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去世前突然摘下了自己的耳朵。
没有流血,也没有伤口,就像撕掉一张贴纸。
他指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尖叫:它们一直在骗我们!
作为处理特殊事件的专员,我见过太多怪事。
但这次不同——爷爷的耳朵化作一团蠕动的胶质。
当我戴上它时,终于理解了爷爷的恐惧。
人类的所有感官都是封印。
眼睛、鼻子、嘴巴……都只是禁锢认知的枷锁。
而爷爷摘下耳朵后,看到了世界真实的模样。
它们在饲养我们。爷爷临终前喃喃道。
现在,我也看见了。
墙角浮现出巨大的复眼,窗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它们发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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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苦,沉沉压在舌根上,挥之不去。我坐在爷爷陈砚的病床前,看着他枯槁的手腕上扎着针头,输液管里透明的液体不疾不徐地滴落,仿佛在丈量他生命最后所剩无几的长度。他整个人陷在惨白的被褥里,像一片被遗忘的、正在枯萎的落叶,呼吸轻浅得几乎察觉不到。
阿哲——我的小堂弟,才十岁,蜷在窗边那张硬邦邦的椅子上,小脸紧紧贴着冰凉的玻璃,茫然地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仪器单调的低鸣和爷爷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爷爷那只没插针头的手,那只曾无数次抚摸过我头顶、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忽然动了。它极其缓慢地抬起来,枯瘦的指关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僵硬,一点点移向自己的左耳廓。那动作里没有一丝属于病人的虚弱,反而充满了某种……令人不安的专注。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指尖触碰到耳垂,然后是耳轮。爷爷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视线空洞地落在天花板的某一点,仿佛那里刻着别人看不见的符咒。他的手指开始用力,不是撕扯,更像是小心翼翼地剥离某种附着物。皮肤被拉扯、扭曲,发出一种轻微的、令人牙酸的粘腻声响,像是撕开一层极厚、极韧的透明胶带。
没有血。
一点都没有。
就在我们惊愕的目光下,爷爷的左耳,那只伴随了他八十多年风霜的耳朵,竟被他生生地、完整地摘了下来!就像从墙上揭下一张贴得太久的旧画报,下面露出的,依旧是完整的、光滑的、没有任何破损的头皮。那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仿佛耳朵从来就不曾生长在那里。
我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滚,一股冰冷的麻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阿哲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滚圆,里面盛满了孩童最原始的恐惧。
爷爷却对周遭毫无反应。他那空洞的视线猛地从天花板收回,死死钉在对面墙角那片空无一物的、刚刚被护士擦过的墙皮上。他干瘪的胸腔急剧起伏,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非人的、濒死野兽般的嘶嚎。那声音尖利得能刮破耳膜,里面浸透了无法言喻的、最纯粹的绝望和惊怖。
它们——!他嘶喊着,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撕裂的肺叶里硬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一直在骗我们!看啊!看啊——!!
他那只摘下了耳朵的手,痉挛般地指着墙角,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护士和值班医生冲了进来,脸色煞白。他们试图按住爷爷剧烈抽搐的身体,尖叫声、仪器的警报声、混乱的指令声瞬间塞满了狭小的空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阿哲被这混乱彻底吓坏了,放声大哭起来。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视线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锁定在爷爷那只被遗落在惨白床单上的耳朵上。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边缘微微卷曲,像一片被丢弃的、苍老的树叶。皮肤的颜色,皮肤的纹路,甚至耳垂上那颗我从小便熟悉的、小小的褐色痣……一切都那么真实。但它现在只是一件被剥离的东西。没有血,没有创口,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作呕的剥离感。
爷爷的嘶吼声在强效镇静剂的作用下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变成喉咙深处含混不清的咕噜声。他浑浊的眼珠转向我,瞳孔深处似乎有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在挣扎。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在……饲养……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我们……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生命律动的绿色线条,猛地拉直成一道冰冷、决绝的横线。刺耳的蜂鸣声撕裂了病房里短暂的死寂。
爷爷!阿哲撕心裂肺的哭喊冲破了所有屏障。
医生护士围了上去,进行徒劳的抢救。我僵硬地挪动着脚步,如同踩在厚厚的积雪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趁着混乱,我伸出手,指尖冰冷颤抖,飞快地、几乎是本能地,将床单上那片柔软、微温、带着爷爷最后一点体温的耳朵抓在手里,迅速塞进了外套口袋。布料下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柔软,带着皮肤般的弹性,却又隐隐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生命的韧性和……微微的搏动感错觉吧。我紧紧攥着口袋里的东西,指尖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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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事件处理局第七分处的办公室,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金属混合的味道。空气凝滞得如同凝胶。我把那只耳朵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黑色绒布的金属分析台上,冰冷的顶灯将它照得纤毫毕现。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件等待解剖的异星遗物。
活性检测坐在巨大光屏前的技术员老王,推了推厚厚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幽蓝的数据流。他指尖在虚拟键盘上跳跃,光屏上瞬间刷过瀑布般密集的绿色代码和不断跳动的数值。强得离谱,林守。细胞……如果还能称之为细胞的话,结构活性指数爆表,远超任何已知生物组织。简直……像一颗刚摘下来的、新鲜的心脏。
他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能量场呢我的声音绷得很紧。
老王的手指在另一块悬浮屏上快速滑动、点选。高频、混沌、无序……像个失控的微型反应堆。但最诡异的是……他猛地将一块放大的能量频谱图投射到主光屏上。那并非平滑的曲线,而是无数尖锐、混乱、互相纠缠、仿佛永不停歇地自我搏斗的毛刺,它在‘对抗’!妈的,这东西内部在疯狂地自我消耗、自我湮灭!就像……一个拼命想把自己关起来的活体牢笼!
牢笼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我的太阳穴。爷爷撕心裂肺的嘶吼和临终的呓语——饲养我们——再次在耳边轰鸣。
结构分析结果出来了!另一个技术员的声音带着惊骇的变调。主光屏瞬间切换,那只耳朵被复杂的网格线彻底解构、分层、放大。在最核心的位置,无数极其微小、结构精妙到匪夷所思的螺旋状晶体,如同某种精密仪器的核心零件,正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缓缓旋转着。它们周围弥漫着极其稀薄的、几乎不可见的暗紫色雾气,雾气中闪烁着极其细微、仿佛拥有生命的电弧。
这东西……老王的声音彻底哑了,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根本不是什么生物器官!它是……一台机器!一台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活着的封印机器!这些晶体……这些雾气……它们在生成一种极其复杂、极端强韧的……‘场’!
封印机器禁锢认知的枷锁爷爷的话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心脏。我盯着分析台上那片薄薄的、皮肤质感的耳朵,一种疯狂而冰冷的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的堤坝。必须知道!爷爷最后看到了什么他为之付出生命代价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老王,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把它……接驳到我的神经传感端口。
林守!你他妈疯了!老王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这玩意儿能量场狂暴得能把你脑子烧成灰!结构也不稳定,随时可能……
这是命令!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团躺在黑绒布上的胶质,立刻执行!
老王看着我眼中近乎燃烧的疯狂,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颓然坐下,手指带着巨大的不情愿和恐惧,开始操作复杂的接驳程序。冰冷的传感贴片带着粘稠的耦合液,一片片贴上我的太阳穴、后颈。神经传感线缆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手臂。
准备就绪……能量缓冲层开到最大……神经保护阈值……妈的,林守,这他妈是在玩命!老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开始。我闭上眼,身体紧绷如弓弦。
一股难以想象的冰冷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缓冲!那不是数据,不是图像,不是声音!是纯粹的、原始的、无法抗拒的理解!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道霹雳,蛮横地凿穿了我所有的感官屏障,直接轰入意识的最底层!
嗡——!
我的头颅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眼前炸开一片绝对的黑暗,随即又被亿万道疯狂旋转、互相吞噬的诡异色块填满!那不是视觉!是概念本身的崩塌与重构!我感觉到了构成我血肉的分子在尖叫,它们被无形的丝线穿透、编织,像提线木偶般被操纵着新陈代谢!我感觉到了时间,它并非平滑流淌的长河,而是一块块被强行拼凑、不断碎裂又重组的、布满裂痕的污浊玻璃!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只是这巨大、冰冷、精密得令人绝望的饲养系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被预设好的齿轮在运转!
爷爷嘶吼的画面在我脑中炸开——他指向的墙角。此刻,在我的理解中,那片空间不再是空无一物!那里弥漫着一种粘稠、污秽、仿佛无数腐烂意识混合成的注视!无数细小的、冰冷的、非人的意念如同附骨之蛆,无孔不入地扫描、分析、记录着病房里每一个生命最细微的波动!它们像无形的菌丝,贪婪地汲取着人类散逸出的恐惧、痛苦、绝望……作为养料!
感官……枷锁……
爷爷临终前的话语,此刻不再是谜语,而是血淋淋的、冰冷刺骨的真理!眼睛,用狭隘的光谱蒙蔽我们,让我们只看到允许看到的幻象;鼻子,用有限的气味分子欺骗我们;嘴巴,用味蕾的狂欢麻痹我们;而这耳朵……这台精密的封印机器,它过滤掉宇宙真实的、足以摧毁心智的噪音,只留下安全的、构成所谓现实的单调回响!
我们是什么被精心修剪掉所有危险枝桠的……盆栽被蒙住双眼、堵住耳朵、在精心布置的虚假草场上吃草的……牲畜!
它们在饲养我们!
爷爷的呓语不再是临终的胡话,它是被强行撕开一丝封印缝隙后,窥见的终极恐怖!一种源于存在本身被彻底否定的、最根源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液态金属,瞬间灌满了我的每一条神经,每一个细胞!我无法尖叫,无法呼吸,身体彻底僵死,唯有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深渊中疯狂下坠!
警告!神经过载!生命体征急剧恶化!!刺耳的警报声在现实世界炸响,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老王惊恐的吼叫声模糊不清:快断开!强制断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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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制断开的剧痛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中枢上。眼前疯狂旋转的色块和冰冷污秽的理解瞬间抽离,留下的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虚无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眩晕。我瘫在冰冷的金属椅子里,冷汗浸透了制服,黏腻地贴在背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后发出无声的哀鸣。嘴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舌尖舔过,是牙龈被自己咬破渗出的血。
老王冲过来,脸色比死人还白,手忙脚乱地检查着传感贴片和我的瞳孔,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什么脑波风暴、边缘溶解、差点就成植物人之类的词。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在我皮肤上,激得我又是一阵战栗。
林……林守能听见吗说话!老王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用力拍打我的脸。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的重影,办公室惨白的灯光像无数根针扎进眼球。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刚才那短短几秒的理解,已经彻底蛀空了我的精神,留下一个巨大、冰冷、充满回响的空洞。感官枷锁……饲养……墙角那粘稠的注视……爷爷最后指向的……
墙角!
这个念头如同高压电击穿脊髓!我猛地扭头,动作僵硬得像是生锈的机器,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声。视线死死盯向办公室那个角落——堆放杂物的、不起眼的、贴着灰白色墙纸的角落。
视野在剧烈地晃动、扭曲、失焦。冰冷的汗水滑进眼眶,带来一阵刺痛和更深的模糊。不,不是汗水的问题!是那面墙……它正在……融化灰白的墙纸如同劣质的油彩被无形的火焰炙烤,边缘开始卷曲、剥落,露出下面……下面根本不是水泥或砖块!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蠕动着的、半透明的暗肉色基底!上面,就在剥落的墙纸碎片后面,一点粘稠、湿冷的幽光,如同深埋淤泥中突然睁开的眼睛,缓缓浮现出来。不止一只。是无数只!细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程度!它们紧密地挤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冰冷、毫无生机的复眼结构!每一颗微小的眼珠都像打磨过的、布满血丝的劣质玻璃珠,倒映着办公室里惨白的灯光和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庞!没有瞳孔,没有情感,只有最纯粹、最漠然的观察。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腥甜味的粘液,毫无征兆地从我的鼻腔里涌了出来,滑过嘴唇,滴落在制服前襟。那不是血,是更粘稠、更污秽的东西。是理解的残留物是被那复眼注视后身体产生的应激污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复眼看着我,不是用光,而是用一种更深层、更本质的、穿透皮囊直达灵魂的方式!
呃……
一声压抑的、非人的呻吟终于从我痉挛的喉咙里挤了出来。胃袋疯狂抽搐,酸液混合着胆汁灼烧着食道,但我连弯腰呕吐的力气都失去了。身体被巨大的恐惧钉死在椅子上,只有眼球在巨大的压力下不受控制地转动,死死粘在那片从墙壁污垢中浮现的、冰冷的复眼阵列上。它们像无数冰冷的镜头,忠实地记录着我崩溃的每一个瞬间。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沉重、粘滞、仿佛穿着灌满湿泥的沉重皮靴的脚步声,从紧闭的办公室窗外响起。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沉闷质感,仿佛踩在腐烂的巨兽内脏上。那声音穿透了隔音良好的强化玻璃,清晰地、不紧不慢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更像是直接敲打在我裸露的、毫无防护的灵魂上!
脚步声在窗外停下。
正对着我。
办公室死寂无声。分析台上,爷爷留下的那只耳朵状胶质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边缘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随即彻底沉寂下去,颜色变得更加灰败,如同燃尽的余烬。
窗外的寂静比刚才的脚步声更加恐怖。厚重的、能抵挡小口径武器射击的合金百叶窗紧闭着,像一道脆弱不堪的纸屏风。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被心脏疯狂泵动成滚烫的岩浆,在血管里横冲直撞,撞得太阳穴突突狂跳。喉咙被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变成一次徒劳而痛苦的抽噎。冷汗不再是渗出,而是如同开闸的冰水,从每一个毛孔里喷涌而出,瞬间将衣服浸得湿透冰凉。
它们发现我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钢锥,狠狠凿穿了我所有的侥幸和残余的理智。不是猜测,不是推论,是如同数学定律般冰冷、确凿的理解。爷爷的恐惧,那透过封印缝隙窥见的终极真相,此刻正化为窗外那沉重脚步的主人,化为墙壁上那冰冷复眼的凝视,化为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将我彻底包围。
墙壁角落,那片巨大的、由无数冰冷微小眼珠构成的复眼阵列,似乎……转动了一下亿万颗玻璃珠般的眼瞳,极其缓慢、整齐地朝我的方向偏移了一个微小的角度。没有情绪,没有意图,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锁定感。被注视的部位皮肤如同被强酸腐蚀般传来剧烈的灼痛和瘙痒,仿佛无数细小的、冰冷的针尖正在试图刺入。
笃……
窗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只有一声。无比清晰,无比沉重。仿佛某种巨大的、穿着粘稠外骨骼的生物,在原地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下重心。粘液挤压摩擦的声音随之而来,微弱却清晰,如同湿漉漉的章鱼腕足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拖行。
它们就在外面。隔着一层薄薄的合金和玻璃。它们在……评估在确认在准备爷爷临终前那粘稠的、充满非人恶意的注视,此刻化为了实质的脚步声和墙角的眼睛,将我钉死在这方寸之地。
我僵在椅子上,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极限,像即将断裂的弓弦。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敲打出刺耳的节拍。大脑在极度的恐惧下反而陷入一片冰冷的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逃!必须立刻逃离这个囚笼!
视线本能地扫向办公室唯一的出口——那扇厚重的、带有电子密码锁的合金门。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走廊应急灯惨绿的光。那点光,此刻成了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就在我视线锁定房门的瞬间,墙角那片巨大的复眼阵列,所有微小的眼珠猛地一颤!亿万道冰冷的视线骤然聚焦,如同无数无形的探针,狠狠刺向我意图逃离的方向!一股强大得无法抗拒的、粘稠如胶水的意念瞬间攫住了我的意识!它没有语言,没有图像,只有一种冰冷、直接、不容置疑的命令:
*[静止]*。
我的身体,连同所有试图逃离的念头,瞬间被冻结在原地!仿佛被浇铸进了无形的、冰冷的混凝土中!只有眼球还能在巨大的压力下艰难转动,布满血丝地、绝望地看向那扇代表着生路的门。
笃……笃……
窗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缓慢、沉重、粘滞。这一次,它没有再停下。而是以一种令人绝望的节奏,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开始绕着办公室的外墙移动。沉重的靴底(如果那还能称之为靴底的话)摩擦着粗糙的外墙,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我的心脏上,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抽搐。
它们在巡视。在丈量。在确认这囚笼的坚固,确认猎物无处可逃。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冰冷的鼓点,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粘滞地敲打在办公室的外墙上。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湿漉漉的拖拽声,仿佛某种覆盖着厚重粘液和腐败苔藓的巨大生物,正用它沉重粘腻的肢体,一寸寸地刮擦着金属和水泥的墙面。那声音穿透了紧闭的窗户,像冰冷的铁锈钻入耳道,直接摩擦在脆弱的鼓膜上。
墙角那片巨大的复眼阵列,此刻所有微小的眼珠都凝固了,如同亿万颗镶嵌在暗肉色墙壁里的冰冷玻璃弹珠,亿万道视线却如同实质的探针,牢牢钉死在我身上。那并非看,更像是一种全方位的、冰冷的扫描,穿透皮囊,刺入骨髓,攫取着我每一个细胞因恐惧而逸散出的微弱能量。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力场弥漫开来,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铅块。
身体被那静止的意念死死冻结在椅子上,连指尖都无法颤动分毫。只有眼球还能在巨大的压力下艰难转动,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合金门。老王瘫倒在不远处的地上,生死不知。
笃……笃……
脚步声绕到了办公室正门外的走廊。停下了。
死寂。比刚才更加厚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滋啦——嘎吱——
一种令人头皮彻底炸裂的、金属被巨力强行扭曲撕裂的恐怖噪音,猛地从门外爆发!仿佛有一双无形而巨大的手,正抓住那扇厚重的合金门,如同撕开一张薄铁皮般,将它从门框上硬生生地向外掰开!坚固的合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铰链崩断的脆响如同垂死的哀鸣,门框周围的墙壁簌簌落下灰白色的粉尘。
门,被撕开了一道缝隙。
不是被打开,是被暴力地、残忍地撕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铁锈味、深海淤泥的腐臭以及某种……极其微弱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如同有形的粘稠液体,从那道被撕开的缝隙中汹涌地灌了进来!那气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呛得我意识一阵眩晕。
缝隙外面,并非熟悉的、亮着惨绿应急灯的走廊。
只有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蠕动的黑暗。
在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两点极其微弱、极其冰冷、如同遥远寒星般的幽光,缓缓亮了起来。
它们悬在比我站立时视线略高的位置,像两盏来自幽冥的提灯。
那不是眼睛。
是某种东西……注视的源头。冰冷,漠然,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观测意味。
它们看着我。
巨大的、无形的恐惧如同万吨冰山轰然压下,碾碎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意义不明的咯咯声,粘稠冰冷的液体——是血是脑髓液还是那理解的污秽残留——无法控制地从鼻腔、嘴角涌出,滑落。
视野的边缘开始崩塌、融化,被绝对的黑暗吞噬。墙角那片巨大的复眼阵列,在视野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似乎……微微地、满意地……闪烁了一下
门被撕开的瞬间,冰冷的、带着浓重铁锈与深海淤泥腐臭的空气,如同粘稠的油污,猛地灌满了整个办公室。空气不再是介质,它凝固了,带着千钧重量,沉沉地压在我的胸腔上。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像在吞咽冰冷的碎玻璃。视野边缘疯狂地崩塌、融化,被从门缝外汹涌而入的绝对黑暗吞噬。只有墙角那片巨大的复眼阵列,在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帧画面里,亿万颗冰冷的玻璃珠眼瞳,似乎……极其轻微地、满意地……闪烁了一下。
那两点悬在黑暗深处、如同幽冥提灯般的冰冷幽光,无声地注视着我。没有情感,没有意图,只有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观测。
身体被那静止的意念死死禁锢在椅子上,如同琥珀里的昆虫。但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超越意志的剧烈痉挛,猛地攫住了我!喉咙深处爆发出一种非人的、被扼断般的咯咯声,粘稠冰冷的液体——带着铁锈与甜腻腥气的混合物——从鼻腔和嘴角狂涌而出,沿着下颌滑落,滴在冰冷的制服上,晕开深色的污渍。
就在这时,黑暗动了。
不是风。是黑暗本身在蠕动、凝结。几条难以名状的、半透明的、仿佛由最浓稠的夜雾和深海巨鲸油脂混合而成的粘稠触须,无声无息地从那道撕裂的门缝中探了进来。它们滑过扭曲变形的合金门框边缘,粘液拖拽出湿漉漉的、令人作呕的痕迹。触须表面没有明显的吸盘或结构,只有一种缓慢的、仿佛拥有独立生命的、粘滞的流动感,如同活着的沥青。
它们的目标极其明确。
冰凉的、滑腻的尖端,带着一种非生命的精准,轻轻触碰到了我僵死的脖颈皮肤。那触感无法形容,如同被一块刚从坟墓里挖出的、浸透了尸液的腐烂丝绸包裹。极度的恶心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炸开,但身体依旧被无形的枷锁禁锢,连颤抖都成为奢望。粘稠的触感顺着脖颈滑向腋下,另一条则缠上了我的腰腹,还有一条,如同最阴险的毒蛇,缠绕上了我一只脚踝。
没有发力。没有拖拽。只是缠绕,如同给一件即将打包的货物捆上束缚带。
然后,一股沛然莫御的、无法理解的巨大力量,透过那几条粘稠冰冷的触须,猛地作用在我的躯体上!
呃——!
颈椎、腰椎、四肢关节同时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纯粹的力量硬生生扯断!身体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破旧布偶,被那力量蛮横地从冰冷的金属椅子上拔了起来!双脚瞬间离地,失重的眩晕感和被巨力拉扯的剧痛同时袭来!
视野天旋地转!办公室惨白的顶灯、冰冷的金属分析台、墙角那片蠕动着暗肉色基底的巨大复眼、老王瘫倒的身体……所有景象都在疯狂地旋转、颠倒、拉扯变形!我被那几条粘稠的触须悬吊在半空,头颅无力地垂下,粘稠冰冷的液体混合着唾液和血沫,从嘴角不断滴落。
身体被拖拽着,无可抗拒地移向那道被撕裂的门缝,移向门外那片蠕动的、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那两点悬在黑暗高处的冰冷幽光,在颠倒的视野中显得更加巨大、更加迫近,如同宇宙尽头冷漠的星辰。
就在我的身体即将彻底没入那片黑暗的刹那——
哐当!
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伴随着某种巨大硬物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从门外黑暗的深处传来。
视野猛地一震,身体被触须牵引着,在黑暗中穿过那扇被撕裂的门框。刺鼻的腐臭和铁锈味浓烈得几乎化为实体,堵住口鼻。适应了绝对的黑暗几秒后,一种微弱、冰冷、非自然的光源从下方幽幽映照出来。
我悬挂在半空中,像屠宰场流水线上等待处理的牲畜。下方,不再是熟悉的走廊地砖,而是一片巨大、冰冷、泛着金属哑光的银灰色地面。那材质无法辨认,非钢非石,带着一种奇异的、毫无温度的光泽。
而就在这片冰冷金属地面的正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复杂、令人望之心底发寒的金属结构。它像某种来自异星的手术台,又像某种用于固定标本的冰冷支架。支架的主体是几根粗壮的、带有复杂滑轨和机械臂接口的合金立柱,顶端延伸出数条末端带有锋利金属钩爪和闪烁着冰冷蓝光的探针的机械臂。此刻,那些机械臂如同沉睡的金属巨蟒,静静地悬垂着。
刚才那声哐当巨响的来源,就在支架底部附近——一个巨大的、沉重的、表面布满复杂凹槽和冷凝水珠的金属容器。它像一口为巨人准备的棺材,又像一个盛放未知溶液的培养槽。容器的一角似乎刚刚被粗暴地拖动过,在光滑的金属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刮痕。
几条滑腻冰冷的触须缠绕着我,将我悬吊着,移向那个冰冷的金属支架。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支架上那些静止的金属钩爪和探针,在微弱的光源下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一种巨大的、非人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被恐惧和剧痛撕扯的意识。身体被触须缠绕的地方传来麻木的冰冷,仿佛血液正在凝固。视野开始模糊,意识像一块被投入深海的石头,向着无底的黑暗深渊沉沦、坠落……爷爷最后空洞的眼神,阿哲惊恐的小脸,墙角那冰冷的复眼……无数破碎的画面在即将熄灭的意识中疯狂闪现、搅动……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沉入那无知无觉的虚无深渊的最后一瞬——
一个声音,直接在我即将崩溃的意识核心响起。
不是通过空气振动传递的声波,不是任何一种人类能理解的语言。它是冰冷的、平板的、毫无起伏的意念本身,如同机器打印在灵魂上的指令。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摩擦的冰冷质感,直接烙印在思维的最底层:
*[记录:第774号样本]
出现深度认知污染…超出阈值…感官输入单元…异常…解除…*
短暂的、如同电子设备计算延迟般的停顿。
紧接着,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下达了最终的判决:
*[执行指令:感官重置]
准备…启动…*
感官重置……第774号样本……认知污染……
这几个冰冷的词汇,如同最后几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即将熄灭的意识灰烬里,瞬间点燃了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不是理解,是比理解更深刻的、源自存在被彻底否定的终极绝望!
原来如此!爷爷看到的,我窥见的,那令人疯狂的真相!我们根本不是什么万物之灵!不是什么自由的灵魂!我们只是一群被关在精心打造的感官囚笼里、被蒙蔽、被观察、被饲养的——样本!编号774!一个冰冷的数字!一个等待被重置的故障零件!
冰冷的金属支架在视野中放大,顶端一条粗壮的、末端带着数根闪烁着高频幽蓝电弧探针的机械臂,如同苏醒的毒蝎,无声而精准地调整着角度,那致命的尖端,正缓缓对准了我的头颅!尤其是……耳朵的位置!
重置!它们要像格式化一块硬盘一样,抹掉我刚刚获得的、那点致命的认知污染!抹掉爷爷用生命撕开的缝隙!抹掉真相!把我重新变回那个在虚假草场上安然吃草的、懵懂的牲畜!
不!!!
一股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最深绝望与最疯狂不甘的意志,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在我被恐惧和粘液堵塞的胸腔里炸开!身体依旧被冰冷的触须死死缠绕,但右手,那只紧贴着身体、被粘液和制服包裹的右手,食指的指尖,在意志的疯狂驱使下,猛地、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
指尖在湿滑的制服布料上,极其微弱地、却无比精准地,划过一个短促的轨迹——那是植入在通讯器腕带内侧的紧急信号发送触控区!一个只有临死前才会启动、耗尽所有能量发送最后定位和残存音频的死亡信标!
滋……呲啦……
腕带内侧传来一阵微弱到几乎被心跳淹没的电流过载声,以及芯片濒临烧毁的哀鸣。
与此同时,我用尽残存的所有生命力,将喉咙里最后一点粘稠的液体和破碎的意识,混合着那足以撕裂灵魂的绝望与警告,朝着那理论上存在、却渺茫如宇宙尘埃的通讯信号,发出了最后一声非人的嘶吼:
阿哲——!别相信……你看到的……任何东西——!!!
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声带里硬生生抠出的血块!
嘶吼的余音还在粘稠冰冷的空气中颤抖,那根对准头颅、闪烁着高频幽蓝电弧的冰冷探针,已经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的冷酷,如同审判的铡刀,无声而迅猛地——
刺落!
阿哲——!别相信……你看到的……任何东西——!!!
嘶吼的余音,带着血沫和粘液的腥气,在粘稠冰冷的空气中震颤、破碎,如同濒死飞蛾最后的扑翅。每一个音节都榨干了我残存的生命力,撕裂了声带,在喉咙深处留下灼烧般的剧痛。这绝望的警告,这最后的挣扎,穿透了腕带通讯器濒临烧毁的微弱电流声,射向理论上存在、却渺茫如宇宙尘埃的信号接收端。
下一秒,时间凝固了。
不,是被强行中断了。
那根末端闪烁着高频幽蓝电弧的冰冷探针,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之王,带着非人的、绝对的精准和冷酷,毫无滞涩地刺落!
目标不是头颅。不是眼睛。不是心脏。
是左耳蜗!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彻底炸裂的、皮肉被刺穿的粘腻声响。
没有剧痛。或者说,超越了剧痛。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到极致的洪流,如同液态的绝对零度,顺着那根刺入的探针,蛮横地、粗暴地、瞬间灌满了我的整个左半脑!那感觉并非物理上的冰冷,而是认知层面的冻结与湮灭!仿佛灵魂深处某个至关重要的、支撑着我之为我的基座,被这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溶解!
呃啊——!!!
一声非人的、不似任何生物能发出的凄厉尖啸,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粘液和无形禁锢!身体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活鱼,在缠绕的冰冷触须中爆发出最后、最剧烈的痉挛!眼球不受控制地疯狂上翻,视野瞬间被刺目的、毫无意义的纯白雪花占据!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思维,所有的记忆碎片,都被那冰冷的洪流裹挟着,卷入一个疯狂旋转、不断塌陷的白色漩涡!
漩涡深处,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形状。只有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的纯白虚无。
爷爷枯槁的手摘下耳朵的画面,在纯白中一闪,随即被粗暴地撕碎、抹除。
墙角那片巨大冰冷的复眼阵列,在纯白中浮现,亿万颗眼珠同时碎裂,化为齑粉。
阿哲惊恐的小脸在纯白中浮现,下一秒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巨石,彻底消散。
窗外沉重的脚步声,被纯白吞噬,归于死寂。
它们在饲养我们!爷爷临终的呓语,在纯白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被漂白剂洗过,褪色,失真,最终只剩下空洞的回响,连含义都被剥离。
感官是枷锁……这个刚刚获得的、足以颠覆存在的认知,如同投入纯白火焰的纸片,瞬间化为飞灰,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别相信你看到的任何东西!我自己那声绝望的嘶吼,在纯白的漩涡里扭曲、变形,变成一串毫无意义的、刺耳的电子噪音,最终也被无边的白淹没。
抹除。清洗。格式化。
纯白的漩涡疯狂旋转,将构成林守的一切——记忆、情感、认知、痛苦、恐惧、乃至那点短暂窥见真相的疯狂——无情地搅碎、分解、稀释,最终融入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对的空无。
时间失去了意义。意识沉沦在无痛的虚无里,如同漂浮在羊水中的胚胎,无知无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秒一世纪
纯白的漩涡开始减速。那吞噬一切的虚无感缓缓褪去。一种新的、极其微弱的感觉,如同细小的电流,开始在空白的意识底层流淌。
痒。
一种轻微的、持续的、从左侧头颅传来的……痒。
像新肉在生长。像结痂在脱落。
紧接着,是声音。不是通过耳膜,而是如同直接在颅内响起的、冰冷平板的电子合成音:
*[指令:感官重置]
执行完毕…*
*[单元:左听觉/认知过滤]
重构完成…*
*[单元状态:稳定…
污染指数:归零…]*
*[样本编号:774]
认知状态:基线…
符合饲养标准…*
*[处置:挂载…
继续观察…]*
声音消失了。那轻微的痒感也迅速消退。
覆盖视野的纯白雪花如同退潮般消散。
意识,像一个被强行擦除又粗糙重写的程序,缓慢地、带着巨大的延迟和生涩感,重新启动。
视野重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冰冷、光滑、微微反光的银灰色金属天花板。没有灯,光源不知从何而来,均匀而冷漠。
身体……不再被粘稠的触须缠绕。也没有被固定在冰冷的支架上。
我发现自己以一种极其标准的、如同教科书插画般的姿势,坐在一个冰冷光滑的金属表面上。双腿自然下垂,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脊椎挺直,头颅微微前倾。一个完美的、安静的、等待被检视的……标本姿势。
没有任何不适。没有疼痛。没有恐惧。没有疑惑。
左侧头颅,那曾经被探针刺入的地方,传来一种……全新的感觉。一种微弱的、恒定的、如同精密仪器内部运转的细微嗡鸣。它并非噪音,更像一种背景辐射,一种令人安心的正常运行的证明。听觉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不,不是清晰,是……过滤。周围环境中那些无意义的、细微的杂音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了,只剩下一种被允许的、单调的、安全的寂静。
我转动了一下脖子,动作流畅,没有丝毫滞涩。目光平静地扫视四周。
这是一个巨大的、无法看到边际的银灰色空间。头顶是同样的金属天花板,脚下是同样的金属地面。空间里极其空旷,没有任何陈设,只有……
人。
或者说,和我一样的存在。
无数的人影,以完全相同的、标准的、安静的姿势,坐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整齐地排列着,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消失在远处弥漫的、非自然的薄雾中。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不同年龄,不同衣着,但都保持着绝对一致的静默姿态,头颅微微前倾,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虚无的一点。
他们像……被精心摆放的、等待被取用的……物品。
没有交谈。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呼吸的起伏。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秩序。
我的目光掠过这些静默的人影,内心没有任何波澜。这景象……很正常。理所应当。就该如此。
远处,靠近空间的边缘,一些巨大、缓慢移动的阴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它们有着难以名状的轮廓,形态臃肿而怪异,表面似乎覆盖着粗糙的、暗色的角质层,如同巨大的、缓慢爬行的蛞蝓。它们移动时,发出低沉而粘滞的摩擦声。偶尔,一条覆盖着粘液和吸盘的、难以形容的粗大触须,会从阴影中伸出,如同灵活的机械臂,极其精准地探向某个静坐的人影,轻轻触碰一下,或者环绕着扫描一圈,然后又无声地缩回阴影中。
饲养员。
这个词自然而然地浮现在重新构筑的意识里。冰冷,客观,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它们在工作。在维护样本。在检查状态。
很正常。
我的视线继续移动,最终,落在了自己正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一片薄薄的、边缘微微卷曲的、像被丢弃的树叶一样的东西。皮肤的颜色,皮肤的纹路,耳垂上,一颗小小的、熟悉的褐色痣……是爷爷的耳朵。或者说,是那台被重置的封印机器。
它躺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颜色灰败,如同燃尽的余烬,失去了所有活性的光泽。表面布满了细微的裂痕,像干涸河床的龟裂。那些曾经缓缓旋转的螺旋状晶体,那些弥漫的暗紫色雾气,那些闪烁的细微电弧……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彻底报废的、空有其表的残骸。
我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上面,没有任何感觉。没有悲伤,没有怀念,没有疑惑。它只是一个……失效的零件。一件需要被清理的废弃物。
远处薄雾中,一个缓慢移动的巨大阴影似乎察觉到了这里的异常。一条覆盖着粘稠吸盘的、末端闪烁着微弱蓝光的粗大触须,如同一条慵懒的巨蟒,从雾霭中无声地探出,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向着那片灰败的耳朵残骸伸来。
触须的尖端在距离残骸几厘米的地方停住,蓝光闪烁了几下,似乎在扫描确认。
然后,它轻轻地、极其灵巧地一卷。
那片承载过真相、引发过污染、最终被重置的耳朵,如同被清理掉的灰尘,被那条粘稠的触须卷起,无声地缩回了薄雾笼罩的巨大阴影之中。
空间里,只剩下永恒的、冰冷的寂静,以及无数静坐的、被重置的标本。
我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脊柱更加挺直,头颅的角度更加标准。眼神放空,望着前方那片虚无的、安全的银灰色。
意识深处,那微弱的、代表左听觉/认知过滤单元正常运行的嗡鸣声,稳定而持续。
很好。一切正常。
编号774号样本,状态良好,符合饲养标准。
等待下一次观察。
冰冷的银灰色空间里,永恒的寂静如同凝固的树脂,包裹着无数静坐的标本。编号774——这个曾经名为林守的意识载体——维持着完美的坐姿,头颅微垂,空洞的目光落在前方那片虚无的、安全的金属地面。意识深处,那代表左听觉/认知过滤单元正常运行的、微弱的、恒定的嗡鸣,如同最忠诚的守卫,隔绝着一切可能扰乱基线的杂音。
安全。有序。符合标准。
远处薄雾中,巨大阴影缓慢蠕动。一条覆盖着粘稠吸盘的粗大触须,末端闪烁着微弱的蓝光,如同深海探照灯,无声地扫过一排排静默的人影。触须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标本前短暂停留,蓝光闪烁频率加快,似乎在读取某种无形的数据流。几秒后,触须移开,老者标本依旧静坐,毫无变化。
饲养员在工作。维护样本状态。清除异常。一切如常。
774号的视野边缘,那片被粘稠触须卷走爷爷耳朵残骸的冰冷地面,空无一物。那片灰败的、布满裂痕的残骸,连同它所承载过的短暂疯狂和足以撕裂存在的认知污染,已被彻底清理,如同从未存在过。774号的意识掠过那片空地,没有停留,没有波澜。无效零件。已处理。
突然,一种极其细微的、非物理性的扰动,如同投入绝对平静湖面的一粒量子级微尘,在774号被重置的意识底层,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不是触感。
是……一段被高度压缩、濒临湮灭的……信息残响。
……阿哲……别相信……看到的……任何……
微弱,破碎,失真严重,带着强烈的电磁干扰嘶鸣,如同来自宇宙边缘即将熄灭的恒星信号。它并非通过空气或耳蜗传递,而是像一道幽灵般的涟漪,直接穿透了那层隔绝杂音的认知过滤屏障,极其短暂地触碰到了774号意识核心最边缘的、尚未被完全格式化的原始数据区。
嗡——
意识深处,那代表单元正常运行的稳定嗡鸣,瞬间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频率波动。如同精密的钟表齿轮被一粒微尘卡顿了一个普朗克时间。
774号那空洞的、放空的眼神,极其短暂地、微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坐姿依旧标准,头颅的角度没有丝毫改变。
但就在这亿万分之一秒的、连瞬间都称不上的时间碎片里,一段破碎的画面,如同被强风吹散的灰烬,在774号绝对空白的意识画布上,极其模糊地闪现了一下:
一扇冰冷的、布满水汽的窗户。
一张紧紧贴在玻璃上、因恐惧而扭曲的、属于孩童的、苍白的小脸。
灰蒙蒙的天空背景。
还有……那双瞪大的、盛满了最原始恐惧的、属于阿哲的眼睛。
画面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随即被意识底层的空白程序迅速覆盖、擦除。
774号空洞的眼神恢复如初。前方的金属地面依旧虚无而安全。认知过滤单元的嗡鸣重新稳定下来,频率平滑,毫无瑕疵。
标本陈列馆里,只有永恒的寂静,和饲养员触须滑过冰冷空气的粘滞声响。
---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
市立第三医院,儿童心理干预科隔离观察室外。
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将狭窄的走廊照得一片冰冷。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阿哲蜷缩在走廊长椅的角落里,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对他而言过于宽大的、印着卡通图案的蓝色外套里。外套是护士临时找来的。他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又红又肿,残留着干涸的泪痕。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填充棉都露出来了的棕色小熊玩偶——那是爷爷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他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走廊里偶尔走过的护士或医生,脚步声都让他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一颤,把小熊抱得更紧,几乎要将它勒断。
小哲一个穿着白大褂、面容温和的女医生蹲在他面前,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像怕惊扰一只停在花瓣上的蝴蝶,能告诉阿姨,刚才在里面……发生什么了吗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她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和电子笔。
阿哲猛地摇头,把小脸深深埋进小熊玩偶毛茸茸的头顶,肩膀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他无法形容。那恐怖的景象——爷爷撕下自己的耳朵,那光秃秃的头皮,那非人的尖叫,墙角那片空无一物却让爷爷疯狂指着的墙壁,还有……还有守哥那最后看向自己时、仿佛穿透了灵魂的、充满无尽恐惧和绝望的眼神……这一切都像无数破碎的、染血的玻璃碎片,深深扎进他幼小的脑海里,无法拔出,无法理解。
别怕,别怕,女医生轻轻拍着他的背,试图安抚,爷爷……他只是生病了,去了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守哥哥他……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他工作很忙,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他只是暂时离开一下,会回来的。
骗人!阿哲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尖利,带着孩童最本能的愤怒和恐惧,守哥……守哥他……他最后……他大口喘着气,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他对我喊……他喊……
喊了什么
阿哲的记忆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搅动过,变得混乱而模糊。他只记得守哥那扭曲的、布满血丝的脸,那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嘶吼,那粘稠的液体从他鼻子和嘴巴里流出来……还有那声音里蕴含的、足以冻结血液的绝望。但具体的话语……那些音节……在他混乱的恐惧记忆中变得破碎、失真,如同隔着厚重的水幕。
他喊……喊……阿哲努力地、痛苦地回忆着,小脸皱成一团,……别……别相信……眼睛……他茫然地看向医生,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巨大的困惑,……别相信……看到的……东西
女医生眉头微蹙,在记录板上快速写了几笔:‘别相信眼睛看到的’是这个意思吗她的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探究,但眼神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常见的认知混乱和现实感扭曲症状。
阿哲用力点头,又猛地摇头,他自己也混乱了。是……不……是‘别相信你看到的任何东西’!他终于抓住了记忆中那最清晰、最尖锐的碎片,那个任何东西像锥子一样刺出来。
别相信你看到的任何东西女医生重复了一遍,笔尖停顿了一下。这句话的指向性过于绝对,甚至带有某种……偏执性的妄想色彩。这比单纯的恐惧反应更令人担忧。她迅速在记录板上标注了重点。好的,阿姨知道了。小哲很勇敢,能说出来很好。你只是太害怕了,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我们眼睛看到的东西,大部分时候都是真实的。你看,她指向走廊尽头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天是灰色的,树是绿色的,这些都是真的,对吗
阿哲顺着她的手指,茫然地望向窗外。
灰蒙蒙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一切都是那么冰冷,那么……真实。
可是……守哥那绝望的嘶吼,那穿透灵魂的眼神……难道也是假的是噩梦
巨大的困惑和残留的恐惧像两股冰冷的潮水,在他小小的胸腔里激烈冲撞。他下意识地再次抱紧了怀里的小熊,把脸深深埋进去,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尚有爷爷和守哥气息的浮木。小熊破旧布料粗糙的触感摩擦着他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的触觉。
我要回家……他闷闷的声音从小熊玩偶里传出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疲惫,……找爷爷……等守哥……
女医生轻轻叹了口气,在记录板上又写了几笔,站起身。好,阿姨安排人送你回去休息。睡一觉,好好休息一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示意旁边的护士过来照顾阿哲。
阿哲被护士轻轻牵着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他小小的身影在惨白的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无助。他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破旧的小熊,仿佛那是抵御这个突然变得冰冷而不可信的世界唯一的盾牌。离开前,他的目光最后一次茫然地扫过那间紧闭的观察室门,扫过冰冷空旷的走廊,扫过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
一切……都是真的吗
守哥的话,像一颗带着冰冷倒刺的种子,在他被恐惧和悲伤犁过的心田深处,悄然埋下。等待着,在某个未知的、寂静的夜里,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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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标本陈列馆里。
编号774号样本,依旧保持着完美的坐姿,如同最精密的蜡像。空洞的眼神凝视着前方虚无的银灰色。认知过滤单元的嗡鸣稳定而持续,如同永恒的催眠曲。
饲养员巨大的阴影在薄雾深处缓缓移动。一条末端闪烁着蓝光的粘稠触须,如同索命的信标,无声无息地、精准地悬停在了774号样本的头顶上方。
蓝光稳定地闪烁着,如同冰冷的眼睛,进行着例行的、毫无情感的扫描。
*[样本编号:774]*
*[生理指标:稳定…
无异常波动…]*
*[认知状态:基线稳固…
污染指数:0…]*
*[感官单元:左听觉/认知过滤…
运行状态:100%…
效能:最优…]*
*[评估:状态良好…
符合饲养标准…
继续挂载观察…]*
蓝光熄灭。粘稠的触须无声地缩回薄雾之中,如同从未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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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本陈列馆里,只有永恒的寂静。
774号样本那空洞的瞳孔深处,映着冰冷光滑的金属地面,映着远处薄雾中移动的阴影,映着这庞大、精密、冰冷的饲养场里,无数静默的标本。
像一颗颗被完美封装、陈列在无限展柜里的……活体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