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年还是忘了取快递。
你现在去取。
我拿着锅铲固执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
看着他脱了鞋子,走向沙发,瘫倒身子,掏出手机,打开短视频。
明天再拿。
连一个眼神都不稀得给我。
一根紧绷的弦在我脑中猛地断掉。
我们离婚。
也许是油烟机声音太吵,也许是太沉溺于视频。
他没有回应我。
我们离婚。我大声重复道。
他终于抬起头,但也只瞥了我一眼。
神经。
过了几秒,他站起身不耐烦地冲我皱起眉头。
不就是个快递。
还离婚离了我你能活吗
1
陈述年嗤笑一声,随即揣上钥匙。
拿拿拿,不然十二中大名鼎鼎的老校花就要跟我离婚咯,被别人抢走我可怎么办,呵。
说罢一边出门一边拨了电话。
电话那头黏黏糊糊地传来一句年哥,分明就是他单位新来的实习生。
我的心脏疼得发抖。
再也撑不住身子沿着厨房门滑坐到地上。
可厨房从来不是休息的地方。
身后一股焦味扑鼻而来。
我想都来不及想便爬着起身。
关了火,开了窗,看着锅里一团黑黢黢的不明物,终于哭了出来。
但我忘了这窗户外的天井对面也是隔壁家的厨房,里头正有一双眼既好奇又不忍地看着我。
成年人的世界,哭也矫情。
我强忍下泪意,尴尬地关上窗,有些无助地收拾起台面,恍然发现自己快要忘了方才在难过些什么。
生活的车轮无情地碾过我的额头。
他滚滚向前,而我除了多出三条抬头纹也再没有收获。
陈述年很快回来。
只是这次还跟着一个人。
正是方才电话那头的实习生。
嫂子,打扰了。小姑娘探头进来,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水嫩漂亮。
我勉强笑笑,不明所以地看向陈述年。
他目光坦荡:小敏正好在附近找房子,我请她来家里吃饭,饭菜够吧
我下意识把锅挡在身后。
但很快被陈述年发现,他皱着眉头推开我:徐尽欢,这么多年了还会犯这种错吗
全然不顾背后有客人在。
甚至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提高了音量:愣着干干什么,洗啊。
不好意思啊小敏,要不年哥请你出去吃。
小姑娘忙摆手:不用不用。
话虽如此,她还是瞪着小鹿一般的眼睛好奇地看向我:嫂子真不会做吗
走走走,别管她。
我握着抹布的手不住颤抖。
快递拿了吗我问他。
陈述年往前迈的脚步只顿了一瞬:不顺路,你自己去。
我别过头,眼泪还是滑了下来。
四年恋爱,三年婚姻,承诺和约定尚未能忘。
到头来,就那样。
2
砰的一声。
陈述年带着小敏关门离开。
那声响不大,却像一记巴掌狠狠打在我的脸上。
厨房里只剩下我。
一地狼藉,一锅焦糊,还有脸上未干的泪痕。
离了我你能活吗
那句带着轻蔑的嗤笑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我也曾像小敏那样年轻漂亮。
我徐尽欢,十二中当年最耀眼的那朵花,追我的男生能从教室排到校门口。
情书塞满抽屉,课间操时总有目光追随,连隔壁学校的风云人物都托人递过话。
那时的我像只骄傲的孔雀。
而陈述年不过是那众多仰望者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个子不高,相貌平平,成绩中等,家境普通。
我记得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我放学的路上,手里攥着瓶我最爱喝的冰镇汽水。
夏天汗湿了后背,冬天冻红了鼻尖。
他会在校庆活动上,明明自己也不会吵架,却为了给我抢一个前排位置,跟人高马大的体育生争得面红耳赤。
他会在下雨天,把自己的伞硬塞给我,自己淋着雨跑回家,第二天打着喷嚏还傻乎乎地笑。
毕业那天,他站在学校那棵老槐树下,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徐尽欢,跟我在一起吧!我可能给不了你大富大贵,但我发誓,这辈子绝不让你吃苦!我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
那时的誓言,带着少年人滚烫的真心,像蜜糖一样糊住了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眼底的真诚和笃定,心想,轰轰烈烈的爱情或许会灼伤人,这样踏踏实实,一心一意对我好的,才是能过日子的吧
于是我们恋爱了。
毕业后,顺理成章地结婚。
他说他负责在外打拼赚钱养家,我负责把家里打理得温馨舒适,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他说:欢欢,你只要在家美美的,开开心心的就好,外面那些辛苦事,有我呢。
我多蠢啊,我信了。
我收起了曾经在校园里那份张扬的羽翼,心甘情愿地退回到这方寸之地。
我以为这是他对我的呵护,是爱的另一种表达。
我学着洗手作羹汤,学着熨烫他的衬衫,学着计算水电煤气费,学着把家里布置得窗明几净,等着他每天下班回来,给他一个温暖的港湾。
一开始他也是处处呵护。
可渐渐的,他口中的打拼越来越忙,回家越来越晚,脾气却越来越大。
不再记得纪念日。
不再留意我新换的发型。
不再关心我今天做了什么。
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我的付出,却吝啬于一句肯定或感谢。
那个曾经视我为珍宝、唯恐我受一点委屈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把不就是……挂在嘴边的丈夫。
不就是忘了取快递吗
不就是刷视频吗
不就是回来晚了吗
不就是让你在家待着吗有什么累的
我的世界,从曾经星光璀璨的舞台,缩小成了这个油烟弥漫的厨房,这个需要时刻保持整洁却总被轻易弄乱的客厅,这个承载着无数琐碎和等待的家。
而他的世界,却在不断扩大,充满了工作、应酬、以及……像小敏那样年轻鲜活、对他充满崇拜的后辈。
离了我你能活吗
原来我早已失去了独立行走的能力,我的价值,似乎只被定义在这个家里。
定义在能否做好一顿饭的体面上。
而如今,这唯一的价值也被他轻贱地踩在脚下。
我扶着水槽边缘,冰冷的水流冲刷着锅底的焦黑,却冲不散心头的阴霾。
看着水面上那个双眼红肿的女人,我早就回忆不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了。
我猛地关掉水龙头。
水流声戛然而止,厨房里死一般寂静。
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收拾好厨房去取了那份陈述年始终不记得的快递。
这份快递其实是一份邀请函。
一位老友新开画廊的邀请函。
3
几天前,大学室友林薇联系到了我。
当年睡我上铺爱旷课的姐妹,如今在城东开了家挺有格调的新画廊。
她的语气是多年未变的爽利。
尽欢,来帮我吧!从基础做起,慢慢上手,你当年那点底子,捡起来快得很!总比闷在家里强!
那一刻,属于颜料和画布的气息仿佛隔着电话线涌了过来。
我甚至能想象指尖重新沾染上油彩的微黏触感,能想象阳光透过画廊高阔的落地窗,洒在那些沉默却充满力量的画作上的样子。
晚饭后,趁着陈述年心情似乎还不错,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跟你商量个事
嗯他眼皮都没抬,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得飞快,短视频里夸张的笑声尖锐地刺破安静。
林薇,就是大学时我那个室友,记得吧
她开了家新画廊,说缺人,问我要不要去试试,从基础的做起……我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自己都厌恶的试探和不确定。
他划屏幕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盛满少年热忱如今却只剩下疲惫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钉在我脸上。
嘴角先是向下撇了撇。
随即,一个极其刺眼的弧度慢慢拉扯开来。
不是笑,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脑子没进水吧
他身体向后,重重地陷进沙发里。
手机啪地一声被随意丢在茶几上,屏幕还亮着,里面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扭动着腰肢。
画廊从基础做起
你当自己是二十出头刚毕业的小姑娘呢
你懂现在艺术市场什么行情知道怎么跟那些装腔作势的买家打交道知道怎么伺候那些眼高于顶的所谓‘艺术家’
他每问一句,我的脸色就白一分。
在家待着不好吗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
他语气里的不耐烦和轻蔑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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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异想天开了,还想去外面闯省省吧。
那盆刚刚在心里冒了点火星的炭,被他兜头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
是啊,我算什么呢
一个与社会脱节了五年的家庭主妇,一个连锅都端不稳的废物。
我默默地转过身,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让哗哗的水声掩盖住我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没想到,过了两天林薇又发来信息。
言辞恳切,甚至发了几张画廊内部正在布展的照片。
那些线条、色彩、光影构成的空间,像带着魔力,再次狠狠攫住了我的心。
鬼使神差地,我回复了一个好字。
指尖点在发送键上时,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陈述年就回来了。
他那天似乎格外烦躁,公文包随手扔在地上。
我深吸一口气,像等待宣判一样,站在客厅中央。
我答应林薇了,去画廊试试。
他解扣子的动作猛地僵住。
霍然转身,那双眼睛里的麻木瞬间被一种近乎阴鸷的审视取代。
他一步步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将我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里。
徐尽欢,他叫我的全名,声音低沉得可怕,你非要跟我对着干是不是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他盯着我,眼神复杂地变幻着。
我以为会迎来一场暴怒。
可那股逼人的戾气竟一点点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疲惫的担忧。
他叹了口气,抬手似乎想碰我的脸。
我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然后缓缓放下,声音放得很低。
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柔软。
欢欢,我不是要拦着你,我是担心你。
他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忧虑。
你这么多年没接触社会了,外面多复杂
人心叵测!画廊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心思单纯,又没什么社会经验,我怕你吃亏,怕你被人欺负,怕你受到伤害。
他往前凑近一步,气息拂过我的耳畔,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蛊惑:在家不好吗有我护着你,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外面风大雨大,你何必去受那份罪
听话,别去了,嗯
担心。
保护。
这两个词像带着倒钩的蜜糖。
那被他亲手浇灭的火星,竟在这温柔的担忧下,又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是啊,外面那么复杂,我真的可以吗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动摇。
我看着他写满担忧的脸,那曾经让我无比心安的轮廓,几乎就要点头,几乎就要说出那个好字,重新把自己缩回那个安全的壳里。
直到今天,一切恢复如初。
他带着叫小敏的实习生回来,当着外人的面,像训斥一个笨手笨脚的下人一样斥责我烧焦了菜。
那点刚刚被他用担心催生出来的动摇,在这一刻彻底碾碎成了粉末。
我用力撕开快递的胶带。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设计简约的硬质卡片。
正是林薇画廊的开幕邀请函。
素雅的卡纸上印着画廊的名字——须尽欢,还有开幕酒会的日期时间。
背面是林薇手写的一行字,笔迹飞扬有力。
位置给你留着,别迟到!——薇。
4
门锁转动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浓烈的酒气随着他跌跌撞撞的脚步瞬间充斥了整个客厅。
陈述年回来了,带着一身烟酒混合的浊气。
脸上是自以为是的得意。
欢欢……他含糊地叫着,像一滩烂泥似的朝我扑过来,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脸上。
还没睡等我呢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侧身躲开。
他扑了个空,踉跄着撞在沙发扶手上,不满地嘟囔:躲什么
你喝多了,去洗澡睡觉。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丝毫温度。
睡觉他突然笑起来。
再次凑近,带着酒味和汗味的手不由分说地就往我睡衣里探。
我们多久没有……
陈述年!我厉声喝止,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
他被推得一个趔趄,酒意似乎被我的反抗激成了怒火。
他站稳身形,那双曾经写满对我好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轻蔑和嘲讽。
装什么装徐尽欢!他声音陡然拔高。
你以为你还是十二中那个被人捧着的校花还在这儿跟我演贞洁烈女
每一个字都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看看你自己。他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像在评估一件残次品,身材走样成什么样了腰呢胸呢整天围着灶台转,一股油烟味儿!在床上跟条死鱼似的,姿势呆板得要命,连点情趣都没有!我刷个擦边视频怎么了至少人家知道怎么取悦男人!你呢除了会哭丧着脸,还会干什么
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那一瞬间,我甚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太阳穴上跳跃的脉搏。
就在我濒临失控的边缘,他因为激动和酒意,身体晃了晃,口袋里的手机滑落到地上。
屏幕朝上,瞬间亮起。
我的目光,被那刺眼的光线吸引,下意识地瞥了过去。
屏幕还停留在相册界面。
一张照片,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照片的背景,赫然就是眼前的沙发。
而照片里的主角,是那个叫小敏的实习生和陈述年。
两个人衣不蔽体,旁若无人的纠缠在一起。
我所有的颤抖都停止了。
原本的失望被一种更庞大的情绪所覆盖。
我看着眼前这个满身酒气、面目狰狞的男人,只觉得无比陌生,无比肮脏。
这就是那个曾经在雨里把伞塞给我,自己淋成落汤鸡的陈述年
那个发誓绝不让我吃苦的陈述年
是我甘愿洗手作羹汤托付一生的丈夫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辱骂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真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了你这种黄脸婆,倒贴都没人要!
我的视线落回他因酒精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说完了吗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他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平静噎了一下。
我没再看他,径直走向卧室,反锁了房门。
门外,是他气急败坏的砸门声和更加不堪入耳的辱骂。
黑暗中,我摸出藏在抽屉深处的那份画廊邀请函,眼前浮现方才那张合照。
徐尽欢,求求你,走吧。
为了自己,勇敢一点。
5
大约一周后,我悄悄离开了家。
林薇画廊顶楼的小休息室成了我临时的避风港。
窗外是城市喧嚣的车流,窗内却奇异地安静。
只有画笔在画布上涂抹的沙沙声,和我自己逐渐平复的心跳。
离开那个家不过几天,却像抽掉了一根勒进骨头的绳索。
呼吸第一次变得如此顺畅。
我在林薇这里帮忙整理画作、学习布展,笨拙但充满新奇地重新触摸着颜料和画布粗糙的质感。
虽然只是打杂,颜料的味道却比厨房的油烟味好闻一万倍。
林薇什么也没多问,只是在我偶尔对着窗外发呆时,默默递来一杯温热的咖啡。
这份沉默的支撑,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
可好日子才刚尝到一点甜头,手机就像索命的符咒一样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陈述年。
我盯着那名字,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留下空洞的钝痛。
深吸一口气,我划开了接听键,没说话。
听筒里传来的不是人声,而是粗重压抑的喘息,像一头濒临失控的困兽。
几秒后,那熟悉又陌生的的声音才狠狠砸过来:你跟我说回老家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狂怒。
我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一定是双眼赤红,额头青筋暴起,像过去无数次马上要对我发火时那样。
说话!怎么敢离家出走不敢承认
我现在是给你台阶,你要是不下就别回来了。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无休止的恶意。
一股荒谬至极的凉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我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这威胁迟到了太久,同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陈述年,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惊讶的嘲讽。
你终于想起来看那份文件了
电话那头猛地一滞。
他似乎没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
什么文件他下意识地反问,语气里是货真价实的茫然。
果然。
果然如此。
那份我耗尽最后一丝勇气和尊严,签好名字、压在他每天出门必看的玄关柜上的离婚协议书,那个我自以为掷地有声的告别,在他眼里,大概连一张废纸都不如。
他根本就没看见,或者说直接当成了无关紧要的垃圾。
巨大的讽刺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
我的离开,我的痛苦,我的决绝,在他的世界里,渺小得连尘埃都算不上。
呵。我喉咙里逸出笑来,带着无尽的悲凉。
我放在玄关柜子上的那份离婚协议书。看来陈大经理贵人事忙,连看都没看一眼
离……婚协议书他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迟钝和惊愕。
随即,那惊愕迅速被更猛烈的怒火取代,像火山一样轰然爆发:徐尽欢!谁给你的胆子!你什么时候……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在闹脾气,不是在玩离家出走的把戏。
你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迟来的恐慌
你翅膀硬了离了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以为那个林薇能养你一辈子画廊就凭你!你……
他语无伦次地怒吼着,试图将我重新钉回那个离了他活不了的耻辱柱上。
但这一次,我的内心一片奇异的平静。
因为我眼前名为陈述年的迷雾已经渐渐散开。
陈述年。我打断他歇斯底里的咒骂。
那份协议,麻烦你‘抽空’看看。签好字,通知我。
我们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扭曲着,你做梦!徐尽欢,我告诉你,没门!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想离婚除非我死!你给我等着!我……
我没再听下去。
指尖轻轻一点,挂断了电话。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听筒里残留的暴怒余音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但我胸腔里那颗一直悬着甚至有些恐惧的心,却缓缓地落回了实处。
他终于知道了。
他终于明白,那个曾经被他圈养在厨房,视作私有物品的徐尽欢,是真的要走了。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脸上,我闭上眼,感受着那份久违的的暖意。
指尖残留着刚才整理画框时沾染的一点灰尘,我轻轻捻了捻,仿佛捻碎了过往五年积压的所有尘埃。
林薇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眼神带着询问。
没事了。我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终于知道我是真的要离婚了。
林薇挑了挑眉,走过来把一杯咖啡塞进我手里,杯壁温热。
反应够迟钝的。她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鄙夷。
接下来呢需要我找律师朋友吗
我握着温热的咖啡杯,感受着那份暖意从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
窗外,城市的天空是前所未有的广阔湛蓝。
嗯。我点点头,啜饮了一口苦涩却回甘的咖啡,麻烦你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回头了。
可事情总是没有那么简单。
没多久,那个叫小敏的实习生找到了我。
6
我没想到比陈述年先来的居然是这个小姑娘。
在这场我与陈述年的对峙中,这个姗姗而来的第三者对我而言除了最后一击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
她站在门口,穿着一条素净的连衣裙,脸上带着刻意修饰过的憔悴。
那双曾经清澈无辜的小鹿眼此刻盛满了水光,怯生生地望着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这副模样,与她那天在厨房门口带着优越感问我嫂子真不会做吗时判若两人。
嫂子……她声音带着哭腔,细弱蚊蝇。
我正在帮林薇整理一批新到的画作目录,头也没抬。
这里没有你嫂子。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她似乎被噎了一下,但很快又鼓起勇气,往前挪了两步。
徐,徐姐,她改了口,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我能跟你谈谈吗就一会儿。
林薇从里间探出头,眼神锐利地扫了小敏一眼,带着无声的警告。
我冲林薇微微摇头,示意没事。
该来的总会来。
说吧。我放下目录,终于抬眼看向她。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年轻光洁的脸上,确实漂亮,带着未经世事的脆弱感,难怪陈述年会心动。
徐姐,她绞着手指,眼泪说来就来:求求你放过年哥吧!
放过他我几乎要笑出声。
我把他绑起来了吗
不是那个意思!她急切地摇头。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好!可是,可是我是真的爱他啊!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你离开他好不好你走了,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他真的很痛苦。
我诧异,不知道陈述年是怎么告诉她的。
更不知道陈述年为什么会痛苦。
真心相爱我咀嚼着这四个字,舌尖尝到的只有冰冷的讽刺。
多么熟悉的剧本。
那你告诉我,你爱他什么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带着少女怀春般的羞涩和崇拜。
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我刚进公司什么都不懂,是他手把手教我,帮我解决难题,替我挡酒局,加班晚了会给我点热奶茶。
他成熟稳重,有担当,在他身边,我觉得特别安心……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早已麻木的心口上反复拉扯。
手把手教她。
替她挡酒局。
加班点热奶茶。
成熟稳重有担当。
让她觉得安心。
多么耳熟能详的台词。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七年前的自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听着那个紧张得手心冒汗的少年,用同样滚烫的语气许下承诺。
我发誓,这辈子绝不让你吃苦!我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
欢欢,你只要在家美美的,开开心心的就好,外面那些辛苦事,有我呢。
历史像个恶毒的轮回,把巧克力味的屎精准地投喂给下一个天真的猎物。
陈述年他真是深谙此道,连剧本都懒得换。
呵……我忍不住低笑出声,笑声里充满了连自己都觉得可悲的凄凉。
他对你好帮你让你安心我盯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知不知道,他对我的‘好’,和现在对你的‘好’,用的是同一个模板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白,眼神有些慌乱:不一样的!他对你是责任,对我才是……
才是真爱我替她说完。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份‘好’的保质期是多久三年五年还是等你也被油烟熏黄了脸,等他身边又出现更年轻的需要他‘帮助’的新人
你胡说!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年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一样!他说过,你根本不懂他,不懂他的压力,整天只会疑神疑鬼,像个怨妇!他早就受够你了!
怨妇
原来在他口中,我那些委屈都可以概括为怨妇二字。
是吗我重新拿起画作目录,指尖冰凉。
那恭喜你,找到了一个懂得欣赏你的‘好男人’。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过来人也永远不能代替别人做决定。
离婚协议书,我早就签好字放在家里了。麻烦你转告他,抽空签了,大家都解脱。
你……她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平静,更没想到我轻而易举地给了她想要的。
她看着我,眼神里那点伪装出来的可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怨毒。
真是奇怪。
难道非要用抢的才更香吗
我这样拱手相让反而激怒了她。
徐尽欢,她直呼我的名字,声音尖刻起来,你别得意!你以为你离开年哥就真能飞上枝头了看看你自己!一个被男人甩了的黄脸婆,在这破画廊里打杂,装什么清高!年哥说得对,离了他,你什么都不是!我等着看你摔得有多惨!
她像只斗败却又不甘心的孔雀,撂下狠话,冲出了画廊。
门被她摔得震天响。
林薇看过来,眼神里带着担忧:没事吧
我摇摇头,看着小敏消失的方向,只觉得无比讽刺。
又一个我,义无反顾地跳进了那个名为陈述年的陷阱,还自以为找到了独一无二的珍宝。
我试图拉她一把,换来的却是反咬一口的嘲讽。
这大概就是因果循环吧
当年我无视了所有劝告,一头扎进他编织的温柔陷阱,如今,也轮到别人来无视我的忠告了。
7
后来发生的事情,像一出荒诞又血腥的黑色喜剧。
据说小敏回去后,不知是出于对我那句解脱的报复心理,还是真的以为陈述年会娶她,她竟然主动向陈述年提起了那份离婚协议书。
年哥,徐姐,徐尽欢她好像铁了心要离,协议书都签好字放家里了。要不,你就签了吧这样拖着对大家都不好……
我猜她大概是用了最温柔、最体贴的语气,试图扮演一个解语花的角色。
可这句话无疑是在陈述年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狠狠泼了一桶滚油。
他先是暴怒,砸了家里能砸的一切东西,咆哮,将小敏吓得瑟瑟发抖。
紧接着,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酗酒。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在酒精的彻底麻痹下,在小敏又一次小心翼翼的的劝说下,他真的抓起笔,在已经蒙尘的那份离婚协议书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动作粗暴,笔尖几乎划破了纸张。
小敏如获至宝,以为终于扫清了障碍。
然而,当第二天酒醒,宿醉的头痛和现实的冰冷一起袭来,陈述年看着那份签着自己名字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时,他彻底疯了。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理智的野兽。
他认定是小敏的蛊惑才让他犯下如此大错,断送了对我的所有权。
毕竟我是他当年花费了那么多精力追求来的。
怎么可以轻而易举丢掉
他揪住小敏的头发,咆哮着,辱骂着,将所有的失败和愤怒都倾泻在这个他曾经疼爱过的年轻女孩身上。
争执,推搡,失控的暴力。
混乱中不知是谁先动了手。
只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小敏满头是血地倒在地上,后脑勺磕在了尖锐的茶几边缘,当场昏迷。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划破了宁静。
冰冷的手铐铐住了陈述年的双手。
过失伤人,证据确凿。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他转的男人,那个轻蔑地质问我离了我你能活吗的男人,最终穿上了囚服。
相关人员来找我了解情况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像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
心中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对小敏的同情,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苍凉。
那个困住我七年的牢笼,终于以一种最惨烈且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彻底崩塌了。
至于小敏,听说她伤得不轻,留下了后遗症,也终于看清了陈述年的真面目。
不知道现在她有没有后悔当初在画廊里对我说的那些话
我的世界里,终于只剩下画布、颜料,和窗外那片广阔、自由的蓝天。
阳光照在未干的油彩上。
徐尽欢,这一次是真的须尽欢了。
林薇,你知道吗
这世上并不是每次都会有一个林薇,但请一定要千万次拯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剩下的,交给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