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在荣国府抄家那日断了气,再睁眼却成了建安年间一个待斩的文士。
刑场上,他吟诵林黛玉的葬花词,竟让监斩官泪落如雨刀下留人。
被押往许都途中,宝玉靠梦中红楼诗感动兵卒逃过一死。
金銮殿上,曹操设下文台试讲,实为陷阱捕捉异己文人。
宝玉以纸上红楼梦为题挥毫泼墨,满堂皆惊。
帘幕后,曹操身边执笔女官史清微手腕一抖,墨点污了竹简——那张脸分明是林黛玉。
深夜密谈,宝玉才知黛玉已在此世蛰伏三年:你既知这是吃人的世道,为何还要以卵击石
宝玉抚过她案头反扣的竹简,轻声道:颦儿,你桌上压着的,可是建安十三年的血泪名册
阴冷刺骨的寒意,像是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骨蜿蜒而上,猛地钻进了天灵盖。贾宝玉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溺毙的深潭里被拖拽出来。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入目所及,不是大观园雕梁画栋的暖阁,也不是抄家那日纷扬如雪、带着死亡气息的封条,而是冰冷的、粗粝的、带着浓重潮霉味的石壁。几缕微弱昏黄的光,从头顶高处一个巴掌大的孔洞漏下来,勉强勾勒出这方寸之地的轮廓——一个低矮、污秽、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土牢。
四肢百骸传来散架般的剧痛,尤其是脖颈,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死死勒紧,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窒息的眩晕。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抚摸脖颈,手腕上沉重的镣铐哗啦作响,冰冷的铁环深深嵌入皮肉,磨破了肌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唔…
一声痛苦的低吟不受控制地溢出喉咙。
醒了
一个粗嘎沙哑的声音在角落响起,带着浓重的嘲弄和一丝同病相怜的麻木,省点力气吧,徐兄。明日午时三刻,黄泉路上,有的是时间喊疼。
徐兄宝玉茫然地转动着沉重的头颅,看向声音来源。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只能依稀看出是个男子,破烂的囚衣上沾满污垢,露出的皮肤布满鞭痕和淤青。那双深陷在污垢里的眼睛,浑浊不堪,唯有深处残留着一星半点属于读书人的清亮,此刻也已被死气彻底笼罩。
我…是谁
宝玉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陌生得连自己都心惊。这不是他的声音。这具身体,也不是他的身体!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荣国府抄家的混乱、哭喊、兵甲碰撞声、祖母绝望的呼唤、宝钗煞白的脸、黛玉咳血倒下的身影…最后定格在一片刺目的猩红和撕裂般的剧痛中——那似乎是…脖颈被利刃斩断的幻痛
哈!
角落那人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苦笑,牵扯着身上的伤口,疼得他一阵抽搐,徐文远啊徐文远,你莫不是吓疯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也好,忘了好,忘了你那几首讥讽时政、犯了大忌讳的歪诗,忘了你恩师蔡邕公是如何被构陷致死,忘了明日你我就要在这许都城外,做那曹司空立威的祭旗之物!
轰隆!
徐文远蔡邕曹司空建安这些名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宝玉混沌的意识里,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带着原主临死前的巨大悲愤和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他的脑海。
他是徐文远,寒门学子,曾拜在大儒蔡邕门下。恩师因直言获罪,惨死狱中。他悲愤难抑,写了几首悼念恩师、暗讽当权者钳制言论、滥杀文士的诗篇。不知如何泄露,昨日被如狼似虎的甲士破门而入,冠以诽谤朝政、蛊惑人心的罪名,打入这死牢。明日午时三刻,许都南门外,斩首示众!
而那个下令的人,是权倾朝野,挟天子以令诸侯,正厉兵秣马、意图扫平北方的——曹操,曹孟德!
建安…建安十三年宝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绝望深渊。这里不是他的大观园,不是他的温柔乡。这里是铁与血的三国!是乱世人命贱如草的修罗场!而他,贾宝玉,大观园里最无用的富贵闲人,竟借尸还魂,成了这建安年间一个待宰的、卑微如蝼蚁的文士!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几乎将他再次吞噬。什么金玉良缘,什么木石前盟,什么富贵闲愁…在这冰冷的镣铐和浓重的死亡气息面前,脆弱得像一个一戳即破的七彩泡沫。黛玉…颦儿…那张苍白、咳血、最后在他怀中逐渐冰冷的脸…是了,荣国府抄家那日,她也…死了。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虚无猛地攫住了他,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在这陌生的乱世,顶着陌生的躯壳,背负着陌生的死罪,或许…就这样随波逐流,让那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斩断这荒谬的重生,也是一种解脱
他颓然闭上眼,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空,任由沉重的镣铐将他拖向冰冷肮脏的地面。角落里的难友见他如此,也只当他是认命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牢房里再次陷入死寂,唯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敲打着漫漫长夜。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却极其熟悉的气息,如同游丝般钻入他混乱的识海。不是牢房的霉味,不是血腥气,而是一种…清冷的、带着草木泥土芬芳的、仿佛潇湘馆外竹林晨露的气息。黛玉的气息!
宝玉猛地一震,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不!不对!颦儿…颦儿已经…可这气息…这感觉…如此真实!难道是…魂魄残留的执念还是…这陌生的天地间,尚存一丝与她相关的微末联系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迸发的火星,瞬间燎原!葬花词!颦儿的葬花词!那字字泣血、句句含泪的词句!若这天地间真有魂魄相通,若这乱世尚存一丝对至情至性的感应…或许…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抬起被铁链束缚的手,去触碰那虚无缥缈的气息。镣铐冰冷刺骨,颈间的勒痛阵阵袭来,但心底那点微弱的火星,却顽强地燃烧起来,驱散着浓稠的绝望。
天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牢狱最深的黑暗。死牢沉重的木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被推开,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铁锈味的寒风猛地灌入。两个身材魁梧、面如寒铁的狱卒大步走了进来,铠甲铿锵,腰刀晃动,带来浓重的煞气。
时辰到!徐文远,王仲宣!上路!
为首的狱卒声音冰冷,毫无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件寻常公事。
角落里的王仲宣身体剧烈一抖,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软下去。狱卒粗暴地将他架起,拖死狗般往外拽。
宝玉——或者说徐文远的身体,也被粗暴地拉扯起来。沉重的镣铐撞击着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哗啦声。他踉跄着被推出牢门,刺目的阳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外面并非想象中的刑场,而是一条由森严甲士组成的甬道,长戟如林,反射着冰冷的寒光,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城门洞。原来,刑场设在城外。
他被推搡着,跌跌撞撞地走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两侧是高耸的许都城垣,沉默而压抑。道路两旁,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大多是衣衫褴褛的平民,也有少数身着儒衫、面带戚容的文士。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有麻木,有恐惧,有好奇,也有兔死狐悲的哀伤。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涌来。
又一个…蔡公的门生…
写诗写诗也能掉脑袋了…
曹司空…唉…
肃静!
押送的军官厉声呵斥,皮鞭在空中炸响,人群瞬间噤若寒蝉,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和镣铐的拖曳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城门的阴影越来越近,仿佛巨兽张开的漆黑大口。穿过幽深的门洞,眼前骤然开阔,却又被一片肃杀之气填满。
一片略高的土坡被清理出来,权作刑台。四周布满了披甲执锐的兵士,刀出半鞘,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人群。刑台中央,一个赤着上身、肌肉虬结、满脸横肉的刽子手,正用一块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柄厚背鬼头刀。刀锋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眼而冷酷的光芒。
土坡下,监斩官的位置上,端坐着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文官。他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此刻却眉头紧锁,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刑台,只是机械地翻看着手中的一卷公文,手指微微颤抖。正是曹操麾下掌管文书典章的掾属,路粹。
王仲宣被先一步拖上刑台,按跪在地。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口中语无伦次地喊着冤枉、饶命。那凄厉的哭嚎在肃杀的刑场上显得格外刺耳。
刽子手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看向监斩官路粹。
路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脸上的不忍和内心的动摇,展开手中的判词,声音干涩地宣读:罪人王仲宣,徐文远,诽谤朝政,蛊惑人心,罪无可赦!依律,斩立决!验明正身,即刻行刑!
宣读完毕,他飞快地将一支朱砂笔在判词上画了个圈,如同烫手般丢给身旁的属吏,然后迅速别过脸去。
行刑!
属吏高声唱喏。
刽子手得令,眼中凶光一闪,蒲扇般的大手抓住王仲宣的头发,粗暴地将他低垂的头颅按在冰冷的木墩上。鬼头刀高高扬起,刀锋在日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弧光!
啊——!
王仲宣发出最后一声非人的惨嚎。
噗嗤!
沉闷的利刃入肉声响起。血光冲天!一颗头颅滚落尘埃,无头的尸身抽搐了几下,颓然倒地。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
人群爆发出压抑的惊呼和抽泣。路粹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煞白,几乎呕吐出来,紧紧闭上了眼睛。
轮到宝玉了。
两名如狼似虎的军士冲上来,粗暴地抓住他的胳膊,要将他拖向那沾满新鲜血迹的木墩。刺鼻的血腥味直冲脑门,眼前是王仲宣那犹自圆睁、充满无尽恐惧和茫然的双眼。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宝玉被狠狠掼在木墩前,粗糙的木刺扎进膝盖。刽子手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站在了他身后,巨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那柄尚在滴血的鬼头刀,再次被举起。
路粹强忍着不适,睁开眼,准备例行公事地喊出最后一声斩。他的目光扫过跪在血泊中的青年。这个叫徐文远的年轻人,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哭嚎,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像王仲宣那样瘫软如泥。他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在…啜泣可那姿态,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哀伤,一种与这血腥刑场格格不入的、纯粹为美之消亡而生的巨大悲恸。
路粹的心,莫名地被这姿态刺了一下。他张了张嘴,那句斩字,竟一时卡在喉咙里。
就在这时,宝玉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茫然。目光穿过刽子手高举的屠刀,穿过监斩的官吏,穿过森严的兵甲,投向遥远的天际,仿佛在凝视着另一个时空的、已然凋零的繁花。他沾着尘土和血污的嘴唇,微微翕动,一个清越、哀婉、却又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如同空谷幽兰,在这充斥着血腥和暴力的刑场上,低低地吟诵开来: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字字清晰,句句含情。那不是慷慨赴死的悲歌,不是对不公的控诉,而是一个灵魂,在悼念美好事物的逝去,在哀叹那无可挽回的凋零。是葬花,亦是葬己。
这奇异的诗句,这不合时宜的悲音,像一股清冷的风,骤然吹散了刑场上浓重的血腥和杀气。所有人都愣住了。举刀的刽子手动作僵在半空,脸上凶戾的表情凝固,露出一丝困惑。周围的士兵面面相觑,握紧兵器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几分。人群中压抑的啜泣声也停了,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和一种莫名的悸动,聚焦在那个跪在血泊中、吟诵着绝美哀词的青年身上。
路粹更是如遭雷击!他猛地挺直了身体,双眼死死地盯着宝玉,脸上血色褪尽,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这诗句!这意境!这深入骨髓的哀愁与对美的怜惜!这绝非寻常的诽谤之作!它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内心深处某个被经世致用、被权力倾轧层层包裹的角落——那个属于纯粹文心、属于对天地至美之感悟的角落!他曾是读书人,他也曾为一片落花、一阙残月而心动神摇!可在这乱世,在司空府的案牍劳形中,这些,早已被刻意遗忘、深埋。
此刻,这诗句却如魔咒般唤醒了一切。
宝玉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与绝望: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人去梁空巢也倾…
路粹喃喃地重复着最后一句,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直冲眼底。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爱女,想起了故园荒芜的书房,想起了那些在乱世烽烟中无声湮灭的诗稿和理想…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怆,一种物伤其类的共鸣,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作为监斩官的理智堤坝。
热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滚烫的泪珠顺着他保养得宜的白净面颊滑落,滴在青色的官袍前襟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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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
就在刽子手回过神,眼中凶光再起,手臂肌肉贲张欲要挥刀斩落的千钧一发之际!路粹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和哽咽而尖锐变形,甚至破了音,刀下留人!!!
这一声嘶喊,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刑场上空!
刽子手的手臂僵在半空,愕然回头。周围的士兵全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失态的监斩官。人群更是发出一片压抑的哗然。
路粹也顾不得仪态了,他几步冲到刑台边缘,指着宝玉,对着同样一脸懵然的属吏和负责押解的军官,语无伦次地急声道:此人…此人之诗…非同凡响!绝非寻常谤讪!其中…其中必有隐情!速速押回!待本官…待本官禀明司空,再行定夺!快!押回去!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慌乱和一种挽救什么的急迫。
军官和刽子手对视一眼,虽然满腹狐疑,但监斩官的命令就是命令。几个士兵迟疑地上前,将还沉浸在葬花词意境中、恍恍惚惚的宝玉从血泊里拖了起来,重新戴上更沉重的枷锁。
路粹看着被拖走的宝玉背影,胸口剧烈起伏,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悲怆诗句还在脑中盘旋。他颓然坐回椅子,手指深深插入发髻,官帽歪斜也浑然不觉。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知道自己此举已是大大的逾矩,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但…那诗…那诗中的魂灵…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它被一刀斩断。
押回…许都大牢…严加看管…
他有气无力地对属吏补充道,声音疲惫不堪。
刑场上的变故,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消息很快传回了许都司空府。
议事堂内,烛火通明。曹操正与几位心腹谋士——荀彧、郭嘉、程昱——商议着南征荆州的粮草筹措事宜。他身着常服,斜倚在凭几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印,眼神锐利如鹰,听着荀彧条理清晰的禀报。
一个亲兵统领脚步匆匆地走进来,在堂下单膝跪地,低声将刑场上的异状和路粹临场叫停行刑、押回徐文远的事情,简明扼要地禀报了一遍,尤其提到了那青年在屠刀下吟诵的古怪诗句和路粹的失态落泪。

曹操手中把玩玉印的动作微微一顿,狭长的眼眸眯了起来,掠过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寒光,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他低声重复着亲兵统领转述的诗句片段,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印钮上摩挲着。
堂下瞬间安静下来。荀彧微微蹙眉,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丝凝重。郭嘉则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程昱抚着胡须,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路伯喈(路粹字伯喈)…
曹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缓缓坐直了身体,他一向谨慎,竟当众落泪…为一个待斩的谤讪之徒
据报,那徐文远所吟诗句,凄婉哀绝,似为悼花,意境…颇为新奇动人。
亲兵统领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悼花
曹操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刀架在脖子上,不思求生,反倒有闲情逸致…悼花
他眼中精光一闪,那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堂宇,落在了遥远刑场那个行为怪诞的囚徒身上。
司空,
荀彧起身,拱手道,路掾属此举虽显孟浪,但其中或有隐情。此子诗才若真如路掾属反应那般惊人,贸然处决,恐失人才,亦恐寒了部分士子之心。不若…暂留其命,押回许都详加审问
郭嘉轻笑一声,接口道:文若先生所言甚是。况且,这‘悼花’之诗,出现在刑场屠刀之下,本身就透着诡异。嘉倒想听听,这花,是为何而谢这香,又断在何处
他眼中闪烁着洞察人心的光芒,或许,这花非花…香非香呢
话中暗示之意,不言而喻——是否借悼花之名,行谤讪之实
曹操沉默着,手指在凭几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明灭不定。整个议事堂的气氛变得凝重而微妙。
片刻,他停下了敲击,抬眼看向亲兵统领,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罪囚徐文远,暂押许都大牢,严加看管,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路粹…擅改刑期,举止失措,罚俸三月,闭门思过十日。
喏!
亲兵统领领命,躬身退下。
曹操的目光扫过堂下诸人,最后落在荀彧和郭嘉身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文若,奉孝,看来这许都…又来了个有意思的人物。花开花谢…呵呵,这建安十三年的冬,或许不会太寂寞了。
他重新拿起那枚玉印,目光却变得幽深,仿佛透过冰冷的玉石,看到了那个在屠刀下吟诗的青年。一种混合着警惕、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异数的本能厌恶的情绪,在他心中悄然滋生。徐文远…这个名字,连同那凄婉的葬花词,第一次真正落入了这位乱世枭雄的视野。
沉重的牢门再次在身后合拢,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点天光。宝玉——或者说徐文远——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跌回那方寸之地。比之前更加沉重的枷锁套在脖颈和手腕上,冰冷的铁器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这一次,牢房里只剩下他一人。角落王仲宣留下的那点微末气息,也已被新鲜的血腥味彻底覆盖。
劫后余生的庆幸一丝也无。只有更深重的疲惫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浸透了骨髓。路粹的眼泪,那柄悬停在头顶的鬼头刀,王仲宣滚落的头颅,混杂着葬花词的凄美意象,在他脑海中疯狂搅动、冲撞。黛玉的脸,潇湘馆的翠竹,大观园的繁华与倾覆…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将他死死缠住。
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灵魂深处无法排遣的巨大空洞和荒谬感。葬花词救了他一命这简直是对颦儿,对那字字血泪的绝唱,最大的讽刺!用悼念她的诗,来苟延自己这具陌生躯壳的残喘
呵…呵呵…
嘶哑破碎的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在死寂的牢房里回荡,比哭更难听。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再次被打开。这次进来的不是狱卒,而是两个身着黑色劲装、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刀的汉子。他们身上带着一种与普通狱卒截然不同的、内敛而危险的气息。
徐文远
为首一人声音平板无波。
宝玉麻木地抬起头。
司空有令,押解回许都。走!
没有多余的解释,两人上前,动作麻利却毫不留情地将他架起。
没有囚车,只有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他被捆住双手,拴在马鞍后。押解的除了那两个黑衣人,还有一队约十人的普通军士。队伍沉默地离开了这处临时关押的城外牢狱,踏上了通往许都的官道。
官道漫长而枯燥。深秋的寒风如同刀子,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抽打在脸上身上。宝玉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马后,沉重的脚镣磨破了脚踝,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饥饿、寒冷、疲惫、以及巨大的精神冲击,如同跗骨之蛆,不断蚕食着他的意志。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
押解的军士们显然对被临时抽调来做这种押送一个酸腐文人的差事颇为不满。路途沉闷,他们开始低声抱怨,话题很快转向了司空府的动向、军饷的拖欠,以及…女人。
听说司空新纳的那个小夫人,啧啧,那身段…
嗨,再漂亮也是别人的。倒不如城西酒肆那个寡妇,那才叫够味儿!
污言秽语夹杂着粗俗的笑声,在寒风中飘荡。
宝玉充耳不闻,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他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一些破碎的画面和诗句,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是《红楼梦》里的句子,那些他曾视为游戏笔墨、风花雪月的文字。怡红院的欢笑,海棠诗社的雅集,宝钗的好风凭借力,湘云的寒塘渡鹤影…还有黛玉的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花落人亡两不知…
他下意识地,喃喃念出了声。声音微弱,却清晰地飘散在风里。
一个正唾沫横飞吹嘘自己战绩的军士猛地住了口,疑惑地回头看向宝玉:那酸子,嘀咕什么呢
宝玉没有回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另一个画面浮现:是宝玉生日宴上,群芳抽花签。宝钗抽到牡丹,任是无情也动人…探春抽到杏花,日边红杏倚云栽…黛玉抽到芙蓉,莫怨东风当自嗟…当时只道是寻常游戏,此刻想来,竟字字如谶!
莫怨东风当自嗟…风刀霜剑严相逼…
他又一次低语出声,这一次,带着更深的苦涩和自嘲。风刀霜剑…这乱世的风霜,可比大观园的严酷万倍!
那问话的军士见他不答,反而又念起更听不懂的句子,不由得有些恼怒,正要呵斥,却被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拉住了。
老兵姓张,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眼神却比其他人多了几分沉静。他侧耳听着宝玉断断续续的低语,那些零碎的词句——红颜老、花落人亡、风刀霜剑、聚散如萍…虽不明其意,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对美好逝去的无奈,对身世飘零的哀叹,却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中了他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
他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女儿。女儿也爱花,家门口曾有一株小小的桃树,每年春天都开得灿烂。女儿病重时,还挣扎着要看一眼窗外的桃花…后来,女儿没了,桃树也死于战乱。他记得女儿苍白的小脸,记得桃花飘落的样子…那种痛,被这囚徒破碎的诗句,猝不及防地唤醒了。
张老兵沉默地听着,脸上的不耐渐渐褪去,代之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他默默地解下腰间的水囊,走到步履蹒跚的宝玉身边,拔开塞子,递了过去。
宝玉茫然地抬起头,对上张老兵那双带着沧桑和一丝悲悯的眼睛。喉咙的干渴让他本能地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冰冷的清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谢…谢谢…
他嘶哑地道谢。
张老兵没说话,只是拿回水囊,默默走回队伍。但接下来的路程,他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偶尔在宝玉踉跄时,会不着痕迹地扶他一把。其他军士见老兵如此,又见宝玉那副失魂落魄、念着疯言疯语的样子,倒也觉得无趣,不再刻意刁难,只是低声嘟囔几句晦气。
队伍继续在寒风中跋涉。天色渐晚,暮色四合。官道旁出现一片稀疏的树林。领头的黑衣人和军官商议几句,决定在林边空地扎营过夜。
篝火点燃,驱散了些许寒意。军士们围坐在火堆旁,拿出干硬的饼子啃食,传递着水囊。宝玉被捆着手脚,丢在离火堆稍远的树下阴影里,无人理会。
饥肠辘辘,寒气透骨。宝玉蜷缩着,意识又开始模糊。篝火的暖意传不到这里,只有刺骨的冷。他仿佛又回到了荣府抄家那日的混乱,看到了黛玉咳血倒下的身影,听到了宝钗绝望的呼唤…巨大的悲伤和孤独再次将他淹没。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他无意识地低吟着,那是《红豆词》,字字句句,都是锥心之痛,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
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缠绵与绝望,如同濒死鸟儿的哀鸣。
篝火旁,原本喧闹的军士们渐渐安静下来。那哀婉凄绝的调子,那愁肠百结的词句,像是一股幽幽的冷泉,流淌在寒冷的夜色里,浸润着每个人的耳朵。他们大多粗鄙不文,听不懂词中深意,但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愁绪,却是最直接的情感冲击。
一个年轻的军士听着听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圈微微泛红,悄悄别过脸去。另一个低头默默啃着饼子,动作慢了许多。连那两个一直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黑衣人,也朝阴影里的宝玉投去了复杂的一瞥。
张老兵默默站起身,拿了一个自己省下的、还算软乎些的饼子,又舀了一瓢热水,走到宝玉身边,蹲下身,将饼子塞到他被捆住的手边,把水瓢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吃点吧。
老兵的嗓音沙哑,你这调子…听得人心口发堵。再不吃点,怕是要冻死饿死在这路上了。
宝玉怔怔地看着老兵,又看了看手边的饼子和唇边的热水。一股微弱的暖流,从冰冷的胃部升起,缓缓扩散。他艰难地就着老兵的手,喝了几口热水,又费力地啃了一小块饼子。
老丈…为何…
他嘶哑地问。
张老兵摇摇头,眼神望向跳跃的篝火,又仿佛透过火光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不为什么。听着难受。这世道…谁心里还没点苦呢你这调子…唱到人心里去了。
他顿了顿,低声道,好好活着吧。能写出这样调子的人…命不该绝在这荒郊野外。
说完,他不再多言,起身回到了火堆旁。
这一夜,再无人来为难宝玉。他靠着冰冷的树干,在时断时续、低如蚊蚋的吟诵声中,半昏半醒地捱到了天明。篝火的光映着他苍白消瘦的脸,上面残留着泪痕,也映着周围军士们或沉思、或叹息、或略显柔和的脸庞。那些红楼的诗句,如同无形的丝线,在这肃杀的押解途中,悄然织就了一张薄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