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病娇魔尊的掌中雀 > 第一章

我数到三百七十九天时,霁溟又端着药进来了。
那碗药,黑得像他此刻沉沉的眼,气味直往我鼻子里钻,苦得能让人把隔夜饭都呕出来。
萦萦,该喝药了。
他声音放得很低,带着点哄劝的意味,像在安抚炸毛的猫。
我没动,眼睛盯着窗外。外面是他精心打理的花园,姹紫嫣红开遍,每一株都修剪得一丝不苟,跟他这个人一样,完美得近乎变态。可再美的笼子,也还是笼子。
今天天气不错,喝完药,我陪你出去走走
他走近了,高大的影子笼罩下来,带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木香,和他手里那碗苦药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走走去哪里这整座山都是他的,像个巨大的、华丽的囚笼。我能走的范围,不过是花园里那几条固定的鹅卵石小径,每一步都有他安排好的安保人员远远地看着。
霁溟在我面前蹲下,视线与我齐平。他有一张极好看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色偏淡。此刻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盛满了让人心惊的专注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温柔。他用白瓷勺子轻轻搅着碗里的药汤,动作优雅得像在摆弄什么艺术品。
乖,张嘴。
勺子递到我唇边。
药气熏得我胃里一阵翻腾。我猛地抬手想挥开,手腕却被他另一只空着的手闪电般扣住。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带着微凉的温度,像铁箍一样,不容抗拒。
萦萦,
他声音沉了一度,眼底那点伪装的温柔褪去,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别闹。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看你难受。喝了它,对你身体好。
对我身体好
我忍不住冷笑,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霁溟,把我关在这里,每天灌这些不知道是什么的苦水,这叫对我好你不如直接杀了我痛快!
杀你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可那双眼睛却一点笑意也无,反而更冷了,我怎么会舍得你是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才把你留在我身边。
他凑得更近,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我的小雀儿,你只能待在我的掌心。
那声小雀儿让我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又是这个称呼!像烙印一样,宣告着我的归属权。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无数人痴迷、敬畏的脸。霁溟,霁氏集团的掌舵人,年纪轻轻就站在财富和权势的顶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外人眼里,他矜贵、优雅、神秘,是云端上的人物。只有我知道,那完美的皮囊下,藏着怎样一个病态、偏执、占有欲疯狂到令人恐惧的灵魂。
一年前,我还是个刚毕业、为生计奔波的小策划。一次普通的商业酒会,我作为乙方小透明被拉去充数。大概是递文件时指尖不小心碰了他一下,或者是他递名片时我多看了他腕骨一眼谁知道呢。就那惊鸿一瞥,我就成了他锁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他用最温柔的姿态,做着最残忍的事。切断我和外界的所有联系,没收我的手机,将我带到这座位于深山、守卫森严得像堡垒的别墅里。美其名曰:静养。养什么养得我像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吗
喝掉。
他的耐心似乎耗尽了,勺子强硬地抵开我的唇缝,苦涩的药液瞬间涌入。
我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生理性地涌出。他松开钳制我的手,转而轻轻拍着我的背,动作温柔得能滴出水,仿佛刚才那个强横逼迫的人不是他。
你看,喝了就好了。
他拿过旁边的温水,喂到我嘴边,漱漱口。
我推开他的手,狼狈地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药渍和眼泪,恨恨地瞪着他。
他却笑了,指尖拂过我沾湿的睫毛,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怜惜: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萦萦。我会心疼的。
那晚,我又做了那个重复了无数次的噩梦。
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刺骨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我的口鼻。我拼命挣扎,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手脚,不断下沉。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殆尽,死亡的窒息感扼住喉咙。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瞬间,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只手力气大得惊人,像铁钳一样,硬生生把我从深水里拖拽出来。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炸开。冷汗浸透了睡衣,黏腻地贴在身上。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一点微弱的月光。我大口喘息着,试图平复那灭顶般的恐惧。
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梦,更像一段被尘封的记忆碎片。
霁溟说过,他是在一个雨夜的路边捡到昏迷不醒的我。他说我淋了雨,发了高烧,差点没命。是他救了我,精心照料,然后……就把我据为己有。
真的是这样吗
为什么那个噩梦里的窒息感如此清晰那只抓住我的手,冰冷、有力、不容抗拒……像极了霁溟的手。
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他说的捡,真的是捡吗
第二天,趁霁溟去处理集团紧急事务,我开始了第无数次探索。
这座别墅很大,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回声。霁溟在的时候,我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娃娃,活动范围仅限于卧室、起居室和那个被精心规划过的花园。他不在,那些无处不在的安保就成了我的主要障碍。
我假装在花园里散步,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负责看护我的,是个叫阿森的男人,身材魁梧,眼神锐利,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永远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到花园最深处,靠近后山围墙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藤蔓植物,常年郁郁葱葱。以前我只觉得这里阴凉潮湿,没什么特别。但今天,我鬼使神差地多看了几眼。
藤蔓的深处,隐约透出一点不同于砖墙的灰色,像是……金属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假装弯腰整理被风吹乱的裙摆,手指状似无意地拨开厚厚的藤叶。
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轮廓,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扇门完全被疯长的藤蔓覆盖住了,如果不是靠得极近又刻意寻找,根本不可能发现!门锁的位置,挂着一个同样锈蚀严重的旧式挂锁。
希望像微弱的火苗,瞬间在我死寂的心底点燃。这里!这里或许能通向外面!
我强压住狂喜和激动,不动声色地直起身,继续若无其事地散步,余光却牢牢锁定了那个位置。阿森依旧在远处站着,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
机会!这是我被困在这里近四百天以来,看到的唯一一个可能的出口!
接下来的几天,我变得异常乖巧。
霁溟喂药,我皱着眉头,但不再抗拒,一口口咽下去。他陪我散步,我甚至能对着花园里新开的某种花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他说话,我也偶尔回应一两句,虽然干巴巴的。
我能感觉到霁溟的愉悦。他看我的眼神更加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满足的暖意,像是收藏家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珍宝,并且珍宝开始对他展露温顺的一面。
萦萦今天真乖。
他替我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指尖眷恋地滑过我的脸颊,想要什么奖励吗
我垂下眼,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放得很轻:我……我想去后面的藤架那边看看,昨天好像看到一只很漂亮的蝴蝶飞进去了。
霁溟的动作顿了一下,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在怀疑吗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我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惑人:好,我陪你去看。
他牵起我的手,十指紧扣,力道不容挣脱。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却让我脊背发凉。
我们走到那片藤蔓前。阿森依旧在不远处。霁溟的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那片区域,最终落在我脸上,带着探究:蝴蝶飞走了吧。
可能吧。
我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失望。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没关系,明天我让人送些真正的珍稀蝴蝶过来,放在暖房里,你想看多久都行。
他语调温柔,像是在许诺一件浪漫的事。我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他要把所有变数都控制在他能掌控的范围内,包括一只偶然飞入的蝴蝶。
这次试探,让我更加确定两件事:第一,他对我突然对那个角落感兴趣起了疑心;第二,那扇铁门,是唯一的希望,我必须抓住!
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收集工具。厨房里废弃的、边缘还算锋利的罐头盖;花园工具房里找到的、一根磨尖了头的细铁丝;甚至偷偷藏起了一小块打火机用的燧石(厨房点蜡烛用的)。
我的乖巧策略似乎起了作用,霁溟对我偶尔在花园里闲逛的时间延长了,看管似乎也松了一丝丝。阿森站的位置,有时会离那藤蔓墙更远一点。
时机到了。
一个闷热的午后,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压在头顶,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霁溟接到一个必须亲自处理的海外视频会议通知,进了三楼的书房。那通常意味着他至少有一个半小时无法脱身。
阿森依旧在花园里。我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踱步。走到花园中央的喷泉池边时,我假装被湿滑的苔藓绊了一下,哎哟一声,整个人朝水池歪倒。
小姐!
阿森果然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过来扶我。
就在他伸手扶住我胳膊的瞬间,我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将那块燧石朝着喷泉池边装饰用的干枯芦苇丛用力擦过!
刺啦!
一簇微弱的火星猛地溅起,瞬间点燃了干燥的芦苇!
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虽然不大,但在干燥闷热的天气里,异常醒目!
着火了!
我惊惶失措地大喊。
阿森脸色一变,瞬间松开我,一边对着耳麦急促地低吼着什么,一边冲向喷泉边寻找灭火的东西。别墅里的警报系统也被触发,发出尖锐的鸣响,整个花园瞬间乱了起来。
就是现在!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我爆发出从未有过的速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花园深处那片藤蔓墙!枝叶刮过我的手臂和脸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但我完全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拨开厚重的藤蔓,露出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我掏出藏好的罐头盖和磨尖的铁丝,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汗水模糊了视线,我拼命回忆着以前在网上看过的开锁教程。
快点!再快点!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越来越近!
咔哒!
一声轻微的脆响!那个锈蚀的挂锁,竟然真的被我撬开了!
巨大的狂喜淹没了我!我猛地拉开门——
门外,不是预想中的山林小路,而是一条狭窄、阴暗、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尘土气息的通道!像是废弃很久的管道或者维修通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一头钻了进去,反手用力将铁门拉上!门很沉,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我顾不上会不会被发现,在黑暗中拼命向前摸索狂奔!
通道里漆黑一片,脚下坑洼不平,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我只能扶着冰冷湿滑的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身后的方向传来撞击铁门的声音,还有隐约的呼喊,像追魂的魔音。
恐惧和求生的本能让我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我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膝盖和手肘疼得钻心,但我不敢停。
不知道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是出口!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冲了过去。刺眼的光线让我瞬间眯起了眼。适应光线后,我发现这是一个废弃工厂的后巷,堆满了垃圾和杂物,荒凉破败。
自由!是自由的气息!
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同时袭来,我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但我强迫自己站起来。不能停!霁溟的人随时可能追出来!
我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通往山下小镇的路,跌跌撞撞地跑去。身上的裙子被刮破了好几处,沾满了泥土和锈迹,狼狈不堪。但我顾不上了,只想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
终于,我看到了小镇边缘的公路。一辆破旧的中巴车正慢悠悠地驶来。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挥手。
车子停下,司机狐疑地看着我一身狼狈:姑娘,你这是……
师傅,去……去市里!快!
我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把身上仅有的、霁溟之前随手塞给我买零食的几张现金全掏了出来。
司机大概看我可怜,没再多问:上来吧。
车门关上,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车子缓缓启动,驶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我瘫坐在最后一排肮脏的座位上,浑身脱力,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泪水混合着汗水、泥土和血迹,糊了满脸。
我逃出来了。我真的逃出来了!
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那连绵的、困了我近四百天的青山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里。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笼罩了我。
自由……原来是这样一种滋味。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茫。
我没有直接去警局。直觉告诉我,霁溟的能量远非我能想象。他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把我囚禁这么久,手段必然通天。普通的求助,可能只是自投罗网。
我在市区一个最混乱、最不起眼的城中村小旅馆住了下来。用身上仅剩的一点钱,买了一套最廉价的衣服,换了发型,戴上口罩和帽子。像一滴水,努力融入浑浊的泥潭,只求不被发现。
我需要信息。关于霁溟,关于我自己,关于那个挥之不去的溺水噩梦。
我找了个黑网吧,用仅剩的硬币开了台最角落的机器。手指颤抖着在搜索框输入霁溟。
页面瞬间弹出海量信息。财经新闻、慈善晚宴、精英访谈……铺天盖地都是他光鲜亮丽的影像和传奇般的商业成就。霁氏集团,横跨科技、地产、金融的庞然大物。霁溟,年仅二十八岁,便已站在金字塔顶端,被媒体誉为点石成金的商业奇才、云端上的贵公子。
完美无瑕,高不可攀。
没有任何负面新闻。没有任何关于失踪人口的报道。檀萦这个名字,在网络上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比看到任何可怕的消息都更让我心寒。他不仅有能力囚禁我,更有能力彻底抹掉我的存在痕迹!
我又试着搜索本地的社会新闻,时间范围设定在一年多前,关键词溺水、失踪、车祸、雨夜……一条条枯燥的信息划过屏幕。
突然,一条不起眼的地方新闻标题跳入眼帘:《暴雨夜山道湿滑,一女子驾车坠崖,下落不明,疑已罹难》。
时间:一年零一个月前。
地点:青屏山盘山公路(离霁溟那栋别墅所在的山不远)。
新闻很短,语焉不详。只说该女子独自驾车,因暴雨路滑,车辆失控冲破护栏坠入山谷。搜救队搜寻多日,因地形复杂、水流湍急,只找到部分车辆残骸,未发现遇难者遗体,推测已被山洪冲走。
新闻下面附了一张极其模糊的现场照片,只能看到扭曲的护栏和幽深黑暗的崖底。还有一张更模糊的、似乎是监控截图放大的照片,拍到了坠崖车辆的车尾,车牌号被打上了马赛克。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那个车牌号……虽然模糊不清,被打着马赛克,但那几个数字和字母的组合……我死也不会认错!
那是我的车!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那个重复的噩梦——冰冷的水,窒息的黑暗,不断下沉……那只冰冷有力的手……
不是梦!是真的!
我确实在一年多前的雨夜坠崖落水了!是霁溟……是他把我从水里捞了出来!但他没有把我送去医院,没有联系任何人!他抹掉了我获救的痕迹,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然后,他把我变成了只属于他的掌中雀!
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我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网吧里浑浊的空气和劣质烟草味让我胃里翻江倒海。
他救了我。他也彻底毁了我。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社交软件图标突然闪烁起来,弹出一个陌生的好友请求。
头像一片漆黑。
验证消息只有一行字,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我的神经:
【小雀儿,游戏结束。该回家了。】
是他!霁溟!
他找到我了!这么快!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猛地拔掉电脑电源,像被烫到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出了烟雾缭绕的网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死的绝望。
城中村狭窄肮脏的巷道像迷宫,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里面狂奔,试图甩掉那如影随形的被窥视感。霓虹灯招牌的光怪陆离地闪烁,照在我惨白的脸上。路过一个油腻腻的反光橱窗时,我惊恐地瞥见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不是错觉!
他们来了!霁溟的人!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我跑不动了,肺部火辣辣地疼。前面是一条堆满垃圾桶的死胡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完了。
我背靠着冰冷的、布满污渍的墙壁,绝望地滑坐在地,大口喘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合着汗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脚步声在巷口停下,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
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进昏暗的光线里。不是阿森,也不是我见过的任何安保。他穿着普通的夹克,面容平凡得丢进人堆就找不到,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鹰隼,牢牢锁定着我。
檀小姐,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事实,霁先生请您回去。
不……
我蜷缩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不回去……放我走……
男人面无表情地朝我走近一步:您没有选择。
他的语气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我的刹那——
住手!
一声清亮的呵斥从巷口传来!
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气质干练的年轻女人快步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类似安保制服、但气质明显不同的男人。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个夹克男,然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怜悯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风衣女人挡在我身前,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威严。
夹克男的动作顿住,看着突然出现的三人,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私人事务,与你们无关。
私人事务
风衣女人冷笑一声,亮出一个证件,我们是‘安心’社会援助中心的。这位女士看起来需要帮助。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谁也不能带她走。
她身后的两个男人也上前一步,形成保护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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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机构。
夹克男显然也没料到半路杀出程咬金,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的阴影里。
危机暂时解除。我紧绷的神经一松,几乎虚脱。
风衣女人转过身,蹲下来看着我,语气缓和了一些:小姐,你没事吧能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看起来很不好。
她看起来很真诚,她身后的人看起来也很有安全感。可是……霁溟的阴影像跗骨之蛆。谁知道这是不是他新的圈套一个更精妙的、伪装成救赎的陷阱
我警惕地看着她,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怕,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惧,声音放得更柔,我们是正规机构,专门帮助陷入困境的女性。这里不安全,先跟我们回中心好吗洗个热水澡,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等你觉得安全了,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她的眼神很清澈,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而且,刚才确实是他们赶走了霁溟的人。我太累了,身体和精神都到了崩溃的边缘。我需要一个喘息的地方,哪怕只是暂时的。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两个沉默但站姿笔挺的男人,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安心社会援助中心位于市区一个闹中取静的旧办公楼里。环境干净整洁,工作人员不多,但都显得温和而专业。那个风衣女人叫林薇,是这里的负责人。
她亲自给我安排了房间,送来干净的衣服和热腾腾的食物。温暖的热水澡冲掉了身上的污垢和疲惫,却冲不散心底的寒冷和恐惧。
我蜷缩在柔软的床上,裹着厚厚的毯子,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林薇坐在床边的小沙发上,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陪着我。
感觉好点了吗
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好一点,但恐惧更深了。霁溟知道这里吗他的人是不是就在外面守着
别担心,这里很安全。
林薇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们的安保系统很完善,也有自己的安保团队。任何未经许可靠近的人,都会被挡在外面。
她顿了顿,目光温和而坚定:现在,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还有……你遭遇了什么
看着她真诚的眼睛,再想到那冰冷的铁门、苦涩的药、窒息的水……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终于冲垮了堤坝。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语无伦次地将我的遭遇倾泻而出:坠崖,被救(囚禁),那栋山里的别墅,霁溟的控制,药,逃出来,被找到……
林薇的表情随着我的讲述变得越来越凝重,眉头紧锁。当我说到霁溟的名字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闪过一丝极深的忌惮和……了然
霁溟……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沙发扶手,像是在思考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
你……认识他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林薇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眼神复杂:檀萦小姐,你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特殊,也更危险。
霁溟这个名字,在我们的‘高危名单’上,挂了很久了。
她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我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高危名单
我声音发紧。
林薇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百叶窗的一角向外看了看,才走回来坐下,压低了声音:‘安心’表面上是社会援助机构,但我们真正的核心业务,是帮助那些被权势人物非法控制、囚禁,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脱身的受害者。这些人,通常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能量和……扭曲的控制欲。
我的血液一点点变凉。
霁溟,
林薇的语气带着深深的忌惮,他是我们名单上最棘手的目标之一。背景深不可测,手段极其高明,警惕性极高,而且……极度偏执。之前我们试图接触过几个疑似被他控制的受害者线索,但都……失败了。那些人,要么彻底消失,要么被严密控制得如同铜墙铁壁,我们根本无法靠近。
她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你是我们知道的,第一个从他打造的‘金丝笼’里成功逃出来,并且找到我们的人。
原来如此。难怪那个夹克男看到林薇亮出身份时,会露出那种忌惮又不得不退让的表情。安心背后,恐怕也有着不简单的力量,专门对付霁溟这种高危人物。
那他……
我声音发颤,他还会来抓我回去吗
一定会。
林薇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像他这样的人,占有欲已经病态到极致。你不仅是他认定的‘所有物’,还成功逃脱了他的掌控。这对他来说,是绝对的挑衅和背叛。他绝不会罢休。刚才那个人,只是警告和前哨。
巨大的绝望再次将我淹没。连专门对付他的安心都如此忌惮他,我还能逃到哪里去
那我们……怎么办
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不能硬碰硬。
林薇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静,他的势力盘根错节,正面冲突我们毫无胜算。唯一的办法,是找到他的‘弱点’。
弱点
我茫然。那个强大、冷酷、掌控一切的男人,会有弱点
是人就有弱点。
林薇肯定地说,尤其是像他这样偏执的人。他的‘弱点’,往往就是他最在意的东西,也是他最大的软肋。
她直视着我,一字一句地问:檀萦,在你被他‘照顾’的这一年多里,他有没有在什么时候,表现出过……反常比如,提到过什么特别的人特别的事或者,在面对什么特定情况时,情绪有过剧烈的波动
霁溟的反常
我强迫自己从恐惧中抽离,努力回忆那漫长而压抑的囚禁岁月。他大部分时间都像个完美的、冰冷的操控者。但……
一些破碎的片段闪过脑海。
他喂药时,偶尔会对着碗里的药汤出神,眼神空洞而遥远,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那时,他身上会弥漫开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沉重的悲伤和……恐惧
有一次,别墅里不知哪里线路短路,跳闸了,瞬间陷入一片漆黑。虽然备用电源几秒后就启动了,但在那短暂的、完全的黑暗中,我清晰地感觉到,握着我手腕的霁溟,身体瞬间僵硬得像石头,呼吸变得异常急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黑暗……会让他恐惧
还有……他从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别墅三楼最东面的那个房间。有一次我无意中走到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前,被他厉声喝止。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暴怒和……一种近乎恐慌的紧张仿佛门后藏着什么能将他彻底摧毁的秘密。
以及……那个重复的溺水噩梦。冰冷的水……抓住我的那只手……
我猛地抓住林薇的手腕,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水!他怕水!或者……至少对水有强烈的反应!还有黑暗!他极度厌恶黑暗!三楼东面那个锁死的房间,里面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东西!
林薇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黑暗中燃起的火把:水黑暗锁死的房间
她快速在脑中分析着,怕水……可能和创伤经历有关。黑暗……或许是某种特定情境下的恐惧。那个房间……很可能藏着解开他心结的关键!
她站起身,在房间里快速踱步,语速也快了起来:檀萦,你提供的信息太重要了!这很可能就是他的‘命门’!我们得利用这个!
怎么利用
我急切地问。
林薇停下脚步,眼神闪烁着决断的光芒:我们不能被动等待他找上门。我们要主动出击,引蛇出洞,然后……釜底抽薪!
她的计划大胆而冒险,每一个字都让我心惊肉跳。
安心中心内部,有一个设施完善、高度保密的心理评估室。林薇的计划核心,就在那里。
我们会制造一个‘契机’,让他以为你因为长期的囚禁和精神折磨,出现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记忆混乱,甚至……精神濒临崩溃。
林薇指着评估室里一张舒适但带有束缚带的躺椅(平时用于安抚情绪失控的被援助者),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
你需要表现出对‘水’和‘黑暗’极度的恐惧和抗拒。我们会布置环境,模拟出类似你噩梦中的场景——比如循环播放水流声,制造幽闭黑暗的空间感。你需要完全沉浸进去,表现出极度的惊恐、失控,不断重复‘水’、‘冷’、‘救命’这些词,甚至……在挣扎中‘无意’喊出那个关键房间的位置信息。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无异于再次撕开血淋淋的伤口,重新经历那窒息的噩梦。而且,是在霁溟面前演戏那个洞察力可怕到极点的男人
他会信吗
我声音干涩。
他会。
林薇斩钉截铁,因为这是基于他最深的恐惧和秘密而设计的陷阱。他太了解你被囚禁的状态,也太清楚自己对你做了什么。看到你因此‘崩溃’,尤其是崩溃中透露出他拼命隐藏的秘密线索,他的心神必然受到巨大冲击。人在心神失守的瞬间,最容易露出破绽。
而我们的目标,
她目光灼灼,就是抓住那个瞬间,套出那个锁死房间的密码!或者,至少让他亲口承认囚禁你的事实!只要拿到关键证据,无论是录音还是他情急之下的口供,再加上你本人的证词,我们就有机会把他送进去!至少能让他无法再轻易动你!
送进去把霁溟送进监狱这个念头让我一阵眩晕,既感到一丝渺茫的希望,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这简直是虎口拔牙!
这太冒险了……
我喃喃道。
我知道。
林薇按住我的肩膀,力道很重,眼神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这是唯一的生路,檀萦。被动躲藏,我们迟早会被他找到。只有彻底解决这个源头,你才能真正自由!我们会做最周密的布置,评估室外有单向玻璃,我的人会全程监控,一旦情况失控,或者他表现出极端暴力倾向,我们会立刻介入!
她的眼神传递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在绝望中向我伸出援手的女人,想着霁溟那双冰冷偏执的眼眸,想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自由的味道,如此苦涩,却又如此诱人。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孤狼般的决绝。
好。我做。
计划开始实施。
安心中心内部,悄然散布开关于我的病情信息——新来的那位檀小姐,状态极差,似乎有严重的创伤后遗症,对特定环境(水、黑暗)反应剧烈,情绪极不稳定,需要隔离观察。
同时,林薇通过一个极其隐秘、据说霁溟也无法完全监控的渠道,向霁溟传递了信息:檀萦在安心中心,精神崩溃,情况危急,口中不断呓语着关于水、黑暗和三楼东面房间的破碎词句。
这是一场豪赌。赌霁溟对我的偏执占有欲会压过他的谨慎;赌他对那三楼东面房间秘密的重视程度;赌他在听到这些触及他命门的呓语时,会方寸大乱,亲自前来。
等待如同钝刀子割肉。每一分每一秒都煎熬无比。我住在评估室隔壁的观察间里,努力让自己沉浸在那种巨大的恐惧和混乱中,反复回忆溺水的感觉,回忆黑暗降临的窒息感,让身体记住那种颤抖和失控。
第三天下午,观察间的通讯器里传来林薇压抑着激动的声音:目标出现!他一个人!车子停在两条街外,步行过来了!
他来了!霁溟真的来了!
我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巨大的恐惧排山倒海般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镇定!檀萦!记住计划!
林薇的声音像一记警钟敲在我脑海里。
我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我跌跌撞撞地走进隔壁的评估室。
房间已经被布置过。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开了一盏光线昏黄、不断闪烁的壁灯,营造出一种极不稳定、令人压抑的光线环境。角落里隐藏的音箱,持续播放着低沉、压抑的、仿佛来自深海的流水轰鸣声,咕噜咕噜,永无止境。
窒息感瞬间将我包裹。噩梦与现实在此刻重叠。
我蜷缩在房间中央那张躺椅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挡住了走廊透进来的光线。即使逆着光,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锐利、冰冷、带着审视,像手术刀一样刮过我的皮肤,最终牢牢钉在我身上。
是霁溟。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大衣,身姿依旧挺拔,但周身的气场却比在山中别墅时更加沉凝、更具压迫感,像暴风雨来临前低压的乌云。他一步步走进来,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脏上。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阴影完全笼罩下来。
萦萦。
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冰封千里的寒意。
我猛地抬起头,眼神涣散,充满了惊惶和痛苦,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我死死地盯着他,身体却拼命向后缩,仿佛他是洪水猛兽。
水……水……
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的音节,手指痉挛地指向角落音箱的方向,眼神里是纯粹的、生理性的恐惧,冷……好冷……救我……救……
我努力模仿着记忆中溺水时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胸口剧烈起伏。
霁溟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蹲下身,视线与我齐平,试图抓住我挥舞的手:萦萦,看着我!是我!
不!别碰我!
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刺耳,放开我!水!都是水!好黑!我看不见!救命啊——!
我挣扎着从躺椅上滚落下来,狼狈地摔在地毯上,却依旧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试图远离他,远离那无处不在的水声。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糊了满脸,看起来凄惨又疯狂。
三楼……东面……
我一边爬,一边神经质地、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声音含混不清,像是无意识的梦呓,锁着……打不开……好黑……里面……里面有什么是什么……在叫我
当三楼东面这几个字从我口中含糊不清地吐出时,霁溟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脸上的冷静面具瞬间崩裂!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被窥破秘密的暴怒,还有……一丝深藏其中、却被我精准捕捉到的、巨大的恐慌!
就是现在!
密码……是什么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眼神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洞穿一切的清明,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尖锐,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向他最脆弱的地方,那个锁着的房间……藏着什么是不是……和你妈妈有关
妈妈这个词,是我在回忆碎片里拼凑出的最大胆的猜测。他喂药时的悲伤眼神,对黑暗的恐惧,对那个房间的极端保护……一切都指向他从未提及的、最深的创痛!
住口!
霁溟像是被彻底激怒的凶兽,猛地爆发出一声低吼!他脸上的优雅从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狰狞的、近乎疯狂的暴戾!他一步跨上前,狠狠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谁告诉你的!谁让你提她的!
他双目赤红,呼吸粗重,温热的鼻息喷在我脸上,带着毁灭的气息。他的理智,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了!
是她!是她自己告诉我的!
我忍着剧痛,毫不退缩地瞪着他,眼泪还在流,眼神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控诉,她在水里!在黑暗里!她在那个房间里!她在哭!她在喊你的名字!霁溟!你听到了吗!
我的话,像一把把烧红的钢刀,狠狠捅进他尘封多年的、最鲜血淋漓的伤口!
啊啊啊——!
霁溟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抓着我肩膀的手骤然松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张总是完美无瑕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扭曲的痛苦、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无助,像一个被噩梦吞噬的孩子。
不……不要提……不要……
他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的哀求。那个掌控一切、冷酷无情的魔尊,在这一刻轰然倒塌,露出了底下那个从未愈合过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单向玻璃外,林薇和她的人一定在紧张地记录着这一切。霁溟的失态,他痛苦的嘶吼,尤其是他并未否认三楼东面房间的存在以及那声默认般的不要提,都是极其有力的证据!
计划成功了!我们抓住了他的命门!
巨大的狂喜和虚脱感同时冲击着我。
然而,就在我以为胜券在握的瞬间——
抱着头痛苦低吼的霁溟,动作突然僵住了。
他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整个评估室里,只剩下角落里那单调、压抑、永无止境的流水轰鸣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抱头的手。
然后,他抬起了头。
脸上所有的痛苦、脆弱、疯狂……所有激烈失控的情绪,如同退潮般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那双刚刚还赤红一片、充满痛苦的眼眸,此刻像两口冻结万年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我惊愕僵硬的脸。
他的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那是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看着猎物在陷阱里徒劳挣扎的……残酷兴味。
他直起身,动作优雅地整理了一下刚才因激动而弄皱的袖口,每一个动作都恢复了那种刻入骨髓的、令人胆寒的从容。
他看着我,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淬了冰的针,刺穿了我所有的侥幸:
萦萦,
他轻轻唤我,如同情人间的呢喃,你的‘病’……装得真好。
可惜。
你忘了,那药……是谁喂你喝下去的。
轰——!
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药……那些日复一日、苦涩难闻的药!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他控制我的手段,或许是某种令人虚弱的药物……难道……难道……
一个更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住我的心脏。
难道那些药……不仅仅是控制它们……它们能影响我的记忆甚至……能让我说出他想让我说的话!
所以……坠崖溺水被救三楼东面的房间关于他妈妈的猜测这些……到底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被药物引导出来的剧本!
我自以为抓住了他的弱点,自以为设计了完美的反击……难道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在他病态的游戏剧本里!
巨大的眩晕感和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将我吞没。我看着眼前这个恢复了一派从容、眼神却冰冷残酷到极致的男人,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层层裹紧、早已无力挣扎的飞虫。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霁溟一步步走近,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宣告终结般的声响。
他蹲下身,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我因极度恐惧而僵硬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怜惜。
玩够了吗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像地狱的丧钟,该回家了,我的小雀儿。
这一次,
他凑近我的耳边,冰冷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垂,带着绝对掌控的宣告,笼子的锁,我会亲自焊死。
我瘫软在地,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视线变得模糊,意识开始抽离。最后看到的,是他俯身将我抱起的、模糊的轮廓,和他眼底那抹病态而满足的幽光。
醒来时,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松木香气萦绕在鼻端。
我躺在柔软得过分的大床上,头顶是那盏华丽却冰冷的水晶吊灯。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
山中别墅。那个金色的囚笼。
我回来了。
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连抬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意识是清醒的,清醒地感受着那灭顶的绝望。
门被无声地推开。
霁溟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少了西装革履的凌厉,却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手里没有药碗,而是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
醒了
他走到床边坐下,将牛奶放在床头柜上。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动作自然得仿佛我们之间从未发生过那些惊心动魄的对抗和逃离。
烧退了。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安心’中心的空调开得太低了,你穿着单衣就跑出去,着了凉。
我闭上眼睛,拒绝看他,也拒绝回应。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还在生气
他低笑了一声,带着一丝纵容的无奈,手指却不容抗拒地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转过头,看着他,气我揭穿了你的小把戏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入我的眼底:檀萦,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也更勇敢。可惜,你低估了我。
那药,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的心脏,除了调理你坠崖落水后受损的身体,确实还有一点……小小的辅助作用。它能让你在极度疲惫或精神紧张时,更容易进入一种……高度暗示的状态。尤其是,当你反复接触那些我刻意留下的‘线索’时。
比如,坠崖的新闻,比如,别墅里关于水的布置(喷泉、循环水流声),比如,那扇被他允许我发现的后门……
我浑身冰冷。所以,连我的逃跑,连我对三楼东面房间的猜测,都可能是他精心设计好的剧本为了让我发现他的弱点,然后主动走进他布下的最终陷阱
为什么……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绝望,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为什么
霁溟重复了一遍,眼神陡然变得幽深,像两团旋转的漩涡,要将我吞噬,因为我需要确认。
确认什么
确认你,
他俯下身,冰冷的唇几乎要贴上我的额头,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着,是不是真的……完全属于我。
外面的世界太脏,太危险。它会把你弄丢,把你弄脏,就像……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痛楚,快得让人抓不住,……就像当年把我母亲弄丢一样。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提及他的母亲。
那个房间……
我喉咙发紧。
是她的画室。
霁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遥远的、沉重的悲伤,她喜欢画画,喜欢阳光。后来……她病了,怕光,也怕水。她把自己锁在里面,最后……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痛苦弥漫开来。
你怕黑……是因为她
我轻声问。
霁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答,但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童年的创伤,母亲的悲剧,成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和执念的根源。他将这种病态的保护欲和占有欲,扭曲地投射到了我的身上。他把我当成了他母亲投射的替代品还是他心中那个需要被绝对保护、不能重蹈覆辙的象征
所以,你也要把我锁起来
我看着他,眼神空洞,像锁住她的画室一样
不。
霁溟斩钉截铁地否定,他捧起我的脸,强迫我看着他眼中翻涌的、近乎疯狂的情感和偏执,你和他们不一样!萦萦!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我会保护你!用我的方式!把你放在最安全的地方,隔绝一切伤害!你只能是我的!只能待在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
他的保护,就是这座华丽的金丝笼。
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我理解了他的疯狂,却更加绝望。这不是爱,这是病入膏肓的执念和占有欲。而我,是他认定的药,是他试图填补内心黑洞的替代品,是他必须牢牢掌控在掌心、不能有丝毫闪失的所有物。
我不会再逃了。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死寂,逃不掉,也没意义了。
霁溟的眼中瞬间迸发出惊人的亮光,那是一种得偿所愿的、近乎狂喜的光芒。他紧紧抱住我,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乖,我的小雀儿……
他满足地喟叹,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这样就对了。留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却又截然不同。
霁溟不再每天端着那碗苦药来了。他似乎确信我已彻底臣服,或者说,他确信他的笼子已经坚不可摧。别墅的安保明显升级了,无形的监控网络更加严密。花园里那个藤蔓覆盖的后门,早已被彻底焊死,不留一丝痕迹。
他对我更加好了。物质上极尽奢华,情感上……也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却令人窒息的温柔。他会亲自下厨给我做精致的点心(虽然味道很一般),会笨手笨脚地给我读一些晦涩的诗集,会抱着我在露台上看星星,一坐就是很久,下巴抵着我的发顶,沉默着,只有手臂收得越来越紧。
他似乎在努力扮演一个正常的爱人。可那双眼睛深处,依旧藏着化不开的偏执和随时可能失控的阴霾。每一次我稍有走神,每一次我望向窗外的目光停留稍久,他揽着我的手臂就会瞬间收紧,周身的气息也会变得沉冷。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配合着他的演出。不反抗,不挣扎,甚至不再有激烈的情绪。只是安静地待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
这种死寂的顺从,似乎比之前的反抗更让他不安。
萦萦,说话。
他有时会捧起我的脸,眉头紧锁,你想做什么告诉我。
我摇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什么想做的。这样……就很好。
他眼底的阴郁就会加深。
直到那天下午。
我蜷在起居室宽大的沙发里,看着窗外。天空阴沉沉的,酝酿着一场大雨。空气闷热黏稠。
霁溟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后处理文件,房间里只有他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突然,一阵尖锐刺耳、高亢到几乎撕裂耳膜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响彻整栋别墅!同时,刺鼻的、浓烈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火灾警报!
霁溟猛地抬头,脸色剧变!他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起,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一个保镖惊慌地冲进来:先生!一楼西侧电路短路!引燃了库房!火势蔓延很快!
浓烟已经开始顺着门缝涌入起居室!
立刻启动喷淋!疏散人员!控制火势!
霁溟的反应极快,语速飞快地下令,同时大步朝我走来。
就在他靠近我的瞬间,别墅的备用电源似乎也受到了影响,灯光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然后——
啪!
彻底陷入一片漆黑!
绝对的黑暗!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响起!
不是我的声音!
是霁溟!
在灯光熄灭的同一秒,那个永远从容、永远掌控一切的男人,竟然发出了一声如同幼兽般惊恐绝望的惨叫!他高大的身躯猛地僵在原地,然后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瞬间蜷缩下去,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
不……不要……黑……好黑……妈妈……别丢下我……别关我……
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崩溃!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对黑暗的极端恐惧!比我在安心中心表演出来的,要真实、惨烈千万倍!
这才是他真正的、无法掩饰的、源自童年创伤的致命弱点!在突如其来的、绝对的黑暗和火灾的混乱刺激下,他戴了二十多年的面具,终于被彻底撕碎!露出了里面那个从未长大、被困在黑暗柜子里、听着母亲在门外痛苦挣扎直至无声的、绝望的小男孩!
混乱中,浓烟滚滚,警报刺耳,保镖们焦急的呼喊和灭火的水声混作一团。
我僵在原地,看着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里、崩溃无助、痛苦嘶吼的男人。
火光透过窗户,在浓烟中明灭不定,映照着他惨白的脸和布满恐惧泪水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恨吗恨。他囚禁我,控制我,把我当成他病态执念的寄托品。
怕吗怕。他偏执疯狂,力量强大,随时能将我拖回地狱。
可眼前这个在黑暗中恐惧崩溃、哭喊着妈妈的男人……又是谁
那个抓住溺水濒死的我的手,将我拖出深渊的人……又是谁
救我的是他。囚禁我的也是他。
给我带来最深恐惧的是他。此刻在我面前袒露最脆弱一面的,也是他。
极致的恨与复杂难辨的情绪在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
保镖们似乎暂时控制住了起居室外的火势,浓烟稍散。有人拿着强光手电冲了进来: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刺眼的光束打在霁溟身上。
他像是被光灼伤,猛地一颤,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神涣散,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茫然。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最终定格在我身上。
那一瞬间,他涣散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挣扎了一下。恐惧依赖还是……一丝微弱的、寻求确认的微光
身体比意识更快。
在保镖的手即将碰到他之前,我猛地扑了过去!
不是推开他,也不是攻击他。
而是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瑟瑟发抖、像个迷路孩子一样的男人!
我的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也带着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霁溟的身体在我抱住他的瞬间,剧烈地一震!他僵硬得像块石头,然后,一种更深沉的颤抖从他身体内部传递出来。他僵硬的手臂迟疑地、试探性地,缓缓抬起,然后,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回抱住了我!
他的脸深深埋在我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我的衣襟。灼热的温度,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尽的脆弱。
萦萦……
他嘶哑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惶恐,别走……别丢下我……我怕……
像一只被遗弃了无数次、终于找到港湾的流浪犬,发出卑微的呜咽。
我紧紧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体剧烈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听着他破碎的、充满恐惧的呓语。
火光在窗外跳跃,映照着满室狼藉和相拥的我们。
保镖们拿着手电,错愕地站在门口,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警报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有水管破裂的滴答声,和火焰被扑灭后滋滋的余响。
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水汽和浓烟的味道。
混乱,狼狈,不堪。
我抱着他,他抱着我。像两个在废墟里互相舔舐伤口的困兽。
恨意依旧在心底燃烧。
可有什么东西,在拥抱的温度和滚烫的眼泪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缝隙里,透出的不是原谅的光。
而是……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名为可能的微光。
这病态的共生,这绝望的纠缠。
是终点
还是另一个更复杂、更无解的……开端
我不知道。
颈窝的泪水滚烫。
我闭上了眼。
火彻底扑灭了。
别墅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和潮湿的水汽,一片狼藉。西侧库房烧毁了大半,起居室也熏得乌黑,到处是救火留下的水渍。
混乱平息后,霁溟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某种紧绷到极致的东西骤然断裂,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医生来看过,说是极度惊恐加上吸入浓烟导致的暂时性虚脱,需要静养。
保镖们小心翼翼地把他安置回主卧的大床上。他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紧紧锁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仿佛还在抵御着那无边的黑暗。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卸下了所有伪装和盔甲的他,脸色苍白,脆弱得不堪一击。额发被冷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偶尔不安地颤动一下。
这个掌控我、囚禁我、让我恐惧入骨的男人,此刻看起来……只是一个被噩梦魇住的大男孩。
保镖阿森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水。他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霁溟,又看向我,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檀小姐,
他低声说,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恭敬,医生开的安神药,等先生醒了,麻烦您……
他把水杯和药放在床头柜上。
我点点头,没说话。
阿森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昏睡的霁溟。窗外天色已暗,房间里没开大灯,只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床头灯,驱散着角落的黑暗。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带着初醒的茫然和未褪的惊悸。当他的视线聚焦,看到坐在床边的我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瞬间掀起了剧烈的波澜。
震惊,难以置信,一丝慌乱,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探寻。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我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递到他唇边。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然后顺从地微微仰头,就着我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温水流过干涩的喉咙,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
喝完水,他靠在床头,依旧看着我,沉默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绷的寂静。烟味还未散尽,提醒着不久前的混乱。
火……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灭了
嗯。
我应了一声,把水杯放回原处。
又是一阵沉默。他放在被子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我……
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似乎想解释什么,想掩饰什么,想挽回那崩塌的形象。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任何解释,在那彻底的崩溃和狼狈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闭上了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认命般的颓然。仿佛一座精心构筑了多年的堡垒,在内部轰然倒塌后,只剩下一片无力修复的废墟。
我看着他的脆弱,心中那片冰冷的恨意之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一圈圈微澜。
恨是真的。
可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也是真的。
很复杂。像一团被猫抓乱的毛线,找不到头绪。
那个房间……
我打破了沉默,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霁溟的身体瞬间绷紧了,闭着的眼睫猛地一颤。他没有睁眼,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的紧张。
画室……是你妈妈的吗
我继续问,语气平静,没有质问,也没有嘲讽,只是陈述。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就在我以为他要再次用沉默筑起高墙时,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她……怕光,也怕水
我回想起他之前的呓语。
……嗯。
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他喉咙里逸出,带着沉重的沙哑,后来……越来越严重。她把自己锁在画室里……谁也不见……连我……也不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压抑的哽咽。
她……最后在里面……
我迟疑地问,有些不忍,却又觉得必须问清楚。
睡着了。
霁溟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痛苦和抗拒,她只是……睡着了!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痛苦,有哀求,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恐惧那个最终的答案。
我沉默了。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那个困扰我的溺水噩梦,似乎也有了答案。
冰冷的水,窒息的黑暗……那只抓住我的手……
是他。
是他把我从坠崖的车里拖了出来,从冰冷湍急的山洪里救了出来。
他救了我。
然后,他囚禁了我。
救我的是他。困住我的也是他。
像一道无解的悖论。
你……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干涩,……是不是觉得,把我关起来,就能……救下我
像他当年没能救下他母亲那样
霁溟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像是被这个直白的问题狠狠刺中了心脏,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和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悲哀。
他猛地别过头,避开了我的视线,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答案,不言而喻。
不是替代品。
是移情。是创伤的强迫性重复。是将对母亲无法释怀的愧疚和未能保护她的无力感,扭曲地投射到了我身上。用禁锢来保护,用占有来拯救,试图在另一个人身上,完成一场迟来的、注定失败的救赎。
多么病态。
多么……可悲。
我看着他那颤抖的、拒绝面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恨意依旧盘踞,可那片冰冷的荒原上,似乎也悄然滋生出一丝……理解或者说是,看到了那疯狂背后,同样被囚禁在深渊里的灵魂。
恨,无法消弭。
但纯粹的恨,似乎也无法再完全定义我们之间这团乱麻了。
之后的日子,笼罩在别墅上空的空气,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霁溟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但精神上的某种东西,似乎被那场火灾和随之而来的崩溃永久地改变了。
他依旧掌控着一切,别墅的安保依旧森严。但他看我的眼神,不再仅仅是那种纯粹的、冰冷的占有欲。里面掺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审视,探究,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以及,更深沉的、仿佛要将我吸进去的幽暗。
他不再强行喂我喝药。那碗苦涩的药汤,彻底消失了。他只是偶尔会沉默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像是在评估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他依旧对我好,但那种好,少了几分刻意的表演,多了几分……沉默的笨拙。比如,他会让人买来一大堆当季最新款的衣裙首饰,堆在衣帽间,却不再像以前那样非要我立刻穿上给他看。他只是默默地放着。
他依旧会在露台上抱着我看星星,手臂收得依旧很紧,但那种力道里,似乎多了一丝……不确定他不再强行给我读那些晦涩的诗,只是沉默地抱着,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呼吸悠长。
我们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僵持。
像两座隔岸相对的孤岛,中间是汹涌的暗流,谁也不知道下一步是彻底沉没,还是……架起一座危险的桥。
我不再是那个死寂的空壳。心底那片恨意的冰原,因为窥见了他深渊里的脆弱,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滋生的不是原谅,而是一种更沉重的东西——理解了他的病态根源,却也因此更加茫然。
该恨他吗该。他对我造成的伤害是实打实的。
该同情他吗似乎也有一点。那个被困在童年阴影里的男孩,同样是个受害者。
该……怎么办
没有答案。日子就在这种沉默的僵持和各自汹涌的暗流中,一天天滑过。
直到那天,霁溟接了一个电话。我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翻着一本无聊的杂志,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焦急,似乎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霁溟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沉。
……我知道了。稳住局面,我马上过去。
他沉声说完,挂了电话。
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沙发背上的西装外套,动作利落地穿上。经过我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我,眼神深邃难辨,像是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集团出了点事,我必须去处理。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可能需要几天时间。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天他不在
阿森会留下。
他补充道,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瞬间僵硬的脸,像是看穿了我心底那一闪而过的念头,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没再看我,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背影依旧挺拔,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但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引擎声远去,别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却又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
阿森果然留了下来,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无处不在。
霁溟不在。自由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地诱惑着我。那扇被焊死的门,那无处不在的监控……逃跑的念头,像野草般在心底疯长。
可是……然后呢
躲回那个混乱的城中村等着他再次像幽灵一样出现或者去找安心林薇……她真的可信吗她背后的力量,能彻底扳倒霁溟吗霁溟那天的崩溃,那句你忘了药是谁喂你喝下去的……像一根刺,始终扎在我心里。
逃跑,似乎只是从一个笼子,跳进另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漩涡。
留下来
继续待在这个华丽的金丝笼里,面对这个病态、偏执、却也在那场火灾中向我袒露了最脆弱一面的男人
恨与理解,恐惧与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牵绊……在心底疯狂撕扯。
我像站在悬崖边,进退维谷。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霁溟没有打电话回来,别墅里只有阿森和佣人沉默的身影。
第三天下午,阿森接到一个电话,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走到我面前,语气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严肃:檀小姐,先生那边遇到了些麻烦,需要我去处理一下。我会尽快赶回来。请您……务必待在别墅里,哪里都不要去。安保系统已经开启最高级别。
他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匆匆离开了。
偌大的别墅,只剩下我和几个沉默的佣人。
阿森也走了。
最高级别的安保系统……意味着所有出口都被电子锁死,监控全方位无死角。但同时,也意味着……控制核心,就在别墅里。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站起身,像个幽灵一样在空旷的别墅里游荡。脚步最终停在了三楼。
停在最东面那扇厚重的、被锁死的橡木门前。
密码锁的电子屏幽幽地亮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霁溟最深的秘密,他童年创伤的根源,他一切病态执念的起点……就在这扇门后面。
也是……他唯一的、真正的弱点。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悬在密码锁的上方。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该按下去吗
按下去,打开这扇门,直面那血淋淋的真相那可能是彻底摧毁霁溟的武器,也可能……是解开我们之间死结的唯一钥匙
还是……转身离开
把它永远锁在黑暗里,连同那些不堪的痛苦回忆,以及……我和霁溟之间这团乱麻的未来
空气死寂。
只有密码锁电子屏幽蓝的光,映照着我惨白而挣扎的脸。
手指,悬停在冰冷的按键上方。
最终落点,指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