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如一日供养女神李姣,连她闺蜜都知道他连备胎都排不上号。
生日会上,李姣当众把礼物扔进垃圾桶,指着新男友王辉的名表:这才叫心意。
暴雨夜,陈建华撞见李姣在别人豪车里衣衫不整。
她轻蔑一笑:你这样的,连当备胎都只配用最便宜的套。
(一)
陈建华盯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时间缓慢而规律地跳动着:20:47。胃里沉甸甸的,像是塞了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又冷又重。这时,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办公室里突兀地亮起,手机刺眼的光刺得他眯了眯眼。是李姣。屏幕上跳出来的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疲惫的神经末梢上。
亲爱的,生日那天我定了‘梦台’的包厢!你一定要来哦!文字后面缀着一个鲜红的唇印,鲜艳得有些扎眼。
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悬停了几秒,陈建华才缓慢地敲下回复:好。定了。一定准时。句子干瘪,没有表情,没有温度。发送键按下去,屏幕暗下去,办公室重归一片死寂的昏暗,只有机箱风扇发出单调低沉的嗡鸣,像某种垂死的昆虫在挣扎。
他向后靠进那把磨掉了皮的旧办公椅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五年。这个数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五年里,他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而沉默地运转在李姣的轨道上。她的笑靥,她的蹙眉,她的一个眼神,一个模糊的暗示,都成了他行动的指令。昂贵的餐厅账单,奢侈品店刷卡的轻响,深夜打车横跨半个城市只为送去一碗她突然想吃的、已经打烊的老字号馄饨……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飞速闪回,堆叠,最终凝固成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像一头蒙着眼、绕着磨盘走了无数圈的驴,早已忘记为何出发,只记得必须走下去。
抽屉被拉开,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里面躺着一个深蓝色天鹅绒的首饰盒,方方正正,触手温润。他把它拿出来,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的表面。打开盒子,一枚钻石戒指安静地嵌在黑色丝绒里,切割面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折射出一点细碎的、冰冷的光。这是他的孤注一掷,是他用整整一年近乎自虐的加班、啃馒头、拒绝所有同事聚餐换来的心意。发票折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盒子最底下,那串长长的数字,像一道深刻的烙印。
手机又震了一下。不是李姣。是刘佳琳,李姣那个说话像刀子一样快的闺蜜。
建华,梦台包厢贵得吓死人,你定的刘佳琳的消息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穿透力。
陈建华盯着那行字,手指在屏幕上方僵住。窗外,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嗒嗒嗒,嗒嗒嗒。他最终什么也没回,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冰冷的桌面上。那枚戒指在昏暗的光线里,兀自发着幽微的、孤寂的光。
梦台的空气里充满了甜腻的香水味、昂贵的香烟烟气,还有酒精蒸腾出的那种特有的、令人微微眩晕的燥热。水晶吊灯的光芒刺眼地倾泻下来,打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又反射到墙壁包覆的金色装饰线条上,整个空间亮得有些失真,喧嚣得让人耳鸣。李姣无疑是这浮华漩涡的中心。
她穿着一袭贴身的猩红色吊带裙,丝绸的质地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在过分明亮的灯光下流淌着一种近乎危险的微光。颈间一条细细的铂金链子坠着一颗切割锐利的红宝石,正随着她夸张的笑声在她胸前那片雪白的肌肤上轻轻跳跃。她像一团燃烧的、流动的火焰,在人群里穿梭,所到之处,男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紧紧地吸附在她身上。
陈建华独自坐在角落一张深紫色的丝绒沙发里,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奢华舞台的布景工人,与这金碧辉煌的场合格格不入。他手里攥着那个深蓝色天鹅绒盒子,棱角硌着掌心,微微发痛。手心里全是黏腻的汗,盒子表面那层细腻的绒毛似乎都湿了。他看着她,看着她像一只绚丽的蝴蝶,轻盈地落在那个叫王辉的男人身边。王辉一身剪裁精良的银灰色西装,腕上那块劳力士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锐利的光,像他嘴角挂着的、志得意满的笑容一样刺眼。他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搭在李姣裸露的腰线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片细腻的肌肤。
李姣整个人几乎软在王辉怀里,仰着脸笑,眼波流转,媚态横生。那笑声又尖又脆,像玻璃碎裂的声音,一下下敲在陈建华的耳膜上。
切蛋糕啦!寿星最大!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簇拥着李姣涌向中间那个巨大的、缀满奶油玫瑰的三层蛋糕。烛光摇曳,映着她妆容精致的脸,美得惊心动魄,也遥远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陈建华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沉重而紊乱。他站起身,腿有些发麻。捏紧那个天鹅绒盒子,他穿过喧闹的人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软又虚。他终于挤到李姣面前,蛋糕上蜡烛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
姣姣,生日快乐。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那么微弱。他把那个深蓝色的盒子递过去,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李姣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了一下,像按了暂停键。她微微侧头,目光掠过陈建华递过来的盒子,没有伸手接,反而像看到什么不洁之物般,极快地蹙了下精心描画的眉。那点不耐烦和嫌弃,快得像错觉,却清晰地烙在陈建华眼里。
哦,建华啊。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仿佛刚刚认出他来。她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拨弄了一下盒子,指尖甚至没有真正触碰到那温润的天鹅绒。
礼物啊她拖长了尾音,目光却像黏在了王辉那只搭在她腰上的手,以及手腕上那块闪闪发光的表上。她身体更软地往王辉怀里靠了靠,用一种甜得发腻、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清的声音说:辉哥,你看人家送的礼物,心意都在细节里呢。她的指尖在王辉的腕表表盘上轻轻一点,动作充满暗示和炫耀。这才叫用心,懂不懂呀
周围几个打扮入时的男女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低笑,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陈建华和他手里那个此刻显得无比廉价的深蓝盒子。
陈建华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他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盒子里的戒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握不住。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嘲弄,还有一丝看戏的兴味。
李姣仿佛这才想起他还举着那个碍眼的盒子。她极其突兀地伸出手,不是接过,而是用两根手指,像拈起什么脏东西一样,捏住了盒子的一角。然后,就在陈建华眼前,在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瞬间,她手臂一扬,以一个极其流畅又充满轻蔑意味的动作,将那深蓝色的天鹅绒盒子,连同里面他倾尽所有的心意,啪地一声,准确地投进了旁边装饰性的、半人高的金属垃圾桶里。
金属桶壁发出一声空洞沉闷的回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喧嚣的音乐和人声似乎都瞬间退潮远去。陈建华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然后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胸腔的声音,咚咚咚,震得他耳膜发疼。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迅速褪去,留下冰窖般的寒冷。他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还维持着递出的姿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僵硬地弯曲着,微微颤抖。世界在他眼中失去了焦点,只剩下那个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垃圾桶口,像一张无声嘲笑着的黑色大嘴。
王辉嘴角那抹胜利者的弧度更深了,他搂着李姣腰肢的手收紧了些,像是在宣示主权。李姣甚至没再看陈建华一眼,仿佛只是随手丢弃了一张用过的纸巾,她娇笑着,重新融入了那团由奉承和笑声组成的暖昧光晕里。
陈建华站在原地,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拙劣道具。周围那些衣香鬓影、那些觥筹交错、那些刻意压低的窃笑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盯着那个冰冷的金属垃圾桶口,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烧灼得他无法呼吸。几秒钟,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猛地收回那只僵在半空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挤出那片令人窒息的喧嚣。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脚下不是光滑的大理石,而是深不见底的泥沼。后背挺得笔直,却像一根随时会绷断的弦。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身后那片属于李姣的、浮华喧嚣的光影,像一幅被骤然撕裂的油画,在他离开的那一刻,彻底褪尽了颜色。
(二)
雨水不再是温柔的细线,而是发了狂,天河倒倾般砸下来。密集的雨点狂暴地抽打着挡风玻璃,雨刮器开到最大档,疯狂地左右摆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却也只能勉强撕开一片模糊扭曲的水幕。街道两旁的霓虹招牌在汹涌的水流中扭曲、变形、融化,变成一片片狰狞怪诞的光斑,泼洒在湿透的路面上。轮胎碾过积水,发出沉闷而粘滞的哗哗声。
陈建华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刚从公司出来,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的项目终于告一段落,身体和精神都透支到了极限,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随时都会崩断。脑子里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唯一清晰的念头是回家,回到那个狭小却可以暂时隔绝一切的出租屋,倒头就睡。
车子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雨水似乎更大了。路灯昏黄的光在暴雨中艰难地撑开一小圈模糊的光晕。就在那微弱的光晕边缘,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豪华轿车,像一头蛰伏在雨夜里的猛兽,静静停靠在路边。车灯是熄灭的,但车窗贴膜的颜色极深,在路灯的映照下,反射出油腻而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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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华的车灯扫过那辆豪车的前挡风玻璃。就在光线掠过的一刹那,透过被雨水冲刷得剧烈扭曲的玻璃,他看到了极其短暂、却足以让心脏停跳的画面——驾驶座和后座之间,两团模糊的人影正以一种近乎搏斗般的激烈姿态纠缠着。动作狂野,充满了原始的本能。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猛踩了一脚刹车。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猛地一顿,在积水中向前滑行了一小段才堪堪停住,距离那辆豪车的车尾不到一米。
巨大的惯性让陈建华的身体狠狠撞在方向盘上,胸口一阵闷痛。但这疼痛远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冲击。他死死盯着那辆豪车,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束缚。雨点疯狂地砸在车顶上,噼啪作响,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击着他的神经。
几秒钟死一般的凝固。豪车后座的车窗,那扇深色贴膜的玻璃,突然毫无预兆地降了下来。不是全降,只降下了一小半。
一张女人的脸,从那狭窄的缝隙里探了出来。湿漉漉的卷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上,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皮肤上。精心描绘的眼线被晕开了,眼影糊成一团深色的污迹,眼睫毛膏也花了,在眼下拖出几道狼狈的黑痕。嘴唇上昂贵的口红被蹭得一片狼藉,边缘模糊不清,一直延伸到了唇角,甚至沾了一点在腮边。那张脸,即使被雨水冲刷,被混乱的妆容覆盖,陈建华也绝不会认错——李姣。
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她的脸上、头发上,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淌。她隔着雨幕,看向陈建华这边,眼神里没有慌乱,没有羞耻,只有一种冰冷的、甚至带着点玩味的轻蔑。她似乎还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
陈建华的车灯直直地照着她。光线穿过狂暴的雨帘,打在她狼狈不堪的脸上,形成一种极其诡异的、舞台追光般的效果。
然后,李姣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赤裸裸的嘲弄。她涂着残缺口红的嘴唇开合,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密集的雨声,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建华的耳膜:
看什么看没见过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情欲未褪的沙哑,却冰冷刺骨,陈建华,你这样的,连当备胎……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一样刮过陈建华惨白的脸,都只配用最便宜的套,懂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陈建华的耳膜,然后在他脑海里炸开,留下尖锐的轰鸣和一片血肉模糊的狼藉。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抖得厉害,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塑料的盘圈捏碎。车内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死死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挡风玻璃外,李姣那张被雨水冲刷得狼狈又妖异的脸,在车灯刺目的光线下扭曲变形,她嘴角那抹刻毒的弧度,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陈建华的目光死死钉在李姣脸上,那目光里最初汹涌的震惊、痛苦、被羞辱的愤怒,像退潮的海水般迅速冷却、沉淀,最终凝固成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空腔里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的闷响,以及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后留下的、令人窒息的耳鸣。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只是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一直紧攥着方向盘、指节发白的手。动作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他伸向副驾驶座上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旧公文包,那里面装着他所有重要的单据。
李姣脸上的轻蔑和挑衅似乎凝固了一瞬。她大概以为会看到他的崩溃、质问,或者愤怒的咆哮。但陈建华此刻异常的沉默和那双深潭般毫无波澜的眼睛,让她感到一丝猝不及防的错愕,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仿佛想避开那道冰冷的视线。
陈建华的手在公文包里摸索着,动作机械而精准。很快,他抽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纸张被小心地保护在透明的塑料封套里,即使在昏暗的车内,也能看到上面清晰的打印字迹。他捏着那张纸,手臂越过方向盘,径直伸向李姣探出的车窗。
他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手臂伸得笔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那张折叠的纸,被雨水打湿了一角,透过透明的封套,能看到上面印着某个知名珠宝行的名称,还有一行行细密的表格和数字。
拿着。他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喉咙,干涩得没有一丝水分,也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可怕。
李姣愣住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碰到了那张冰冷的、被雨水打湿的塑料封套。她的目光落在纸页上,当看清那名称和下面一行醒目的、标注着钻石克拉数、净度和最终价格的数字时,她脸上所有的表情——轻蔑、玩味、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瞬间冻结、碎裂。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如同遭遇了最猛烈的雷击。那张被雨水和糊掉的妆容弄得狼狈不堪的脸,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她涂着残缺口红的嘴唇无意识地张开,微微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破碎的气音,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陈建华的目光依旧冰冷地落在她脸上,看着她表情的崩塌,看着她眼底深处涌上的巨大惊愕和难以置信。他看着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那张发票,指尖用力到泛白,指关节微微颤抖。他清晰地捕捉到她眼中那瞬间闪过的、几乎无法掩饰的懊悔和恐慌,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就在李姣的手指碰到发票、看清内容的瞬间,豪车的驾驶座方向传来一声粗鲁而暴躁的低吼,带着被打断兴致的极度不满:妈的!磨蹭什么!关窗!
紧接着,一只属于男人的、骨节分明的手猛地从驾驶座伸过来,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狠狠抓住了李姣裸露的、湿漉漉的肩膀!那只手用力极大,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细腻的皮肉里。
啊!李姣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被那股力量猛地向后拽去!
她的脸瞬间因疼痛和惊恐而扭曲,探出车窗的上半身被粗暴地拖离。在身体失去平衡被拽回车厢的最后一刹那,她那双因惊骇而瞪大的眼睛,死死地、绝望地看向陈建华的方向。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求救,也许是咒骂,但最终只化为一个无声的、惊恐的定格。那张昂贵的、此刻却无比滑稽的发票,还被她下意识地死死攥在手心,在雨水的冲刷下,纸张边缘迅速变得模糊、发软。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
深色的车窗被那只粗暴的手猛地推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车窗严丝合缝地关闭,如同一面瞬间落下的冰冷铁幕。豪车那深色的玻璃再次变成一面无法穿透的镜子,只倒映着外面倾盆的暴雨、昏黄的路灯,以及陈建华那辆停在雨幕中、车灯兀自亮着的旧车轮廓。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而暴躁的咆哮,盖过了雨声。车尾灯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在雨水中晕开,像两只流血的眼睛。轮胎粗暴地碾过路面的积水,溅起半人高的浑浊水花,豪车猛地向前一蹿,迅速加速,很快便冲破了厚重的雨幕,消失在街道尽头,只留下两道迅速被雨水吞没的红色光痕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昂贵的皮革与香水混合的余味。
陈建华独自坐在驾驶座上。车里一片死寂,只有雨点疯狂敲打车顶的噼啪声,密集得如同末日鼓点。副驾驶座的车窗还开着一条缝,冰冷的雨水挟带着湿气不断灌进来,打湿了他的袖口和半边肩膀,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但他毫无知觉。
他维持着刚才递出发票的姿势,手臂僵直地伸向副驾窗外。雨水顺着他僵硬的手臂往下淌,浸湿了衬衫袖子,紧贴在皮肤上。他的手指还保持着捏住纸张的动作,只是那里已经空了。
那张发票,连同它代表的那个倾尽所有的、可笑的心意,连同李姣最后那个惊恐绝望的眼神,都被那扇骤然关闭的车窗彻底隔绝,留在了那个冰冷的、充满兽欲和羞辱的狭小空间里。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臂。动作僵硬,仿佛关节生了锈。湿透的袖子沉重地垂下来。
他没有立刻关窗,也没有启动车子。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在雨夜里的石像。目光空洞地望着豪车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无边无际的、被暴雨搅动的黑暗。挡风玻璃上的水流像无数条悲伤的河流,永无止境地奔涌、流淌。
过了很久,久到灌进来的雨水几乎打湿了他半边身子,他才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此刻终于缓缓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陷的、月牙形的血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暗红。
他抬起一只手,抹了一把脸。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冰冷的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滚烫的东西。然后,他摸索着,关上了副驾驶的车窗。隔绝了风雨的噪音,车厢内只剩下引擎低沉的怠速声和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
陈建华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要将这冰冷的、带着铁锈和雨水腥味的空气全都压进肺里,压碎所有的东西。他挂上档,踩下油门。车子在积水中缓缓起步,驶入一片被暴雨彻底统治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车灯的两道光束,像两把孤独的剑,艰难地劈开混沌的雨幕。
(三)
时间像被雨水泡过,沉甸甸地挪动着脚步。距离那场暴雨夜已经过去了两周。城市从连绵的阴郁中挣脱出来,阳光重新变得炽烈、干燥,带着初秋特有的爽利,照在行道树的叶子上,反射出细碎跳跃的金光。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平静。
陈建华坐在写字楼下一间连锁咖啡厅靠窗的位置。下午三点,人不多,只有角落里一对低声交谈的情侣和几个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的白领。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甜腻的糖浆味。他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冰美式,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沿着杯壁滑落,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缓慢地滑动。屏幕上是他刚刚清空的、与李姣所有聊天记录的界面。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甜言蜜语、撒娇抱怨、颐指气使的要求,连同无数个深夜的等待和转账记录,此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冰冷的白色背景。他一条条删掉她的照片,那些或明媚或慵懒的笑脸,在指尖划过屏幕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地碎裂、消失。最后,是那个置顶的、备注为姣姣的联系人。指尖悬停在那个刺眼的红色心形符号上,停顿了几秒,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按下了删除键。确认。那个名字瞬间从屏幕上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整个动作流畅、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程序化的冷漠。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端起冰凉的咖啡杯,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陈建华
一个略带迟疑的女声在身旁响起。
他抬起头。是杨昵。她穿着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装,手里拿着一杯打包的咖啡,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和探寻。她是李姣那个圈子里的人,但气质截然不同,眼神里有种疏离的清醒。
真是你。杨昵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扫过他平静无波的脸,你……还好吗她问得直接,语气里没有虚伪的同情,只有一种平静的观察。
陈建华放下咖啡杯,冰块在杯底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还好。他回答得同样简单。
杨昵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隔热套。那天晚上,在梦台……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混乱的场面,你走了之后,李姣……有点失控。她喝了很多,把那个垃圾桶都踢翻了,非要找到你丢掉的盒子。王辉拉都拉不住。
陈建华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他静静地听着,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
后来……杨昵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复杂,大概是你离开后一个小时左右吧,她攥着手机,一个人缩在沙发角落里,不停地发抖,好像在哭,又好像没有声音。我过去问她怎么了,她突然抬起头……杨昵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个瞬间李姣的眼神,她眼睛红得吓人,死死盯着我,说:‘杨昵,我好像……把他弄丢了。’
弄丢了陈建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只是尾音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沙哑。
杨昵点点头,看着他:对,她说的是‘弄丢了’,不是‘分手了’,也不是‘结束了’。然后,她当着我的面,手指抖得厉害,给你发了条短信。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划了几下,调出一条短信记录的截图,推到陈建华面前。
发信人:李姣。
收信人:陈建华。
时间:生日会当晚,他离开约一小时后。
内容只有一行字,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像一句梦呓,又像一句迟来的、慌乱的咒语:
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
字句间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濒临崩溃的颤抖感。
陈建华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行字上。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眼神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快地刺了一下,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死寂。他抬起眼,看向杨昵,没有任何询问,只是等着。
杨昵收回手机,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是对李姣的复杂情绪。发完那条短信,她就彻底醉了,或者说……垮了。王辉想把她弄上车,她死活不肯,歇斯底里地尖叫,说他是‘骗子’,说‘你们都是骗子’……最后是几个保安帮忙才把她弄走的。她顿了顿,看着陈建华,后来,听说她和王辉闹得很僵。王辉那种人……你知道的,面子比天大。那天晚上她的失态,还有后来……杨昵没明说,但意思很清楚,他不可能再捧着李姣了。现在圈子里……传得不太好听。
陈建华沉默地听着。窗外阳光明媚,行人步履匆匆。咖啡厅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杨昵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消失无踪。他端起那杯冰美式,又喝了一口,冰凉的苦涩滑入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
谢谢。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杨昵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再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痛楚或动摇,但什么也没有。那是一种彻底的、尘埃落定后的沉寂。她微微颔首,拿起自己的咖啡:保重。然后起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很快消失在咖啡厅轻柔的背景音乐里。
陈建华独自坐着。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面前的桌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他拿出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新信息提示。他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刚刚被删掉的名字原来所在的位置,那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他盯着那片空白,看了很久。
然后,他点开短信界面。收件箱里空空如也,李姣最后那条只有你对我好…的信息,早已被他删除。他新建了一条短信。收件人栏,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缓慢地输入那个曾经烂熟于心的号码。
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阳光照在他的指尖,带着暖意。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
谢谢提醒。
光标在句尾闪烁着。
他凝视着那四个字,像是凝视着一个时代的终结。片刻后,拇指轻轻落下,按下了发送键。动作轻巧,没有一丝犹豫。
发送成功的提示一闪而过。他退出短信界面,锁上屏幕。手机被随意地放在桌面上,屏幕暗下去,映出窗外一小片明晃晃的天空。
他端起那杯冰美式,将最后一点混合着冰块的苦涩液体一饮而尽。冰冷的触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带来一种彻底的清醒和一种奇异的平静。他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动作利落。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初秋干燥而温暖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他迈开步子,汇入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背影很快消失在午后明亮的光线里,没有一丝留恋的痕迹。
(四)
江一天私人会所的顶层包间,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茄醇厚的香气和昂贵威士忌凛冽的酒气。深棕色的真皮沙发如同沉默的巨兽,围拢着中间一张巨大的水晶茶几。
江一天陷在沙发里,姿态放松,指尖夹着的雪茄烟雾袅袅。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对面独自坐在单人沙发里的李姣。
喏,人我给你叫来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随意,有什么话,当面说吧。他吸了口雪茄,目光在李姣和陈建华之间扫了个来回,带着点玩味,又像是某种无形的施压。
李姣坐在那里,像一尊被精心修复过、却依旧布满裂痕的瓷器。她穿着一身当季最新款的香奈儿套装,剪裁完美地包裹着依旧傲人的曲线,妆容也重新变得一丝不苟,浓密的睫毛下,眼线勾勒得精致而锐利。但这一切华丽的盔甲,都无法完全掩盖她眼底深处那份浓重的疲惫和一丝难以驱散的惊惶。那份惊惶,在接触到陈建华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目光时,骤然放大。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膝上昂贵的手袋皮革,指节微微发白。
陈建华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里,离她不远不近。他穿着普通的衬衫和西裤,整个人清瘦了些,气质却像一块被湍流冲刷过的石头,棱角依旧,却更显沉静坚硬。他没有看李姣,目光落在茶几上那瓶琥珀色的麦卡伦上,水晶瓶身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好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仿佛坐在这里,只是完成一桩与己无关的任务。
包间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雪茄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以及冰球在威士忌杯里缓慢融化、碰撞杯壁的轻响。水晶吊灯的光芒过分明亮,照得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纤毫毕现,也放大了空气中无形的尴尬和压力。
李姣终于动了。她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鼓起勇气,猛地抬起头,看向陈建华。那双被浓密睫毛膏和眼线精心修饰过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一层厚重的水光,在灯光下摇摇欲坠。
建华……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哽咽,刚一出口就颤抖得不成样子,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冲花了精致的眼妆,在脸颊上留下两道狼狈的黑痕。她不再看江一天,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锁在陈建华身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些话……那天晚上……都不是真心的!我是喝多了!是被逼的!是王辉那个混蛋!他逼我的!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急切和恐惧,只有你……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的!五年……五年啊!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身体前倾,手伸向陈建华的方向,却又不敢真正触碰他,只是徒劳地在空中抓握着,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再也不那样了!我发誓!我会改!我一定改!
她的哭泣声在过分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充满了绝望的祈求。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精心打理的发髻散落了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
陈建华终于缓缓抬起了眼帘。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李姣那张被泪水、鼻涕和糊掉的妆容弄得一塌糊涂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任何被打动的痕迹,没有怜悯,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波动。像是在看一幕与己无关的、演技拙劣的悲情戏。
他极其缓慢地、动作清晰地摇了摇头。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
李姣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底那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
陈建华微微侧过头,不再看她那张崩溃的脸。他的目光转向江一天,那个一直如同幕后掌控者般坐在阴影里的男人。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被冰冷的泉水洗过:
江总,谢谢您费心。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直视着江一天,那平静之下,是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不过,您下次想找人‘处理’麻烦,或者给某些‘关系’找个稳妥的‘寄存处’,恐怕得另请高明了。
他的话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挑开了包裹在帮忙外衣下的所有不堪和算计。包间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李姣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连哭泣都忘记了,只剩下巨大的、被彻底剥光的羞耻和恐惧,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江一天夹着雪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脸上那掌控一切的闲适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陈建华平静无波的脸。他缓缓地吸了一口雪茄,浓郁的烟雾模糊了他瞬间阴沉下去的面容。
足足过了有十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凝成实质。江一天才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冰冷,带着一丝被戳破伪装的恼怒和一丝奇异的、重新评估的意味。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陈建华身上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他那双沉静得如同古井的眼睛上。
呵……江一天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慢条斯理,却比之前更冷了几分,原来……是块硬骨头。他的目光掠过一旁僵如木偶、面无人色的李姣,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残酷意味的弧度,可惜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后的宣判,声音轻飘飘的,却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李姣啊……你这次,可真是瞎了眼。把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干干净净待你的人,当成了最不值钱的备胎……还亲手,用最难听的话,把他那点干净,彻底碾碎了。
他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口烟圈,目光重新落回陈建华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你太干净了,小子。他最后说,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这泥潭……不适合你。
陈建华没有再说话。他微微颔首,动作从容,仿佛只是结束了一场普通的商务会面。然后,他站起身,没有再看沙发上那个彻底崩溃、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女人一眼,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包间那扇厚重的、雕花的木门。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挺直而沉默,一步步,坚定地走出了这片弥漫着金钱、欲望和腐烂气息的泥沼。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里面令人窒息的一切。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尽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夜景,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