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为张驰的儿子时,才五岁。
暴雨夜我敲开他破旧修车厂的门,递上亲子鉴定书。
前世记忆里,他是落魄车神,正因黑料被全网唾骂。
爸爸,我仰头说,你缺儿子,我缺爸,凑合过呗。
他捏着鉴定书的手在抖:那你妈...
不知道,我掏出兜里的赛车笔记,但我知道你明年会重返赛场。
后来我预言了对手的爆缸,改进了他的弯道技术。
当记者追问天才儿童师承何人。
张驰突然抱起我:叫爸爸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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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像失控的水龙头,没完没了地砸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激起一片浑浊肮脏的水花。空气又湿又冷,沉甸甸地压着,带着铁锈和劣质机油的刺鼻味儿,一个劲儿往人肺管子里面钻。
我缩在油腻腻的蓝色塑料雨披里,那雨披太大,拖在地上,吸饱了泥水,沉得几乎要把我小小的身子拽倒。冰冷的雨水顺着雨披帽檐的破口灌进来,沿着脖子一路往下淌,冻得我牙齿直打架。我死死抱着怀里那个用厚厚几层防水塑料袋缠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档案袋,像抱着个滚烫的炭炉,又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袋子里的东西,是我仅有的武器——一张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
眼前是一扇锈迹斑斑、布满凹痕的绿色卷帘门,上面用粗糙的红漆喷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驰风修车。漆早就剥落了,字也糊得厉害,透着一股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狼狈和倔强。门缝底下透出一点昏黄微弱的光,在哗啦啦的雨声里,勉强勾勒出一点活人的气息。
就是这儿了。
前世的记忆碎片,混杂着冰冷的雨水,狠狠砸进我的脑海。就是现在,这个时间点。张驰,我那传说中的、从未谋面的亲爹,正经历着他人生最黑暗的低谷。铺天盖地的黑料,被禁赛五年的裁决书,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把他死死压在泥潭里。曾经意气风发的巴音布鲁克之王,此刻正蜗居在这间弥漫着机油和绝望气息的破旧修车厂里,像一头受伤的、独自舔舐伤口的困兽。
我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雨水腥味和机油味的冰冷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痒。小小的拳头攥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手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勉强压住了身体里那属于五岁孩童本能的恐惧和瑟缩。不能再等了。
砰!砰砰砰!
我扬起右手,用尽全身力气,砸在冰冷的铁门上。声音不大,在滂沱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而急促,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倔强。
砰砰砰!砰砰砰!
铁门发出空洞沉闷的回响。里面似乎有凳子腿刮擦水泥地的刺耳声响,接着是踢踢踏踏、拖沓无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后。
谁啊大半夜的!收废品明天再来!一个男人沙哑疲惫、充满不耐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像是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
那声音,疲惫、粗粝,裹挟着浓重的烟味和挥之不去的颓唐。可这声音的底子,却像一把藏在破旧剑鞘里的利刃,哪怕蒙尘,也曾在最陡峭的山崖上呼啸过风雷。前世无数次在电视转播、在模糊的网络视频里捕捉到的那个声音,此刻隔着冰冷的铁门,带着现实的粗粝感,狠狠撞进我的耳朵。
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擂鼓,又冷又沉,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我张了张嘴,想喊出那个在心底盘旋了两世的称呼,喉咙却像被冰冷的雨水和沉重的机油堵住了,只发出短促的、带着哭腔的吸气声。
卷帘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哗啦一声呻吟,被人从里面猛地向上推起一尺多高。昏黄的光线像黏稠的液体,迫不及待地从那道缝隙里涌出来,泼洒在门外湿漉漉的地面上,也照亮了站在光暗交界处的那个身影。
他弓着背,高大的骨架被生活压得微微佝偻,穿着一件沾满油污、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连体工装。乱糟糟的头发像是被鸟筑了巢,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脸上刻满了被酒精、失眠和巨大压力反复揉搓过的痕迹。他手里还抓着一个歪了嘴的廉价塑料酒瓶,瓶底只剩浅浅的一层浑浊液体。
这就是张驰。我的父亲。曾经在巴音布鲁克云端飞驰的车神,如今深陷泥沼的失意者。时间,还有命运那只看不见的残酷巨手,把他蹂躏得几乎只剩下一个轮廓。
他眯缝着被酒精和疲惫熏得通红的眼睛,努力聚焦,带着被打扰的浓浓火气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低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一个浑身湿透、裹在巨大蓝色雨披里、只露出小半张惨白脸蛋的小豆丁。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雨披的褶皱不断往下淌,脚下已经积了一小滩水渍。狼狈,可怜,突兀得像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
他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的错愕和茫然取代。他显然没料到门外会是个孩子,一个在这种鬼天气、这种深夜出现在他破修车厂门口的孩子。他下意识地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困惑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一种被生活折磨太久后的迟钝和疏离,像在看一个闯入了错误时空的、麻烦的小东西。
冷。刺骨的冷。雨水顺着后颈流进脊背,激起一阵剧烈的寒颤。我抱着怀里那硬硬的档案袋,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不能再犹豫了。那声哽在喉咙里的称呼,带着两世的渴望和此刻孤注一掷的勇气,终于冲破了冰冷的束缚。
爸!
声音不大,带着孩子特有的尖细,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暴雨冲刷的寂静门洞里,激起了清晰无比的涟漪。
张驰猛地一颤,像是被这个字烫了一下。他那双被酒精和疲惫浸泡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了,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错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猝不及防触及心底最隐秘角落的狼狈。
爸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许久没有上油的齿轮在强行转动。他弯下腰,凑近了些,浓重的烟味和酒气混合着机油味扑面而来。他试图在我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或者一丝恶作剧的迹象,眼神锐利又带着点慌乱,你…你叫谁你哪家的孩子谁让你来的
他语速很快,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带着一种本能的防御和抗拒。他的目光扫过我怀里紧抱着的、被雨水打湿边缘的牛皮纸档案袋。
就是现在。
我用冻得有点发僵的小手,奋力地把那个沉重的、缠着层层塑料膜的档案袋从雨披下面往外拖。塑料袋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踮起脚尖,努力把袋子往他手里塞,动作笨拙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
给你!我的声音带着雨水的寒气,努力拔高,盖过哗哗的雨声。
张驰完全愣住了,下意识地接住那个湿漉漉、沉甸甸的袋子。他低头看了看袋子,又抬头看了看我,眉头紧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那里面盛满了困惑和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捏着袋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粗暴地撕开最外层的防水塑料袋,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焦躁。牛皮纸袋被扯开,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他两根手指夹住那张纸的边缘,猛地抽了出来。白纸黑字,在修车厂门口昏黄的光线下,如同一个狰狞的符咒。
他的目光像被焊在了那张纸上。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他骤然变得粗重、压抑的呼吸。
那张纸——那份亲子鉴定报告——在他宽大粗糙的手掌里,开始以一种无法抑制的幅度颤抖起来。不是轻微的晃动,而是剧烈的、神经质的震颤,带动着他整个小臂都在抖动。他捏着纸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嶙峋发白,几乎要把薄薄的纸张捏碎。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几条扭曲的蚯蚓在皮肤下跳动。
他死死地盯着报告上的结论部分,眼睛瞪得极大,眼白上布满血丝,仿佛要把那几行冰冷的铅字生吞活剥。他的嘴唇在哆嗦,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写满颓唐和失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惊雷劈中的茫然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恐慌。所有的酒精带来的麻木,所有的疲惫筑起的壁垒,在这一纸报告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像一棵被狂风猛烈摇撼的老树,脚下趔趄,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冰冷的卷帘门框,才勉强站稳。冰冷的铁锈触感似乎让他找回了一丝清醒。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脸上,目光像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想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的凶狠审视,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走投无路的绝望。
谁…谁让你来的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这…这东西哪来的!说!你妈…你妈是谁!
妈这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愤怒,像一头受伤野兽的咆哮,瞬间压过了门外的雨声,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他往前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混合着浓烈的酒气和绝望的气息,沉沉地压了下来。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额发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我仰着头,努力承接住他几乎要把人烧穿的目光。那目光里的风暴——震惊、暴怒、被背叛的痛楚、走投无路的疯狂——像实质的拳头砸在我身上。属于五岁身体的恐惧本能让我小腿肚子发软,牙齿磕碰得咯咯响,但我死死咬住了下唇,硬生生把那点怯懦压了回去。
前世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飞速闪过:电视里他夺冠时意气风发的笑脸,网络论坛上那些恶毒如刀的黑料截图,还有他最后站在领奖台上,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孤寂和疲惫……他此刻的咆哮,不过是困兽绝望的嘶吼。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带着点属于孩子、却又超乎寻常的冷静,甚至故意掺进一丝不合时宜的直白天真:
不知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和他粗重的喘息。没人让我来。我自己来的。
我顿了顿,小手费力地从同样湿透的裤子口袋里掏东西。指尖冻得有些麻木,摸索了几下,才扯出一个被塑料封口袋小心装着的、巴掌大的硬皮笔记本。封皮是深蓝色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发白起毛,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张飞的小本本——那是我给自己取的小名,一个属于未来的名字。
我把那本子也往前递,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像递出一件至关重要的信物。
给你这个。我的目光紧紧锁住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抽搐,每一个眼神的震动,爸爸,你明年会赢的。你会回赛场,拿冠军。真的。
巴音布鲁克之王这个尘封已久的称号,像一枚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张驰记忆深处最锈蚀的锁芯。他那双被酒精和绝望烧得通红的眼睛,瞳孔骤然缩紧,如同被强光刺到。捏着亲子鉴定报告的手指猛地一抽,那张薄薄的纸发出濒临撕裂的呻吟。
你…你叫我什么他的声音不再是咆哮,而是变成了一种嘶哑的、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气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我,目光不再是凶狠的审视,而是混杂着惊疑、荒诞,还有一丝被遥远记忆刺痛后的茫然。
巴音布鲁克…之王他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在咀嚼一颗早已苦涩不堪的果实。他的嘴角神经质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像笑,更像是一种极度的自嘲和悲凉,呵…屁的王!现在…就是个修破车的!
他猛地扬起手里那张亲子鉴定报告,纸张在昏黄的灯光下哗啦作响,如同他此刻濒临崩溃的情绪。
这东西!还有你!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带上了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狂暴,到底怎么回事!谁在搞我!说!
他向前猛地跨了一大步,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墙壁压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绝望的气息。那根指着我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
就在这时——
吱嘎!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尖锐地撕裂了雨夜的喧嚣。两道雪亮刺目的车灯,像两把巨大的光剑,毫无征兆地从巷口直劈过来,瞬间将我们父子二人,连同那扇破旧的卷帘门,一起钉在了惨白的光柱里。
强烈的光线让我眼前瞬间一片白茫茫,下意识地抬起湿漉漉的袖子去挡眼睛。
张驰!
一个年轻男人充满愤怒的吼声穿透雨幕,盖过了引擎的低吼。紧接着是车门被用力甩上的嘭一声闷响。急促的脚步声踏着积水,啪啪啪地冲了过来,带着一股兴师问罪的气势。
我勉强从袖子的缝隙里看过去。光晕里冲过来一个身影,穿着时尚的冲锋衣,头发精心打理过,此刻却被雨水打湿了几缕,显得有些狼狈。他脸色铁青,眼神里燃烧着怒火,正是张驰曾经的领航员,也是他如今落魄后少有的、还愿意或者说有资格来找他的人——孙宇强。
孙宇强几步冲到张驰面前,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注意到雨披下我这个小小的身影。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在张驰脸上,胸膛因为激动而起伏着。
你他妈还知道躲在这破地方喝酒!孙宇强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张驰脸上,网上都炸了锅了!‘车神’张驰!‘巴音布鲁克之王’!好威风啊!用报废零件坑人钱拖欠供应商货款你他妈还要不要点脸了!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点到张驰的鼻子上,老子的名声也他妈跟着你一起臭大街了!当初真是瞎了眼跟你搭档!你给我说清楚!那批零件到底怎么回事!
张驰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和刺眼的光线弄得有些发懵,捏着鉴定报告的手垂了下来,脸上交织着残留的暴怒、面对指责的难堪,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麻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终只是烦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或者说,是抹去某种更狼狈的东西。
宇强…事情不是网上传的那样…他的声音干涩,底气明显不足。
不是那样是哪样!孙宇强不依不饶,声音更高亢了,证据呢啊人家白纸黑字合同,还有你签收的单子!照片都他妈贴出来了!你当我傻!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张驰身后昏暗凌乱的修车厂内部,堆满的旧轮胎、散落的工具、空酒瓶……每一个细节似乎都在印证着网上的黑料。孙宇强脸上的鄙夷和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他显然认为张驰已经烂泥扶不上墙,连解释都是多余的。
就在这充满了火药味和孙宇强咄咄逼人质问的间隙,一个微弱的、带着孩童特有的清澈和某种奇异笃定的声音,清晰地插了进来。
叔叔,我仰着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穿透两个大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目光越过孙宇强愤怒的侧脸,直接投向后面脸色灰败的张驰,你车库最里面,那个蒙着灰的蓝色工具箱底下,压着一个黑色U盘。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
孙宇强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猛地顿住,转过头,第一次真正把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雨披下,我这个不起眼的小豆丁。他的表情瞬间从愤怒切换成一种极度的错愕和荒谬,仿佛看到一只蚂蚁在发表演讲。
你…你说什么孙宇强下意识地问,眉头皱得死紧,完全搞不懂这小孩在胡言乱语什么。
张驰的反应则截然不同!
他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剧烈地一震!那双原本被颓废和酒精浸泡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在听到蓝色工具箱、黑色U盘这几个词的刹那,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光芒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匕首,穿透雨幕,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里面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触及了最深秘密的极度恐慌!
那个U盘!里面存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那是他最后的底牌,是能证明他清白的原始合同扫描件和一部分通讯录音!是他像保护眼珠一样藏起来的东西!连孙宇强都不知道具体位置!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自称是他儿子的小孩,怎么可能知道!
你…你怎么…张驰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嘶哑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失语。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来历不明的麻烦,而是在看一个无法理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谜团。
孙宇强看看张驰剧烈变化的脸色,又看看我,脸上的荒谬感更重了。他烦躁地挥了下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什么乱七八糟的!张驰!你别他妈转移话题!这小孩谁啊你从哪弄来的现在还有心思管这些!
张驰根本没理会孙宇强的质问。他的全部心神都已经被那个U盘的秘密和我这个诡异的知情者攫住了。巨大的惊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之前所有的愤怒和颓唐。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一头扎进了身后昏暗的修车厂深处。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
孙宇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目瞪口呆,愣在原地。他看看张驰消失的方向,又看看依旧站在雨里、抱着小本本的我,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从愤怒到困惑再到一种被彻底无视的恼怒。
操!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抬脚也想跟进去。
就在这时,张驰的身影如同旋风般从里面冲了出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因为用力,指关节白得吓人。那是一个沾满油污和灰尘的黑色U盘,边角都磨损得发亮了。
他冲到门口,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目光如同两团燃烧的火焰,再次死死地锁定了我。那眼神里,惊涛骇浪般的疑问几乎要喷薄而出。
你…他举着那个U盘,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你到底是谁!谁告诉你的!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滴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但我固执地仰着头,迎视着张驰那双燃烧着惊涛骇浪的眼睛。他手里紧攥着的那个黑色U盘,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旁边的孙宇强,脸上的愤怒早已被一种活见鬼般的震惊取代。他看看张驰手里的U盘,又看看我,嘴巴微张着,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
我没有回答张驰那个你是谁的咆哮。只是把一直紧抱在怀里的、那个深蓝色封皮的硬皮笔记本,更用力地往前递了递,几乎要戳到张驰沾满油污的工装裤上。封面上张飞的小本本几个铅笔字,在修车厂门口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爸爸,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哗哗的雨声,拿着这个。
我顿了顿,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紧张微微发抖,但吐字却异常清晰,它能帮你赢。
赢张驰像是被这个字狠狠刺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更为激烈的情绪风暴——痛苦、自嘲,还有被一个五岁孩子轻易点破最深处渴望的狼狈。他捏着U盘的手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沙哑,赢个屁!老子现在连方向盘都他妈摸不着!禁赛五年!五年!懂不懂!全他妈完了!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粗暴地挥开我递过去的笔记本,那动作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暴戾。
张驰!一旁的孙宇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看着张驰失控的样子,下意识地吼了一声,带着劝阻的意味。
就在张驰的手即将碰到笔记本的瞬间,我的动作更快。我没有躲闪,反而踮起脚尖,用尽力气把本子猛地塞进了他那只抬起的手的臂弯里。硬硬的笔记本封面硌在他手臂上。
你看!我固执地仰着头,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孩子特有的尖利,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看第…第15页!用红笔圈起来的!是林臻东的车!下个月!在…在凌云山测试赛道!他的三号缸!会爆!就在S弯前面一点点!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这混乱的雨夜。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漆黑的夜幕,瞬间将张驰那张写满惊骇的脸照得一片惨白!紧跟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当空炸响!巨大的声浪仿佛连地面都在颤抖!
张驰的身体如同被那道惊雷击中,猛地一个趔趄,向后倒退一步,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卷帘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臂弯里的笔记本差点滑落,被他下意识地死死抓住。
他脸上的暴怒和自嘲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见了鬼般的、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臂弯里那个深蓝色的小本子,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林臻东!他最大的对手,赞助商新捧的天才车手!凌云山测试赛道!S弯!爆缸!
这些极其具体、极其敏感的信息,从一个五岁孩子的嘴里,在这样一个暴雨倾盆、他被全网唾骂的深夜,以一种预言般的方式说出来…这已经超出了诡异的范畴!这简直就是…妖孽!
旁边的孙宇强也彻底石化了。他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看我,又看看张驰臂弯里的笔记本,再看看张驰那见了鬼的表情,整个人像是被雷劈傻了,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雨水顺着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往下淌,他也浑然不觉。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余韵和哗哗的雨声中,仿佛凝固了。只有张驰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的门口显得格外刺耳。
他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塑,死死地钉在冰冷的卷帘门框上。臂弯里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此刻重如千钧。惨白的闪电余光还残留在视网膜上,映照着他脸上那片空白的、被彻底颠覆认知的惊骇。雨水顺着他僵硬的脖颈往下流,他也毫无知觉。
孙宇强终于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震惊中挣脱出来一点点,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脑子里那荒谬绝伦的念头。他一步上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一把抓住了张驰臂弯里的笔记本!
拿来!孙宇强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粗暴地翻开那硬硬的封面,直接翻到中间。纸张被雨水打湿的边缘变得脆弱,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昏黄的光线下,孙宇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急促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迹。大部分是稚嫩的涂鸦,画着歪七扭八的小汽车,或者一些看不懂的、线条简单的图形符号。然而,就在他翻到某一页时,动作骤然僵住!
那一页的页眉,清晰地用红色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林臻东,凌云山,S弯前爆缸!后面还画着一个爆炸的小图案,旁边用更小的字标注着:三号缸体,材料应力峰值临界,冷却不均。
孙宇强的呼吸猛地一窒!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那一行字和那个简陋的爆炸图案,瞳孔急剧收缩!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把那页纸抠破!他的脸色在灯光下变幻不定,从最初的荒谬、难以置信,到一种被寒意攫住的苍白,最后定格为一种近乎惊悚的震动!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依旧站在雨里、浑身湿透的我。那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胡言乱语的小孩,而是像在看一个深不可测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怪物!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宇…宇强张驰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终于从那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中找回了一丝声音,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惊疑,看向自己的老搭档。
孙宇强像是被张驰的声音烫了一下,猛地回过神。他极其艰难地把目光从我身上撕开,转向张驰,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惊骇、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某种神秘力量震慑住的恐惧。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
老张…这…这他妈的…
他的话没能说完,也不需要说完。他脸上那种见了鬼的表情,和他死死攥着笔记本、指节发白的手,已经说明了一切。
张驰的目光,缓缓地从孙宇强脸上,移回到我身上。那眼神里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但狂暴的质疑和愤怒却奇异地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审视。那审视里,有惊疑,有困惑,有被未知力量裹挟的无力感,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溺水之人看到浮木般的微光。
他扶着门框,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微微摇晃的影子。他不再看孙宇强,也不再咆哮,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却沉淀下某种奇异力量的眼睛,沉沉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
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我的衣服,寒气像无数根细针,不停地往骨头缝里钻。身体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牙齿磕碰的咯咯声在死寂的门口显得格外清晰。眼前张驰和孙宇强的身影开始有些模糊晃动,脑袋里像是塞进了一团烧红的棉花,又沉又烫,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忽。
我知道,这具五岁的身体,在暴雨里站得太久,又在巨大的情绪冲击下,终于撑到了极限。高烧,像潜伏已久的猛兽,骤然扑了上来。
视野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脚下湿滑的水泥地仿佛瞬间变成了倾斜的悬崖。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小小的身体就彻底失去了支撑,软软地向前栽倒。
喂!
小心!
两个男人惊惶的呼喊声几乎同时响起,混杂在哗哗的雨声里,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预想中冰冷坚硬的地面并没有到来。
一只粗糙、布满油污和老茧、却异常有力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迅疾,猛地从斜刺里伸了过来,一把捞住了我即将砸向地面的身体!
是张驰!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赛车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救车的本能。我小小的身体被他那只大手稳稳地托住,避免了摔进冰冷泥水的命运。随即,另一只手臂也环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把我整个冰冷、湿透、瑟瑟发抖的小身体,紧紧地、有些笨拙地圈进了怀里。
我的脸颊贴在他同样湿透、散发着浓烈机油味和淡淡烟草汗味的工装布料上。那布料很硬,很粗糙,磨得皮肤生疼。但那怀抱深处,却透出一股属于成年男人的、滚烫的体温。那热度,隔着湿冷的衣物,霸道地、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像寒冬里骤然燃起的一堆篝火,瞬间驱散了包裹着我的刺骨寒意。
嘶…这么烫!张驰带着惊怒的低吼声在我头顶炸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他一只大手粗暴地覆上我的额头,掌心滚烫的温度和我额头的热度交织在一起,让他瞬间变了脸色。
孙宇强!别他妈愣着了!张驰猛地扭头,对着旁边还处于震惊余波中的孙宇强咆哮,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凶狠,去!开车门!去医院!快!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把我更深地、几乎是勒进了他宽厚却紧绷的胸膛里。那怀抱生硬、粗粝,带着机油和汗水的味道,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微微的颤抖,箍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但这近乎窒息的禁锢感里,却有一种失而复得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雨水还在哗哗地冲刷着世界。但这一刻,所有的寒冷、所有的恐惧、前世今生的孤独与挣扎,似乎都被这滚烫而粗粝的怀抱隔绝在外。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前彻底模糊一片。意识沉入黑暗前,我感觉到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了我冰凉的脸颊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爸……
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我滚烫干裂的嘴唇里逸出,随即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灼热之中。
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小刷子在刮擦着干涩发痛的喉咙。眼皮沉重得像压了两块铅,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里,是单调的白色天花板。一盏日光灯管发出低低的嗡鸣。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水底,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浮。身体的感觉一点点回归——骨头缝里透出的酸痛,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还有额头上压着的一块冰凉湿润的毛巾。
视线艰难地转动,聚焦。
床边,一个高大的身影蜷缩在一张对他来说明显过于窄小的塑料方凳上。他低着头,弓着背,姿势极其别扭,像是强行把自己塞进了一个不合身的壳里。乱糟糟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透着疲惫的嘴唇。
是张驰。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油污的深蓝色连体工装,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那污渍显得更加刺眼。一条手臂搭在病床边缘,靠近我打着点滴的手。他的手掌摊开着,手指粗壮,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灰色油污,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此刻,那粗糙的大手,却以一种与他整个落魄疲惫形象极不相符的轻柔,小心翼翼地、虚虚地拢着我没有扎针的那只小手。
我的手很小,很凉。他的手掌很大,很热,带着一种长期与机械和油污打交道的粗粝感。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谨慎,仿佛怕自己粗糙的皮肤会刮伤我,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拢着一捧随时会熄灭的火苗。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点滴管里药液滴落的微弱声响,和他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
我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右手上。即使在睡梦中,那只手也攥得死紧,指节泛白。拳头里,露出一点深蓝色的硬皮封角——是我的笔记本。他一直紧紧攥着。
就在这时,他搭在床边的那只拢着我小手的大拇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腹粗糙的皮肤,轻轻摩挲过我冰凉的手背。
那一下细微的触碰,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笨拙暖意,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防备。鼻腔里那股熟悉的酸涩感猛地涌了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咳…喉咙里抑制不住地溢出一声微弱的呛咳。
几乎就在声音发出的同时,那个蜷缩在方凳上的高大身影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瞬间抬起了头!
乱发下,是一张写满疲惫的脸。眼下的青黑更重了,胡茬也冒了出来,显得更加憔悴。但那双眼睛,却在抬头的刹那,爆发出惊人的锐利和清醒!那里面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茫,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关切,如同绷紧的弓弦,瞬间锁定了病床上的我。
醒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熬夜后的干涩,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我的不适,身体前倾,那只虚拢着我小手的大手立刻收紧了一些,带着安抚的力量,另一只手则迅速伸向我额头上的毛巾。
别动。他的动作有些生硬,但很利落。掀开我额头上那块已经不怎么凉的毛巾,用他温热粗糙的手背快速地、试探性地贴了贴我的额头。他眉头立刻拧紧了,眼神沉了下来,还烫!等着,我去叫护士换冰袋!说着就要起身。
水…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我艰难地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
他的动作顿住了。目光落在我干裂的嘴唇上,眼神里掠过一丝懊恼。等着!他飞快地说了一句,立刻转身,动作幅度有点大,带倒了那张小方凳,发出哐当一声响。他顾不上扶,大步冲到病房角落的饮水机旁,手忙脚乱地拿起一个干净的纸杯接水。
他接得很急,滚烫的开水溅出来几滴,烫得他嘶了一声,下意识地甩了甩手。他皱着眉,又赶紧兑了些凉水,用手指飞快地试了试温度,才小心翼翼地端着水杯快步走回床边。
他没有直接把水杯递给我,而是自己先坐回凳子上(这次没坐稳,凳子又晃了一下),然后一只手托住我的后颈,动作依旧带着点生疏的笨拙,但异常小心地把我微微扶起来一点。另一只手才把水杯凑近我的唇边。
慢点喝,小心烫。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绷。
温水顺着干裂的喉咙滑下去,带来一阵短暂的舒适。我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近在咫尺的脸上。他低垂着眼睑,专注地看着水杯和我喝水的动作,紧锁的眉头透着一股全神贯注的紧张,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精密的操作。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青黑一片,更添了几分落拓。
喝完水,他把我轻轻放回枕头上,又仔细地掖了掖被角。做完这一切,他似乎才微微松了口气,但眼神里的凝重并未散去。他重新拿起那块被我体温捂得温热的毛巾,走到病房角落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哗哗地冲洗,拧干,再走回来,动作带着一种重复的、近乎刻板的认真,重新敷在我的额头上。
冰凉湿润的感觉再次传来,缓解了额头的燥热。
病房里又陷入了安静。只有他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拧毛巾的水声。他沉默地坐在那张小凳子上,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又像是在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那只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反复地捻着一直攥在右拳里的笔记本的硬皮封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沉默的重量,还有他无声的挣扎。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眼,目光不再躲闪,直直地看向我,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挥之不去的惊疑,有深沉的疲惫,有面对巨大未知的茫然,但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沉淀。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恳切的认真:
小子,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那本子…那上面写的…林臻东的车…爆缸…还有那个U盘…你到底…
他的话没有问完,但那未尽的疑问,沉甸甸地悬在病房惨白的空气里,比任何直接的质问都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