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不负纯元皇后 > 第一章

我是温宜公主的奶娘。
华妃赐我黄金百两,皇后许我全家富贵。
后宫争宠,人人都想利用温宜公主陷害对方。
那夜我跪在皇上面前,献上纯元皇后临死前藏于襁褓的密信。
奴婢只求一死,换我儿一条生路。
皇帝颤抖着读完,突然大笑:你可知……
话音未落,一道冷箭穿透了我的胸膛。
血泊中,我看见温宜的小手紧攥着我缝的香囊。
上面绣着:娘亲。
雪,终于落下来了。
乾清宫外,汉白玉的台阶被一层薄薄的惨白覆盖。我跪在阶下,寒气如毒蛇,顺着膝盖的骨头缝,一寸寸向上噬咬,直钻进肺腑深处。那件半旧的靛蓝宫装下摆,早已被雪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肉上,冰凉彻骨。可这点冷,比起怀里温宜公主那滚烫、急促的呼吸喷在我脖颈上的灼热,又算得了什么
怀里的小小身子不安地扭动着,带着病中特有的烦躁。温宜细软的头发蹭着我的下颌,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牵得我心口一阵绞痛。我下意识地收紧了臂弯,将她更深地往怀里藏了藏,仿佛这样就能替她挡住这满宫的风刀霜剑,挡住那些藏在锦绣华服下的狰狞爪牙。
公主乖…不怕…
我的声音低哑,几乎被呼啸的北风撕碎,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句咒语。
阶上,紧闭的朱红宫门像一张沉默的血盆大口。殿内隐约透出的暖黄烛光,是这冰冷雪夜里唯一一点虚假的暖意。门缝里偶尔漏出几声模糊的奏对,听不真切,却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沉重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半扇。
苏培盛那张刻板得像石雕的脸探了出来,眼皮微垂,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皇上召见。抱着公主,仔细些。
心猛地一沉,又悬得更高。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刺得肺叶生疼。抱紧温宜,用尽全身力气撑起早已麻木的膝盖,一步,一步,踏上了那冰冷的玉阶。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殿内扑面而来的暖香浓烈得令人窒息,混杂着龙涎香和不知名花朵的甜腻。熏笼炭火正旺,与殿外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皇帝端坐在宽大的紫檀御案后,明黄的袍子在一片金碧辉煌中显得有些遥远。他并未抬头,只垂目看着案上摊开的奏章,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奴婢叩见皇上。
我抱着温宜,艰难地俯下身去,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温宜似乎被这声响惊扰,又或是殿内骤然温暖的环境让她更加不适,在我怀里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小小的身子蜷缩起来。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奏章上抬起,落在我,或者说落在我怀里的温宜身上。那眼神复杂,有帝王的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父亲的忧虑。
温宜如何了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沙哑。
回皇上,
我抬起头,竭力稳住声音里的颤抖,公主高热未退,啼哭不止,御医开的药…喂下去便吐了…奴婢实在…实在惶恐无措…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视线一片模糊。这惶恐,半是真,半是假。温宜的病是真的揪心,可此刻跪在这里,更是为了那即将被推上风口浪尖、粉身碎骨的绝望。
皇帝眉头紧蹙,朝旁边侍立的御医抬了抬手。那御医立刻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我怀中接过温宜。温宜离怀的瞬间,一股巨大的空茫和寒意攫住了我。我维持着跪伏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身体微微发颤。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御医低声回禀病情的细碎声音,以及炭火在熏笼中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我伏在金砖上,冰冷的触感透过额头蔓延全身,殿内暖融的香气和温宜微弱的呜咽声仿佛隔着一层浓雾。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在刀尖上煎熬。华妃那张艳若桃李却淬着寒冰的脸,皇后那看似悲悯实则深不可测的眼眸,交替在我眼前晃动。
那日,温宜刚被皇后抱去赏花不久,华妃宫里的周宁海就悄无声息地拦住了我回廊的去路。他脸上堆着假笑,像一张揉皱的劣质宣纸,声音压得极低:云嬷嬷,娘娘念你伺候公主辛苦,特意赏的。一个沉甸甸的锦袋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里面硬物硌得掌心生疼。周宁海浑浊的眼睛盯着我,意有所指:娘娘最是疼爱温宜公主,见不得公主受半点委屈。若是有那起子不安分的……嬷嬷是明白人,该知道如何护着公主周全,娘娘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的家人。
那家人二字,咬得格外重,像冰冷的针尖扎进我的耳朵。
几乎就在同一天,皇后身边那个永远低眉顺眼的剪秋姑姑,在御花园一处僻静的假山石后偶遇了我。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皇后宫里人的端庄温和,话语却像浸了蜜的软刀子:云嬷嬷,皇后娘娘知道你家里艰难。只要你安安分分,照顾好公主,娘娘说了,往后你家兄弟的前程,你爹娘晚年的安乐,自有坤宁宫为你周全。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这宫里,主子们的恩典,有时是福,有时……也得看人接不接得住,你说是不是
她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比冬日的寒风更冷。
两个主子,一明一暗,一威逼一利诱,像两座无形的山,将我死死夹在中间。她们想要的,不过是借温宜稚嫩无辜的身体,在这深宫的血棋盘上,给对方致命一击。而我,一个卑贱的奶娘,我的骨肉,不过是她们博弈时可以随手抹去的尘埃。
袖中的硬物,紧紧贴着我的手臂内侧。那是纯元皇后最后的气息,是缠绕了我无数个日夜的噩梦,也是此刻唯一能破开这死局的利刃——或许,也是通往真正死路的钥匙。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启禀皇上,
御医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公主此番高热惊厥,来势汹汹,虽已用汤药暂稳,但观其脉象,似有外邪引动内燥之兆,又兼幼童脾胃娇弱,药力难以尽达。需得…需得格外精心照料,务必查清病源,以免…反复。
御医的话说得委婉,却字字敲在皇帝的心上。
病源
皇帝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如同殿外呼啸的寒风,朕的女儿在深宫之中,由你们这些人日夜看护,竟染上如此重病!这‘病源’,究竟是何物!
最后一句,已是雷霆之怒,目光如电,猛地扫过跪在地上的我和旁边的御医。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连炭火爆裂的声音都消失了。御医吓得面无人色,伏在地上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是此刻!
一股巨大的、近乎毁灭的力量猛地推着我抬起头。我几乎是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勇气,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决绝而尖锐变调,划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皇上!奴婢…奴婢有下情回禀!事关公主安危!事关…事关纯元皇后娘娘!
纯元二字出口的瞬间,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皇帝脸上那因温宜病情而起的怒容骤然冻结,随即碎裂,化作一片惊愕的空白,连瞳孔都猛地收缩了一下。御案后那高大的身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侍立在旁的苏培盛,那张万年不变的石头脸上也第一次裂开了一道难以置信的缝隙,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我。
死寂。比方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百倍的死寂笼罩下来。只有熏笼里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此刻听来如同惊雷。
皇帝的目光死死锁在我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皮肉,直剜进我的骨头缝里,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你…说什么
巨大的威压如山崩海啸般当头压下,几乎要将我的骨头碾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暖香浓烈的空气呛得喉咙发痛。不再犹豫,颤抖着伸出冻得青白的手,探入袖中。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边缘已被无数次抚摸磨得圆润的物件——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白玉环佩,环佩中心,藏着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绢。那是纯元皇后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塞进尚在襁褓中的温宜公主贴身小衣夹层里的秘密。无数个深夜,当温宜熟睡,我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颤抖着摩挲它,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位早逝皇后滚烫的绝望与不甘。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抚摸一条冰冷的毒蛇。
我双手捧出那枚环佩,高高举过头顶。手臂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剧烈颤抖,那枚小小的玉环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下,流转着一层温润而诡异的光晕。环佩中心,那一卷素绢的一角隐约可见。
皇上…奴婢…奴婢该死!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此物…是纯元皇后娘娘…娘娘崩逝那日…亲手…亲手藏于公主襁褓之中的!奴婢…奴婢当日为公主更衣,无意…无意间发现…不敢声张…一直…一直…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扼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我只能死死地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呈上来!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骇人的嘶哑,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扼住了喉咙。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明黄袍袖带倒了御案上的白玉镇纸,啪一声脆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那碎裂的声音,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苏培盛几乎是扑过来的,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个老人。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从我高举的手中取走了那枚环佩。他捧着它,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脚步又轻又快,无声地疾步走到御案前,躬身,将环佩稳稳放在皇帝面前。
皇帝没有立刻去碰那环佩。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深埋的痛苦、疯狂的猜疑……种种情绪交织碰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终于,他伸出手。那只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手,此刻竟也在微微颤抖。他用指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撬开了环佩中心的暗扣。
那卷被岁月浸染得微微泛黄的素绢,被轻轻抽了出来。薄如蝉翼的绢布在他指间展开,上面是几行极其娟秀却力透纸背、带着某种绝望挣扎痕迹的小字。
皇帝的目光落在那些字迹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殿内落针可闻。烛火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我伏在地上,只能看到他明黄袍角下露出的靴尖,僵硬地钉在原地。
突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疯狂的大笑猛地爆发出来,如同夜枭的厉啸,瞬间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皇帝仰着头,对着殿顶繁复华丽的藻井,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欢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悲愤、自嘲、以及一种被彻底愚弄后喷薄而出的滔天怒意!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碰撞,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也震得我肝胆俱裂。
好!好得很!朕的好皇后!朕的好爱妃!你们瞒得朕好苦!好一个贤良淑德!好一个情深义重!哈哈哈哈!
他一边狂笑,一边死死攥着那张素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绢布连同上面承载的惊天秘密一起捏碎。
就在这疯狂的笑声达到顶点,殿内所有人都被这骇人的帝王之怒震慑得魂飞魄散、僵立当场之际——
异变陡生!
咻!
一道尖锐得刺破耳膜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大殿侧后方那扇半开的、用来通风换气的雕花窗棂外激射而入!
快!快到极致!快到连残影都几乎无法捕捉!
那抹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幽光,目标明确,带着决绝的杀意,直射向——伏在地上的我!
呃!
一声短促得来不及成调的闷哼从我喉间挤出。
剧痛!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灵魂都被瞬间撕裂的剧痛,在左胸心脏的位置轰然炸开!一股巨大的、滚烫的力量猛地将我向后掼去!
眼前的一切骤然被泼上了一层浓稠的、晃动不休的猩红。皇帝的狂笑凝固在扭曲的脸上,苏培盛惊骇欲绝扑过来的身影变得模糊,御医惊恐的尖叫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温热的液体瞬间汹涌而出,浸透了胸前的靛蓝宫装,在地面上迅速洇开一片粘稠的、不断扩大的暗红。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泵出更多的生命流逝。
好冷……
视线开始涣散,模糊的猩红色块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被惊慌失措的宫人抱在怀里。是温宜。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和巨响吓呆了,小脸煞白,连哭都忘了,只是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我这边。
然后,我看到了她的小手。那只曾无数次紧紧抓住我衣襟、在我怀里寻求温暖的小手,此刻正死死地攥着一个东西。
一个小小的、有些旧了的锦缎香囊。那是我用夜里省下的灯油钱,偷偷买了最便宜的料子和彩线,一针一线,在无数个守着她入睡的深夜里缝制的。针脚歪歪扭扭,绣工拙劣得可笑。香囊上,用最鲜艳的红色丝线,绣着两个歪歪扭扭、却倾注了我所有不能宣之于口的思念和悲苦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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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
温宜的小手,就那样紧紧攥着那个写着娘亲的香囊,攥得指节都泛了白。
娘……亲……
她似乎被那两个字吸引,又或是被本能驱使,小嘴微微动了动,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带着浓浓鼻音和困惑的呓语,像初生的小猫在呼唤。
这声模糊的、稚嫩的呼唤,如同一道微弱却炽烈的电流,猛地贯穿了我正在迅速沉入黑暗的意识。
娘亲……
我的孩子!我的小宝!那个在宫墙之外,我甚至不敢在梦里清晰呼唤名字的骨肉!那张小小的、眉眼酷似我的脸……他颈后那块小小的、殷红的朱砂痣……
华妃许诺的黄金百两在眼前碎成齑粉,皇后描绘的全家富贵图景如泡影般消散。用我的命,用这深宫最肮脏的秘密,换来的那条渺茫的生路……我的小宝……他能活下去吗
巨大的、撕裂般的痛楚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比那支冰冷的箭矢带来的痛苦更甚千倍万倍!
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涌出,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拼命地想要转动眼珠,想再看一眼那个攥着娘亲香囊的小小人儿,想再听一声那模糊的呼唤……想穿透这厚厚的宫墙,望一眼宫外那小小的身影……
视线却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最后一丝光,熄灭了。
只有那粘稠的、带着体温的血,还在身下无声地蔓延,浸透了冰冷的金砖,也浸透了那个再也无法触碰的娘亲。
**番外:环佩无声**
永寿宫后殿最偏僻的角落,有一间常年不见阳光的小耳房。这里堆放着一些陈年的宫人旧物,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蛛网在角落里肆意蔓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混合着樟脑和木头朽烂的气味。
一个小太监,看着不过十一二岁,身形单薄得像根豆芽菜,正吃力地搬动着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子。他叫小安子,新分到永寿宫当差没多久,专做些没人愿意做的粗活。管事的公公嫌他笨手笨脚,打发他来整理这些废料。
箱子盖掀开,一股更浓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些褪色的宫装、散了架的旧首饰匣子,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零碎杂物。小安子皱着鼻子,一件件往外掏。
忽然,他的手碰到了一个硬物。拨开上面一件破旧的锦缎坎肩,底下露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平的乌木小盒。盒子本身没什么特别,甚至有些磨损,但盒盖上雕刻着极其繁复精细的缠枝莲纹,透着一股沉静的古意。这纹样,绝不是普通宫人能用的。
小安子好奇地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素色锦帕。锦帕中央,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白玉环佩。玉质温润细腻,触手生凉,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流转着一层柔和内敛的光晕。环佩中心,有一个极其精巧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扣。
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忍不住拿在手里摩挲。玉的冰凉似乎能沁入心底,带来一丝奇异的宁静。他翻来覆去地看,指尖无意中触碰到那个小小的暗扣。
咔哒。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
暗口弹开了。环佩中心,露出一个极其微小的、中空的暗格。
小安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探进去。指尖触碰到一点微糙的质感。他轻轻一捻,抽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金珠,也不是宝石。而是一卷被紧紧卷起、泛着陈年旧黄的……薄绢。
薄绢被卷得太紧太久,几乎要粘连在一起。小安子心脏怦怦直跳,一种莫名的紧张攫住了他。他不敢用力,只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薄绢展开。
绢布薄如蝉翼,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上面没有图画,只有几行墨色已经有些暗淡、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娟秀小字。那字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决绝,仿佛是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刻下的烙印:
**胤禛吾夫:**
**此身将去,心魂难安。温宜稚子无辜,托付于你,万望怜惜。然害我性命、绝我血脉者,非天意,实乃人心之毒!彼时药中异香,名曰‘醉生’,产自苗疆,性极阴寒,久服则气血枯竭,孕者尤甚。此物罕有,唯景仁宫内库曾得贡品三匣。**
**吾命薄,无力护佑吾儿周全,更不忍稚子卷入此滔天恨海。此秘藏于环佩,待温宜成年,若宫闱险恶难避,或可凭此自保。若……若她一生平安喜乐,便让此恨随吾朽骨,永埋尘土。**
**勿念,珍重。**
**宛宛绝笔**
小安子不识字。他入宫前是乡下佃户的儿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这薄绢上流淌的哀伤与绝望,那力透纸背的笔画间蕴含的惊心动魄,却像冰冷的河水一样瞬间淹没了他。他捧着这枚环佩和这卷薄绢,如同捧着两块烧红的烙铁,手抖得厉害。
他虽不懂具体写了什么,但景仁宫、药中异香、害我性命、绝我血脉这些零碎的字眼,像破碎的瓷片,在他混沌的认知里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极其骇人的轮廓——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关于那位早已逝去、却仍被皇帝深深怀念的纯元皇后的秘密!一个指向现在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的秘密!
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浇到脚。他想起了管事公公阴鸷的脸,想起了那些因为知道太多而意外消失的宫人传说。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太监服。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最快的速度将那卷薄绢重新卷好,塞回环佩的暗格里,咔哒一声扣紧。然后,他像扔掉一块烫手的火炭一样,慌乱地将白玉环佩塞回那个乌木小盒,又把盒子胡乱地塞进樟木箱最底层,用那些破旧的宫装和杂物死死盖住。
做完这一切,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耳房外,传来脚步声和管事的呵斥:小安子!磨磨蹭蹭什么呢这点活儿要干到天黑吗
小安子猛地一激灵,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胡乱抹了把脸上的冷汗,哑着嗓子应道:来…来了!公公,这就好了!
他不敢再看那口樟木箱,仿佛那里面藏着一头择人而噬的怪兽。他手脚并用地将箱子推回墙角,胡乱堆上其他杂物遮掩,然后逃也似的冲出了那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耳房。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却驱不散他心底的寒意。那枚温润的白玉环佩,那几行带着泣血控诉的字迹,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刻在了他懵懂却敏锐的脑海里。他隐约明白,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这深宫最黑暗、最血腥的秘密一角。
后来,他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想起那个盒子,想起那枚环佩。他听到过一些零碎的宫闱秘闻,关于温宜公主曾经那场凶险的高热,关于一个突然暴毙的奶娘,关于皇帝在那之后对皇后和华妃雷霆万钧的处置……那些传闻像破碎的镜子,映照着他那天看到的秘密碎片。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谨慎。他牢牢记住那耳房的位置,却再也不敢靠近一步。那枚环佩,连同那个惊天秘密,仿佛真的被永远埋藏在了那堆废料之下,埋葬在厚厚的灰尘与遗忘之中。
只有小安子知道,在那片死寂的尘埃之下,有一枚无声的环佩,曾承载着一位母亲泣血的控诉和绝望的爱。它像一个冰冷的幽灵,无声地见证着深宫的血雨腥风,也沉默地嘲笑着这金碧辉煌之下,早已腐烂不堪的根基。
也许,终有一天,它会重见天日,掀起新的腥风血雨。也许,它真的会如纯元皇后所愿,随着时光化为尘土,让那滔天的恨意彻底湮灭。
只是此刻,它只是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如同深宫本身一样,将所有的真相与罪恶,都吞噬在无边的沉寂之中。
好的,我们继续小安子的视角,看他如何成为这惊天秘密流转中,最不起眼却最关键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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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安子逃也似的离开那间堆满旧物的耳房后,一连数日都魂不守舍。那枚白玉环佩和那卷薄绢上的字迹,像冰冷的鬼影,日夜纠缠着他。他不敢对任何人说,连做梦都怕自己呓语泄露了秘密,惊醒时总是一身冷汗。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干活时也总是下意识地避开永寿宫后殿那个角落,仿佛那里盘踞着无形的妖魔。
然而,深宫如同一个巨大的、缓慢运转的磨盘,碾碎着无数小人物的意志。小安子很快发现,仅仅避开是不够的。管事的公公见他胆小怯懦,越发将脏活累活都丢给他,其中就包括定期清理那些堆放杂物的房间,尤其是那间藏着环佩的耳房。
恐惧像藤蔓一样勒紧了他的心脏。他不敢再去碰那个樟木箱子,每次进去清理,都只草草扫扫浮灰,远远绕开那个角落,然后飞快地逃离。可那枚环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印在他的意识里,让他寝食难安。他隐隐觉得,这东西留在这里,迟早是个祸害,不仅会害了他自己,可能还会连累他远在乡下的爹娘——那些贵人碾死他们这样的蝼蚁,甚至不需要理由。
一个念头在极度的恐惧中渐渐滋生:得把它弄走!丢得越远越好!丢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机会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到来。管事的公公派他给御花园暖房的花匠送几捆新到的蒲草垫子。这是个外出的差事,意味着他能短暂地离开永寿宫的范围。小安子心念电转,借口说蒲草垫子太重,需要找个帮手,管事的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自己去挑个空箱子装着推过去。
小安子几乎是跑着回到耳房。他心跳如鼓,手脚冰凉,哆嗦着扒开樟木箱上层的杂物,那个乌木小盒再次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一把抓起盒子,看也不敢看,像揣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火雷,死死塞进怀里。冰冷的木盒贴着单薄的胸膛,带来一阵战栗。
他胡乱将杂物推回原位,搬出一个空箱子,胡乱塞了些蒲草垫子进去,推着就往外走。一路上,他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总觉得周围每一个扫雪或路过的宫人都在盯着他的胸口看。
御花园的暖房在西北角,靠近一处荒废已久的偏殿,人迹罕至。雪下得大了些,天地间一片苍茫。小安子将箱子推到暖房门口,交给花匠,然后借口去解手,一头扎进了暖房旁边那片覆盖着厚厚积雪、杂树丛生的荒地。
寒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脸上,生疼。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直到确认四周无人,只有枯枝在风中呜咽。他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乌木盒。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丢在哪里埋在雪下不,雪会化。丢进枯井这附近没有井。扔进杂树丛最深处
就在他慌乱四顾,寻找最稳妥的坟墓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小安子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被人发现了。他猛地蹲下身,借着半人高的枯草和落雪的掩护,屏住呼吸,惊恐地朝声音来源望去。
不远处,一株光秃秃的老梅树下,蜷缩着一个穿着半旧靛蓝宫装的身影。是个妇人。她背对着小安子的方向,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声悲切而绝望,像是心被生生剜出来一般。那哭声里浸透了走投无路的凄惶和一种母亲特有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小安子认出了那身宫装的颜色和样式——那是温宜公主身边乳娘的服色!他曾在路上远远见过这位姓云的嬷嬷几次,是个看起来温顺沉默的妇人。她怎么会躲在这里哭得如此伤心绝望是公主出了事还是……她也像自己一样,被这深宫的黑暗逼到了绝境
就在小安子惊疑不定之际,那位云嬷嬷似乎哭得脱了力,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支撑着身体的手无意中碰到了梅树虬结的树根旁一个不起眼的凹洞。那洞被厚厚的枯叶和积雪半掩着。
仿佛是鬼使神差,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小安子:给她!
把这烫手的东西给她!她是温宜公主的乳娘,是纯元皇后女儿身边最亲近的人!这东西本来就该属于温宜公主!或许……或许这就是天意让她发现这个秘密,总好过被哪个心术不正的人捡去,或者被自己笨手笨脚地弄丢,引来更大的灾祸!
强烈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冲动驱使着他。他不再犹豫,用冻得发僵的手指,颤抖着打开了乌木盒,取出那枚冰冷的白玉环佩。他不敢再看那环佩一眼,也顾不上那卷要命的薄绢还在里面。他只想立刻摆脱它!
小安子抓起一把冰冷的雪,用力擦了擦环佩,试图擦掉自己的指纹(虽然他自己并不懂这个概念,只是本能地想消除痕迹),然后趁着云嬷嬷背对着他、心神完全被悲痛占据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像投掷一块石头一样,将那枚环佩朝着她手边的那个树根凹洞扔了过去!
啪嗒。
一声轻微的、如同雪块落地的声音。那枚环佩准确地落入了枯叶和积雪覆盖的凹洞里,瞬间被掩埋了大半,只留下一角温润的白玉在灰暗的背景中若隐若现。
小安子做完这一切,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再看一眼,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就朝着来路,连滚带爬地狂奔而去。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如同刀割,但他不敢停下。身后那悲恸的哭声似乎还在风中飘荡,像追魂的咒语。
他一路跑回永寿宫,直到撞见管事公公的呵斥才停下脚步,浑身已被冷汗和融化的雪水浸透,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喘着粗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枚承载着泣血秘密的白玉环佩,就这样,经由一个恐惧到极点的小太监之手,带着命运的嘲弄和无法预知的残酷,精准地投递到了它最终归宿者的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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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嬷嬷视角(接续):**
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带来麻木的刺痛。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哽咽和胸腔里空荡荡的绝望。华妃阴冷的警告,皇后温和的许诺,像两条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越收越紧。她们都想要温宜的命,用公主稚嫩的身体作为武器,去攻击对方。而她,一个卑贱的乳娘,她的儿子小宝,就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刃。无论她倒向哪一边,或者试图保持沉默,她和她的骨肉,都注定是这场权力绞杀中最先被碾碎的祭品。
手指无意识地抠抓着身下冰冷的泥土和枯叶,指甲缝里塞满了污垢。就在她万念俱灰,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时,手肘无意中碰到了梅树根旁一个冰冷的、坚硬的异物。
什么东西
她茫然地转过头,泪眼模糊中,看到积雪和枯叶掩盖下,似乎有一抹温润的白色。她下意识地伸手,拨开浮雪和腐烂的叶子。
一枚小巧玲珑的白玉环佩静静地躺在那里。玉质细腻,光洁莹润,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天色下,也流转着柔和内敛的光华。那玉的温润触感,竟奇异地带来一丝慰藉。
谁掉的哪位贵人的饰物怎么会掉在这种荒僻角落
她本能地环顾四周,除了呼啸的风雪和枯寂的树木,空无一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她。这枚突然出现的玉环,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又像命运抛下的一个谜题。她颤抖着,将它拾起,冰冷的玉质贴在同样冰冷的掌心。
鬼使神差地,她的指尖摩挲着环佩的表面,触碰到中央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风雪中格外清晰。
环佩的中心弹开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她的心猛地一跳!呼吸骤然停止。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混合着巨大的好奇瞬间攫住了她。她颤抖着,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微小的暗格。
指尖触碰到一点微糙的质感。她屏住呼吸,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捻出了一卷紧紧卷起的、泛着陈年旧黄色的……薄绢。
展开薄绢的动作,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脆弱的绢布在她冻僵的手指间微微颤抖。几行墨色暗淡却清晰娟秀、力透纸背的小字,如同烧红的针尖,猛地刺入她的眼帘:
**胤禛吾夫:**
**此身将去,心魂难安。温宜稚子无辜,托付于你,万望怜惜。………………
**吾命薄,无力护佑吾儿周全,更不忍稚子卷入此滔天恨海…………、
**勿念,珍重。**
**宛宛绝笔**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云嬷嬷的头顶!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刹那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
纯元皇后!是那位早已仙逝、被皇帝刻骨铭心怀念的纯元皇后!她不是病逝,是被毒杀的!被那名为醉生的阴毒之物!而下毒者的线索,直指——**景仁宫!当今皇后!**
唯景仁宫内库曾得贡品三匣!
这句话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皇后对温宜公主看似疼爱,眼神深处却总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和算计!为什么皇后要利用温宜去对付华妃!因为温宜是纯元皇后的血脉!是皇后心头永远无法拔除的刺!是皇后滔天罪行的活证!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让她几乎握不住那张轻飘飘的薄绢。她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然而,就在这灭顶的惊涛骇浪中,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黑暗,照亮了一条染血的、却也可能是唯一能通向光明的路!
华妃要她构陷皇后,皇后要她构陷华妃。无论她怎么做,她和她的儿子小宝都必死无疑。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随时可能被牺牲。
但现在……她手里握着什么
这是纯元皇后用生命留下的血证!是指向当朝皇后谋杀原配、戕害皇嗣的惊天铁证!是足以将整个景仁宫,甚至皇后背后的家族都彻底碾碎的雷霆!
皇帝对纯元皇后的深情与怀念,整个后宫无人不知!这份血书若是呈到御前……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计划瞬间在她心中成型。她浑浊绝望的眼中,第一次迸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
用这个秘密!用这枚环佩!用它去敲开乾清宫的大门!
用它去换一个机会!一个用她这条卑贱的性命,去换取儿子小宝活下去的机会!
皇帝看到这份血书,必定震怒!皇后和华妃,谁也逃不掉清算!在皇帝的滔天怒火中,谁还会在意一个奶娘的死活谁还会去追查她宫外的那个孩子
她可以死!她甘愿去死!被灭口也好,被当做平息事端的牺牲品也罢,都无所谓!只要……只要在临死前,她能跪在皇帝面前,用这血淋淋的秘密,换皇帝开恩,放过她的儿子!或许……或许还能为无辜的温宜公主,扫清一部分致命的威胁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它给了她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绝。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卷薄绢重新卷好,塞回环佩的暗格里,咔哒一声扣紧。那枚温润的白玉环佩,此刻握在手中,却重逾千斤,冰冷刺骨,又滚烫灼心。
她将它死死地攥在掌心,如同攥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也如同攥住了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株老梅树,然后猛地站起身,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和血水。那双刚刚还充满绝望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平静。
风雪似乎更大了。她将环佩深深藏入袖中,挺直了那被生活压弯的脊背,一步一步,朝着温宜公主所居的宫殿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在通往毁灭,也通往渺茫希望的路上。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前方等待她的,要么是粉身碎骨,要么……是儿子的一线生机。她要用自己的血,为小宝铺一条生路。
深宫的寒风卷起雪沫,呜咽着,像是在为她奏响一曲凄厉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