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归乡异闻
我叫陈默,二十岁这年,第一次踏回生我养我的青鱼沟。
不是荣归故里,是因为爷爷死了。
手机里堂叔的短信只有冷冰冰的十个字:速归,你爷没了,槐夜祭。
最后三个字像根冰锥扎进我太阳穴。
青鱼沟在大巴山褶皱里藏了几百年,我六岁那年被城里的姑姑接走,关于村子的记忆早就模糊成褪色的老照片,唯独槐夜祭这三个字,像刻在骨头上的疤。
奶奶在世时总念叨,沟里的槐,月下的影,三更不熄灯,五更不送灵,说这话时她枯瘦的手指会死死绞着蓝布帕子,眼神瞟向窗外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槐树,仿佛树影里藏着吃人的鬼。
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摇了四个小时,最后停在嵌在崖壁上的土路边。
空气里飘着潮湿的腐叶味,远处山雾像化不开的浓痰,把整个村子裹得只剩个模糊轮廓。村口那棵老槐树比记忆里更粗了,皲裂的树皮像老人暴起的青筋,枝桠歪歪扭扭地刺向铅灰色的天,明明没风,叶缝里却传来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暗处磨牙。
阿默
堂叔陈根生从槐树下的石碾子上站起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脚沾着泥,眼眶红肿得像烂桃。看见我,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哑着嗓子说:你爷……头七撞上槐夜祭,犯了忌讳。
我拎着帆布包的手指猛地收紧:什么忌讳
沟里的老规矩,陈根生往我身后瞅了眼,声音压得更低,槐花开时不送葬,三更头不照人影,你爷偏选了今天……
他没说完,但我看见他脖颈上有圈青黑色的勒痕,像是被什么细韧的东西缠过。
爷爷的老屋在村子最东头,土坯墙歪歪扭扭,屋檐下挂着串干瘪的艾草,门楣上贴着张泛黄的符纸,朱砂画的纹路像条扭曲的蛇。
堂屋里摆着口薄皮棺材,黑黢黢的没上漆,棺材前点着两根白烛,火苗明明灭灭,把墙上挂着的爷爷的遗像照得忽明忽暗。
遗像上的老人穿着中山装,嘴角抿得紧紧的,眼神锐利得像鹰隼,这是我记忆里爷爷的样子——沉默寡言,烟袋不离手,总爱在槐树下坐一下午,盯着树影发呆。
棺材怎么是黑的我皱起眉,乡下讲究喜丧用红棺,普通丧事用白棺,黑棺是给横死的人用的。
陈根生搓着手,眼神躲闪:先生说……你爷是『被牵走』的,得用黑棺镇着。
被什么牵走
别问!陈根生突然拔高声音,又猛地捂住嘴,惊恐地看向窗外,阿默,晚上千万别出门,尤其别靠近老槐树,更别照镜子……
他话没说完,院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陈根生脸色瞬间惨白,拽着我就往里屋推:快进去!把灯关了!
2
槐影异动
里屋是间逼仄的土房,糊着报纸的墙上霉斑点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甜味,像腐烂的槐花。
陈根生把我按在炕沿上,自己哆嗦着摸出火柴,点亮了炕头那盏昏黄的油灯。灯芯爆出个火星,他突然啊地低呼一声,猛地捂住了脸。
怎么了我伸手去拉他,却看见他手背上多了道细长的血痕,像是被指甲划的。
没、没事,陈根生摆着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影子,灯照人,影随形,槐夜祭这天,影子不能落在地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面,油灯的光把我们俩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拉得又细又长,我的影子脑袋歪向一边,嘴角像是咧开了个诡异的弧度,而陈根生的影子脖颈处,有圈细细的黑线,正慢慢收紧。
心脏突然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我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影随人,亦食人,三更影斜时,小心被勾魂。
堂叔,我声音发紧,爷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陈根生喉结滚动了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前天后半夜,我听见你爷屋里有动静,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在笑。我推开门,就看见你爷趴在炕边,头冲着窗户,眼睛瞪得溜圆,手里攥着半截槐树枝……
他顿了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脖子上,有圈和我一样的印子,青黑青黑的,像是被……被头发勒的。
头发
我后背瞬间爬满冷汗。
这时,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推开了虚掩的木门。
陈根生猛地跳起来,抄起门后的扁担,压低声音说:别出声!槐夜祭这天,不该有人串门!
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起来,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我的影子突然抬起手,做出一个抓挠的动作,指甲尖的位置,墙上的报纸嘶啦一声破了个小口。
院坝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很慢,很轻,像是光着脚踩在沙地上。接着,有个苍老的声音在窗根下响起,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歌:
槐花白,槐花落,
影婆婆,来梳发,
梳掉愁,梳掉苦,
梳得魂魄无归处……
那声音又尖又细,像是用指甲刮过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
陈根生举着扁担的手剧烈发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悄悄挪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看。
月光从槐树的枝桠间漏下来,在院坝里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个佝偻的老妇人背对着我们,站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灰白稀疏,用根铜簪子挽着,手里拿着把缺了齿的木梳,正对着空气一下一下地梳着。
她的影子落在地上,却不是佝偻的样子,而是个挺拔的黑影,手里举着的也不是木梳,而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剪刀!
3
影中剪刀
是……是王婆陈根生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不是三年前就死了吗埋在西坡的乱葬岗!
王婆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隐约有点印象。她是村里的孤老,瞎了只眼,总爱在槐树下坐着,见了小孩就咧嘴笑,露出一口黑黄的牙。奶奶说她年轻时是梳影婆,专门给死人梳头,后来犯了忌讳,被村里人赶去了后山。
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窗外的老妇人还在梳头,嘴里的调子突然变了,变得又急又快:
三更月,照槐影,
影里藏着断头绳,
剪一段,送一程,
阴阳两隔分不清……
唱到最后一句,她手里的木梳突然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接着,她缓缓地转过身。
我吓得猛地松开窗帘,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她脸上没有眼睛,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里流着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小滴,滴落在蓝布衫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
阿默,陈根生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冰得像块铁,她在看我们!她知道我们在屋里!
我强压着恶心和恐惧,重新撩开窗帘一角。
王婆确实在看我们,准确地说,是在看窗户上我们俩的影子。她那只瞎眼的窟窿对着窗户,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
突然,她抬起手,不是那只拿着木梳的手,而是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
那只手上,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
月光照在剪刀上,反射出冷森森的光。她举起剪刀,对着窗户上我们的影子,猛地剪了下去!
啊!
陈根生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胳膊倒在地上。
我低头一看,他右胳膊上的影子被剪刀剪到的地方,皮肉像是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块,露出森森的白骨,鲜血汩汩地往外冒,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甜味。
而墙上我的影子,脖颈处突然多了道细细的血线,像是被剪刀划开了个口子。
快跑!我拽起陈根生,往门口冲去,她不是王婆!是影里的东西!
陈根生疼得浑身发抖,被我拖着踉踉跄跄地跑到堂屋。刚要推开门,就看见棺材上的白烛噗地一声灭了,整个屋子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黑暗中,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棺材板。
阿默……棺材里……陈根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摸出手机,按亮手电筒,光柱扫过那口黑棺。
棺材盖的缝隙里,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棺身往下流,在地上积成一滩小小的水洼。而那刮擦声,正是从棺材里面传出来的!
咚!咚!咚!
突然,棺材盖被从里面狠狠撞了三下,震得棺身都在摇晃。
是你爷陈根生带着哭腔问。
不是!我咬着牙说,爷爷死了七天,尸体早就该硬了,怎么可能有力气撞棺材
手机的光突然开始闪烁,电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掉。我看见棺材缝里伸出一根惨白的手指,指甲又尖又长,正一点点抠着棺盖的边缘。
影婆婆……是影婆婆来了……陈根生瘫坐在地上,眼神涣散,她要剪走我们的影子……
影婆婆
这个词像道闪电劈进我脑子里。奶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过:阿默记住,青鱼沟的影婆婆,爱偷小孩的影子,被她剪了影子的人,活不过三七……
当时我只当是吓唬小孩的话,现在想来,奶奶说的,可能都是真的。
手机彻底黑屏了,屋子里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刮擦声越来越响,棺盖被撬开一条缝,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涌了出来,里面夹杂着淡淡的槐花香。
我摸到门后的扁担,紧紧攥在手里,后背抵着冰冷的门板,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
突然,院坝里传来王婆凄厉的尖叫,接着是剪刀掉在地上的哐当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棺材里的刮擦声也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根生才哆哆嗦嗦地说:走……走了
我没说话,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风停了,槐树叶的沙沙声也没了,整个村子安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没有。
就在这时,我听见头顶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水滴落在地上。
可这是土房,屋顶是茅草和泥巴糊的,怎么会漏水
我慢慢抬起头。
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见房梁上挂着个黑影,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扫过我的脸颊,带着一股熟悉的腥甜味。
那是……王婆的尸体!
她的脖子被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脑袋冲着我,瞎眼的窟窿里还在滴血,滴在我的肩膀上,黏糊糊的。
而她手里,还攥着那把锈剪刀,剪刀上缠着一缕黑色的头发,像是刚从什么东西身上剪下来的。
4
棺中秘物
啊——!
我猛地后退,撞在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房梁上的尸体晃了晃,垂下来的头发扫过我的脸,冰冷刺骨。
怎么了怎么了陈根生被我的叫声惊醒,连滚带爬地摸向墙角,不知道摸到了什么,发出哗啦一声响。
我抄起扁担,想把尸体挑下来,可手刚碰到那冰冷的头发,就听见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很轻,很慢,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叩门。
谁我握紧扁担,声音发紧。
门外没有回应,还是咚、咚、咚地敲着。
陈根生突然哭了:是影婆婆……她没走……她在敲门……
闭嘴!我低吼一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点灯!
陈根生哆哆嗦嗦地摸火柴,好几次都没划着,手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滴在地上,留下一串血脚印。
咚、咚、咚。
敲门声还在继续,越来越急,门板都在微微震动。
我看见门缝里伸进来一根细细的东西,像是……头发
黑色的头发,越来越多,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地上蠕动,像一条条黑色的蛇,朝着我们爬过来。
点着了!陈根生终于把油灯点着了。
昏黄的光瞬间驱散了黑暗,地上的头发突然停止蠕动,然后像潮水般退了回去,消失在门缝里。
敲门声也停了。
我松了口气,刚要放下扁担,就看见棺材盖突然砰地一声弹开,从里面坐起一个人影!
那人影穿着爷爷的中山装,背对着我们,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爷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人影没回头,只是慢慢地抬起手,手里拿着半截槐树枝,树枝上还挂着几片干枯的叶子。
阿默……
他开口了,声音却不是爷爷的,而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是指甲刮玻璃。
陈根生吓得瘫在地上,油灯被他撞翻,火苗舔着地上的干草,发出噼啪的轻响。
我抄起扁担,一步步往后退,眼睛死死盯着棺材里的人影。
他缓缓地转过身。
那张脸,一半是爷爷的,皱纹深刻,嘴角紧抿;另一半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刮掉了,露出暗红色的肌肉和白森森的骨头,两只眼睛一只浑浊,一只却是黑沉沉的,像是深不见底的古井。
你把『影梳』藏哪儿了他(或者说她)开口问道,声音忽男忽女,交出来,我就让你死得痛快点。
影梳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从没听过这个东西。
我不知道什么影梳!我握紧扁担,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影,是魂,是青鱼沟的债,人影笑了起来,半边嘴咧开,露出森白的牙,你爷爷偷了我的东西,就得用你们陈家的影子来还!
说话间,他突然从棺材里跳了出来,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朝着我扑过来。
我侧身躲过,扁担横扫过去,重重地打在他身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他毫不在意,伸出枯瘦的手抓向我的脸,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土。
阿默!打他的影子!陈根生突然大喊,影婆婆怕光!更怕被自己的影子缠住!
我猛地反应过来,看向地上。
那人影的影子不在地上,而是贴在墙上!它比人影本身大得多,四肢扭曲,手里拿着一把细长的针,正朝着我的影子刺过来!
我迅速移动位置,让油灯的光把我的影子投在墙上,和那人影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啊——!
人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是被火烧到一样,疯狂地往后退,撞在棺材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墙上的影子也开始扭曲、变淡,手里的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化作一缕青烟。
趁着这个机会,我抓起地上的油灯,朝着人影扔过去。
油灯砸在他身上,灯油泼了一地,火苗瞬间窜起,把他裹在里面。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人影在火里挣扎,发出凄厉的惨叫,声音越来越尖,最后变成了一声猫叫般的嘶鸣,然后彻底不动了。
火焰渐渐熄灭,地上只留下一滩黑色的灰烬,散发出一股焦臭味。
陈根生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惨白如纸。
我走到棺材边,看着里面爷爷的尸体。他安详地躺着,像是睡着了,脖子上的勒痕消失了,手里还攥着那半截槐树枝。
等等,树枝上好像缠着什么东西。
我伸手把树枝拿起来,发现上面缠着一缕黑色的丝线,细得像头发,却比头发坚韧得多,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这是……影梳上的线
5
梳影秘闻
影梳……是梳影婆吃饭的家伙。
陈根生缓过劲来,靠在墙上,有气无力地说。他胳膊上的伤口不再流血,结了层暗红色的痂,看起来诡异得很。
梳影婆是什么我追问。
就是给影子梳头的人,陈根生咽了口唾沫,老辈人说,人有三魂七魄,魂藏在肉里,魄附在影中。人死后,魂归地府,魄留人间,附在生前最常待的东西上,或是……影子里。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梳影婆就是帮死人梳顺影子里的魄,让它们安心上路。可要是梳不好,或是动了歪心思……魄就会留在影子里,变成『影煞』,专找活人索命。
王婆就是梳影婆
嗯,陈根生点点头,她年轻时手艺好,十里八乡都请她去。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给村东头的李寡妇梳头时,剪了李寡妇男人的影子,结果没过三天,李寡妇就疯了,抱着孩子跳进了河里。村里人说她偷了死人的魄,把她赶去了后山。
那影梳呢
影梳是用槐木做的,梳齿是用死人的指骨磨的,陈根生打了个寒颤,梳影婆靠它吃饭,也靠它保命。据说影梳能锁住影子里的魄,还能……剪别人的影子补自己的。王婆瞎的那只眼,就是当年剪影子时被影煞伤的。
我捏着手里的黑色丝线,突然想起爷爷的中山装口袋里好像有东西。
我走过去,在爷爷的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盒子,巴掌大小,黑沉沉的,像是木头做的,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看起来很古老。
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把小小的木梳。
梳子是深褐色的,梳齿圆润,上面缠着几缕黑色的丝线,和我手里的一模一样。梳背上面刻着两个模糊的字,像是影和梳。
这就是……影梳我愣住了。
是它!陈根生的声音带着惊恐,王婆当年就是拿着它!怎么会在你爷手里
我拿起影梳,入手冰凉,梳齿间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槐花香。
突然,梳齿上的丝线动了一下,像是有生命般,顺着我的手指往上爬。
小心!陈根生大喊。
我赶紧把影梳扔回盒子里,盖紧盖子。丝线在盒子里挣扎了几下,很快就不动了。
这东西邪性得很,陈根生心有余悸地说,你爷怎么会有它
我也不知道。
爷爷在我印象里就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每天坐在槐树下抽烟袋,从没提过什么梳影婆、影煞。他怎么会有影梳又为什么要藏起来
阿默,陈根生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神里充满恐惧,你看外面。
我走到门口,撩开窗帘往外看。
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可村子里却静得可怕,没有鸡叫,没有狗吠,甚至连鸟叫都没有。
老槐树下的石碾子上,坐着十几个黑影,一动不动,像是statues。
我仔细一看,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那些都是村里人!
他们背对着我们,坐在石碾子上,姿势僵硬,脖子都扭向一个方向,朝着老槐树的树冠。
更诡异的是,地上没有他们的影子!
太阳已经快出来了,怎么可能没有影子
他们……他们的影子被剪了陈根生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没说话,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影婆婆(或者说影煞)没走,它不仅没走,还剪走了全村人的影子!
我们得离开这里!我抓起帆布包,去镇上报警!
没用的,陈根生摇着头,面如死灰,被剪了影子的人,走不出青鱼沟。当年李寡妇疯了后,村里人想把她送去县城,结果刚走到山口,她就倒在地上,身体像融化的蜡烛一样,变成了一滩血水。
我浑身一震:那我们怎么办
陈根生看着我手里的木盒,眼神闪烁:也许……也许影梳能救我们。老辈人说,影梳能锁魄,自然也能……招影。
招影
你的意思是,用影梳把被剪走的影子招回来
只能试试了,陈根生叹了口气,今天是槐夜祭最后一天,过了午时,被剪走的影子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了看窗外那些僵硬的人影,又看了看手里的木盒,深吸一口气:怎么做
去槐树下,陈根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影婆剪走的影子,都藏在槐树根下。只有在午时三刻,太阳最毒的时候,用影梳梳头,才能把它们招回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那时候,影煞也会出现,它不会让我们得逞的。
6
槐根藏影
通往老槐树的路像是被人用墨染过,黑沉沉的,两边的房屋门窗紧闭,静得可怕。
偶尔能看见一两个村里人站在自家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们,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神采,像是提线木偶。
别看他们的眼睛,陈根生压低声音,被剪了影子的人,会把活人拉进影里。
我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
越靠近老槐树,空气里的槐花香就越浓,浓得发腻,带着一股甜腥气,像是血腥味被糖水泡过。
石碾子上的人影还在,他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却没有丝毫暖意。
老槐树的树干比我想象的更粗,几个人都抱不过来,树皮上布满了沟壑,像是无数张扭曲的脸。树干底部有个黑漆漆的树洞,洞口渗出暗红色的汁液,顺着树根往下流,在地上汇成一条细细的小溪。
影子就在里面,陈根生指着树洞,声音发紧,你闻见没里面有……哭声。
我侧耳细听,果然听见树洞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细细密密的,像是有无数个小孩在里面哭。
那是被剪走的影子在哭,陈根生解释道,影子里藏着人的魄,魄离了体,就会不安,像没娘的孩子。
我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差不多快午时了。
该怎么做我拿出影梳,手心全是汗。
把影梳放在洞口,用自己的血抹在梳齿上,然后念『影归影,魂归魂,槐根深处觅真身』,陈根生看着我的眼睛,阿默,这可能会伤到你,影梳会吸活人的精气。
我咬了咬牙,用指甲把手指划破,挤出几滴血,抹在影梳上。
鲜血一碰到影梳,就被迅速吸收了,梳齿发出淡淡的红光,上面的黑色丝线也变得更加活跃,像是活了过来。
我把影梳放在树洞口,深吸一口气,念出那句口诀:
影归影,魂归魂,槐根深处觅真身!
话音刚落,树洞里的哭声突然变得凄厉起来,像是有无数只手在里面抓挠,发出沙沙的声响。
接着,一股黑色的雾气从树洞里涌了出来,雾气里夹杂着无数个小小的影子,它们在雾气中挣扎、哭喊,想要逃出来,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着。
来了!陈根生紧张地说,影煞要出来了!
黑色雾气越来越浓,渐渐凝聚成一个巨大的黑影,高得触碰到了槐树的枝桠,它没有五官,只有一双巨大的眼睛,闪烁着猩红的光。
还我影梳!黑影发出沉闷的咆哮,震得地面都在摇晃。
周围那些僵硬的人影突然动了,他们像潮水般朝着我们涌过来,伸出枯瘦的手,想要抓住我们。
拦住他们!陈根生抄起扁担,朝着最近的一个人影打过去。
那人影被打个正着,却毫不在意,继续往前扑。
我赶紧拿起影梳,对着黑影大喊:影子是大家的,不是你的!
黑影似乎被激怒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朝我扑过来。
就在这时,影梳突然爆发出强烈的红光,梳齿上的黑色丝线像是有生命般,朝着黑影射过去,缠住了它的身体。
啊——!黑影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在红光中不断扭曲、挣扎。
树洞里的黑色雾气开始消散,那些小小的影子趁机逃了出来,像归巢的鸟儿一样,朝着各自的主人飞去。
被影子附身的村里人晃了晃,眼神渐渐恢复了神采,他们茫然地看着四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黑影的挣扎越来越弱,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被影梳吸收了进去。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地上,映出无数个晃动的影子。
一切都结束了。
陈根生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
我拿着影梳,看着上面的黑色丝线,它们变得更加乌黑发亮,像是有了生命。
把它放回去吧,陈根生说,影梳不属于任何人,它该待在槐树下。
我走到树洞边,把影梳放了进去,然后用石头堵住洞口。
做完这一切,我和陈根生相视而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动了动,它抬起手,做出一个剪刀的手势,对着陈根生的影子,猛地剪了下去!
我吓得浑身一僵,刚想提醒陈根生,却看见他的影子突然裂开,变成了两个!
一个是陈根生自己的影子,另一个……是王婆的影子!
王婆的影子手里拿着一把锈剪刀,正对着我狞笑!
小心!陈根生大喊,猛地推开我。
锈剪刀擦着我的胳膊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王婆的影子朝着我扑过来,我赶紧躲开,却看见它的身后,还有无数个影子从槐树根下钻出来,它们形态各异,有老有少,都是青鱼沟历代死去的人!
原来影煞不止一个!
陈根生说得没错,影梳能招影,也能招来了所有藏在槐树下的影煞!
跑!我拉起陈根生,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无数凄厉的尖叫和嘶吼,还有剪刀划过空气的嗖嗖声。
我们拼命地跑,不敢回头,只知道朝着村外跑,朝着有阳光的地方跑。
我不知道我们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动,才瘫倒在山口的草地上。
回头望去,青鱼沟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老槐树的影子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是一个巨大的怪物,蛰伏在那里。
陈根生看着自己胳膊上的伤口,突然笑了:阿默,你看,我的影子回来了。
我看向他的影子,完整无缺,没有一丝异常。
可当我看向自己的影子时,却发现它的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木梳。
梳齿上,缠着一缕黑色的丝线。
7
尾声
我再也没回过青鱼沟。
陈根生后来给我打了个电话,说那天我们走后,村里又恢复了平静,那些影煞像是从未出现过。
他还说,有人在槐树下发现了一个新的树洞,里面放着一把生锈的剪刀,和一缕黑色的头发。
我没告诉他,我影子里的那把影梳,一直都在。
有时候在夜里,我会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梳头,梳齿间缠着黑色的丝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槐花开,槐花谢,
影里藏着谁的血,
梳一梳,剪一剪,
世世代代剪不绝……
我知道,我成了新的梳影婆。
影梳选择了我,就像当年选择王婆,选择爷爷一样。
也许这就是青鱼沟的宿命,世世代代,永不停歇。
昨天,我收到一个匿名的包裹,里面是一缕黑色的头发,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槐花开了,该回家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