塔的风沙,会磨灭她眼底最后的光吗
---
3
石场与佝偻
庆黎之乱像一头失控的凶兽,在庆和十年的版图上疯狂撕咬。南黎以庆帝诛杀其皇室成员(顾茗华的父亲)为旗号,倾国之力,铁蹄踏破边关。战报如同染血的雪片,不断飞入后方。南黎十五位声名赫赫的将军,短短数月竟战死八位!十座曾经固若金汤的城池接连陷落,插上了南黎的苍狼旗。战火灼烧着边境每一寸土地,焦尸的恶臭仿佛隔着千里都能飘进上京。
庆国同样元气大伤。战火耗空了国库,拖垮了民生,更致命的是,皇帝的根基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消耗中被蛰伏已久的老牌世家狠狠撕开了口子。前线将士浴血,后方暗流汹涌。最终,在内外交困、兵锋直指京畿的绝境下,一纸盖着皇帝宝玺的罪己书,被无数双手贴满了上京城斑驳的城墙。
墨迹淋漓,字字椎心。皇帝不再提什么蛊惑,不再找任何借口,只沉痛地承认——庆国损失惨重。是战争,更是他刚愎昏聩的代价。这份屈辱的文书,如同丧钟,宣告了这场两败俱伤的战争终于落幕。硝烟尚未散尽,上京的废墟之上,一股新的、无人知晓根底的势力,如同幽暗处的藤蔓,开始悄然滋生蔓延。
战火初歇的深秋,我随几位书院的师长,奉命前往饱受蹂躏的北疆,参与战后文牍的整理和赈济。颠簸的马车穿过满目疮痍的城镇,空气里弥漫着焦土、血腥和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抵达北疆重镇朔方时,天色是铅块般的灰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一个阴冷的清晨,师长们去拜会驻军将领,我独自在城中踟蹰,不知不觉走到了城西巨大的采石场。
风裹挟着石粉和寒意,刀子般刮在脸上。视野所及,是灰蒙蒙一片。巨大的花岗岩山体被粗暴地劈开,露出狰狞的断面。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影,如同蝼蚁般在巨石间蠕动。号子声、铁器凿击石头的刺耳锐响、监工粗粝的呵斥咒骂,混杂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了一个佝偻的身影上。
她背对着我,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单衣,嶙峋的脊背弯成一道沉重而痛苦的弧线,几乎与地面平行。枯草般干涩打结的头发胡乱地挽着,露出的一小段脖颈,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她双手紧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锹,那锹柄粗壮,锹头沉重,怕不下二十斤。她吃力地将它扬起,用尽全身力气砸向脚下那块巨大的、纹丝不动的花岗岩。
哐!
一声闷响,石屑飞溅。铁锹弹起,震得她单薄的身体剧烈一晃,几乎跌倒。她只是麻木地站稳,再次扬起铁锹,再次砸下。动作迟缓、僵硬,带着一种被抽空了灵魂的绝望。一下,又一下。那二十斤的铁锹在她手中已是千钧重负,而那沉默坚硬的花岗岩,却是她无论如何也砸不开的命运囚笼。
风卷起砂砾,迷了我的眼。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呛得我几乎窒息。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痛得无法呼吸。
顾茗华。
那个曾在宫门外擂响文登鼓、声震九霄的顾茗华;那个鲜衣怒马、骄傲得如同天上明月的顾茗华。如今,被她的亲舅舅,用一道圣旨,变成了这苦寒之地采石场里,一具被苦难压弯了脊梁、磨灭了光芒的行尸走肉。
袖袋里,那支小小的乌木簪,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布料,狠狠烫在我的心口上。我僵立在原地,像一根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木头,眼睁睁看着那佝偻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光下,重复着徒劳而绝望的敲打。花岗岩沉默着,比这世道更冷,更硬。
---
4
桂花巷与敬国公
顾茗华佝偻的背影,像一道带着倒刺的鞭痕,日夜抽打在我的记忆里。古宁塔的风沙似乎也吹进了上京,连书院的墨香都带上了粗粝的苦味。我抄书抄得更狠,仿佛只有指尖磨出血泡,才能稍稍麻痹心口那块被烫伤的疼。
身世,像一块裹了糖衣的毒药,在我毫无防备时,被硬生生塞进了嘴里。
告诉我的人,是我喊了十几年娘的妇人。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指节用力到泛白,浑浊的眼里翻涌着积压了半生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悲壮的解脱。远儿…瞒不住了…她声音干涩,带着尘埃的味道,你亲爹…是苏氏…敬国公。
苏氏那个盘踞上京数百年,根深叶茂、权势熏天,连龙椅上的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顶级门阀敬国公当今三公之一,站在庆国权力金字塔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之一
荒谬!巨大的荒谬感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冻结了我所有的思绪。我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满脸风霜的妇人,我的娘,她曾是一个被放归家的前通房丫头。一个在敬国公府那样的深宅里,如同尘埃般卑微、随时可以被扫除的存在。
为了生下你…保住你…她的声音抖得厉害,陷入不堪回首的梦魇,娘带着你…搬了无数次家…像阴沟里的老鼠,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肝胆俱裂…她枯槁的手无意识地揪紧了洗得发白的衣襟,睡过破庙的草堆,喝过沟渠里的脏水…有次追兵近了,娘抱着你躲在死人的坟坑里,整整两天两夜,你的小嘴都饿得发不出声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我的耳朵。十五年的颠沛流离,十五年的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原来都源于我那尊贵无比的血脉!只因为我是一个不该存在的污点,一个可能威胁到主母地位、扰乱苏氏门楣的野种!
公府里…十五年…主母的肚子再没动静…倒是旁支那些爷们儿,一个接一个地生,枝繁叶茂…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嘲讽,更是无尽的悲凉,他们急了…敬国公…他亲自带人,把咱们娘俩…堵在了桂花巷口…
桂花巷。我记得那条窄仄、破旧的小巷。巷口有棵半死不活的老桂树,每到秋天,会散发出一种廉价而甜腻的香气。那天,秋阳正好,老桂树开着细碎的花。我正蹲在巷子口玩石子,娘在身后的小院里浆洗衣裳。然后,天忽然就暗了。
几个穿着簇新锦袍、面色冷硬的彪形大汉无声地堵住了巷口,像一堵移动的、散发着寒气的墙。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聒噪的蝉鸣都消失了。娘浆洗的木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浑浊的皂角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她像被抽掉了骨头,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筛糠般抖起来,死死把我护在身后,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个穿着深紫色暗纹锦袍、面容威严冷峻的中年男人,缓缓从那堵人墙后踱步而出。他的目光,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越过娘颤抖的肩膀,精准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审视,只有估量,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却又不知价值几何的物品。他,就是敬国公我的…生父
巷子里弥漫着甜腻的桂花香,混合着皂角的涩味和娘身上绝望的恐惧。时间像是停滞了。没有质问,没有斥骂,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那个男人冰冷无情的审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一个眼神,我和我那在恐惧中几乎瘫软的娘,就被无声地裹挟着,离开了那个弥漫着廉价桂花香、却埋葬了我们十五年逃亡生涯的巷口。
data-fanqie-type=pay_tag>
原来,我的认祖归宗,并非血脉亲情,而是因为苏氏主脉断绝香火的恐慌,是敬国公府在旁支虎视眈眈下,不得不回收我这件工具的冰冷选择!踏进那朱门高槛、雕梁画栋的国公府时,我感觉不到丝毫归属,只有一种沉入冰湖的窒息感。袖中那支乌木簪,贴着皮肤,凉得像一块千年寒冰。顾茗华在石场佝偻的身影,与娘在桂花巷口惨白绝望的脸,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我们都是被这滔天权势随意摆弄、碾碎的蝼蚁。
---
5
古宁塔的刀与月
敬国公府的日子,是金丝楠木的牢笼。锦衣玉食下裹着的是森严的规矩、冰冷的算计和无处不在的审视。我那生父,敬国公苏珩,待我更像对待一件需要精心打磨、以备将来撑起门楣的贵重器物,而非失而复得的骨肉。他亲自考校我学问,安排最严苛的武师教我骑射,将我带在身边出入朝堂旁听议政…每一次接触,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都只有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认祖归宗不足三月,一道命令将我抛向了苦寒的北疆——古宁塔。这座以流放重犯、苦役酷烈闻名的要塞,如今成了我这位苏氏继承人的试炼场。我被放在了古宁塔管理层的最高点,一个权力巨大却也位置险恶的尖峰。讽刺如冰锥刺骨:当年我仰望的星辰顾茗华,正是被放逐于此,而我,却成了这座囚禁她的牢笼的…看守者之一。
踏入古宁塔地界,朔风卷着砂砾,抽在脸上生疼。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臭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气息。巨大的采石场依旧轰鸣,远远望去,灰蒙蒙的人影在巨大的花岗岩山体下蠕动,如同搬家的蚁群。
安顿下来的第二日,我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带着几名亲随,走向那片吞噬了顾茗华所有光芒的采石场。不是为了行使权力,更像是一种自虐般的确认。离得近了,那沉重的号子声、铁器凿石的刺耳锐响、监工凶狠的鞭打和斥骂,汇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声浪扑面而来。
目光在灰扑扑的人影中急切地搜寻,终于再次锁定了那个佝偻的身影。她正艰难地拖拽着一筐沉重的碎石,脚步蹒跚。一个满脸横肉的监工,似乎嫌她动作慢了,手中的细长皮鞭如同毒蛇出洞,啪地一声脆响,狠狠抽在她裸露的小臂上!
那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单薄的粗布衣袖裂开一道口子,白皙(或者说曾经白皙)的皮肤上,一道狰狞的红痕迅速隆起,渗出血珠。她身体猛地一颤,像被重锤击中,却没有叫喊,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头垂得更低,继续拖着那筐沉重的石头,一步,一步,往前挪。
一股狂暴的、带着血腥味的怒火,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在我胸腔里轰然炸开!烧尽了理智,烧尽了权衡!袖中的乌木簪仿佛瞬间化作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眼前只剩下那道刺目的鞭痕,和她那被彻底碾碎的、无声的隐忍。
当夜,无月,风如鬼哭。我拒绝了所有亲随,一人,一刀,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目标清晰得可怕——那几个白日里最是凶神恶煞、以鞭打凌虐流人为乐的底层看守。他们的营房低矮、肮脏,弥漫着劣酒和汗臭。
没有审问,没有废话。复仇的刀锋在黑暗中划出冰冷的弧线,精准、迅捷、带着积压了半生的愤怒和无力。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带着铁锈般的腥甜。闷哼、倒地、生命流逝的抽搐…一切都在死寂中进行。当最后一个目标在睡梦中彻底沉寂,我站在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黑暗里,粗重地喘息。握刀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捏得发白,心头却涌起一股病态而短暂的、近乎虚脱的畅快。
回到自己那顶相对宽敞却也简陋的营帐,我脱去染血的外袍,胡乱抹了把脸。帐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摇曳。营帐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冷雨,沙沙地打在帆布上,更添几分孤寂和寒意。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亢奋,像绷紧的弦。
就在这时,极其轻微的、带着迟疑的脚步声,在雨声中靠近。停在了我的帐门外。我的心跳骤然失序。
帐帘被一只带着细小伤口和污迹的手,轻轻掀开一道缝隙。黑暗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像一道单薄的影子,无声地挪了进来。是顾茗华!
几乎是本能地,我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地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努力控制着呼吸的节奏,伪装成沉睡的模样。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我听见她细微的、带着压抑的喘息,嗅到一丝若有似无、几乎被石场污浊气息彻底掩盖的…茉莉香!那缕属于顾茗华的清冽气息,顽强地穿透了苦难的尘埃,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神经!
她靠近了。带着薄茧、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指尖,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盲者辨认路径,轻轻地、轻轻地划过我的眉骨。那触感,带着石粉的微涩,带着苦难磨砺出的坚硬,却奇异地抚平了我心头的狂暴。指尖流连片刻,缓缓滑下,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我因紧张而紧抿的、薄凉的唇。最后,停驻在了我的耳后——一个隐秘而致命的位置。
她的指腹在那里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感受脉搏的跳动,又像是在确认什么。那缕清幽的茉莉香,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丝丝缕缕,缠绕上我的脖颈,钻入我的鼻腔,如同最致命的迷香,开始疯狂地侵蚀我紧绷的神经防线,瓦解着我所有的意志。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喧嚣,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粗重。黑暗中,我死死闭着眼,任由这无声的触碰和熟悉的幽香,将我拖入一个明知危险却甘愿沉沦的漩涡。
---
6
簪碎与星陨
营帐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粘稠气息,茉莉的幽香与血腥味、尘土味奇异地交织,缠绕在每一次呼吸里。她的指尖停在我耳后,那细微的停顿,像一根羽毛搔刮着紧绷的弦。然后,一点温热、带着决绝和笨拙的气息靠近,生涩地印上了我的唇。
那不是一个吻,更像是一场生疏的撞击。干燥起皮的唇瓣带着石场的粗粝感,毫无章法地碾压着我的。力道很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孤勇,撞得我齿关都隐隐发麻。她手上的倒刺,在她试图捧住我脸颊时,不经意地刮蹭过我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痒和痛感。这双手,早已不复当年抚琴执鞭时的莹润柔美,布满了劳作的痕迹和苦难的烙印。
可我不在乎。一点也不。
因为这笨拙的吻,因为这带着倒刺的手,是顾茗华的!是那个曾在我灰暗生命里,如同骄阳般灼目的顾茗华!是她残留在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骄傲的灵魂之火!
在她试图退却的瞬间,我猛地睁开了眼,黑暗中目光如炬,精准地扣住了她的手腕。不是禁锢,而是不容她逃离的挽留。力量大得让她微微一颤。我拉着她的手,强硬地按回自己同样干燥的唇上,用温热的唇瓣用力地、反复地摩挲着她指节上那些粗糙的倒刺和伤痕,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将它们熨平。
别动…
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干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呼吸喷在她指间,这双手,比上京城里所有的羊脂玉、比贡库里最亮的明珠…都好看。
我抬起眼,在昏黄跳动的油灯光晕里,努力想穿透她眼底那片荒芜的废墟,捕捉一丝往日的星光,因为这是顾茗华的手…是劈过烈马、挽过长弓、敲过文登鼓…也敢在今晚…碰我的这双手。
我手上用力,将她拉得更近,无视她身体瞬间的僵硬。强硬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将自己的额头重重抵上她的。鼻尖几乎相触,彼此灼热的呼吸急促地交缠,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升温。营帐外,冷雨敲打帆布的沙沙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帐内只剩下我们粗重得如同擂鼓的心跳声。
听着,茗娘。
我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砸碎横亘在我们之间所有身份的枷锁与血仇的壁垒,我不是敬国公的儿子站在这里…我是苏伯远。
这个名字,此刻重逾千钧,是那个…在书院墙角,数着抄烂了十七本《论语》换来的铜板,想给你买支巷口乌木簪子,却只敢远远看你揍人的…傻子苏伯远。
我的另一只手,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抚上她手臂上那道白日里被鞭笞出的、依旧红肿刺目的伤痕。指尖的动作轻得像触碰易碎的蝶翼,眼神却狠戾如出鞘饮血的狼牙,死死盯着那道象征屈辱的印记。帮你,不是施舍,不是交易,是我苏伯远…**欠这世道的债!**
我猛地收紧搂在她腰后的手臂,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子揉碎,嵌进自己的骨血里,用滚烫的体温去驱散她周身的冰凉与绝望。
你爹娘的命、你受的鞭子、石场上的花岗岩…还有这古宁塔的风沙!这世道欠你的血泪…我还不清!
声音陡然降至冰点,眼底翻涌着昨夜杀戮尚未褪尽的猩红血气,但那些敢再碰你一根指头的…
我盯着她近在咫尺的、那双曾盛满星河如今却深如寒潭的眼眸,一字一句,如同刻进骨髓的诅咒誓言,…就像帐外那几个杂碎一样,我见一个,杀一个!**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活着…活到看着我,把这吃人的世道捅出个窟窿来!**
缓缓地,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般,我松开了紧拥她的手臂。手探入怀中,摸索着。掏出的,不是象征苏氏滔天权势的冰冷印信,而是那支早已被体温和无数次无望的摩挲浸润得温润光滑的乌木簪。簪头那朵小小的红宝石梅花,在昏黄油灯下,闪烁着微弱却固执不屈的光,像一滴凝固的血泪,又像一颗沉埋于深渊却不肯熄灭的星火。
我执起她那只带着倒刺、布满伤痕的手,郑重地将簪子放入她的掌心。簪身的微凉与她掌心的温热形成奇异的触感。然后,我合拢她的手指,用自己的手紧紧包裹住她的手,连同那支簪子,一同包裹住这份迟到了太久、浸透了卑微爱恋与无望时光的执念。动作虔诚如同献祭,姿态低微如同臣服。
这簪子…当年巷口货郎担上的。
声音不受控制地哽住,带着浓重的鼻音,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铜板…是我抄烂了十七本《论语》换的。
指腹不受控制地,带着无尽的怜惜和刻骨的痛,轻轻擦过她掌心纵横的粗糙纹路,那触感像粗糙的砂纸,反复磨砺着我早已鲜血淋漓的心脏。一直想送…没敢送。怕配不上你的‘鲜衣怒马’,怕…被你揍。
我抬起眼,目光灼灼,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刻骨的温柔,死死锁住她那双映着跳跃灯火、深不见底的眼眸。
现在…更配不上了。它太旧,太寒酸…像我这颗心,早就脏了、烂了…沾着我生父的血,也沾着这世道的泥…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的痛楚,但我必须说完,这是我唯一能捧出的真心,…可里面还装着…装着那年巷口,照亮我整个腌臜人生的…**月光**。
茗娘…我的月光。
我低声唤她,这个名字在舌尖滚烫,带着血与泪的重量,收着它,或是砸了它,都由你。
我深深望进她眼底,仿佛要穿过那片荒芜的废墟,将自己的灵魂烙印在她意识的最深处,**你活着呼吸,就是对我最大的恩典。**
为你做的所有事…都是我苏伯远…心甘情愿的赎罪,心甘情愿的…**瘾**。
帐外,细密的冷雨不知何时悄然停歇。一片死寂沉沉地笼罩下来,沉重得能压垮人的脊梁。只有我们两人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粗重呼吸声,和那缕萦绕不散、如同枷锁又如似解药的茉莉幽香,在昏暗的帐内无声地流淌、碰撞。我像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等待着她的回应。是怨恨的耳光是冰冷的唾弃还是…将这枚沾染了血与泪、卑微与野望的乌木簪,狠狠刺进我的心脏
长夜依旧漫长,风暴的中心却已在我怀中。而我的月光,正握着那把开启地狱之门或救赎之路的钥匙。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凝滞。
---
7
温柔冢与铁蹄声
那夜的死寂,最终融化在她无声的泪水里。滚烫的泪滴砸在我手背上,像熔化的铅,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她没有砸碎那支簪子,也没有将它刺向我。只是用那双带着倒刺、伤痕累累的手,死死攥紧了它,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然后,她像一头终于力竭的小兽,倒在我怀里,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温热的泪水浸透了我胸前的衣襟。
那一滴泪,像一道魔咒,开启了一段亦真亦幻的时光。
整整半年。
古宁塔的风沙依旧粗粝,塔顶的月光也依旧清冷孤寂,但我的营帐里,却似乎被那缕倔强的茉莉香彻底浸染了。顾茗华身上那些被鞭打、被劳役留下的新旧伤痕,在相对安稳的环境和还算过得去的饮食下,慢慢结痂、淡化。她不再抗拒我的靠近,甚至会在夜深人静、营火噼啪作响时,沉默地依偎在我身边,仰头看着帐顶缝隙漏下的、细碎清冷的星光。她的眼神依旧深邃,像蒙着雾的古井,让人看不透底,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如同花岗岩般的冰冷戒备,似乎在悄无声息地消融。
我以为,这是血与火之后,命运给予我们的一丝喘息。是我用手中的权柄、用沾血的刀锋,在这吃人的世道里,为她勉强撑起的一方小小的、虽然依旧在苏氏阴影笼罩下,但至少暂时没有鞭子落下的角落。我沉溺在这种心照不宣的、虚假的安宁里,像一个饮鸩止渴的瘾君子,贪婪地汲取着她偶尔流露的、如同浮光掠影般的温顺。她指节上的倒刺依旧顽固,每次不经意地刮过我的皮肤,都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和一种病态的满足——这是真实的顾茗华,是苦难也无法彻底磨灭的顾茗华。
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脆弱的平衡,动用着敬国公之子的特权,为她挡掉不必要的刁难,提供尽可能好的衣食。每一次她顺从地靠在我肩头,每一次她在黑暗中笨拙地回应我的吻,都让我那颗在权谋与血腥中日益冷硬的心,得到片刻虚幻的慰藉。我几乎忘记了石场初见她时那锥心刺骨的佝偻背影,忘记了桂花巷口母亲那惨白绝望的脸。我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哪怕只是偷来的时光,哪怕她眼底的荒芜从未真正消散。
直到那个消息,如同九霄雷霆,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开了我精心构筑的温柔幻境!
顾淮南!那个失明失踪、被朝廷悬赏千金、如同人间蒸发的顾淮南,出现了!
他不是狼狈潜逃,不是苟延残喘!他是带着复仇的怒火和足以焚毁一切的力量归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毒箭,瞬间射穿了古宁塔沉闷的空气:顾淮南,手持其母大长公主生前秘密藏匿于雁荡山的三千精锐暗卫的虎符,汇合了南黎边境未曾被庆黎之乱完全摧毁、依旧对他这位南黎皇族外孙效忠的铁骑残部!铁蹄滚滚,刀戟如林,如同一股裹挟着血与火的钢铁洪流,正以无可阻挡之势,撕裂沿途仓促组织的抵抗,目标直指上京!他要去找他的亲舅舅,那位龙椅上的皇帝,清算那笔血染金銮殿的血债!
消息传到古宁塔的那个傍晚,残阳如血,将整个石场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我正从一场充斥着苏氏利益算计、令人作呕的冗长议事中脱身,疲惫和烦躁如同跗骨之蛆。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渴望在她身边寻求片刻安宁的软弱,我掀开了自己营帐的帘子。
帐内,灯火如豆。
顾茗华背对着我,安静地坐在灯下。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我进来时抬起头,露出那丝刻意练习过的、温顺的浅笑。她只是专注地低着头,手中拿着一块沾了油的软布,一遍又一遍,极其细致地擦拭着一柄短匕。那匕首造型古朴,刃身狭长,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幽冷诡异的蓝芒,显然是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冰冷的杀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我的心,在看清那抹幽蓝的瞬间,猛地沉了下去,一直沉,沉入冰冷刺骨的万丈寒渊。
她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了半分这半年来我熟悉的温顺、小意,或是那刻意流露的脆弱迷茫。那双曾被我视作暂时栖息港湾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也绝不想在此刻见到的火焰!冰冷!炽烈!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终于喷薄而出的熔岩!那里面淬炼着刻骨的仇恨、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疯狂,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不再是古宁塔里那个需要我苏伯远庇护的囚徒顾茗华。
她是予国公府最后的高傲血脉!
她是敲响文登鼓的郡主顾茗华!
她是即将踏着血火归来的复仇者顾茗华!
我兄长来了。
她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席卷前,死寂海面上最后一丝虚假的安宁。
我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利落地将擦拭得寒光凛冽的短匕插入高筒皮靴的暗鞘,动作娴熟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然后,她站起身,拿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一件沾染了岁月风尘和战场气息的旧披风。暗红色的锦缎,边缘绣着繁复的苍鹰纹样——那是她当年策马横街、敲响文登鼓时穿过的战袍!
茗娘…
我终于从几乎窒息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两个破碎的音节,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绝望的乞求。
她披上披风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宽大的披风瞬间裹住了她依旧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身躯,仿佛瞬间注入了不屈的魂魄。她没有回头,只留下最后一句冰冷刺骨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贯入我的心脏:
苏伯远,半年的梦,该醒了。这古宁塔的账,还有上京城的血,该好好算一算了。
话音未落,帐帘被她猛地掀开。那道裹在暗红披风里的身影,决绝地、没有丝毫留恋地,融入了外面被残阳染得如同血海般的暮色之中。紧接着,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在帐外短暂汇聚,如同沉闷的惊雷滚过大地!随即,蹄声滚滚,如同挣脱了缰绳的复仇凶兽,朝着北方,朝着上京的方向,奔腾而去,卷起漫天腥红的烟尘!
她走了。
带着雁荡山三千嗜血的暗卫!
带着南黎边境残存的复仇铁骑!
带着积压了数年、足以焚毁一切的血海深仇!
头也不回地走了!
营帐内,那盏如豆的油灯还在跳动,映照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她身上那缕熟悉的茉莉香。那半年的温存软语,那些深夜里的依偎,那些带着倒刺的指尖划过皮肤的触感…所有的一切,瞬间崩塌,露出底下精心构筑的、冰冷的、利用的陷阱!原来所有的温顺、所有的脆弱、所有的靠近…都不过是为了麻痹我的警惕,为了等待这一刻的雷霆出击!为了让她能安然等到顾淮南的力量,汇成这柄足以刺穿帝阙的复仇之矛!
而我,这个手握古宁塔权柄的苏氏继承人,这个自诩要为她捅破天的傻子,这个沉溺在温柔幻境中的可怜虫,成了这场精心策划的复仇大戏里,最可悲也最可笑的一枚棋子!一枚被她亲手利用、榨干了最后一点庇护价值的棋子!
我僵立在空荡荡的营帐中央,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披风掠过时带起的最后一丝风,以及那缕决绝远去的茉莉幽香。袖中,那支小小的、被她攥得温热的乌木簪,此刻却冰冷地贴着皮肤,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穿着我的痴心妄想,发出无声而尖锐的嘲笑。
---
8
帝星陨与簪玉碎
顾淮南兄妹北上的铁蹄,踏碎了庆国北疆最后一丝侥幸。战报如同染血的乌鸦,昼夜不停地飞入古宁塔,也像冰锥般刺入上京那座摇摇欲坠的宫阙。
瞎眼的顾淮南,用兵竟如妖鬼附体!他虽目不能视,却仿佛能洞悉战场每一缕风的流向,每一粒尘埃的轨迹。雁荡山的三千暗卫,如同他延伸在黑暗中的利爪,神出鬼没,刺探、袭扰、刺杀,将庆国本就混乱的防线撕扯得千疮百孔。而顾茗华,她对上京布防的熟悉程度,对庆国军队调动规律的了解,成了顾淮南手中最精准、最致命的活地图!兄妹二人,一明一暗,配合得天衣无缝,将复仇的火焰精准地投向庆国最脆弱的心脏。
沿途仓促集结的庆国军队,在这股凝聚了国仇家恨、又被精妙指挥点燃的复仇洪流面前,如同朽木枯草,节节败退。老牌世家们忙着在新旧势力夹缝中攫取利益,皇帝仓惶调兵遣将,发出的旨意却如同泥牛入海,根本无法阻挡那越来越近、带着死亡呼啸的锋芒。恐慌如同瘟疫,从北疆迅速蔓延至京畿,上京城内,人人自危,昔日繁华的街市一片萧瑟。
京城告破的消息传来时,我没有选择驰援上京,也没有返回那座即将倾覆的权力中心。鬼使神差地,我独自登上了古宁塔最高的塔顶。这里,风大得能掀翻人,带着塞外特有的粗粝和寒意,呼啸着灌满衣袍,似乎也能吹散一些心口那团淤积的、带着血腥味的闷塞。
夜幕低垂,星河浩瀚。我仰着头,目光在冰冷璀璨的群星间徒劳地搜寻。哪一颗,映照着她浴血的身影哪一颗,又映照着我那可笑又可悲的沉沦找不到。满天星斗,只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遥不可及。
塔顶并非只有我一人。角落里,盘坐着一位须发皆白、在古宁塔清修了数十年的老道。他常年观测天象,沉默得如同塔顶的砖石。今夜,他却一反常态,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北方那片深邃的夜空,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掐算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惊骇与洞悉天命的凝重。
时间在呼啸的风声中流淌,沉重而缓慢。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边的寒意和内心的空洞冻结时——
老道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背脊!他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颤抖,笔直地指向北方天际一颗异常明亮、此刻却正剧烈闪烁、光芒以肉眼可见速度急速黯淡下去的星辰!他的声音,嘶哑、苍老,却如同带着某种穿透时空的魔力,在狂暴的风声中骤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耳膜上:
帝星!帝星灭矣!亲和帝…崩!
亲和帝崩四个字,如同四记沉重的丧钟,在古宁塔顶的狂风中轰然回荡!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颗象征庆国至高皇权、象征顾茗华血海深仇源头的星辰——亲和帝的本命帝星——最后一丝挣扎的光芒彻底熄灭!如同燃尽的灯芯,又像被无形巨手生生掐灭的烛火,彻底湮灭在浩瀚无垠的黑暗夜空之中!那片天域,瞬间空了一块,只剩下死寂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上京,破了!
金銮殿,倾覆了!
那个逼死亲姐、流放外甥女、悬赏追杀外甥的皇帝,他的时代,连同他的性命,终结了!
一幅幅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炸开:冲天而起的火光吞噬着雕梁画栋的宫阙,震天的喊杀声与绝望的哭嚎交织,冰冷的刀锋切开温热的血肉…而在那片血与火的地狱中心,是否站着她顾茗华!手持那柄淬毒的短匕,暗红的披风在烈焰狂风中猎猎作响!那双曾在我怀中盛满虚假温存、如今只剩下复仇烈焰的眼眸,是否正冷冷地注视着仇敌最后的绝望她敲响文登鼓时未能宣泄的悲愤,是否终于在这场由她亲手参与掀起的血色风暴中,得到了最终的平息那半年的温柔陷阱,在她大仇得报的这一刻,是否也如同泡沫般彻底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塔顶的风,冷得刺骨,像无数把冰刀刮过裸露的皮肤。我仰望着那片吞噬了帝星的、空洞冰冷的黑暗夜空,心中没有半分大仇得报的、本该属于她的快意。只有一片空茫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如同置身于宇宙洪荒的尽头,万物皆死。袖中,那支曾被她攥紧、沾染过她体温的乌木簪,此刻却像一块万载寒冰,硌着我的手臂,也硌着我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老道还在风中喃喃低语,说着什么煞星冲紫、新主将兴、乱世烽烟再起之类的谶语。风声太大,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我也已无心去听。
我只知道,那个在书院墙角,数着铜板仰望她的少年苏伯远,死了。
那个在予国公府废墟前,痛彻心扉却无能为力的旁观者苏伯远,死了。
那个在石场外,被佝偻身影刺穿灵魂的苏伯远,死了。
那个在营帐里沉溺于她编织的温柔幻象、甘愿成为棋子的傻子苏伯远,也死了。
连同那个在桂花巷口被捕获、在敬国公府被精心打磨的苏氏继承人苏伯远…都随着那颗陨落的帝星,一同死在了这个寒风彻骨、星光寂灭的塔顶之夜。
剩下的,是什么
是敬国公府冰冷权柄的继承人
是这片苦寒之地古宁塔的掌权者
还是一个被利用殆尽、连心都被掏空的行尸走肉
我缓缓抬起手,伸入袖中,握住了那支小小的乌木簪。簪头的红宝石梅花,在塔顶清冷的星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凄艳的红芒,像一滴凝固的血泪。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在呼啸的风声中,在我自己的掌心里响起。
温润的乌木簪身,连同那朵小小的红宝石梅花,在我无意识的、失控的握力下,应声而碎!尖锐的木刺和宝石碎屑,深深扎进了我的掌心。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无声地涌出,滴落在冰冷粗糙的塔砖上,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珠。
月光(我心中那轮曾照亮污浊的月光)终于挣脱了囚笼,踏着仇敌的尸骨和帝国的废墟,浴血重生了。而她留给我的,只有掌心这片带着鲜血的、破碎的簪骸,和古宁塔顶这片永恒呼啸的、空洞的寒风。
新的乱世,已然拉开猩红的大幕。我的路,又在哪里
好的,这是续写后的完整结尾,融入你提供的场景,保持第一人称视角和原有的情感基调:
---
9
文庙碎影
古宁塔顶的寒风,吹了多久帝星陨落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上京换了新主,格局重塑,血火渐渐平息,只留下满目疮痍和无数需要填补的空白。敬国公府的文书如同催命符,一封接一封,催我回京。苏氏需要我这件工具,在新的棋局中占据有利位置。
我离开了那座浸透了她血泪和我的幻灭的苦寒之地,也带走了掌心那道被簪子碎片刺破、早已结痂却永不消退的伤痕,以及袖中那包用旧帕子仔细包裹着的、染过我血的乌木簪与红宝石的碎屑。它们是我仅存的、关于那轮月光的实体印记。
回到上京,恍如隔世。国公府的金碧辉煌依旧,却像一座巨大的冰窖,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权谋的寒意。我成了苏珩手中一枚更重要的棋子,被推入波谲云诡的朝堂。敬国公的期待如同沉重的枷锁,他需要我延续苏氏门楣的荣光,需要我在这乱世初定的局面中为家族攫取更大的利益。我学着周旋,学着算计,学着用冰冷的面具掩盖内心的空洞。掌心的旧伤偶尔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提醒着我那段焚心蚀骨的过往,提醒着我袖中那份早已破碎的念想。
时间如同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一切向前奔流,也将那些刻骨的痛楚和炽烈的情愫,慢慢冲刷成心底一片沉寂的沙洲。关于她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偶有涟漪,却再难激起惊涛骇浪。只零星听说,顾淮南拥立了新君,南黎势力在朝中有了立足之地。而她,顾茗华,如同投入大海的雨滴,彻底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之外。有人说她随兄长远赴南黎故地,有人说她隐居山野,也有人说她仍在暗处,辅佐着新的权力核心。真真假假,无人确知。那轮曾照亮我生命的月光,终究隐入了她选择的重重云雾之后。
又是一个深秋。我受命前往城东文庙主持一场祭孔大典。繁琐的礼仪,冗长的颂词,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香烛气息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庄严肃穆。我身着繁复的国公世子礼服,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瞰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只觉得灵魂抽离,如同一个局外人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人群如同退潮般散去,留下空旷的庙前广场和满地狼藉的纸屑香灰。我屏退随从,只想在这片突然降临的寂静里透一口气。秋阳透过古柏稀疏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独自走下台阶,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破了这份刻意维持的宁静。那蹄声节奏分明,带着一种久违的、昂扬的生命力。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一匹通体赤红、神骏非凡的汗血宝马,正不疾不徐地踏着青石板路,从文庙侧面的长街尽头行来。马背上,端坐着一个女子。
一身简洁利落的玄色骑装,勾勒出挺拔而矫健的身姿。墨发高高束起,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脖颈。阳光勾勒着她清晰而锐利的侧脸轮廓,眉宇间不再是当年石场佝偻的绝望,也不是营帐中刻意伪装的温顺,而是一种沉淀后的、洗尽铅华的沉静与力量。如同经历烈火淬炼的寒铁,锋芒内敛,却自有千钧之重。
是她!顾茗华!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疼痛的回响。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匹神骏的红马,载着她,一步步靠近。
马儿走得很稳。更让我心神剧震的是,她的身前,稳稳当当地坐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模样不过三四岁,穿着同样精致利落的小小骑装,一左一右,像两只依偎着母兽的幼崽。两个孩子都生得极好,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汗血宝马载着一大两小,行至文庙正门前。顾茗华似乎并未注意到台阶下阴影中僵立的我。她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孩子们稚嫩的童语,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浅的笑意,如同冰封湖面掠过的一丝暖风,转瞬即逝。
就在马匹即将经过庙宇正门的那一刻,坐在她身前左侧、那个眉眼间依稀带着几分她当年英气的胖娃娃,突然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直直地指向了我的方向!
清脆响亮的童音,带着孩子特有的无所顾忌,在空旷寂静的庙宇广场上骤然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伪装和强装的镇定:
爹爹!看!爹爹在那里!
爹爹!
那两个字,如同两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震得我神魂俱颤,眼前一片空白!爹爹他在叫谁是我吗这怎么可能!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我下意识地循着那孩子手指的方向猛地转头——身后,只有空旷的台阶和庙宇朱红的大门。再无他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是幻听还是这孩子真的…在叫我难道那半年的温存…难道…一个我不敢想、也绝不可能的念头疯狂地滋生出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我猛地转回头,急切地、几乎是贪婪地望向马背上的顾茗华,渴望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端倪,一丝震惊,一丝慌乱,或者…一丝承认
然而,什么都没有。
顾茗华甚至没有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看一眼。她只是伸出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轻轻按下了孩子指向我的那只小胖手。动作流畅而平静,仿佛只是拂去孩子衣襟上的一粒尘埃。
她的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侧脸线条在秋阳下显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童言稚语,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了她的耳畔,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汗血宝马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载着她和那两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孩子,蹄声清脆,踏过文庙门前古老的青石板,不疾不徐地,向着长街的另一端行去。玄色的骑装,赤红的骏马,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渐渐融入远处喧嚣的人流和市井的烟火气之中,最终消失不见。
只剩下我。
独自一人,僵立在文庙高大的阴影里,如同被遗弃的石像。掌心的旧伤,那被簪子碎片刺破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尖锐而清晰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碎片在血肉里重新搅动。袖中那包冰冷的碎屑,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疤。
爹爹…
那清脆的童音,依旧在空旷的广场上、在我死寂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是真实的孩子认错了人是命运对我这个可怜虫最恶毒的嘲弄还是…那半年虚幻梦境不甘的亡魂,延伸出来的、一个荒诞不经却又令人肝肠寸断的怪诞故事
我分不清。
阳光刺眼,文庙的飞檐在青石板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我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道丑陋的疤痕,又隔着衣袖,按了按袖中那包坚硬而冰冷的碎屑。
也许,那声爹爹,连同马背上那个沉静如渊、再不肯为我回眸的身影,都只是这漫长余生里,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幻觉。
我的月光,终究碎在了掌心。连余烬,都带着剜心的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