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镊子夹着棉球,浸透了特制的清洗液,轻轻擦拭着面前这面唐代海兽葡萄纹铜镜。镜面晦暗,曾经映照过盛唐烟云的辉煌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只留下凹凸的纹路里,填满了灰白顽固的钙化土锈,像凝固了千年的叹息。工作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和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喧嚣作为背景音。
我的指尖拂过镜背繁复的葡萄藤蔓和海兽浮雕,触感粗粝而冰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毫无预兆地窜过脊背,带着某种古老而沉重的呼唤。我下意识地用指腹压了压镜面边缘一处顽固的锈蚀点,试图判断它的硬度,力道没控制好。
指尖猛地一痛,细微却尖锐。
嘶……我倒抽一口凉气,本能地缩回手。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在苍白的指尖凝聚,饱满欲滴,如同初绽的石榴籽。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被那莫名的悸动牵引,我竟没有立刻去找酒精棉片,而是怔怔地看着那滴血珠,在重力作用下脱离指尖,直直坠落。
嗒。
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清晰得刺耳。
血滴不偏不倚,正落在铜镜中心那团最浓重的污垢上。暗红的液体迅速在灰白的土锈表面洇开一小片,像宣纸上晕开的墨迹,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献祭般的黏稠。
就在那一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坠!剧烈的抽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窒息。我下意识地扶住工作台边缘,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台面,却无法驱散那自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寒意。
嗡——
一声低沉、仿佛来自远古的嗡鸣毫无预兆地在脑海中炸响,震得我耳膜生疼。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旋转、碎裂!
不再是整洁明亮、弥漫着消毒水与松节油混合气味的修复室。取而代之的,是刺目的阳光,干燥灼热的空气裹挟着尘土和血腥味,粗暴地灌入鼻腔。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战马的嘶鸣、人类濒死的绝望哀嚎,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
我站在……不,是身体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粗粝的砂砾硌着我的赤足,身上是粗糙沉重、被汗水浸透的葛麻深衣。前方是滚滚烟尘,烟尘中,两股身着不同样式甲胄的洪流狠狠撞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混乱的视野中,一个身影冲破烟尘,疾驰而来。他骑着一匹乌黑如炭的战马,马鬃飞扬,身上的青铜甲片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如同移动的火焰。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有那双眼睛,隔着遥远的时空和弥漫的死亡气息,依旧如鹰隼般锐利,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死死地锁定了我的方向。
恐惧,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想逃,双脚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滚烫的沙地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匹黑马挟着风雷之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手中紧握的青铜长剑,剑尖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点淬了剧毒的寒芒。
他的目标是我!清晰无比!
不——!
我拼尽全力,从灵魂深处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钝响,穿透了震天的厮杀声,清晰地灌入我的耳膜,直抵灵魂深处。
冰冷的金属,带着战场上特有的血腥和铁锈的咸腥气,毫无阻碍地贯穿了我单薄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双脚离地,身体被那柄无情的长剑带着向后踉跄了几步。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我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透出的那一截剑尖,暗红的血液正顺着剑身上的血槽,如小溪般汩汩涌出,浸透了深衣粗粝的布料,迅速在脚下干燥的沙地上洇开一朵绝望的花。
剧痛!那不是物理上的撕裂感,而是灵魂被硬生生劈开的痛楚!它瞬间撕裂了我的意识,将我拖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呃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工作室的寂静。我猛地从工作椅上弹跳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胸口,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真实的、尖锐的痛楚。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眼前依旧是那盏明亮的无影灯,照亮着工作台上静静躺着的铜镜。镜面中央,那滴暗红色的血珠已经凝固,像一枚小小的、不祥的印章,烙印在千年的尘埃之上。
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脏的位置。仿佛那把冰冷的青铜剑,刚刚才从我的身体里抽离。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和松节油气味,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我踉跄着冲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我掬起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试图浇熄那灼烧灵魂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水流顺着下巴滴落,在白色的陶瓷水池里溅开细小的水花。
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眼神涣散,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悸,如同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游魂。
战国……战场……青铜剑……还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那滴血,那面镜……它们唤醒的是什么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胸口那虚幻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扶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的伤口被水浸泡后,又开始渗出细小的血丝。
那不仅仅是一个幻影。那被贯穿的冰冷、灵魂撕裂的剧痛、濒临死亡的绝望……清晰得如同烙印,滚烫地烙在我的神经末梢。那是……我的死亡属于一个早已化为尘土的战国女子的死亡
荒谬。这念头荒谬绝伦,却带着令人胆寒的真实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我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盘踞不散的阴霾。回到工作台前,目光却无法从那面铜镜上移开。凝固的血点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幽幽地回望着我。指尖残留的痛楚和胸口那挥之不去的窒息感,都在无声地控诉着刚才经历的真实。
不能再碰它了。这个念头无比清晰。
我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的迫切,用镊子夹起一块干净的无尘布,小心翼翼、带着难以言喻的忌惮,盖住了那面铜镜。仿佛盖住了一个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潘多拉魔盒。
心神不宁地捱到下班。走出研究所厚重的大门,夏末傍晚的空气带着一丝燥热和城市特有的浑浊。晚高峰的车流汇成一条条缓慢移动的光河,鸣笛声此起彼伏。我裹紧薄外套,快步走向公交站台,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可以暂时隔绝一切的家。
那个地方,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精美绝伦的囚笼。位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顶层公寓,三百六十度的落地窗将整座城市的繁华尽收眼底,却也像巨大的玻璃鱼缸,将人暴露在无处遁形的光亮之中。里面的每一件家具,每一幅装饰画,都价值不菲,透露出主人——周聿白——精准而冰冷的品味。这里没有烟火气,只有恒温空调维持的恒定凉爽,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空旷豪宅的疏离感。
钥匙插入锁孔,轻微的咔哒声在过分安静的玄关响起。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昂贵雪松木香氛和消毒水气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光线昏暗,只亮着几盏角落的壁灯,勾勒出昂贵家具冷硬的轮廓。
周聿白在家。
他坐在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线条冷硬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落地窗外璀璨的城市灯火,为他镀上了一层流动的、虚幻的金边,却无法照亮他眼底的深邃。他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剔透的水晶杯中轻轻晃荡。听到开门声,他并未回头,只是极其缓慢地,将杯中最后一点酒液饮尽。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
我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想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躲进自己的房间。这个家太大,太安静,他的存在感却又太强,像一块巨大的、散发着寒气的磁石,让人本能地想要远离。
过来。
低沉的声音,带着威士忌浸润过的微哑,不高,却像带着无形的钩子,穿透寂静的空气,精准地钉住了我的脚步。没有命令的语调,却是不容置疑的陈述。
我身体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冷却了几分。指尖那细小的伤口和胸口残留的幻痛,似乎在这一刻被他的声音重新唤醒。我慢慢转过身,低着头,像走向审判台的囚徒,一步一步挪到沙发前几米处停下。垂下的目光只能看到他穿着黑色西裤的修长双腿,以及随意搁在沙发扶手上那只骨节分明、过分好看的手。
今天,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在研究所,做什么了
心脏猛地一跳。铜镜、血滴、战场的幻影……瞬间闪过脑海。我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修复一面唐代铜镜,海兽葡萄纹的,土锈很重。
哦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像冰冷的探针,试图刺穿我表面的平静。顺利吗
……还好。我含糊地应道,指甲悄悄掐进掌心,用更尖锐的痛楚来维持镇定,就是……不小心被工具划了一下。
划了一下他重复着,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他放下水晶杯,杯底与玻璃茶几接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然后,他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了无形的压迫感。我下意识地想后退,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他一步一步走近,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我的神经上。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威士忌淡淡的烟熏味。他伸出手,那只戴着黑色薄羊皮手套的左手——他几乎从不摘下手套——轻轻地、近乎温柔地,抬起了我的下巴。
被迫仰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浓烈的情绪。痛苦、挣扎、困惑,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
让我看看。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目光锁住我包扎着创可贴的食指指尖。
指尖的伤口似乎在他的注视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就在我以为他会触碰伤口时,他的目光却上移,牢牢锁住了我的眼睛。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变了,像平静的冰面骤然裂开无数道缝隙,底下是汹涌滚烫的熔岩。
为什么……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诅咒。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缓缓上移,不再是抬起下巴的轻柔,而是带着一种骤然爆发的、无法控制的力道,猛地扼住了我的脖颈!
呃!呼吸瞬间被截断!冰冷的皮革紧紧压迫着脆弱的喉管,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惊恐地睁大眼睛,双手本能地去掰他钢铁般的手指。
他的脸近在咫尺,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疯狂的火焰,里面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困惑。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透过我的皮囊,看清里面潜藏的某种令他恐惧或憎恨的东西。
为什么……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粗重的喘息,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为什么我总想……毁掉你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窒息的痛苦和这诛心的话语带来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几乎将我撕裂。视野开始模糊,意识在缺氧中渐渐飘远。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这样死在他手里时,他扼住我喉咙的手猛地一松!
咳咳咳……咳咳……大量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我瘫软在地,双手捂着火辣辣的脖子,剧烈地喘息着,眼泪生理性地涌出。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胸膛也在剧烈起伏,眼中的疯狂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空洞的茫然。他什么也没说,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魔鬼不是他。他只是转过身,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向通往他私人书房的那条走廊。沉重的书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他。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我蜷缩在地板上,像被遗弃的破布娃娃。脖颈上残留着一股冰冷的压迫感和火辣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不适。但比这更痛的,是心脏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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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复无常的靠近与残酷,那冰火两重天的折磨,早已不是第一次。每一次的为什么总想毁掉你,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我从那个灰扑扑的孤儿院买回来为什么给我锦衣玉食却又吝啬一丝温情为什么一边用物质堆砌起一个金丝鸟笼,一边又忍不住亲手将它砸碎,连同笼中的鸟儿一起
孤儿院的记忆遥远而模糊,只记得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院长办公室门口,声音低沉地问:就是她然后,一张支票轻飘飘地决定了我的命运。没有温情脉脉的领养程序,更像是一场交易。他给了我一个姓氏——沈青瓷,一个冰冷的、昂贵的住所,一份体面但需要接触无数冰冷古物的工作。唯独没有给我一个家应有的温度,或者一个父亲应有的关怀。
他看我的眼神,从来都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时是审视一件物品的冰冷评估,有时是透过我看另一个人影的遥远追忆,有时……就像刚才那样,是赤裸裸的、带着毁灭冲动的恨意和痛苦。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站起身。喉咙依旧火烧火燎地痛。踉跄着回到自己那个位于公寓角落的房间。这里的布置简洁到近乎简陋,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与外面客厅的奢华形成讽刺的对比。它是这巨大囚笼中,唯一属于我的、可以喘息片刻的方寸之地。
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到地上。身体还在因为刚才的窒息和恐惧而微微发抖。我抬起手,指尖轻轻抚摸着脖颈上被掐出的、已经开始显现的瘀痕。冰冷的触感让我猛地缩回了手。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白天那惊悚的一幕。
冰冷的青铜剑尖,穿透单薄的胸膛……那濒死的剧痛和绝望,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此刻的心脏还在为此抽搐。
第一世……真的是第一世吗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一旦滋生,便疯狂地缠绕上来。如果那被剑刺穿是开始,那之后呢周聿白那充满毁灭欲的眼神,那句反复的诘问,是否也源自某种……跨越了漫长时空的诅咒
这个想法太过离奇,太过惊悚。我甩甩头,试图将它驱逐出去。一定是白天受到惊吓,加上周聿白反复无常的刺激,才产生了这种荒谬的联想。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那面铜镜如同一个被打开的魔盒,越来越多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入我的脑海。
研究所的灯光下,当我小心翼翼清理一枚汉代玉蝉时,指尖触碰到那温润微凉的玉质,眼前猛地一花。不再是修复台,而是一条狭窄、湿滑、布满青苔的石阶。我在奋力向上攀爬,粗重的喘息声在幽闭的空间里回荡,身后是汹涌的水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恐惧像冰冷的水蛇缠绕住心脏。头顶上方,一块巨大的阴影毫无征兆地坠落!绝望的尖叫被淹没在轰然的水声里……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灌满了口鼻,肺部炸裂般疼痛,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砸入水底,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与现实重叠,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工作台上,手中的玉蝉差点脱手。
午餐时间,研究所食堂的汤里漂浮着几片翠绿的葱花。那抹绿色,毫无征兆地勾连起另一片记忆的残片。江南水乡的拱桥,细雨如丝。我穿着素雅的襦裙,撑着油纸伞,站在桥头。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策马疾驰而来,溅起一路水花。他脸上带着焦急,似乎在呼唤着什么。马蹄踏在湿滑的石板上,突然打滑!马匹发出惊恐的嘶鸣,失控地向我冲撞过来!巨大的冲击力将我狠狠撞出桥栏!身体在空中短暂失重,冰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了视野……葱花汤的热气氤氲在眼前,我却感到彻骨的寒冷,握着汤匙的手抖得厉害。
甚至在深夜,公寓的落地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流动的星河。我站在窗边,俯瞰这万丈红尘。恍惚间,脚下坚实的玻璃地面变成了巍峨宫阙冰冷的琉璃瓦。我穿着华美却沉重的宫装,站在高高的飞檐之上,夜风吹得衣袂翻飞。身后是追兵的呼喝和火把的光芒。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无路可逃。他站在追兵的最前面,穿着禁卫的铠甲,火光映照着他冰冷而痛苦的脸。他手中的强弓已然拉满,箭镞在火光下闪着寒光,笔直地指向我。没有犹豫,弓弦震响!冰冷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精准地贯入我的胸膛!剧痛从心脏炸开,身体向后仰倒,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窗外的霓虹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疼,胸口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幻痛,我踉跄着后退,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冷汗浸透了睡衣。
每一次回忆的闪现,都伴随着相应部位真实的剧痛和濒死的绝望。溺水、坠桥、箭矢穿心……每一次,都清晰地映照出那张脸——周聿白的脸!只是穿着不同时代的服饰,带着不同的身份烙印,但那双眼睛里的痛苦、挣扎和最终那冰冷的决绝,却如出一辙!
九次了。
当那个雨夜,我在公寓顶层的露台,被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记忆,看到自己穿着粗布衣衫,被反绑在村口的木桩上,脚下是堆积的柴薪。他穿着官差的皂衣,面无表情地高举着火把,在村民们狂热的呼喊声中,将火把投入柴堆……熊熊烈焰瞬间吞噬了我,皮肤焦灼的剧痛仿佛还烙印在灵魂深处时……我蜷缩在冰冷的露台角落,浑身湿透,牙齿咯咯作响,终于绝望地确认了这个事实。
九世轮回。
每一世,我都死于他手。
无论身份如何变换,是战场上的敌人,是失控马蹄下的路人,是宫阙上的逃犯,还是被献祭的村女……结局都指向同一个终点——终结于周聿白(或者他无数前世的名字)所带来的死亡。
这就是宿命这就是他眼中那无法化解的痛苦和毁灭欲的根源他是否也记得记得这跨越千年的杀戮循环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几乎冻结了血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的刺痛。恐惧不再是针对他个人的暴戾,而是对那无形的、庞大的、名为宿命的碾轮的恐惧。绝望如同深海的淤泥,将我层层包裹,沉重得无法挣脱。
他每一次靠近时的挣扎,每一次施暴后的空洞,那句反复的诘问为什么我总想毁掉你……似乎都有了最残酷、最合理的注解。
他记得。或者至少,他的灵魂深处,烙印着这无法摆脱的轮回诅咒。所以他才痛苦,才挣扎,才在靠近我时无法抑制那源自宿命的毁灭冲动。
我成了他永恒的劫数,而他,是我生生世世的死劫。
这间奢华冰冷的顶层公寓,不再是金丝鸟笼,它是一座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祭坛。而他,是那个被诅咒的祭司,每一次的靠近,都可能是新一轮献祭的开始。
巨大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了我。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舔舐伤口,却清楚这伤口永不愈合。
几天后,研究所接到一个紧急任务。城郊新发掘了一座明代官员墓葬,出土了一批严重受损的纸质文献,包括一些私人信札和账册,需要立刻进行抢救性修复。所里人手紧张,我作为有经验的纸质修复师,被点名参与。
出发前夜,周聿白罕见地没有回来。公寓里空荡寂静得可怕。我默默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准备第二天一早赶赴考古现场。心中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离开这个囚笼,哪怕是暂时的,似乎也是一种喘息。
第二天清晨,天色阴沉。我拖着行李箱,刚打开公寓门,脚步却顿住了。
周聿白就站在玄关的阴影里。
他像是刚从外面回来,深色的西装外套上带着室外的凉气,头发也有些凌乱。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下巴冒出了胡茬,整个人透出一种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像一张拉满的弓。
看到我拖着箱子,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和一种近乎凶狠的警惕。
去哪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
研究所任务。我垂下眼睫,避开他那令人心悸的目光,尽量让声音平静无波,城郊明墓,纸质文献抢救修复,需要驻场几天。
空气凝固了几秒。他没有说话,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我能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试图找出任何一丝说谎的痕迹。
明墓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线,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什么时候回来
看修复进度,一周,或者更久。我低声回答。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就在我以为他会像以往一样,用冰冷的话语或行动阻止时,他却只是深深地、带着一种沉重疲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审视,有挣扎,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祈求的意味
注意安全。他最终只是哑声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在沙砾中滚过。然后,他侧身让开了门口的路。
没有阻拦,没有质问。只有一句干巴巴的注意安全。这反常的反应,反而让我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我低着头,拖着行李箱,几乎是逃也似的从他身边走过,快步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他站在玄关阴影里的身影。电梯下降的轻微失重感传来,我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那句注意安全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扎在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城郊的考古现场条件简陋。临时搭建的板房工作间里,弥漫着泥土、霉菌和化学试剂混合的复杂气味。我换上工作服,戴上手套口罩,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那些脆弱发黄、一碰即碎的明代纸张上。
修复工作需要绝对的专注和耐心。用软毛笔小心清理泥垢,用特制的黏合剂加固脆弱的纤维,在显微镜下一点点拼凑断裂的字迹……时间在无声的专注中流逝。暂时远离了周聿白,远离了那个冰冷的公寓,远离了那些纠缠不休的死亡记忆,心绪似乎获得了一丝短暂的、虚假的平静。
然而,这种平静在第三天深夜被打破了。
白天修复了一封内容颇为哀伤的明代家书,信中提及一位早夭的幼女。夜里,我躺在简陋的板房宿舍硬板床上,窗外是田野间此起彼伏的虫鸣。疲惫的身体沉入梦乡,意识却坠入了另一个时空。
不再是宏大或惨烈的场景。是一个安静、温暖、飘着淡淡药香的小小闺房。窗外有竹影摇曳。我穿着柔软的寝衣,靠坐在床榻上,身体虚弱无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灼痛和摩擦感。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床边,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衿,眉宇间是书卷气,却也刻满了深深的忧虑和无法掩饰的痛苦。
是他。周聿白的前世之一。一个清贫的书生。
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用汤匙舀起,轻轻吹凉,送到我唇边。动作笨拙却无比温柔。他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和无力感,红着眼眶,声音哽咽着哄劝:阿沅,乖,再喝一口……喝了药,病就会好的……
我看着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眷恋和不舍。我虚弱地摇摇头,想对他笑一笑,却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咙,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噗——
一大口暗红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出来!染红了素白的寝衣,也溅落在他青色的衣襟上,像一朵朵骤然绽放的、绝望的花。
他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摔落在地,褐色的药汁四溅。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猛地抱住我瘫软下去的身体,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嘶吼:阿沅!阿沅——!
撕心裂肺的绝望和悲痛,如同实质的浪潮,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狠狠撞击在我的灵魂上!那不是死亡的恐惧,而是眼睁睁看着所爱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的、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大痛苦!这痛苦如此真实,如此沉重,甚至压过了濒死的窒息感。
呃——!我从硬板床上猛地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喉咙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浓重的血腥气,胸口的位置传来阵阵闷痛。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窗外,虫鸣依旧,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不是他杀死的……
这一次,不是死于他手。是病逝。死于肺痨。
但那双眼睛里的痛苦,那撕心裂肺的绝望呼喊……却比任何一次死于他手的记忆,都更加深刻地烙印在我的灵魂里。
他抱着我逐渐冰冷的身体,那崩溃的、绝望的哀嚎……那不仅仅是失去的痛苦,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责和无力。仿佛我的死亡,依旧是他无法逃脱的罪责。
为什么为什么即使不是我亲手所杀,我的死亡依旧会带给他如此毁灭性的痛苦这该死的轮回,这纠缠九世的孽缘,到底是为了什么
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海的暗流,重新将我淹没。这一次,连一丝喘息的空间都没有了。我蜷缩在硬板床上,紧紧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前八世的死亡记忆如同走马灯在眼前疯狂旋转,最后定格在书生周聿白那悲痛欲绝、崩溃嘶吼的脸上。
第九世……现代的这一世……结局又会是什么
那个念头,那个在无数个绝望深夜里徘徊的念头,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结束它。彻底结束这无休止的轮回。唯有死亡,真正的、彻底的消亡,才能斩断这纠缠了千年的诅咒。
结束它。在我再次死于他手之前。或者,在我成为他新的、更深重的痛苦根源之前。
计划在死寂的心湖中悄然成形,冰冷而清晰。目标只有一个地方——周聿白那间位于摩天大楼顶层、俯瞰全城的私人办公室。那里足够高,足够……彻底。
几天后,现场修复工作告一段落。我带着一身疲惫和一颗沉入冰海的心,回到了那间顶层公寓。如同预料中一样,周聿白不在家。巨大的空间里只有恒温空调发出的微弱声响,空旷得令人心慌。
我没有开灯,在昏暗的暮色中穿过奢华冰冷的客厅,径直走向那条通往他书房的走廊。脚步在厚重的地毯上无声无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书房门紧闭着。我深吸一口气,拧动门把手。门没有锁。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雪松木、旧书页和淡淡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已经开始次第点亮,如同铺洒在地上的碎钻星河。书房内部陈设一如往常,巨大的红木书桌,顶天立地的书架,摆放着各种昂贵艺术品的博古架,一切都井井有条,透露出主人极强的控制欲。
我的目光没有在那些价值连城的收藏品上停留,而是径直投向书桌后方,靠墙放置的那个巨大的、镶嵌着黄铜包角的实木书架。书架下方,是一排齐腰高的、带有雕花柜门的储物柜。
就是这里。
我走到那排储物柜前,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凉的、雕着繁复卷草纹的柜门。目光落在最右边那扇柜门下方,靠近踢脚线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米粒大小的圆形凹陷,颜色与周围的木质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心脏的跳动似乎停滞了一瞬。我伸出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械弹动声响起。紧接着,旁边一扇看似毫无缝隙的柜门,内侧边缘无声地弹开了一条窄缝。
暗格!
果然在这里!那个只有我知道的、他自以为隐秘的角落。是很多年前,一次偶然的、他以为我睡着的深夜,我窥见他开启的动作。
我屏住呼吸,指尖有些颤抖,轻轻抠住那条缝隙,向外拉开。里面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机密文件,只静静地躺着一本厚厚的、看起来极其古旧的手工线装册子。深蓝色的棉布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和磨损的边角。
就是它。
我将这本沉重的册子捧出来,触手是粗粝的布面和纸张特有的干燥感。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和宿命感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抱着它,走到书桌旁,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泛黄发脆的纸张上,是熟悉的、力透纸背的毛笔字迹。属于周聿白,却又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古老气息。
周显德七年,汴梁。她是药铺掌柜之女,名唤阿沅。我进京赶考,赁居其家隔壁。初见时,她于院中晾晒草药,侧影纤细,日光为其镀上一层柔光,心为之夺。然我身无长物,功名未就,不敢唐突。唯以借书问字为名,得见芳容。情愫暗生,却自知贫寒,恐误佳人,心意深藏。未几,她染肺痨,咳血不止。我典当仅余衣衫笔墨,延医问药,终是徒劳。弥留之际,她气息微弱,犹对我笑。我握其手,冰凉刺骨,痛彻心扉。彼时只道是情深缘浅,天意弄人。岂知……此乃轮回伊始。恨天道不公,恨己无能!
字迹在最后几行变得狂乱,力透纸背,墨迹淋漓,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剜心之痛。
我猛地翻过一页,指尖冰凉。
唐天宝十四载,长安。她是教坊琵琶女,名惊四座。我为禁军小校。安贼乱起,圣人西狩,宫阙蒙尘。乱兵如潮,烧杀劫掠。我领命护宫眷撤离,于混乱中见她,惊惶如鹿。欲救之,军令如山,不得擅离。贼兵已至,火光映其绝望容颜。万箭齐发……吾亲眼见一箭……自吾同袍之弓出……洞穿其胸!吾目眦欲裂,手中横刀几欲斩向同袍!然军法森严……吾只能眼睁睁看她如折翼之蝶,坠下高台……血染丹墀!此箭虽非吾射,然吾奉命守此门,未能护其周全,与亲手杀之何异!此恨绵绵,九世难消!
字迹颤抖,墨点如泪,溅落纸面。
一页又一页,触目惊心。
战国沙场,青铜剑透胸而过;汉代陵墓,机关巨石轰然砸落;南朝水乡,失控马蹄撞飞桥头身影;宋代村寨,他亲手点燃献祭的柴堆……每一世,时间、地点、身份、死亡的方式,都与我脑海中闪回的片段严丝合缝!那些被唤醒的死亡记忆,在这本日记里得到了冰冷而残酷的印证。
字里行间,浸透了他无法言说的痛苦、刻骨的自责和滔天的恨意——恨天道,恨宿命,更恨……他自己。即使如阿沅那一世,非他亲手所杀,他亦将她的病逝归咎于自己的贫寒和无能,字字泣血。
我颤抖着手,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急切,翻到了册子的最后几页。笔迹变得相对现代,是流畅的钢笔字,但其中的绝望和挣扎,却更加浓烈。
……她又出现了。这一世,她叫沈青瓷。在孤儿院,灰扑扑的,像只淋湿的小猫。那双眼睛……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又是她!那个缠绕了我九生九世的梦魇,那个我倾尽所有也无法护其周全的劫数!我该怎么办再把她带在身边然后眼睁睁看着她以另一种方式死在我面前或者……再一次,因我而死
……我带她回来了。给了她名字,住所,看似安稳的生活。可我控制不住!每次靠近她,灵魂深处那个可怕的诅咒就在尖叫!它在催促我,蛊惑我,让我毁了她!仿佛只有亲手终结这一切,才能得到永恒的安宁!可当我真的掐住她的脖子,看到她眼中濒死的恐惧,那痛楚……比千刀万剐更甚!我到底……该怎么办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破解之法!代价巨大,但值得一试!古籍记载,九世轮回死劫,纠缠不休,皆因缘起未断。欲破此局,唯有一法——**此世永不相遇**!令因果链条于此世彻底断裂,方能使她跳出轮回,得获新生。否则,第十世……她将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几行字,力透纸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永不相遇……唯有永不相遇,才能救她!必须让她走!让她远离我!越远越好!即使……即使这一世,我注定要在无边悔恨和思念中煎熬至死……也值得!青瓷……对不起……但这是唯一能给你的……生路。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重重砸落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视线彻底模糊。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他反复无常的根源。靠近时的痛苦挣扎,施暴后的空洞茫然,那句为什么我总想毁掉你的绝望诘问……还有那句干巴巴的注意安全……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不是恨我。他是恨这无法摆脱的宿命!恨自己作为这死劫的执行者!他把我留在身边,是贪恋那跨越轮回也无法磨灭的、刻在灵魂里的牵绊,却又在靠近时被那诅咒折磨得发狂。他想放我走,是为了用这一世的永诀,换取我跳出轮回、真正活下去的机会!
唯有此世不相遇,方能破解死局。
永不相遇……才能救她!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不是为了自己九世的惨死,而是为了他!为了这九生九世里,他承受的、比我死亡本身更加深重千倍万倍的痛苦!
每一次我的死亡,都像是活生生剜走了他的一部分灵魂!他背负着这血色的记忆和沉重的罪孽感,在无尽的轮回中煎熬、挣扎、试图反抗,却一次次被宿命无情地碾过!他才是那个被诅咒禁锢得最深的人!
我抱着那本沉重的日记,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受伤的幼兽般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泪水汹涌而出,无法抑制。为那战国的沙场,为那南朝的拱桥,为那盛唐的宫阙,为那宋代熊熊的烈火,为那明代小院里咳血的阿沅……为这生生世世,无法挣脱的纠缠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周聿白……我喃喃念着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哽咽,带着无尽的悲凉和绝望。
结束了。
一切都该结束了。
这九世轮回的诅咒,这无休止的痛苦纠缠,必须在我这里,彻底终结。
不是为了逃避我的死劫,而是为了……斩断他身上的枷锁。用我最后的选择,给他真正的解脱。用我的永诀,换他此世和未来永世的……安宁。
心,从未如此刻这般,痛得清晰,却又平静得近乎冷酷。
我轻轻合上那本承载了九世血泪的日记,如同合上一部沉重的史诗。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那幽深的暗格之中。咔哒一声轻响,柜门复原,掩盖了所有惊心动魄的秘密,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站起身,走到书桌旁。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喧嚣流淌,编织着不夜的幻梦。我抽出一张他惯用的、带着淡淡雪松香气的硬质便签纸。钢笔握在手中,冰凉的金属触感传递着一丝最后的清明。
笔尖悬停片刻,然后落下。墨水在纸上游走,留下清晰而决绝的字迹:
轮回九世,死劫已满。此身消散,诅咒自断。勿寻,勿念。周聿白,下一世,永生永世,你我——永不相遇。
最后一个字落下,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像一滴凝固的泪。我将便签纸对折,再对折,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提醒着我此刻的真实。
没有回头。我走出书房,穿过空旷死寂、如同巨大棺椁的客厅。玄关的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亮起,惨白的光线照亮了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我换上鞋子,推开了公寓沉重的入户门。
深夜的冷风如同冰水,瞬间灌入衣领,激得我微微一颤。走进电梯,金属轿厢平稳下降,失重感再次传来。镜面般的轿厢内壁映出我苍白如纸的脸,和一双空洞得仿佛吞噬了所有光亮的眼睛。
走出公寓大楼,步入午夜依旧车流稀疏的街道。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我没有叫车,只是朝着城市中心,那栋最高、最醒目的摩天大楼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高跟鞋敲击在人行道的方砖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哒、哒、哒……像是走向既定终点的倒计时。
夜风越来越冷,穿透单薄的外套。手心攥着的那张便签,已被汗水微微浸湿。
大楼的玻璃幕墙在夜色中如同巨大的黑色水晶柱,顶端隐没在薄薄的云雾里。旋转门无声地转动,穿着制服的保安坐在前台后,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我目不斜视,径直走向直达顶层的专属电梯。周聿白作为这栋大楼的所有者,他的办公室拥有独立的电梯权限。我曾无数次跟随他使用过这部电梯。
指尖在冰冷的感应区轻轻一触。滴的一声轻响,电梯门无声滑开。里面是镜面不锈钢和柔和的灯光,纤尘不染。我走进去,按下顶层的按钮。电梯门合拢,轻微的嗡鸣声中,轿厢开始急速上升。失重感包裹着身体,楼层数字飞快地跳动。镜面里映出的那张脸,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叮。
顶层到了。电梯门滑开。
一股强大的气流瞬间涌入轿厢,带着高处特有的凛冽和空旷感。眼前是周聿白巨大无比的私人办公室。此刻空无一人,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整面墙,窗外是铺展到天际的、璀璨到令人眩晕的城市灯火星河。办公室内部是极简的冷色调,昂贵的家具在黑暗中只剩下沉默的轮廓。
我的目光没有在这些奢华上停留一秒,径直穿过空旷的办公区域,走向侧后方一扇不起眼的磨砂玻璃门。那是通往顶层天台的消防通道门。我知道,这扇门常年虚掩着,并未真正锁死。
手握住冰冷的金属门把手,轻轻一推。
吱呀——
沉重的铁门应声而开。更加狂野冰冷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高空的呼啸声,瞬间吹乱了我的头发,鼓荡起单薄的衣襟。
我走了出去。
天台空旷得如同世界的尽头。脚下是冰冷的、粗糙的水泥地面。四周只有低矮的护栏,再往外,就是足以吞噬一切的、几百米高的虚空。城市的喧嚣被风吹散,只剩下尖锐的风声在耳边呼啸,仿佛无数亡魂在呜咽哭泣。
我一步步走到天台边缘,站定。冰冷的金属护栏只及腰高。下方,是深渊般的城市夜景,车灯如同流动的萤火虫,霓虹招牌闪烁不定,构成一幅庞大而虚幻的画卷。夜风猛烈地撕扯着我的头发和衣角,试图将我拉入这万丈红尘。
高处不胜寒。彻骨的冷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我缓缓张开一直紧握的右手。那张被汗水微微濡湿、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便签纸静静地躺在掌心。夜风立刻开始撕扯它的衣角。
就在这时——
青瓷——!!!
一声撕心裂肺、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凄厉呼喊,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刺破了呼啸的风声!那声音里蕴含的恐惧、绝望和惊痛,足以让最坚硬的磐石为之崩裂!
我猛地回头。
通往天台的那扇消防门被粗暴地撞开!周聿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狂奔而来,头发凌乱不堪,昂贵的西装外套敞开着,领带歪斜,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是骇人的惨白。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睛,此刻瞪大到极致,里面布满了惊骇欲绝的血丝,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他看到了站在天台边缘的我,看到了我手中那张即将被风吹走的便签纸,看到了我脸上那一片死寂的平静。
不!不要!!青瓷——回来!!!他嘶吼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灭顶的恐惧和绝望,不顾一切地向我冲来!皮鞋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他伸出手,手臂伸得笔直,指尖因为极度的用力而痉挛颤抖,试图抓住那遥不可及的距离。
狂风更加猛烈地嘶吼起来,卷起尘埃,迷乱人眼。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我衣角的刹那,我对着他,极其缓慢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了然的悲悯,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然后,在周聿白目眦欲裂、肝胆俱碎的注视下,在夜风骤然拔高的尖啸声中,我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倦鸟归巢,松开了所有的力气。
攥着便签纸的手,也同时松开。
那张小小的、折叠的纸片,如同失去了翅膀的白色蝴蝶,在狂乱的气流中猛地被卷起,打着旋儿,向上飘飞了一瞬。
而我的身体,则向着那片璀璨而冰冷的深渊,直直地坠落下去。
风声,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