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火交锋
冷雨像无数根细密的银针,蛮横地扎在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上,噼啪作响。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映照着玻璃上歪歪扭扭流淌的水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湿气,混合着廉价咖啡的焦糊味和若有若无的霉味,吸进肺里,沉甸甸的。
我瘫在卡座松垮的沙发里,后背硌着某个可疑的硬物,也懒得去管。校服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椅背上,里面的T恤领口歪斜着。手指间夹着的半截烟,猩红的火头在昏暗中明明灭灭,青白色的烟雾缭绕上升,模糊了眼前那张过分干净、也过分冷淡的脸。
沈清寒。
名字和人一样,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气。我爸砸重金请来的救世主,传说中高三火箭班的顶尖学霸,专治各种不服(特指我这种)。她坐在我对面,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冰天雪地里长出来的小白杨。桌上摊开着一本崭新的高中物理习题册,纸张白得刺眼。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握着笔的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粘稠地流淌过去。她没说话,只是翻了一页书,又翻了一页。笔尖落在纸上,沙沙,沙沙,声音单调得像窗外没完没了的雨。那声音钻进我耳朵里,搅得我心头无名火起,一股烦躁直冲头顶。装什么深沉
我猛地吸了一大口烟,辛辣的烟雾直冲喉咙,故意把烟圈朝她那边用力吹过去。灰白的烟雾瞬间模糊了她清秀的眉眼轮廓。
她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像深秋结冰的湖面,清冽,平静,看不到一丝波澜。目光精准地落在我指间的烟蒂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高二就抽烟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平铺直叙,像在念一条无足轻重的校规。
哈。来了。我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惯常的、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笑。果然,又是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我身体前倾,胳膊肘重重地压在桌面上,凑近她,盯着那双冰湖般的眼睛。
学姐,我故意拖长了调子,舌尖卷着几分轻佻,没听过老话‘女大三,抱金砖’。
我晃了晃手里的烟,猩红的火点在她眼前危险地划了个弧线,你管这么宽,管这么早……
我刻意停顿,满意地看到她冰封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冰面被风吹起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涟漪,是想提前投资我这块‘金砖’,等着将来抱
话一出口,空气瞬间凝固了。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冰雕般的沉静。但就在下一秒,我眼前一花!
她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那只白皙、骨节分明的手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捏住了我烟头下方的滤嘴,力道大得惊人,我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指尖传来一阵滚烫的灼痛,烟头已经被她硬生生掐灭,带着一股难闻的焦糊味,随即被噗地一声,直接按进了我面前那杯早已凉透、浮着恶心油花的咖啡里。
褐色的液体溅起几滴,落在桌面上。
江燃,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刚才那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只是幻觉,你爸付钱,是让我教你,不是让我管你抽烟喝酒打架。她收回手,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张干净的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沾上的一点咖啡渍,动作优雅得像在擦拭一件艺术品。不过,她抬眼,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冰湖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锐利得惊人,下次再让我看见烟,或者闻到酒气,我会直接告诉你父亲,这笔补习费,我不赚了。
我僵在座位上,指间残留着被强行夺走东西的空虚感和那点灼痛。咖啡杯里那截被浸透的烟蒂,像一具屈辱的尸体,无声地嘲笑着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反驳的话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我爸那张暴怒的脸和随之而来的经济制裁,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操!这女人……来真的
一股邪火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我一把抓起椅背上湿漉漉的校服外套,狠狠甩在肩膀上,动作大得带倒了桌上的糖罐,几粒方糖滚落在湿漉漉的桌面。
行,沈老师,您清高!我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那您自个儿在这儿慢慢品您的‘圣贤书’吧!小爷我不奉陪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带着一身无处发泄的戾气,重重撞开咖啡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门框上的风铃发出一阵凌乱刺耳的叮当乱响,像是在为我狼狈的退场奏乐。门外的冷风裹挟着密集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瞬间打湿了头发和肩头。我头也没回,大步冲进灰蒙蒙的雨幕里,把咖啡馆里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那个冰雕一样的女人,彻底甩在身后。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疼。操他妈的金砖!老子看她是块又冷又硬的冻豆腐还差不多!
从那天起,我和沈清寒之间,就竖起了一道无形的、由冰凌和铁丝网构筑的高墙。每周两次的酷刑雷打不动。她准时得像上了发条,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带着一身清冷的、隔绝了所有烟火气的味道,推开我家书房的门。
书房成了我们的战场,或者说,是她单方面宣判和执行知识流放的刑场。她讲题,声音永远平稳无波,逻辑清晰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从牛顿定律到电磁感应,从三角函数到立体几何,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无误地砸在我面前的草稿纸上。没有废话,没有表情,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她讲她的,至于我是不是在听,是神游天外还是对着窗外的麻雀发呆,她似乎毫不关心。只有在我彻底走神,或者试图在草稿纸上画点什么鬼画符时,她那冰锥似的目光才会精准地刺过来,无声地提醒我,这是刑场,不是游乐场。
反抗我试过。故意把题目做错得离谱,把草稿纸揉成一团扔到她脚边,甚至有一次,我把一本崭新的化学练习册直接塞进了鱼缸里。她只是平静地看着,等我发泄完,然后从帆布包里拿出备用的习题册,翻到相应的页码,用笔尖点着题目,声音毫无起伏:这道,重做。
她的目光掠过鱼缸里漂浮的、正缓慢吸水的练习册,补充了一句:弄湿的是你自己的书,记得买新的,别耽误下周进度。
一拳打在棉花上,不,是打在万年玄冰上。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我爸的警告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沈清寒是他最后的耐心,她要是走了,我的信用卡、机车钥匙、一切自由都会被彻底没收。
我只能憋着,把这股邪火硬生生压下去,压进骨子里,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沙袋疯狂发泄。
唯一的胜利,是烟。那次之后,只要是她来上课的时间段,我的烟盒和打火机都会自觉消失。不是怕她告状,是那种被当面掐灭、按进咖啡杯里的屈辱感,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那截湿透的烟蒂,像一根耻辱柱,牢牢钉在我心里。
日子在无声的对抗和压抑的沉默中滑过。我以为这种冰封状态会持续到她完成我爸的任务,然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
2
雨中救赎
直到那个傍晚。
放学铃响过很久,天阴沉得像块脏抹布,酝酿着一场大雨。我被班主任老刘拎到办公室训话,无非是上课睡觉、作业鬼画符那点破事。出来时,教学楼已经空了,走廊里光线昏暗,静得可怕。我烦躁地揉着后颈,盘算着怎么绕开校门口可能蹲守的债主——昨天在篮球场为了争场地,跟隔壁体校的几个刺头动了手,对方扬言要堵我。
刚走到靠近学校后门那条僻静的小巷口,一阵压抑的争执声和污言秽语就顺着风灌进耳朵。我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往巷子深处昏暗的光线下望去。
几个穿着花哨、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一看就不是善茬,围成半个圈。他们中间,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她背对着我,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弯腰的小竹子。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被她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最后一块盾牌。
是沈清寒。
一个染着黄毛、敞着怀露出排骨胸的家伙,正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抓她的包带,嘴里不干不净:小妹妹,借点钱花花呗哥哥们买包烟……哟,抱这么紧,里面有宝贝啊让哥几个开开眼
放手。沈清寒的声音传来,依旧清晰,但尾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像绷紧的琴弦。她试图后退,却被另一个叼着烟、一脸横肉的家伙堵住了退路。
嘿,脾气还挺倔!横肉男喷出一口烟,淫笑着伸手想去摸她的脸,陪哥几个玩玩,钱就不要你的了……
后面的话淹没在一片下流的哄笑声中。
脑子嗡的一声。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头顶,烧得我眼前发红。所有的憋屈、所有的邪火,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无比清晰的、需要摧毁的目标。什么我爸的警告,什么信用卡冻结,全他妈见鬼去吧!书包被我狠狠掼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操你们妈的!放开她!我吼声炸雷一样在狭窄的巷子里爆开,人已经像头暴怒的狮子冲了过去。
那几个混混显然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愣了一下。就这一愣神的功夫,我的拳头已经带着风声,狠狠砸在离沈清寒最近那个黄毛的鼻梁上!
嗷——!黄毛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鼻血瞬间喷涌而出,捂着脸踉跄后退。
小兔崽子!找死!横肉男反应最快,扔掉烟头,骂骂咧咧地抡起拳头朝我砸来。我侧身躲开,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他闷哼一声,捂着肚子弯下腰。
但对方毕竟人多。另一个瘦高个趁机从侧面扑上来,死死抱住了我的腰。我重心不稳,被他带着往前踉跄。混乱中,我看到角落里一个一直没吭声的矮个子混混,眼神阴狠地弯腰,从地上抄起了一根不知谁丢弃的、锈迹斑斑的钢管。
小心!沈清寒失声尖叫,声音撕裂了巷子的沉闷。
我猛地扭头,瞳孔骤缩。那根沉重的钢管,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带着呼啸的风声,不是冲我,而是狠狠砸向我身后试图扑过来拉扯矮个子的沈清寒!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慢得残忍。我看到她惊骇放大的瞳孔,看到她下意识抬起想要格挡的手臂,看到钢管那狰狞的锈迹……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拧腰挣脱了背后瘦高个的钳制,整个人像一枚炮弹,朝着沈清寒的方向狠狠撞了过去!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钝响,像是坚硬的木头狠狠砸在沙袋上。剧痛!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从我的左肩胛骨瞬间炸开,疯狂地蔓延至整个后背,仿佛骨头被生生砸碎。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星在黑暗中狂乱地飞舞。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完全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和被我撞开的沈清寒一起摔在冰冷坚硬、满是碎石和污水的水泥地上。
呃……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被我死死咽了回去。左半边身体瞬间麻木,紧接着是火烧火燎的剧痛,疼得我几乎要晕厥过去。
江燃!沈清寒被我压在身下,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巷子里的混乱似乎停滞了一瞬。那几个混混大概也没想到会真的见血打这么重,看到我趴在地上痛苦地蜷缩,一时间有点懵。
操……真打坏了快走!不知谁喊了一声。
杂乱的脚步声和咒骂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巷子深处。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痛苦的喘息声,还有身下沈清寒急促的心跳,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一下下擂鼓般撞击着我的胸口。
江燃!你怎么样你说话!沈清寒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用力推开我沉重的身体,挣扎着坐起来。
我侧躺在地上,左肩和后背痛得钻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我勉强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看到她跪坐在我身边,那张永远冰封的、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变色的脸,此刻惨白如纸。她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颤抖着,那双清冷的冰湖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是恐惧,是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浓烈到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
她看着我痛苦扭曲的脸,看着我左肩校服上迅速洇开的一大片深色的、粘稠的湿痕,眼神猛地一厉。她突然伸出手,动作粗暴得近乎失控,一把抓住我染血的校服前襟,猛地用力向两边一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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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啦——
廉价校服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肩颈处暴露在傍晚湿冷的空气中。剧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意识都恍惚了一下。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她低下头,死死盯着我肩胛骨那片迅速肿胀、发紫、皮开肉绽的狰狞伤口,鲜红的血正顺着皮肤蜿蜒流下。
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撕开我衣服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留下几个血红的月牙印。
谁……她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嘶哑,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怒意,狠狠砸在我耳膜上,谁准你替我挡!
那双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红得吓人,像两簇在冰原上疯狂燃烧的火焰,死死地、死死地烙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是我从未见过的风暴——后怕,愤怒,还有一丝……被强行撕开坚硬外壳后、无法掩饰的心疼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渗进墙壁缝隙里,仿佛成了这地方永恒的背景音。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照得人脸色发青。我龇牙咧嘴地歪靠在急诊室冰凉的塑料椅子上,左半边身子像被拆开重组过,稍微动一下,从肩胛骨到后背就扯着筋似的疼。
沈清寒坐在旁边,背依旧挺得笔直,但那份惯常的、拒人千里的冷硬气场,似乎被医院这惨白的光线削薄了一层。她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从巷子到医院这一路,她沉默得像块石头,除了在护士帮我处理伤口时,她死死盯着那血肉模糊的一片,脸色白得几乎透明,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带子。
护士手脚麻利,消毒、上药、包扎,动作干脆利落。冰凉的药水刺激着伤口,我忍不住嘶了一声。
轻点!沈清寒几乎是立刻出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有点尖锐。
护士愣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放缓了动作:小伙子皮实,骨头没事,就是皮肉伤重些,看着吓人。按时换药,别沾水,养一阵子就好了。
护士收拾东西走了。狭小的处置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消毒水的味道和沉默一起弥漫开来。她依旧低着头,盯着自己紧攥包带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声音因为疼痛和失血有点沙哑:喂,沈老师……我这算工伤吧我爸给的那点补习费,是不是得加倍嘶……
稍微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不再是结冰的湖,而是烧着火的深渊。里面翻涌的怒意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让我后面调笑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江燃,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暴风雨前压抑的闷雷,每一个字都砸得我心头一颤,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英雄很了不起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我他妈才不想当英雄,只是……只是当时身体自己动了。可对着她那双燃烧的眼睛,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谁让你冲出来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你以为你是谁金刚不坏那钢管砸下来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压抑着什么,你爸把你交给我……不是让你……不是让你……
她说不下去了,猛地别开脸,望向处置室紧闭的门板,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那瞬间的脆弱,快得几乎抓不住,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了我一下。
就在这时,处置室的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酒气的古龙水味道先冲了进来。我爸,江振国,像一座移动的、即将喷发的火山,满脸铁青地闯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脸焦急、试图劝说的司机老张。
江燃!我爸的怒吼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几步冲到我面前,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我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肩膀,又猛地转向站在一旁的沈清寒。
沈老师!他的声音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压迫和毫不掩饰的迁怒,我是请你来教他功课!不是让他去逞英雄给你挡刀子的!你到底是怎么管他的啊!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清寒脸上。她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面对我爸暴风骤雨般的斥责,她没有后退,只是抬起下巴,迎上那双喷火的眼睛。冰层重新在她眼底凝结,但这一次,那冰层下似乎压抑着汹涌的暗流。
江先生,她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冷静得有些可怕,事情发生在校外,放学时间。我的职责是辅导功课,不是二十四小时贴身保镖。江燃的行为是个人选择,后果也由他自己承担。
她顿了顿,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我爸,至于他怎么‘管’,我想,您比我更清楚。
这话像一瓢冷水,反而浇得我爸更加暴怒。他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管不好自己儿子出了事你就想撇清关系我告诉你沈清寒,别以为你成绩好点就……
够了!
一声低吼,带着破音,猛地打断了江振国的咆哮。
是我喊出来的。
我撑着椅子扶手,忍着剧痛硬是站了起来。失血加上疼痛,眼前一阵发黑,但我死死盯着我爸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跟她没关系!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疼痛而嘶哑,却异常清晰,是我自己要冲上去的!你冲她吼什么有本事冲我来!
江振国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顶撞他,尤其是在外人面前。他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涨得通红,指着我鼻子的手指都在哆嗦:你……你个小兔崽子!反了你了!为了个外人……
她不是外人!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处置室里回荡。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或者说破罐破摔的决绝,支撑着我。我指着沈清寒,目光却死死钉在我爸脸上:她比你那些只会点头哈腰的‘朋友’强多了!至少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被打!至少……
我喘着粗气,后背的伤口因为激动而突突直跳,至少她不会因为自己儿子做了件对的事,就只会在这里无能狂怒地指责别人!
空气死寂。
江振国像被瞬间掐住了脖子,脸上的愤怒凝固了,变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愕然。他看着我,又看看旁边脸色苍白却站得笔直的沈清寒,眼神剧烈地变幻着,震惊、难堪、暴怒……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阴鸷。
沈清寒站在我斜前方半步的位置。在我说出她不是外人时,她挺直的脊背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没有看我,只是侧对着我,我能看到她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她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承受着这房间里所有的风暴,却又奇异地为我挡去了一部分无形的压力。
好……好得很!江振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他阴鸷的目光在我和沈清寒之间扫了一个来回,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弧度。
沈老师,他的声音恢复了某种可怕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咆哮更让人心底发毛,看来,我这个儿子,是教不好了。你的工作,到此为止。
他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空气,转身,带着一身压抑到极致的怒气,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处置室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日光灯管发出烦人的嗡嗡声。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跌坐回冰冷的塑料椅子里,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
沈清寒缓缓转过身。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视线和我齐平。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冰层已经碎裂,露出底下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她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她伸出手,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疑和生涩,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我包扎好的肩头,轻轻碰了碰我汗湿的额发。
那指尖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笨蛋。她低声说,声音很轻,像叹息,又像羽毛拂过心尖。
3
天台决裂
肩膀上的伤口结了一层厚厚的、发痒的痂,时间也像被这层痂黏住了,过得缓慢而沉闷。沈清寒果然没再来。书房里那张椅子空着,积了一层薄灰,桌面上那本她翻过的物理习题册还停留在那一页,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爸说到做到,雷霆手段。信用卡冻结,机车钥匙没收,连带着我房间里那台配置顶级的游戏电脑主机都被搬走了。唯一没变的,是他那张阴沉得能滴水的脸,和餐桌上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不再骂我,但那种冰冷的、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打骂都更具杀伤力。这个家,彻底成了冰窟。
唯一能让我喘口气的地方,是学校天台。那里空旷,风大,能吹散一点心头的郁结。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我实在憋闷得慌,又溜上了天台。刚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清瘦的背影立在栏杆边缘。风很大,吹得她额前的碎发凌乱飞舞,校服外套也鼓胀起来。
沈清寒。
她似乎没听见我推门的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背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喂!我走过去,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点,沈老师,旷课啊小心我告发你。
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缓缓转过身。看到是我,她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难以捕捉。她没接我的玩笑,只是看着我,目光在我肩膀的位置停留了一瞬,那里厚厚的纱布已经拆掉,换成了薄薄的敷料。
伤……怎么样了她问,声音有点干涩。
死不了。我耸耸肩,故意活动了一下左臂,牵动愈合的伤口,还是有点疼,但我忍住了没龇牙。皮糙肉厚,过几天又能打十个。
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一下,但那笑容还没成型就消失了。她的目光重新投向远方,沉默下来。天台的风格外大,吹得她单薄的身影有些摇晃。
你爸……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没再为难你吧
还能怎么为难我嗤笑一声,靠在冰冷的栏杆上,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把我扫地出门那倒好了。
我偏头看她,她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你呢他是不是……
没有。她打断我,回答得很快,很干脆,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补习终止,钱货两讫。他没必要为难我。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她语气里那种急于撇清的意味太重了。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她抬手拢了拢被吹乱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我看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比之前更重了些。
喂,沈清寒,我换了个称呼,不再叫她沈老师,声音也沉了下来,那天在医院……谢谢你。
谢谢你没在我爸面前落井下石,谢谢你那句笨蛋,还有……那个微凉的指尖。
她猛地转过头看我,眼神锐利得像要看穿我心底的想法。我们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在猎猎作响的风中对视。天台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声呼啸。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翻涌起我看不懂的沉重和挣扎。
江燃,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要被风吹散,以后……别那么冲动了。
说完,她没再看我,转身,快步走向天台出口,背影决绝,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促。铁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的风,也隔绝了她最后那点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那阵风掏走了一块。那句以后别那么冲动了像根细小的刺,扎在心上,隐隐作痛。她到底在瞒着什么
4
金砖宣言
高考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
清晨,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紧张和期待的肃穆气氛里。校门口拉起长长的警戒线,家长们顶着晨光,脸上交织着焦虑和期盼,踮着脚,伸长脖子,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一遍遍搜寻着自家孩子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油条豆浆的早点味、汗味,还有一股无形的、紧绷的压力。
我坐在靠窗的考场座位上,看着窗外攒动的人潮。阳光有些刺眼,透过玻璃照在桌面上,亮晃晃的一片。试卷已经发下来了,雪白的纸张散发着油墨特有的味道。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符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监考老师规律的踱步声,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一切都按部就班。
但我的注意力总是无法完全集中。眼角余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斜前方那个空着的座位。
沈清寒的位置。
它一直空着。
从开考铃响到现在,那个位置始终空荡荡的。桌面干净得反光,没有笔袋,没有准考证,像一片突兀的留白,刺眼地扎在满满当当的考场里。
她去哪儿了
这个念头像水底的泡泡,不受控制地冒上来,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安。以沈清寒那种刻板到近乎偏执的性格,她不可能迟到,更不可能缺考!除非……除非是发生了什么她根本无法抗拒的事情!
我爸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猛地蹿进脑海。那天在医院他临走时阴鸷的眼神,那句到此为止……难道他背地里真的对沈清寒做了什么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闷得发慌。我捏紧了手中的笔,指节用力到泛白。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把那个空座位从脑子里赶出去。但那个空洞的白色,像一块巨大的磁石,不断拉扯着我的思绪。她清冷的侧脸,她颤抖着撕开我染血校服的样子,她在天台风中那句轻飘飘的别那么冲动了……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扰得我心神不宁。
第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像一把刀划破了紧绷的空气。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考场的,连笔都忘了盖帽。
目标明确——高三(1)班,火箭班。沈清寒的教室。
走廊里人声鼎沸,刚结束战斗的考生们或兴奋或沮丧地讨论着题目,喧闹得像煮沸的水。我逆着人流,一路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像浓重的乌云压在头顶。
冲到高三(1)班门口,教室门虚掩着。里面空荡荡的,大部分学生还没回来。我一眼就锁定了靠窗第二排那个位置——沈清寒的座位。
我冲进去,直奔目标。她的课桌收拾得很干净,桌面光洁如新。我猛地拉开她的抽屉——
里面东西很少。几本叠放整齐的旧教材,一个用了一半的草稿本。
还有……一个撕得粉碎的、花花绿绿的硬纸片。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我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堆碎纸片捧出来,摊在冰冷的桌面上。手指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哆嗦,一片片,一点点,将它们拼凑起来。
纸张很厚实,印着精美的暗纹。碎裂的校徽图案被一点点复原……不是我们学校的!那是一个外省顶尖名校的标志!鲜红的印章,庄重的字体……
……录取通知书……
……江州大学……
……经审核,沈清寒同学……
……录取至……
最关键的信息被撕得最碎,但我还是艰难地辨认出了上面的日期。
【……录取通知书于二零XX年六月六日寄达……】
昨天!
昨天下午寄到的录取通知书!
而她,把它撕得粉碎,扔在了抽屉里!
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嗡嗡的耳鸣声盖过了外面走廊的所有喧嚣。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死死盯着桌面上那片狼藉的碎片,那个刺眼的日期,那个代表着无数人梦想殿堂的校名……
她撕了它。
她亲手撕碎了这张通往广阔天地的通行证!
为什么
那个瞬间,所有零碎的线索、她反常的沉默、天台上的疲惫、那句以后别那么冲动了……像无数块冰冷的碎片,轰然撞击在一起,拼凑出一个令人窒息的、残酷的真相!
是为了……我吗
因为我那该死的英雄行为因为我爸那句冰冷的到此为止因为……她怕我爸迁怒,怕他再对我做出更过分的事,所以用她自己的前途……来换我的……安宁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愤怒、悔恨和铺天盖地心痛的洪流,瞬间将我淹没!我害了她!是我这个混蛋害了她!她本该拿着这张通知书,意气风发地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而不是被拖累在这滩浑水里!
砰——!!!
一声巨响,像平地惊雷,猛地在我身后炸开!
高三(1)班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刺目的阳光从敞开的门口汹涌而入,勾勒出一个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
我猛地回头,被光线刺得眯起了眼。
门口,江燃——我自己——单手撑在门框上,因为用力踹门而微微喘着粗气。额头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几缕黑发被汗水黏在额角。他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肆意又张扬,甚至带着点痞气。那笑容里,有种豁出去一切的明亮光芒,刺破了这教室里令人窒息的阴霾。
他另一只手里,高高举着一张用硬纸板临时做成的、歪歪扭扭的横幅。上面用粗黑的马克笔,写着几行斗大的字:
金砖学姐!
本地大学缺个男朋友吗
包吃住那种!
(附赠金牌打手,专治各种不服)
他举着那傻气冲天又无比刺眼的横幅,目光越过教室里稀稀拉拉几个惊呆的同学,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我——或者说,锁定了桌面上那片狼藉的录取通知书碎片。
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疯狂劲儿,声音洪亮得能掀翻屋顶:
喂!沈清寒!说话算话啊!‘抱金砖’!现在金砖有难,我江燃,带资进组,求包养!包终身的那种,成不成!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教室里仅剩的几个同学,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看门口举着求包养横幅的江燃,又看看僵在沈清寒座位旁、脸色惨白的另一个我(视角中的我),再看向风暴中心的沈清寒,大脑彻底宕机,完全无法处理这魔幻现实的一幕。
沈清寒整个人都石化了。
她背对着门口,肩膀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如同冰雕雪砌的脸,此刻血色瞬间褪尽,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那双清冷的、曾像冰湖又像深渊的眼睛,此刻瞳孔剧烈地震颤着,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是被当众揭开最狼狈伤疤的羞愤,是秘密被赤裸裸曝晒在阳光下的巨大恐慌,还有……一丝被那不管不顾的宣言狠狠撞击心房的剧烈悸动
她的目光,先是死死钉在江燃手里那张可笑又刺眼的横幅上,仿佛要把它烧穿。然后,才一点点艰难地移开,落到了桌面上——那堆被她亲手撕碎、又被我(视角中的我)一片片拼凑起来的、属于她的梦想残骸。
那刺目的校名,那鲜红的印章,那残酷的日期……像一把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她的心脏。精心构筑的堤坝在瞬间决堤。
谁……谁让你……她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利和颤抖,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泣血,谁让你动我的东西!谁让你拼它的!
她猛地扑向桌面,双手疯狂地扫向那些碎片,想要再次将它们彻底摧毁,抹去这让她无地自容的证据!动作激烈得带倒了旁边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
沈清寒!江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心疼和愤怒的急切。他不再管什么横幅,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几步就跨到了她面前,一把抓住了她正在疯狂扫动碎片的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
放开我!沈清寒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挣扎,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冲出了通红的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走!你走啊!
她拼命想甩开他的手,身体因为激动和绝望而剧烈颤抖。
我不管你谁管你!江燃低吼,声音同样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握得更紧,另一只手强硬地扳过她的肩膀,迫使她面对自己。看着我!沈清寒!你看着我!
他强迫她抬起那张布满泪痕、狼狈不堪的脸。
四目相对。
他看到了她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痛苦,看到了那份为了他而亲手葬送未来的沉重牺牲。他的眼眶也瞬间红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你撕它干什么!他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痛楚和愤怒,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那是你的前途!你的未来!你他妈傻吗!为了我这种混蛋!为了我爸那个老混蛋的一句话!值得吗!
值不值得……是我的事!沈清寒倔强地迎视着他,泪水汹涌,声音却带着最后的坚持,跟你无关!江燃,你放手!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她再次用力挣扎。
放屁!江燃的怒吼像炸雷一样在教室里爆开,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他猛地指向桌面上那堆刺目的碎片,又指向自己,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怎么就跟我无关!你撕的它吗!你撕的是你自己的路吗!沈清寒,你看清楚了!
他几乎是咆哮着,声音嘶哑却穿透了所有喧嚣:
你撕的是我的未来!!!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的混乱和挣扎。
沈清寒猛地停止了所有的动作,连哭泣都凝固了。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赤红的、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份不顾一切的、近乎悲壮的决绝。他吼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印,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你……她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严厉的呵斥。
干什么呢!谁在教室里大喊大叫!高考期间……
班主任老刘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脸严肃的教导主任和闻讯赶来的校长。显然,刚才那惊天动地的踹门声和江燃的怒吼,惊动了整个楼层。
老刘一眼看到教室里的景象:一片狼藉的桌面,散落的碎片,泪流满面的沈清寒,还有紧紧抓着她手腕、像护崽猛兽般与她对峙的江燃……以及旁边那个目瞪口呆、完全状况外的我(视角中的我)。
江燃!又是你!你想干什么!快放开沈清寒同学!老刘气得脸都青了,冲过来就要拉开江燃。
刘老师!沈清寒却突然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她猛地挣开江燃的手——这次江燃没有用力阻拦——向前一步,挡在了江燃身前,面对着冲过来的老师们。她挺直了脊背,尽管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恢复了某种坚毅。
不关他的事。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是我……我的东西出了问题,情绪有些激动。江燃同学……他是来关心同学的。
她刻意忽略了那荒谬的横幅和求包养宣言。
关心同学教导主任皱着眉,目光扫过桌面上的碎片,又严厉地看向江燃,关心同学需要踹门需要大喊大叫影响考场秩序江燃,你……
够了。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教导主任。是校长。他的目光锐利地在沈清寒和江燃之间扫视,最后落在了江燃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显然认出了这位本城著名企业家的问题儿子。
校长的目光又落到桌面上,那些被拼凑的碎片上,省外名校的名字清晰可见。他眉头微蹙,似乎明白了什么。
沈清寒同学,校长看向沈清寒,语气放缓了些,你的……通知书他指了指桌面。
沈清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没有说话。
江燃却再次上前一步,与沈清寒并肩而立。他脸上那种混不吝的痞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肃穆的认真。他直视着校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校长,她的通知书是昨天到的。省外最好的大学之一。但她把它撕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沈清寒,眼神复杂而坚定,原因,或许跟我有关。但不管因为什么,撕了就是撕了。现在,我们站在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凝聚全身的勇气,然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不是来请求处分,也不是来忏悔的。我们是来告诉所有人,也告诉她自己的——这条路断了,没关系。她沈清寒,值得更好的!本地的大学,照样能走出通天大道!而她,
他猛地指向自己,眼神灼灼,像燃烧的星辰,我江燃,这块‘金砖’,从现在起,就押在她身上了!她去哪,我去哪!她读书,我打工!她搞研究,我给她挡风遮雨!这辈子,我就赖上她了!这‘金砖’,她抱定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
掷地有声的宣言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不管不顾的炽热和决心。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烫在沈清寒的心上,也烫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教导主任和老刘目瞪口呆,完全被这惊世骇俗的宣言震住了。
校长深深地看着江燃,又看了看旁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泪水无声滑落的沈清寒,眼神复杂。他沉默了几秒钟,最终,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胡闹!他斥责了一句,但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的怒意,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都散了吧!高考还没结束!沈清寒,整理好情绪!江燃……
他顿了一下,目光严厉地扫过江燃,立刻离开考场区域!再敢闹事,决不轻饶!
这已经是最大的默许和放过了。
江燃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他没有再看校长和老师,而是转向了沈清寒。
沈清寒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不停地砸落在地板上。但她的脊背,却挺得前所未有的直。
江燃伸出手,没有再去抓她的手腕,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握住了她垂在身侧、沾着泪痕的手。
那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薄茧,坚定地包裹住她的冰冷。
沈清寒的身体猛地一颤,却没有挣脱。她只是将头垂得更低,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
江燃没有再说什么豪言壮语。他拉着她的手,转身,在所有人复杂难辨的目光中,朝着教室门口走去。阳光从敞开的门外倾泻进来,将两人紧握双手的身影拉得很长。
走过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张被他丢弃的、写着求包养的硬纸板横幅,随意地夹在胳膊下。
然后,他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梦想碎片和泪水味道的教室,走出了这所困住他们青春和挣扎的学校。
外面,阳光正好,刺破云层,洒满大地。将刚才的阴霾和混乱都远远抛在了身后。
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吹过,吹动了沈清寒额前凌乱的发丝,也吹干了江燃额角的汗珠。
他侧过头,看着身边依旧低着头、默默流泪的女孩。阳光勾勒着她清秀却苍白的侧脸,那晶莹的泪痕像易碎的琉璃。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力量和笨拙的温柔,坚定地与她十指紧扣。
喂,他的声音在阳光下响起,褪去了刚才的嘶吼和疯狂,带着点沙哑,却异常清晰,说话算话啊,学姐。我把自己打包送来了,包吃包住包终身……你,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却又无比认真,收是不收
沈清寒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她的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站稳。但那只被他紧紧握住的手,却在短暂的僵硬之后,极其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回握住了他的。
指尖冰凉,掌心却传来一丝微弱的、带着颤抖的暖意。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他们身上,照亮了紧握的双手,也照亮了前方那条被泪水冲刷过、却仿佛重新铺就的、崭新的路。
一个无声的答案,在交握的掌心,在初夏的风里,在彼此剧烈的心跳声中,已然尘埃落定。
5
炽热归宿
这场始于咖啡馆的冰冷交锋,终于在这片炽热的阳光下,找到了它最滚烫的归宿。不是结束,而是一场更漫长、更艰难的旅程的开始。但此刻,他们握紧彼此的手,像两个无畏的战士,准备共同奔赴那未知的、属于他们的战场。
她终究,还是抱住了她命中注定的那块金砖。而他这块顽石,也终于在烈火与泪水的淬炼中,找到了他愿意倾尽一生去守护的光芒。
前路或许荆棘密布,但十指紧扣的温度,足以抵御一切风霜。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一步步,走进了那片耀眼的光里,走向那个他们共同选择、也必将共同创造的未来。
——这或许,就是青春最莽撞、也最动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