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成了孙连城的儿子。
看着电视里父亲被贬少年宫的消息,我愤怒砸碎了他最爱的天文望远镜。
你当官不为民,就配看星星我吼得歇斯底里。
父亲蹲着默默捡拾碎片:天文台……是京州唯一干净的地方。
那夜我跟踪他去了信访局,目睹他偷偷帮访民填表垫钱。
李达康突然带人查岗:孙连城,你在这搞什么名堂!
父亲把我塞进档案柜,转身挺直腰板:李书记,我在接待群众。
柜门缝隙中,我第一次看清父亲眼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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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被强行拽出冰冷粘稠的泥沼,猛地抽离,又狠狠砸落回现实。尖锐的嗡鸣还盘踞在耳道深处,余音未散,另一个声音却蛮横地挤了进来,清晰得令人心悸。
……前光明区区长孙连城同志,因存在懒政不作为、漠视群众合理诉求等突出问题,经市委研究决定,免去其光明区区长职务,调任市少年宫,担任青少年科技辅导员……
电视播音员的声音,平板、冷漠,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钉子,精准地凿进我的太阳穴,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眩晕和钝痛。
孙连城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对面墙上挂着的廉价电子万年历上。猩红的数字跳动着:2017年4月17日,星期一,上午9:47。
这个日期……像一道撕裂记忆的闪电!
身体里属于另一个成年人的惊骇和属于这个少年躯壳的、某种刻骨的怨愤瞬间冲撞、融合,掀起滔天的巨浪。我猛地从那张硌得骨头生疼的硬板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大得几乎带倒床头柜上那个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塑料水杯。
水杯晃了晃,没倒,杯底一圈可疑的黄褐色水渍刺目地残留着。
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肺腑深处针扎似的疼痛。我环顾四周——狭窄、逼仄。剥落的墙皮裸露出灰暗的腻子底子,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蒙满灰尘、光线昏黄的节能灯泡。唯一的一扇小窗外,是灰扑扑的、毫无特色的居民楼侧墙,遮挡了大部分本就吝啬的天光。
这就是孙连城的家那个在电视里被斥为懒政不作为的区长孙连城的……家
一种荒谬绝伦的冰冷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四肢百骸。前世记忆里那些关于《人民的名义》的碎片、关于孙连城宇宙区长外号的嘲讽、关于他宁愿看星星也不理政事的荒诞印象……此刻,与我身处的这个寒酸、压抑的环境,以及身体里那股汹涌的、对这个名为父亲的男人的滔天怨气,疯狂地交织在一起。
电视里那个宣判命运的女声还在继续,冰冷地罗列着一条条罪状。每一句都像鞭子抽打在我刚刚融合、脆弱不堪的神经上。少年残存的情感碎片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爸——!一声嘶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说的绝望。这声吼叫仿佛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身体晃了晃,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出房间的。
客厅同样狭小,同样破败。廉价的布艺沙发塌陷着一大块,上面的碎花罩布洗得发白发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家具和廉价烟草混合的沉闷气味。
电视屏幕的光映在对面一个男人的侧影上。他背对着我,坐在一张磨掉了漆皮的木凳子上,肩膀微微佝偻着。他面前的地上,摊开着一个打开的、深蓝色的旧旅行袋,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物放在里面。旅行袋旁边,还散落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纸——是少年宫天文馆的宣传册。
他听到了我的嘶吼,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默默地、缓慢地将那几张宣传册捡起来,小心地抚平上面的褶皱,放进旅行袋的最里层。
这个沉默的、佝偻的背影,这个在发配少年宫前还在整理天文馆资料的姿态,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头少年积压多年的怨怼之上。前世作为旁观者那种居高临下的理解,此刻被这具身体里原主的绝望彻底碾碎。
凭什么凭什么别人的父亲能让家里住上宽敞明亮的房子凭什么别人的父亲能让母亲不用在菜市场为了几毛钱跟人争执凭什么别人的父亲能给孩子铺一条哪怕普通、但也安稳的路而我的父亲,这个叫孙连城的男人,他当官!他当过区长!可我们得到了什么是这间连阳光都吝啬光顾的破屋子!是母亲日益加深的沉默和疲惫!是学校同学那些躲躲闪闪、意味深长的目光!是他永远只对着那些冰冷星星的沉默背影!
现在好了,连最后那点区长的位置都没了!去少年宫看孩子这就是他所谓的作为!
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不解、愤怒,混杂着对这个父亲前途尽毁、连累家庭的巨大恐惧,在这一刻轰然爆炸。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赤红着双眼,视线疯狂地在狭小的客厅里扫视。
找到了!
墙角那张摇摇晃晃的旧书桌上,赫然立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廉价三脚架支撑着的、漆成深蓝色的单筒天文望远镜。镜筒上甚至有几处磕碰掉漆的痕迹。那是他唯一的宝贝,是他无数个夜晚沉浸其中的宇宙。他把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光亮,都投向了那片遥不可及的星空,却吝啬于分一丝一毫给这个冰冷的、真实的、困苦的家!
孙连城!我几乎是咆哮着冲了过去,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不顾一切地喊出这个在心底压抑了太久的名字,不再是模糊的爸,而是带着血泪的控诉。
他被这声全名的怒吼惊得猛地转过身。
那张脸,瞬间撞入我的视野。与电视新闻里那个被批判的官员形象奇异地重叠,却又带着新闻镜头永远无法捕捉的、活生生的疲惫和灰败。眼袋浮肿,皱纹深刻,嘴角紧紧抿着,透着一股近乎麻木的、逆来顺受的沉寂。只有那双眼睛,在听到我吼出他名字的刹那,掠过一丝清晰的、被刺伤的愕然和痛楚。
这痛楚的眼神非但没有让我冷静,反而像往烈火上泼了一桶油!
我一把抓住那冰冷的、代表着他对现实所有逃避的望远镜镜筒!入手沉重而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死气。
你看!你他妈就知道看这些没用的破星星!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你当官不为民做主!不为这个家想!你除了会看这些狗屁星星,你还会干什么!
手臂猛地抡起!带着积攒了十几年的愤懑和此刻天塌地陷般的绝望!
哐当——!!!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猛然炸开!
沉重的望远镜连同那脆弱的三脚架,被我狠狠地、毫无保留地砸向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镜筒瞬间变形扭曲,几片反射镜的碎片裹着灰尘和碎屑,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眼的光芒,如同炸开的、死去的星辰,四散飞溅!三脚架的一根铝管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角度,断裂的茬口闪着锋利的寒光。
时间仿佛被这声巨响劈开了,凝固了。
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下碎片落地的细碎余音,和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孙连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他脸上的麻木和疲惫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石膏面具,片片剥落,露出底下瞬间苍白的底色。那双总是显得有些疏离、望向远方的眼睛,此刻死死地钉在地面上那些闪烁着绝望寒光的碎片上,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仿佛被那些碎片的边缘狠狠刺穿。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被砂纸打磨过的嗬嗬声。他向前踉跄了一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那个蹲踞的姿态,充满了某种被彻底击垮的脆弱。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的手,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缓慢地、一片一片地去拾掇地上那些冰冷锐利的残骸。先是最大的一块扭曲的镜筒残骸,然后是散落的螺丝,最后,是那些细小、闪亮、如同星辰泪珠般的玻璃碎屑。他捻起一小片锋利的碎玻璃,指腹瞬间被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沁了出来,滴落在另一块沾满灰尘的碎片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他就那么看着指尖的血珠,仿佛感觉不到疼。过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凝滞得让人窒息,他才抬起头。目光没有落在我这个凶手身上,而是越过了我,空洞地投向那扇布满灰尘、几乎不透光的小窗,投向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蒙蒙的天空。
天文台……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深处硬生生磨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呓语的飘忽和疲惫,那里……大概是京州……唯一干净的地方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沸腾的怒火和怨愤里。那里面蕴含的某种东西,沉重得让我心头猛地一坠。不是辩解,不是斥责,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苍凉
说完这句,他不再看我。只是低下头,继续沉默地、固执地捡拾着地上的碎片。那滴落在碎片上的血渍,像一粒烧红的炭,烫得我眼睛生疼。方才那股毁天灭地的狂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嘶嘶地漏着气,一种尖锐的、带着寒意的困惑和隐隐的不安,悄然滋长。
这沉默的捡拾,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力量。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那句唯一干净的地方像鬼魅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的重量。
客厅里只剩下碎片被拾起时发出的轻微碰撞声,和他压抑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自己那个狭小昏暗的卧室,反手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指尖残留着砸碎望远镜时的冰冷触感和蛮力反震带来的麻木感。少年的怨愤并未完全消退,像低烧一样在血液里闷燃,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孙连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天文台干净那他待过的光明区政府呢他待过的那些官场呢难道都是……脏的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来。
门外,客厅里那令人心碎的、细碎的拾捡声持续了很久,终于归于沉寂。接着,是极其轻微的门轴转动声——他出门了。
这么晚了,刚被免职,他能去哪少年宫报道不可能!
一种强烈的、混杂着怀疑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几乎是立刻从地上弹起来,蹑手蹑脚地拉开一条门缝。客厅里空无一人,地上那些大块的望远镜残骸已经被清理走了,只剩下一些细小的玻璃碎屑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像一地凝固的星尘。旅行袋也不见了。
我屏住呼吸,飞快地套上外套,像影子一样溜出家门。
四月的京州夜晚,风里还裹着料峭的寒意。我缩着脖子,远远地缀在那个推着破旧二八大杠自行车的身影后面。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射在坑洼不平的人行道上,随着车身的颠簸而扭曲晃动。那背影在清冷的夜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孤寂,透着一股行将就木般的疲惫。
他没有去少年宫的方向,也没有回家属院。自行车吱呀作响,载着他穿过两条黑黢黢的背街小巷,最终停在了一栋旧楼前。借着门口那盏光线微弱、接触不良而滋滋作响的白炽灯,我看清了门牌——京州市信访局(夜间临时接待点)。
信访局大半夜的他来这里干什么
巨大的问号砸进脑海。我闪身躲进旁边一排枝干虬结的梧桐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只见孙连城熟练地把那辆破自行车锁在门口的栏杆上,从旧旅行袋里掏出一个磨损严重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又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了信访局那扇沉重的、刷着绿漆的旧铁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他侧身闪了进去,随即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他在里面干什么值班可他现在已经不是区长了,只是一个被发配少年宫的闲人!
强烈的好奇心和那股萦绕不去的困惑驱使着我。我像壁虎一样贴着冰冷的墙壁,小心翼翼地挪到信访局侧面一扇蒙着厚厚灰尘、布满雨渍的窗户下。窗户很高,踮起脚尖,勉强能看到里面一小块区域。
里面只亮着几盏惨白的节能灯管,光线冰冷,照亮了不大的空间。几张破旧的木制长椅空荡荡地排着。最里面,一张同样饱经沧桑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色工装、头发花白凌乱、满脸愁苦皱纹的老人。他佝偻着背,双手局促地搓着膝盖,正对着桌子对面的人急切地说着什么,嘴唇翕动,神情激动又带着绝望。
坐在桌子对面的人,正是孙连城。
他换上了一件半旧的藏青色夹克,背对着我的方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微微前倾着身体,听得很专注,不时点着头。然后,他拉开抽屉,拿出几张表格,又抽出一支笔,递给老人。老人有些迟疑地接过,手抖得厉害,在表格上写写画画,显然很困难。
孙连城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老人身边,微微弯下腰,手指点着表格,耐心地说着什么。那姿态,没有一丝一毫电视新闻里被批判的懒政官员的影子,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笨拙的专注。老人听着,浑浊的眼睛里似乎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就在这时,信访局门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汽车刹车声!紧接着是几声沉闷的车门关闭声!
我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窗台下摔下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把自己更深地藏进梧桐树投下的阴影里。
信访局那扇沉重的绿漆铁门被哐当一声从外面猛地推开,力道之大,让门板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一群穿着深色夹克、面色冷硬的人簇拥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为首那人身材不算高大,但步伐极稳,每一步都像带着千钧之力,踏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面容冷峻,法令纹深刻得如同刀刻,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信访局内这简陋而凝滞的空间。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压迫感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连躲在窗外阴影里的我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
李达康!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
电视新闻里那个雷厉风行、铁腕强势的市委书记形象,此刻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带来的冲击力远超屏幕!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突击检查还是……专门冲着孙连城来的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手脚一片冰凉。
孙连城显然也完全没有预料到。他正俯身指着表格对老人说着什么,听到巨响猛地直起身,转头看到门口涌入的人群和李达康那张冷硬的脸,身体瞬间僵住了。脸上那一瞬间掠过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被我透过窗户缝隙清晰地捕捉到。
孙连城李达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锁定在他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在空旷寂静的信访大厅里异常清晰,深更半夜,你不在家好好反省,跑到信访局来搞什么名堂
他一边说着,冷厉的目光一边扫过孙连城桌上摊开的表格、老人手里捏着的笔,还有老人脸上那未干的泪痕和绝望的表情。那审视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居高临下的质询。他身后那几个随行人员也绷着脸,目光如刀,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老人显然被这阵仗吓坏了,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惊恐地看着这群突然闯入的大人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连城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我的想象!就在李达康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一侧身,几乎是本能地、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踉跄着被他从窗户下的阴影里拖了出来!
进去!别出声!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下一秒,我被他猛地推进了办公桌旁边一个半人高的、敞着门的铁皮档案柜里!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皮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疼得我龇牙咧嘴。没等我喘口气,柜门已经被他哐地一声从外面死死关上!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只有柜门下方一道细细的缝隙,透进来一丝惨白的光线,夹杂着灰尘呛人的味道。我蜷缩在狭窄、冰冷的铁皮空间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耳朵里嗡嗡作响,巨大的恐惧和茫然瞬间淹没了我。他把我藏起来为什么怕我被李达康看到还是怕连累我
孙连城!你干什么!
李达康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震怒,如同惊雷在柜门外炸响。显然,孙连城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彻底激怒了他。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我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铁柜里回荡。
然后,我听到了孙连城的声音。
不再是刚才对我低吼时的急促和嘶哑。那声音,异常地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坦荡他不再背对柜门,而是转过身,正面对着李达康和他带来的一群冷面煞神。
隔着那道细细的光缝,我终于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此刻的脸。
那张几分钟前还写满疲惫和麻木的脸,此刻竟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擦去了所有的尘埃。他挺直了脊背,那在家庭重压和仕途失意下习惯性微驼的背,此刻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勾勒出他深刻的法令纹和眼角的皱纹,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柜门缝隙透入的微光,恰恰落在他眼底深处。
那里面,没有面对李达康时的恐惧,没有仕途尽毁的颓唐,没有被我砸碎望远镜时的受伤,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闪烁和犹豫!
只有一种东西。
一种近乎固执的、澄澈的、坦坦荡荡的光!像被雨水洗刷过无数遍的寒星,微弱,却无比清晰地亮着,穿透了信访局里弥漫的冰冷空气,也穿透了档案柜的铁皮,直直地刺入我的眼中!
李书记,孙连城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我没搞什么名堂。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李达康冷硬的肩膀,落在那位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老人身上。那目光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东西。
我在接待群众。
接待群众李达康的嘴角向下撇出一个冷硬的弧度,那弧度里淬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向前逼近一步,皮鞋踏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咄咄逼人的脆响。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涌向孙连城。孙连城,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刚刚因为懒政不作为被免职、发配少年宫的人!你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在深更半夜跑到信访局来‘接待群众’你这是越权!是无组织无纪律!还是说,你孙连城被免了职,心里不服气,想在这里另起炉灶,搞点小动作!
他身后的几个随行人员也向前微微挪动,眼神如同冰冷的探针,聚焦在孙连城身上,似乎要把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钉穿。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老人吓得几乎要瘫软在椅子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惊恐的抽气声。
孙连城沉默着。在档案柜狭小的缝隙视野里,他那挺直的脊背像一杆不屈的标枪。他没有立刻反驳李达康尖锐的质问,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在那位老人身上。那目光沉静,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然后,他重新看向李达康,脸上没有任何被激怒或者急于辩解的痕迹,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李书记,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我的身份,组织有文件,我很清楚。我没有资格代表任何一级组织处理信访问题,这点组织原则,我懂。
他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李达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轻视的怒火,手指几乎要点到孙连城的鼻尖上,玩忽职守还是想博同情
孙连城迎着那根几乎要戳到自己脸上的手指,眼皮都没眨一下。他微微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那挺直的背脊似乎又绷紧了一分。
我没有玩忽职守,也无意博取同情。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李达康的怒火,我只是看到这位老王同志在门口徘徊了很久,天气冷,他年纪大了。信访局夜间值班的同志临时有事,走开了一下。我只是一个恰好路过、身上还带着点钥匙的前工作人员。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李达康锐利的审视,群众有急难愁盼的事,堵在心里,找不到门,天黑了也不敢回家,怕明天又扑空。我看到了,就不能当没看见。给他倒杯热水,让他坐下歇歇脚,听他讲讲他的难处,帮他看看他那张写得歪歪扭扭、自己都说不清楚的表格……这需要什么资格这算哪门子越权
他抬起手,不是指向李达康,而是指向桌上那张被老人捏得皱巴巴、沾着泪痕的申诉表格。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李书记,您看看这张表。老王同志的儿子在工地干活,从架子上摔下来,瘫了。包工头跑了,建筑公司推诿,说是临时工,不管。老王跑了快一年,腿都快跑断了,没个说法。他儿子躺床上,等着钱救命,等着钱买药止痛!他一个快七十的老头子,除了来这儿哭,还能去哪儿
孙连城的声音没有刻意拔高,没有煽情,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着,像在念一份冰冷的事实报告。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子,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档案柜里我紧缩的心上。
您问我在这里搞什么名堂孙连城微微抬高了声音,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一种锐利的、毫不退让的锋芒,直直刺向李达康,这就是我的‘名堂’!我孙连城,现在没权没职,管不了他儿子工伤赔偿的事,也管不了追查那个跑路的包工头。但给他倒杯热水,让他坐下喘口气,听他把憋了快一年的苦水倒出来,帮他把他那点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委屈,清清楚楚地写在这张表上!让他觉得这天底下,还有地方能容他说句话!还有人愿意听他说话!这,算不算名堂李书记!
最后那一声李书记,他喊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质问。
信访局里一片死寂。惨白的灯光下,只有老人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李达康脸上的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他那双锐利的鹰眼死死地盯着孙连城,又扫过桌上那张皱巴巴的表格,最后落在老人布满沟壑、涕泪横流的脸上。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那份山呼海啸般的官威和冰冷的质问,在孙连城这近乎笨拙的、却无比真实的陈述面前,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凝滞。他身后那几个随行人员,脸上那副冰冷的审视面具似乎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目光在孙连城、老人和那张表格之间游移。
李达康没有立刻回应。他紧抿着唇,那深刻的法令纹像两道冰冷的刻痕。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几秒钟,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冷硬,但之前那股咄咄逼人的锋芒,似乎被什么东西微妙地削去了一层:
哼,孙连城,你倒是一套一套的!少年宫科技辅导员的工作还没上手,信访局的门路倒是摸得挺熟!
这话语依旧带着刺,但已不再是纯粹的攻击。更像是一种带着复杂情绪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张秘书,李达康没有再看孙连城,而是侧头对身边一个拿着笔记本的中年男人吩咐道,把这位老同志的情况详细记下来。姓名,住址,事情经过,诉求,一个细节都别漏。明天一上班,立刻转到市劳动监察支队和市住建局,要他们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限期办结!
是,书记!张秘书立刻应声,迅速拿出纸笔,走到老人身边,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地开始询问。
李达康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孙连城,眼神依旧锐利如刀:至于你,孙连城!既然这么‘热心’,那就继续‘热心’!这位老同志的事情,后续进展,你负责跟进!定期向市委督查室报告!要是再像以前那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冷哼一声,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说完,李达康不再停留,猛地一挥手,带着他那群沉默的随从,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信访局。沉重的铁门再次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带走了那令人窒息的庞大压力。
信访局里,瞬间只剩下惨白的灯光,老人压抑的啜泣,张秘书低声的询问,以及……档案柜里我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
孙连城依旧站在原地,面对着那扇紧闭的铁门。他挺直的脊背在李达康离开后,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像一根绷得太紧终于松了一丝的弦。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半边脸上,那双眼眸深处,刚才那种澄澈如寒星的光,并未熄灭。反而,在经历了狂风暴雨般的冲击后,显得更加纯粹,更加……坚定
他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先是落在被张秘书低声安抚、记录着的老王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沉重。然后,他的视线,终于移向了那个藏匿着我的、冰冷的铁皮档案柜。
隔着那道狭窄的缝隙,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铁皮,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我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刚才目睹的一切如同滚烫的烙铁,在我脑海里反复灼刻。李达康的雷霆威势,老人绝望的泪水,张秘书公事公办的记录……这一切都构成了巨大的背景噪音。
而在这片喧嚣混乱的中央,是孙连城那个挺直的、单薄却如同磐石般的身影。是他那句我看到了,就不能当没看见的笨拙宣言。是他面对京州最高权力者时,眼中那束不曾熄灭的、澄澈如寒星的光!
这束光,彻底刺穿了我心中那堵由十几年积怨和前世刻板印象构筑的高墙。
档案柜的门被轻轻拉开了。冰冷的光线和信访局里沉闷的空气涌了进来。
孙连城站在外面,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指尖上还残留着白天捡拾望远镜碎片时被划破的、已经凝固的暗红血渍。
他什么也没说。没有责备我偷偷跟踪,没有解释刚才为什么把我塞进柜子,也没有问我看到了多少,听懂了什么。
他只是沉默地伸着手。
我抬起头,视线撞进他的眼睛里。那双眼睛,不再是平日里望向星空时的疏离和空茫,也不再是面对我歇斯底里时的愕然与痛楚。此刻,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像跋涉了千山万水;有尚未完全平息的、风暴过后的余悸;但最深处,依旧是那种让我灵魂震颤的、固执的澄澈微光。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他那只粗糙、冰冷、带着血渍的手掌。
他的手掌很大,很厚实,掌心粗糙的纹路磨砺着我的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他稍稍用力,将我从狭窄冰冷的档案柜里拉了出来。我的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有些发麻,站不太稳,他另一只手及时地、无声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手心,很凉。
老王那边,张秘书的询问还在继续,声音压得很低。孙连城没有再看那边,只是对我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眼神示意:走。
我们像两个蹑手蹑脚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信访局。推开那扇沉重的绿漆铁门,清冷潮湿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雨后泥土的气息。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依旧孤零零地锁在门口的栏杆上。
孙连城默默地走过去开锁。我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在昏暗路灯下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看着他开锁时微微颤抖的手指。方才信访局里那个面对李达康凛然不退、眼中燃着寒星的身影,与眼前这个疲惫、沉默、推着破自行车的男人,奇异地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种让我心头发堵、喉咙发紧的复杂图景。
上车。他推着车走过来,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浓的倦意。
我默默地坐上了那硌人的、冰冷的后座。他用力一蹬,自行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载着我们,缓缓地驶入京州深夜空旷而寂静的街道。路灯昏黄的光晕被车轮碾过,投下我们拉长又缩短的影子。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
那些尖锐的质问——你当官不为民,就配看星星——此刻像冰冷的鞭子,无声地抽打在我自己的心上。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白天砸碎望远镜时那种疯狂发泄的触感似乎还在指尖残留。而此刻,我只觉得那双手,无比地沉重和……肮脏。
自行车拐过熟悉的街角,离家越来越近。远远地,已经能看到那栋灰暗居民楼的轮廓。
就在快要抵达楼门口时,孙连城却突然捏住了刹车。
自行车停了下来。
他一只脚撑着地,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干涩的沙哑:
天文台那边…晚上十一点,能看见土星环。今天…天气还行。
他说完,没有等我回应,再次用力一蹬,自行车载着我们,驶向了楼门洞那深沉的阴影里。
夜,寂静无声。
少年宫那栋有些年头的苏式小楼,在沉沉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敦实的轮廓。只有顶楼角落的一个小窗口,透出一方微弱而稳定的黄光,像一颗固执地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星。
天文台的门虚掩着。我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袋——里面是扳手、螺丝刀、强力胶,还有一小包白天跑了好几个五金店才勉强配到的、尺寸可能并不完全合适的望远镜镜片碎片(大部分是新的,那晚的毁灭太彻底了)。冰冷的金属触感硌着我的掌心,却远不及心头的忐忑来得沉重。
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纸张翻动声。我深吸一口气,带着雨后清冽的空气和铁锈味的凉意,推开了门。
熟悉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那台巨大的、指向深邃夜穹的望远镜旁。他微微佝偻着背,正借着工作台上那盏小台灯昏黄的光线,低头看着手里几张写满字的信纸。台灯的光晕柔和地勾勒出他花白的鬓角和深刻的侧脸线条,整个人沉浸在一片寂静的专注里。
是老王寄来的信我下意识地想。脚步放得更轻。
他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将手中的信纸轻轻折好,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然后拉开工作台的一个抽屉,把它放了进去。
抽屉合上的轻响在寂静的天文台里格外清晰。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看到是我,看到我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工具袋,他的眼中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了一切的平静。那平静之下,似乎还涌动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暖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却又真实存在过。
来了。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却少了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很平淡的两个字,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确认。
嗯。我应了一声,喉咙有些发紧。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墙角——那里,静静地躺着望远镜那晚被我砸碎的残骸。扭曲的镜筒,断裂的三脚架铝管,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一小包玻璃碎片……它们被整齐地堆放在一起,像一个沉默的、控诉的纪念碑。
工具袋放在工作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走过去,蹲下身,开始翻捡那些冰冷的碎片。手指触碰到变形的金属和锋利的玻璃茬口,白天的疯狂和此刻的愧怍交织在一起,让我的指尖微微颤抖。我拿起一块较大的、布满裂痕的镜片,试图将它重新塞回扭曲的镜筒卡槽,试了几次,不是对不上角度,就是被变形的金属边缘卡住。
动作笨拙而徒劳,带着一股跟自己、跟这些碎片较劲的执拗。汗水从额角渗出,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
一只粗糙的大手伸了过来,覆在我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阻止了我徒劳的蛮干。
不是这里。孙连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很近。他蹲了下来,就在我旁边。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和金属机油的味道清晰地传来。他没有看我,目光专注地落在那堆残骸上,伸出另一只手,拿起一片边缘被强力胶小心粘合过的、形状不规则的小镜片。
这片,是寻星镜上的。折射角度偏了0.3度左右。他的手指粗糙的指腹轻轻拂过镜片边缘的粘合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粘回去的时候,得把底座这个调节旋钮,他指了指镜筒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小装置,先逆时针松两圈半,留出余量。不然硬怼,角度永远调不正,看到的星星都是歪的。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物理常识,没有一丝责备我当初暴行的意味。仿佛只是在教导一个笨手笨脚的新学徒,如何组装一件精密的仪器。
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台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深刻的皱纹里,那些纹路此刻似乎不再仅仅代表沧桑和困苦,更沉淀着一种岁月和专注打磨出的沉静力量。他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镜片和镜筒上的旋钮,那眼神,和他在信访局里面对李达康时一样,澄澈,明亮,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
还有这根轴,他拿起那根断裂的铝管,断口参差不齐,变形了,硬掰回去强度不够,风一吹,或者调焦用力大了,还得断。得套个金属套管加固。他放下铝管,站起身,走到工作台旁一个旧木柜前,打开柜门,在里面翻找起来。
我依旧蹲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块冰冷的镜片,看着他翻找的背影。他的话,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旋开了某个锈死的阀门。一直堵在喉咙口的话,终于艰涩地、一点一点地挤了出来:
爸……
这个字眼,仿佛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翻找的动作停顿了半秒。但很快又继续,只是动作似乎更加缓慢、更加专注。
……那天晚上,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继续往下说,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在信访局……李达康……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场面,那种剑拔弩张、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人碾碎的巨大压力。那种压力下,他眼中那束不肯熄灭的光。
他官大,孙连城背对着我,找到了一个锈迹斑斑但很厚实的金属套管,拿在手里掂了掂,声音平静地接过了我的话头,仿佛在谈论天气,脾气也大。
他拿着套管走回来,重新在我身边蹲下。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断裂的铝管上,开始比划着套管的位置。
……您不怕吗我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如同巨石般的问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孙连城拿着套管的手顿了顿。他沉默了几秒钟,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金属管,投向了某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天文台里只有老旧机器低沉的嗡鸣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怕。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寂静,怎么不怕李达康什么手段得罪了他,别说少年宫,怕是连扫大街都没我的份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那弧度里浸满了世态炎凉。
但下一刻,他脸上的那点苦涩迅速褪去。他低下头,开始用砂纸打磨套管的内壁边缘,动作一丝不苟。砂纸摩擦金属发出沙沙的轻响。
可有些事,他的声音在沙沙的摩擦声中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像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看见了,装看不见,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老王儿子瘫在床上,等着钱救命,老王那样子……跟天塌了没两样。我帮不了大忙,递杯水,听他哭一场,帮他把他那点委屈,明明白白写清楚,递上去。这很难吗这算哪门子本事可这要都不敢做,还配叫人吗
他停下打磨的动作,抬起头。目光没有看我,而是越过我的肩膀,投向那台沉默指向星空的望远镜主镜筒。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眼底深处,那里面,再次燃起那束让我灵魂为之震颤的澄澈微光。
官场里……有些东西,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和疲惫,像这望远镜镜片上的霉斑,像这轴承里的锈蚀。他指了指望远镜上一些细微的瑕疵,看着不起眼,沾上了,想擦干净就难了。擦狠了,怕伤了镜片;不擦,它就在那儿,碍眼,最后糊住了,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穹顶下显得格外沉重。
我这个人,笨,没本事。做不到左右逢源,也学不会同流合污。或许……就像他们说的,只配看看星星。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却没有任何卑微,反而有种奇异的坦然。他重新低下头,将打磨好的套管小心地套在那根断裂的铝管上,拿起强力胶,开始仔细地涂抹接缝。
可你知道吗他一边涂着胶,一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这满室的寂静诉说,这天上的星星,它们的光,走了几百万年,几千万年,才落到我们眼里。它们不说话,不争辩,就只是亮着。不管地上的人看得见看不见,不管地上是太平盛世还是兵荒马乱,它们就在那儿,该亮着的时候,就亮着。
他涂好了胶,将套管用力按紧,确保其稳固。然后,他拿起那块布满裂痕、却被他小心粘合过的寻星镜镜片。
地上脏了,乱了,人心蒙了尘,看什么都不干净了。他拿着镜片,站起身,走到望远镜旁,开始小心地、极其专注地将它安装回原位。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他微微调整着那个小小的调节旋钮,眼睛凑近目镜调试着角度。
可抬头看看这片天,他调试着,声音透过镜筒传来,有些闷,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看看这些走了千万年才到你眼里的光……你会觉得,有些东西,它就该是干净的。就像这镜片,擦亮了,它就能映出光。
他直起身,离开目镜,目光再次投向深邃的、透过巨大玻璃穹顶可见的、缀满星辰的夜空。他的侧脸在星光和灯光的交织下,线条显得异常清晰而……平静。
我当不了什么青天大老爷,也改变不了什么大局面。他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平和、如此坦然地看向我。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没有了疲惫的麻木,没有了被我伤害时的痛楚,也没有了面对李达康时的凛然。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脚下大地般厚重的平静,和眼底深处那束永不熄灭的、澄澈如洗的微光。
我就想着,管不了别人,至少管住自己。该亮着的时候,就亮着。哪怕像这寻星镜,只照得亮眼前一小块地方,只够给迷路的人指个大概方向……也好过,自己也跟着一起黑了。
话音落下,天文台里陷入一片更深沉的寂静。只有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市声,如同遥远的潮汐。
我蹲在地上,手里还捏着冰冷的工具,仰头看着他站在巨大的望远镜旁、沐浴在星辉与灯光下的身影。那个曾经被我鄙夷为懒政、不作为、只配看星星的父亲,那个身影在此刻被无限地放大,填满了我的整个视野,也填满了我曾经荒芜而充满怨怼的心房。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我慌忙低下头,用力眨着眼睛,想把那股酸涩逼回去。手忙脚乱地去抓地上的强力胶,试图继续刚才那笨拙的修复工作。
一只温暖而粗糙的大手,带着熟悉的沉稳力量,轻轻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落在了我的头顶。
那只手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像一片羽毛拂过,带着一种生疏的、小心翼翼的安抚意味,随即很快便移开了。
头顶那转瞬即逝的暖意,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强撑的伪装。鼻尖的酸涩再也无法抑制,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阻碍,汹涌而出,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死死地低着头,不敢抬起,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孙连城似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很轻,很快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工具,在我身边蹲下,开始仔细地清理另一块镜片上的灰尘和污渍。砂纸摩擦的沙沙声,强力胶管挤压的轻微噗嗤声,还有他沉稳均匀的呼吸声,构成了此刻天文台里唯一的韵律。
窗外的夜空中,繁星无声。它们的光芒穿越了浩瀚无垠的冰冷宇宙,跨越了以百万年计的漫长光阴,静静地洒落下来,穿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温柔地笼罩着这一小方天地。
清冷,恒定,亘古不移。
像某种无声的见证,也像某种永恒的指引。