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晚会喧嚣如沸,空气里塞满了廉价香水和汗水的味道,混杂着少年人离别前孤注一掷的喧嚣。彩带被拉扯得凌乱不堪,悬挂在光线下,像一团团凝固的廉价彩虹。
陈弈独自坐在角落那张咯吱作响的塑料椅上,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支撑。他像一片被遗忘的叶子,飘落在热闹海洋的边缘。
目光低垂,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耳膜里灌满的喧嚣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又遥远。他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身影,那个自带光环、永远被簇拥在中心的身影——苏念禾。
她正被一群女生环绕着,笑靥如花,像一朵在夏夜骤然绽放的栀子,清冽而夺目,轻易就吸走了周遭所有的光。
陈弈的心跳在胸腔里笨拙地擂动,每一次搏击都带着隐秘的钝痛。他飞快地移开视线,唯恐那片刻的凝望被任何人捕捉,尤其怕落入她那双仿佛盛着星光的眸子里。
在这个人人肆意挥霍青春最后时刻的夜晚,他依旧习惯性地把自己藏在最深的角落,像一只怕光的鼹鼠。
忽然,周遭的喧闹似乎凝滞了一瞬,空气里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气息。
陈弈下意识地抬起头,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苏念禾正站在他面前。灯光在她精致的轮廓上跳跃,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微微弯着,清晰地映出他惊愕呆滞的脸庞。
她白皙的手伸到他眼前,修长的手指间,拈着一个淡蓝色的信封。信封的边缘裁剪得极其工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感。
陈弈,她的声音像夏日清晨掠过荷叶的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耳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奇异的轻颤,给你的。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陈弈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成了冰棱。
他僵在那里,眼珠几乎凝固在信封上,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抹淡蓝,又猛地抬头看向苏念禾。
她唇角的笑意依旧柔和,但眼神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紧张,又像是……某种急切的催促她甚至微微侧了侧头,用眼神示意他快些接过去。
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指尖因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着,几乎要触碰到那封承载着巨大魔力的信笺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如同细碎气泡般的嗤笑声,从苏念禾身后不远处那堆聚在一起的女生群里飘了过来。
笑声里夹杂着兴奋的低语:快看快看!他真接了!念禾演技可以啊!陈弈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苏念禾脸上弹开,循声望去。几个熟悉的女生面孔挤在一起,兴奋地交头接耳,眼神里闪烁着恶作剧得逞前的狡黠光芒。
其中一个女生,正对着他,无声地用夸张的口型比划着:真——心——话——大——冒——险——
轰的一声!所有隐秘的期待和瞬间涌起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狂喜,被这冰冷的现实当头浇下,瞬间冻结、粉碎。原来如此。那封淡蓝色的、工整的信封,那递信时指尖不易察觉的微颤,那眼神里的催促……不过是一场游戏的道具,一个精心设计的、针对角落怪人的玩笑。
他成了这场毕业狂欢里一个最新鲜的笑料。一股巨大的难堪和冰冷的苦涩从脚底直冲头顶,脸颊滚烫得如同被火焰炙烤。他感到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他僵硬地伸出手,动作机械得如同提线木偶,指尖触碰到信封微凉的纸面时,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指的冰冷和麻木。他接了过来,很轻,又很重。
苏念禾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笑意更盛,甚至带点完成任务后的轻松,飞快地说了一句:毕业快乐!便准备转身。
然而,陈弈接下来的动作,让喧闹的会场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凝滞。
他没有像所有人预想的那样——或是羞愤地扔掉信封,或是涨红脸不知所措,或是傻乎乎地当场拆开信成为更大的笑柄——而是微微侧过身,用身体挡住大部分可能的视线。
在苏念禾刚刚抬脚的刹那,他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指甲极其灵巧地刮开封口处粘合得并不算太牢的胶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信封被悄然打开一道缝隙。
他看也没看里面,只是迅速而精准地将里面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抽了出来。
然后,在苏念禾愕然回头、脸上轻松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时,陈弈猛地抬手,将那薄薄的、空白的信纸,几乎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直接塞进了她虚握着的、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心!
拿着。陈弈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疏离。他甚至没有勇气再看她那双瞬间盛满巨大困惑和慌乱的眼睛,只是飞快地扬了扬手中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的淡蓝色信封,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这个…留给我。毕业礼物。他语速很快,几乎含糊不清。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和出人意料的利落。
时间仿佛真的静止了。
背景音乐还在轰鸣,彩带还在飘落,但以他们两人为中心的这片区域,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刚才还在窃笑、等着看热闹的女生们,脸上的表情集体僵住,嘴巴微张,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剧本不是这样写的!他怎么会…他怎么敢!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哗然!
男生堆里爆发出几声短促而响亮的惊叹:我靠!牛逼!这操作…帅啊!几个平时和陈弈几乎没说过话的男生,此刻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带着一种看狠人的惊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
而女生圈子里则迅速炸开了锅,声音虽然压低了,却像毒针一样尖锐地刺过来:
天呐!他什么意思啊
自作多情!以为念禾真看上他了
就是!还装模作样把信纸还回来戏真多!
念禾好心陪他玩个游戏,他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也不照照镜子!
恶心!下头男!
这些嘲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陈弈淹没。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些投向他的、混合着鄙夷、不屑、甚至厌恶的目光。
苏念禾更是彻底呆立当场,手里紧紧捏着那张被塞回来的、空白的信纸,指关节用力得泛白。
她望着陈弈,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巨大的困惑被汹涌的难堪和一种被误解的、近乎受伤的委屈所取代,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陈弈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后一丝残存的、微弱的希望也彻底熄灭。
那些男生的惊叹和女生的嘲讽,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身上,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他果然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猛地低下头,像一匹受伤后急于逃离狼群的小兽,攥紧那个空信封,肩膀微缩,以一种近乎逃离的姿态,迅速转身,几乎是撞开身边凝固的人群,飞快地没入了门外浓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苏念禾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被揉成一团的空白信纸,尖锐的棱角深深刺痛了掌心。她望着陈弈消失的方向,门口的光线在他离去的背影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孤寂的阴影,然后彻底被黑暗吞没。
周围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和哄笑还在继续,那声音此刻却像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恐慌和冰冷的懊悔,像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晚会的喧嚣,第一次让她感到震耳欲聋,又空洞得可怕。她慢慢地将那张空白的信纸,一点一点,用力地揉成了一团,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刺痛了掌心,却远不及心头那骤然裂开的空洞来得尖锐。
毕业的洪流席卷而过,将曾经挤在同一间教室里的少年们无情地冲向四面八方。
陈弈的名字,理所当然地没有出现在任何一所闪耀着光环的名校录取榜单上。他像一颗被风吹散的草籽,落进了城市边缘一所籍籍无名的普通院校,专业是那种名字冗长、听起来前途未卜的管理学。
大学的日子,如同浸泡在一杯温吞的白开水里,寡淡,平静,日复一日。他依旧沉默,习惯性地坐在阶梯教室的后排角落,像高中时一样。只是那喧嚣的中心,再也没有那个能轻易吸走所有光芒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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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淡蓝色的信封,成了他四年平淡岁月里唯一带着刺目光泽的纪念品。
它被仔细地夹在一本厚重的、几乎从未翻动过的《宏观经济学原理》硬壳书里,藏在他书桌抽屉的最深处。夜深人静时,偶尔他会将它取出。宿舍窗外昏黄的路灯光线渗进来,落在信封那依旧干净、只是边缘因多次摩挲而微微起毛的纸面上。
他从不打开它。那空信封像一个封印,里面锁着毕业夜全部的难堪、苦涩,以及那一闪即逝、旋即被证明是幻觉的心跳。指尖抚过信封封口处那道他自己留下的、细微的拆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苏念禾指尖的温度,和她身上那种清冽的、如同雨后栀子般的香气——这香气或许只是他记忆的杜撰,却固执地萦绕不去。每一次触碰,心口都会掠过一阵尖锐而短暂的刺痛,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痛过之后,是更深的麻木和一种近乎自虐的确认:看,这就是你,陈弈。杂草一样的命运,连一场玩笑都承受得如此狼狈不堪。他将信封重新夹回书页深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也带着一种埋葬过去的决绝。
时间在粉笔灰和翻动的书页间悄然滑走。毕业,找工作,投简历,面试碰壁,最终在一家规模不大、氛围沉闷的贸易公司落了脚,做着一份需要极大耐心和细致、却几乎不需要与人深入交流的数据录入工作。生活像设定好的程序,精准而乏味。
关于高中的记忆,连同那个淡蓝色的信封,被更深地压进了意识的最底层,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直到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一封快递打破了他办公室格子间里恒久的单调。信封是素雅的米白色,质地挺括,上面印着烫金的艺术字体——囍。寄件人一栏,清晰地印着一个名字:苏念禾。
陈弈握着那封请柬,站在复印机旁,机器嗡嗡的运转声仿佛一瞬间被拉得很远很远。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微凉触感,却烫得他心口一缩。
那个被时光尘封的名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硬生生地凿开了记忆的冰层。毕业晚会那晚震耳欲聋的音乐、刺鼻的香水味、角落里冰凉的塑料椅、手心的汗、还有那张递到眼前的、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淡蓝色信封……
所有画面伴随着剧烈的心跳,轰然倒灌回脑海,清晰得令人窒息。他几乎能闻到那晚空气中弥漫的、属于苏念禾身上的清冽气息。他捏着请柬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节僵硬,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艰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旁边同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陈弈没事吧脸色这么白。
他猛地回过神,慌乱地摇摇头,几乎是逃也似的攥着那封请柬冲回了自己的格子间,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盯着请柬上苏念禾三个字,那个名字像是有了生命,在洁白的纸面上灼灼燃烧。
新娘的名字旁边,新郎的名字陌生而疏离。他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悸动,颤抖着手,几乎是粗暴地撕开了请柬的外封。
里面除了精美的婚礼流程卡和酒店地图,还附着一张小小的、印刷精致的卡片,上面是新娘新郎的感谢致辞。卡片背面,是苏念禾亲笔写下的几行娟秀小字:
陈弈老同学:暌违多年,别来无恙偶然整理旧物,翻出些高中时的零碎,忽然想起毕业晚会那晚,仓促之间,有些话未能说尽,有些误会…或许也未能澄清。若得闲暇,诚盼拨冗一聚。念禾。
字迹清晰流畅,语气礼貌而克制,带着一种成年人的得体分寸。
然而,误会、未能澄清这几个字,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弈早已沉寂的心湖里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毕业晚会仓促之间未能澄清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捅向他记忆深处那个尘封的、带着耻辱印记的潘多拉魔盒。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公司大门,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车流喧嚣。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的老家地址。
一路疾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影。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像着了魔一样:那个信封!那个他保存了七年、却从未敢再打开看一眼的淡蓝色信封!
推开老屋卧室的门,一股久未通风的、带着尘土和旧书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径直扑向书桌,拉开最下面那个几乎锈死的抽屉。手指因为急切而颤抖,胡乱地拨开几本落满灰尘的旧课本,指尖终于触到了那本厚重冰凉的《宏观经济学原理》硬壳封面。
他粗暴地将书抽出来,书页在空气中发出哗啦的声响,扬起细小的尘埃。顾不上呛咳,他迅速翻开书页。夹在中间的那个淡蓝色信封,安然无恙,颜色似乎比记忆中褪得更浅淡了些。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来,动作轻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虔诚。信封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像一个沉睡了多年的谜题。
七年来,他只敢抚摸它的表面,从未想过要再次窥探它的内部。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才用微微颤抖的指尖,沿着当年自己亲手留下的那道细微拆痕,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再次将信封口撑开一道缝隙。
这一次,没有急于抽出任何东西。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投向了信封的内部。光线从窗外斜射进来,照亮了信封内侧那原本不易察觉的、略显粗糙的纸面。
然后,他看到了。
就在信封内侧,靠近封口下方的位置,一行行清秀娟丽、却又因书写空间局促而显得格外细密的字迹,如同被时光精心封存的密码,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陈弈:
每次鼓起勇气想跟你说话,看到你低着头匆匆走过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你大概不知道,那次你默默帮王老师把散了一地的卷子捡起来整理好,我看到了。还有,你课桌里常备着猫粮,喂学校后门那只瘸腿的小黄猫,我也知道。你总觉得自己像影子,可你知道吗你安静做事、默默守护的样子,在我眼里,比那些吵吵嚷嚷的人更亮。毕业了,可能再也见不到了,这些话再不说,我怕会憋死自己。不是大冒险,不是玩笑。如果你觉得我很奇怪…那也请收下这份奇怪的心意吧。希望它不会吓到你。
苏念禾』
字迹的墨水是深蓝色的,有些地方因为书写时用力不均而微微晕开,透露出书写者彼时剧烈的心绪波动。每一个字,每一笔,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烫在了陈弈的心尖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办公室里复印机的嗡嗡声、出租车引擎的轰鸣、老屋窗外马路的喧嚣……所有声音瞬间退潮,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陈弈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死死地盯着信封内壁那些细小而滚烫的字句,瞳孔剧烈地收缩着,眼球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刺痛。
不是大冒险……不是玩笑……
你安静做事、默默守护的样子,在我眼里,比那些吵吵嚷嚷的人更亮……
希望它不会吓到你……
原来如此!原来那晚她指尖的微颤,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递信时的急促,还有那句仓促的毕业快乐……一切的一切,都有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那根本不是什么恶作剧!那是她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敢递出的、最隐秘也最真挚的心意!而他呢他做了什么他像一个被恐惧和自卑蒙蔽了双眼的蠢货!他像个被羞辱妄想症患者!
他自作聪明地拆开信封,像个可悲的审判官,自以为是地认定里面必定是嘲弄他的字句!
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那信纸,就愚蠢而残忍地将它塞回她手里,还自以为善良地替她保全了游戏!
他拿走了那个空壳,却把她最珍贵的心跳和告白,连同他的愚蠢和怯懦,一起粗暴地推了回去!他亲手,斩断了那根可能将他们连接起来的、纤细如蛛丝般的红线!
呃……一声极度压抑、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猛地从陈弈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巨大的悔恨,像一柄烧红的、带着倒刺的巨锤,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反复地砸在他的心脏上!痛!
痛得他瞬间佝偻下腰,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团!他猛地用手死死捂住嘴,却无法抑制身体剧烈的颤抖。
滚烫的液体瞬间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中那个淡蓝色的信封上,迅速晕染开深色的水渍,模糊了内壁上那些细小而滚烫的字迹。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泥塑,颓然滑坐在地板上,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书桌腿上。
老旧的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蜷缩在那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老屋里回荡,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
七年!整整七年!他像守护着一个耻辱的纪念碑一样,守护着这个空信封!他以为那晚自己承受了最大的难堪,却原来,他加诸于那个女孩身上的,才是真正的、无法挽回的难堪和伤害!他不敢想象,当她把那张空白的纸攥在手心,看着他决绝逃离的背影时,是怎样的一种绝望和冰冷!
他更不敢去想,这七年来,她是如何带着这份被误解、被拒绝的失落,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悔恨的毒液在四肢百骸疯狂流窜,啃噬着他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和灭顶般的窒息感。他攥着那个被泪水浸湿的信封,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要将它,连同自己那颗被悔恨撕裂的心,一起捏碎。过往无数的碎片在眼前飞旋:她课堂上回答问题时的自信微笑,她路过他座位时无意间拂过的微风,她偶尔落在他身上的、带着探究的温和目光……原来那些他以为的遥不可及的星光,曾经真的为他闪烁过。
而他,却亲手熄灭了它。
接下来的几天,陈弈彻底陷入了浑浑噩噩的深渊。
他像一具被抽离了灵魂的空壳。公司打来的电话被他直接摁断,手机调成静音扔在角落。
窗帘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和时间流逝的痕迹。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颓败的气息,外卖盒子胡乱堆在门口,散发出隐隐的酸腐味。
他胡子拉碴,双眼深陷,布满血丝,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或是长久地、失神地摩挲着那个被泪水浸透、字迹晕染的信封内壁,指尖一遍遍划过那些滚烫的句子,仿佛要将其刻进骨血里,又仿佛在确认这残酷的真相并非梦境。
悔恨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他每一寸神经。他反复咀嚼着毕业晚会那晚的每一个细节:她指尖的微颤,眼底的紧张和催促,他自以为是的善良,他塞回信纸时她那瞬间的愕然与受伤……还有那些女生刻薄的嘲讽,男生们起哄般的帅……每一个画面都变成带刺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绕,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无数次在脑海中构建着另一种可能:如果他当时有勇气看一眼信纸,如果他当时没有自作聪明地拆开信封,如果他当时哪怕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和追问……结局会不会不同
巨大的空洞感和自我厌弃感几乎将他吞噬。他觉得自己愚蠢透顶,懦弱至极,亲手埋葬了生命中最可能接近星光的一次机会。
那个空信封,他珍藏了七年,视作耻辱的纪念,却原来是命运对他最残酷的嘲讽。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手机,去看那条已发送的祝福是否得到回复。世界仿佛只剩下这间昏暗的囚室,和那个无声控诉着他的淡蓝色信封。
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状态持续了整整三天。直到饥饿和身体的本能让他不得不从地板上爬起来,他才像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扎着苏醒,虽然疲惫不堪,浑身酸痛,但意识终于勉强回归了躯壳。
他踉跄着走进浴室,看着镜中那个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的陌生人,冰冷的水流冲刷在脸上,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喧嚣的车流声似乎重新涌入了耳朵。泪水终于流干,只剩下脸颊紧绷的泪痕和眼眶火辣辣的干涩。
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脱。陈弈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紧攥的手指。那个淡蓝色的信封,内壁的字迹已经被泪水晕染得有些模糊,边缘也被他捏得皱巴巴、湿漉漉的。它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奄奄一息的蓝色蝴蝶,静静地躺在他同样伤痕累累的掌心。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视线茫然地投向窗外。城市的天空被高楼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形状,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云彩。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取代了刚才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缓缓地、沉重地注满了整个胸腔。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汹涌的泪水,似乎真的流走了,也永远地失去了。
他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狠狠地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粗暴。
然后,他撑着冰凉的地板,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目光落在里面那封米白色的婚礼请柬上。
请柬上烫金的囍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眼得如同嘲讽。
他拿起请柬,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被泪水浸透、承载着巨大错失和悔恨的淡蓝色信封。许久,他极其缓慢地,将那个淡蓝色的信封,重新、郑重地夹回了那本厚重的《宏观经济学原理》的书页深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庄重。
然后,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而疲惫的脸。他点开那个几乎从未联系过的、标注着苏念禾的号码,还是高中毕业时,全班统一录入的通讯录。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久到屏幕的光都暗了下去。最终,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点亮屏幕,一个字一个字,极其认真地敲下:
收到请柬,恭喜。祝你和先生百年好合,幸福美满。陈弈敬贺。
点击发送。信息像投入深海的石子,瞬间消失在信号的洪流里。没有期待回复,也不需要回复。这迟到了七年的回应,无关风月,只剩下一份尘埃落定的、体面的告别。
婚礼那天,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
陈弈穿上了一套租来的、并不十分合身的黑色西装,镜中的自己依旧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憔悴和拘谨。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那家奢华酒店的宴会厅。
现场布置得如同梦幻的童话花园,香槟塔流光溢彩,宾客云集,衣香鬓影,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陈弈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找了个最角落、最不显眼的位置坐下。他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穿越重重人影,投向了舞台中央。
苏念禾出现了。
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层层叠叠的蕾丝和曳地的薄纱,在璀璨的水晶灯光下熠熠生辉,勾勒出纤细而美好的身形。
头纱下,她的脸庞精致如画,化了恰到好处的新娘妆,眉眼间流转着幸福的光彩,比记忆中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女更加明艳动人,美得惊心动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亦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她。
她挽着新郎的手臂,笑容温婉而甜蜜,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新郎高大英俊,气质沉稳,看向她的眼神充满爱意,两人站在一起,宛如璧人,接受着所有艳羡和祝福的目光。
陈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传来一阵窒息的闷痛。
眼前的画面如此美好,美好得让他自惭形秽,美好得如同对他那场盛大错过的最终宣判。鲜花当然要有更美的绿叶来衬托。而她身边的新郎,就是那最相配的绿叶。而他,不过是角落里一株无人注意的杂草。
他没有上前打招呼的勇气,甚至害怕自己的出现会搅扰这份完美的幸福。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个沉默的观众,看着舞台上属于她的、光芒万丈的人生新篇章。
他的目光贪婪地、又带着无限克制地追随着她的身影,看着她敬酒,看着她浅笑,看着她被亲友环绕。每一次看到她的笑容,心口的钝痛就加深一分,却也奇异地,让那份苦涩的释然沉淀得更深。
当苏念禾和新郎在舞池中央相拥,随着舒缓的音乐轻轻旋转,聚光灯温柔地笼罩着他们,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对璧人时,陈弈的心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悲壮的宁静填满。
他悄悄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手机。他没有开闪光灯,将镜头对准了舞池中央那个美得不真实的女孩。
屏幕的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和专注的眼神。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避开了新郎的身影,让镜头里只有她——那个穿着洁白婚纱、闭着眼、嘴角含着最幸福笑意、在爱人怀抱中轻盈旋转的苏念禾。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淹没在音乐和掌声中的快门声响起。手机屏幕上,定格了她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刻之一。
那画面纯净、美好,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圣洁光辉。
陈弈迅速收起手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偷窃。他低头,看着屏幕上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她,美得像一个梦,一个他永远无法触及、也永远不该打扰的梦。
他看了很久很久,指尖悬在删除键的上方,微微颤抖。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删除。而是默默地将手机锁屏,放回了口袋。
他没有等到婚礼结束。在宾客们开始自由交谈、气氛更加热烈的时候,他悄然起身,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流光溢彩的殿堂。
走出酒店大门,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车水马龙,喧嚣如常。
他站在路边,回头望了一眼那富丽堂皇的酒店大门,里面正上演着属于别人的圆满结局。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西装内袋里手机的位置,隔着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定格瞬间的温度。
鲜花当然要有更美的绿叶来衬托,而他不过是一个杂草,能远远看一眼就可以了,不奢求太多。手机里那张偷拍的照片,将成为他心底最深、最隐秘的墓志铭,埋葬着那场始于淡蓝色信封、终于盛大婚礼的、无疾而终的青春爱恋。
他或许会后悔过去那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敢直视阳光的、懦弱的自己。但看着眼前这广阔却灰蒙蒙的城市天空,他心底那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说:那个毕业的夜晚,那个将空白信纸塞回她手中、独自咽下所有嘲讽只为不让她输掉游戏的决定……那个笨拙的、自以为是的、却也是他当时所能给予的、仅有的、带着卑微善意的决定……他,不后悔。
有些爱意,如同写在信封内侧的字,注定只能被时光和误会尘封。而有些错过,一旦铸成,便是一生辽阔而寂静的回响。他融入人潮,背影渐渐消失,口袋里的手机,无声地封存着那半封情书最终章的、无人知晓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